世界主宰 第二部 三 白色別墅
    埃爾莎-格柳克銀行——銀行照舊用埃爾莎作姑娘時的娘家姓命名——成了金融界權力無限的主宰。

    但埃爾莎本人卻絲毫也感覺不出來自己權威日增。她依舊孤零零地在她那一間間空蕩蕩的房間裡徘徊遊蕩,渴望著能和施蒂納見上短短的一面。

    可他還是忙得不可開支,騰不出更多的時間給她。

    而每當他想和她見面的時候,埃爾莎總有一種預感。她的全身都能感到一陣甜蜜的顫慄,不等召喚就匆匆下樓,她知道此刻施蒂納一定有空,決不會把她從身邊支開。

    但往往一連幾天,甚至是一個星期,他只是每天早晨跟她打個照面,心不在焉地打聲招呼,接著就無影無蹤了。

    有時他出城走幾天。這時就會有一種冷漠的感情向她襲來,她甚至不再想見到他。即使他出發歸來,她當時也顯得十分冷漠。

    施蒂納不悅地皺起雙眉,匆匆走進自己那間上了鎖的房間,這個房間就連她也不得入內。施蒂納進自己的房間裡待了幾分鐘之後,她突然開始感覺到有一股熾烈情愛逐漸充滿她的身心。等施蒂納再出來時,她看著他的目光之中就充溢著柔情蜜意了。

    施蒂納還緊鎖著眉頭,好像有什麼心思叫他萬分苦惱。但埃爾莎表現出來的那種真情很快感染了他。他變得體貼入微,於是她也貪婪地抓住這難得的分分秒秒……

    他們結婚旅行一拖再拖。

    施蒂納又給自己提出了新的目標:利用國內大多數企業都是埃爾莎-格柳克銀行的債戶這一點,把全國工業抓到自己掌心。

    工廠主們拚死抵抗,但施蒂納棋高一籌,他們的工廠紛紛易手。

    等到鬥爭進行到大勢已定,施蒂納勝券在握之際,他才把紹爾和埃爾莎召來,說道:

    「我終於可以喘口氣,進行我們已經略微嫌遲的結婚旅行啦,紹爾,這裡的事務現在您一個人就能對付了。鬥爭實際上已經結束。剩下的事就是使我們的權益合法化:給那些『最後的莫希干人1』的期票發發拒付書,宣佈拍賣他們的工廠,擴充一下我們的企業的實力而已,除了我們誰還有能力會去買那些工廠?我和埃爾莎明天一早乘飛機走。您妻子的身體怎麼樣?」

    1莫希於人,印第安人一個日趨衰亡的部族,因美國作家庫柏的小說《最後一個莫希干人》而成為一個普通名詞,用以指某個衰亡集團的最後殘餘。

    紹爾沮喪地搖了搖頭。

    「您見了她恐怕都不敢認啦,施蒂納,她瘦得人都脫了形。」

    「那還用說,這很正常嘛。」施蒂納笑著答道。

    「不,我說的不是那個,」紹爾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她的臉和腳都腫得很厲害,是腎的毛病。她沒聽大夫的勸告,現在是非生不可啦。」他這一回是真著急了,焦慮不安地說道:「我很擔心我的洋娃娃……」

    「現在您馬上就得同時為兩個洋娃娃操心啦。別怕,紹爾。會有最好的教授來幫助您的。別忘了打電報把一切告訴我。代我向您妻子問好吧。」

    起程前夜施蒂納一夜沒睡。他又一個人躲在房裡忙活著什麼。

    埃爾莎在臥室裡打著瞌睡。朦朧之間,她感到彷彿有股電流傳遍她的神經,心中頓時充滿了對路德維希的熱愛,而且越來越熾烈。她好幾次迷迷糊糊地伸出雙手,溫柔地低低喚道:

    「路德維希!親愛的路德維希!……」

    當旭日放出第一道霞光時,她和他已經坐著他們的私人飛機起飛了。

    他們向芒通飛去,那兒有卡爾-戈特利布死前不久購置而現在屬於她的一棟別墅。

    在經歷了長時間幽禁的孤寂生活之後,這次和路德維希結伴出遊使她恍如置身仙境般美妙。

    她的目光既捨不得離開路德維希,又想飽覽下方展現的美景。她放眼眺望出現在面前的廣麥空間,快樂地唱著:

    我是一隻自由的鳥兒,我要展翅高飛!……

    「這歌唱得真蠢,」她笑著對施蒂納說道,「什麼『我要展翅高飛』。不,應該唱成:『我是一隻自由的鳥兒,我要與你比翼雙飛!』你瞧,多好玩呀:從這兒我們只能看見一片片房屋的瓦頂,房子看起來就像綠地毯上一個個漂亮的小方塊兒。這是些什麼螞蟻呀?哎呀,原來是一群羊!它們可真小哇!那雪山背後遠處閃閃發光的又是什麼呀?」

    「阿爾卑斯山。」

    「都到了阿爾卑斯山啦!我們會飛得比鷹還高!……」

    她感到前所未有過的幸福。

    飛機在尼斯附近的一個不大的機場順利著陸。1個鐘頭之後,他們就在自己的別墅裡了。

    別墅座落在離文蒂米利亞不遠的地方,靠近法國和意大利的國界。

    大理石貼面的漂亮白色別墅幾乎就矗立在海岸邊,掩映在萬綠叢中,橙子樹上果實纍纍。別墅前的空地上栽著幾株棕櫚,放眼望去,滿地都是鮮紅的石竹,宛如一張巨大的地毯。

    這棟別墅的唯一缺點就是緊挨著一條鐵路。列車川流不息地經過,轟隆隆的聲音終日響個不停。可埃爾莎甚至根本就沒有察覺到這個缺點:她夜裡睡得很香,火車的喧鬧也沒有驚醒她的好夢,而白天他們或是到山裡漫遊,或乘著自己的遊艇泛舟海上,要不就坐沿海岸線飛行的水上飛機到尼斯打個來回。

    賭國摩納哥大公國的一座城堡猶如燕巢緊貼在金黃色的峭壁之上,宛如一個玩具小房子。

    海岸邊的浪花連成一條白線。海濱浴場上的遊人一個個看上去比大頭釘還小。而當駕駛員調頭回飛,把灰色的機頭對準公海時,景色更令人歎為觀止。由於光線造成的錯覺,地平線看上去高高隆起,整個海洋看上去有如一隻深藍色大碗,而天空也恰似一隻倒扣著的蔚藍色大碗,水上飛機似乎就懸在這兩個碗合成的圓球的中心。玩具似的點點船帆在下邊的海面上漂浮……

    埃爾莎又高興,又幸福,真想放聲大笑。

    她回到別墅時精神飽滿,心裡從來沒這麼高興過。

    同那棟陰冷空曠的合理化玻璃匣子——戈特利布的銀行大廈——相比,別墅更顯得異常舒適愜意和「生機盎然」。戈特利布生前沒來得及把他的怪癖引進到這兒。屋內的陳設稍微老式了點兒,不過還是蠻漂亮、舒適的。

    這裡還有一架雖已不新,但音色很好的鋼琴,埃爾莎欣喜不已,在這溫馨的夜晚,她可以盡情彈奏。

    通涼台的門敞開著,平靜的海面上皓月當空,在海中投下一條銀帶。夜間的清爽使晚香玉生氣勃勃,送出陣陣醉人的甜香。

    她彈奏的曲調優美動聽,宛如這南國夜色,充滿了令人沉醉的歡樂。

    施蒂納似乎也放鬆下來。他臉部的線條甚至也變得柔和多了,嘴唇上再見不到那種難看的嘲諷笑容。只是有時當他凝視著埃爾莎之際,目光突然變得若有所思,露出一種悲涼之色。

    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個星期。

    就在第二個星期剛剛開頭,埃爾莎內心已經起了某些變化。她彷彿正漸漸從夢中醒來。埃爾莎常回到自己房中,久久地獨自呆坐。意外的思緒紛至沓來,重又使她感到煩亂。這一變化令她自己都驚愕不已。路德維希漸漸變得對她並不那麼寶貴。她看他的臉好像也越來越長,越來越討厭。

    施蒂納察覺這點之後,臉色愈加陰沉。紹爾發來的電報也叫他不痛快。他送來一連串失利的消息。有幾家銀行趁施蒂納不在之機重整旗鼓,東山再起了。一些大工廠主和礦產主得到了國外的貸款,也能償付到期的期票,從而掙脫了施蒂納的金融枷鎖,更重要的是,報界自施蒂納外出起始,就對他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猛烈抨擊。它們煽動說,由於埃爾莎-格柳克銀行獨家壟斷了全國金融和工業的命脈,國計民生已經岌岌可危。政府報紙也不甘示弱,跟私人報紙一樣對施蒂納發起了攻擊。

    施蒂納所取得的無可比擬的非凡勝利,引起了人們的種種猜測和五花八門的解釋,但多數報紙的意見比較一致:不管這種勝利的原因到底是是什麼,反正它已經超出常規,所以,也只有採取非常手段才能同他的強大實力較量,而不能拘泥於現行法律。可能的話,政府應頒布一項專門法令來對付施蒂納。

    那些曾經否決明斯特伯格和舒馬赫股份公司章程的部長們,迫於社會輿論的壓力紛紛辭職——儘管暗中進行的調查並不能找到證據,確認他們的舉動是出於私心,也就是說,被施蒂納所收買。

    明斯特伯格經受不住打擊,一命嗚呼;舒馬赫自殺未遂後,出走美國。

    這些就是最近一個星期的新聞。施蒂納已經名聞遐邇,海內外盡知。他的大名也算是「有口皆碑」了。在芒通這裡,他跟妻子離群索居。他們每次出外都會引起人們摻雜著恐懼的好奇,所以施蒂納也竭力避面出頭露面。

    當埃爾莎對他溫柔如水的時刻,他並沒有感到特別的孤獨。可是近些日子她變得對他日益冷淡,他也就益發陰鬱。

    後來,他突然幹起活來,訂購了鐵片、鐵絲網,絕緣子和一大堆電子器材;讓僕人把這些東西搬進一個單獨的房間之後,就把自己反鎖在裡面待了一整天。第二天早晨,埃爾莎重又含情脈脈,對他滿懷柔情蜜意。即使這樣,看來也沒能讓他高興。

    為了排遣一下鬱悶,他邀她一同進山散散步——他們已經有很長時間足不出戶了,這一回埃爾莎欣然答應。

    他們走得很遠,最後在一所不大的潔白乾淨的小房裡歇下來。一位十分好客的老太太端上牛奶款待他倆,老太太又愛說又好打聽,問過他們來自哪裡之後,便接著說道:

    「原來你們從那兒來呀!聽說那兒出了個叫施蒂納的傢伙。我們這兒關於他的傳說可多啦!他和老婆現在是世界上最闊的人,可他們的錢來得造孽呀!有多少人叫他弄得家破人亡,血淚都流成河啦……」

    有人敲門,緊跟著沒等回音就逕自闖進屋來,這是打別墅來的一個僕人,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請原諒,施蒂納先生,您吩咐過的,一收到加急電報就火速送來……」說完,他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汗,遞上電報,「給您,剛剛收到的。」

    老太太一聽,慌得失手把毛巾扔到了地上,哆裡哆嗦、戰戰兢兢地盯住了施蒂納。

    施蒂納拆開電報看了一遍。然後他霍地站起身來,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你可以走了,讓!」他對僕人說道,隨手丟給嚇得癡癡呆呆的老婆子一塊金幣,接著把胳膊伸給埃爾莎。

    「咱們走!我們必須馬上收拾一下回去。」

    老太太目送他們遠去之後,小心翼翼用兩塊木片夾起那枚金幣,小聲禱告著把它甩進了污水坑:

    「該死的臭錢!」

    「出什麼事啦,路德維希?」埃爾莎提心吊膽地問。「親愛的,難道又要回那兒?怎麼這麼急呀!」說完,她目光鬱鬱地環視了天空、岸邊和大海一眼,似乎是在同它們話別。

    「我必須得回去,紹爾的電報說,我的敵人已經趁我不在捲土重來。」

    路德維希的臉色驟然間變得殘酷無情。

    他猛地把挽著埃爾莎的手臂往外一抽,嚇得她不由倒退一步,然後他惡狠狠地掄起拳頭大吼一聲:

    「我讓你們統統給我躺下,該死的畜牲!」

    法爾克聽見這熟悉的命令,立刻乖乖地躺到道上,把尖尖的嘴巴擱在伸出來的兩隻前爪上。

    施蒂納回家之後,發現局勢比他預料的更為嚴重。

    幾十個破了產的銀行家聯合起來,成立了新銀行,成功地展開了同埃爾莎-格柳克銀行的競爭,他們不僅吸引了一批客戶,而且贖回幾家本已受施蒂納金融勢力控制的大工廠。此外,政府也準備推出一部顯然旨在對付施蒂納的《銀行法》。於是施蒂納又把埃爾莎拋到腦後,重新全力投入戰鬥,一連幾天不出他那間房間一步。

    不過這一次施蒂納很快就制服了對手,與之競爭的銀行重又落入他的手心,至於限制施蒂納活動自由的法令,連提也沒人再提。相反倒是頒布了一系列新法令,使施蒂納在銀行活動領域所建立的新體制合法化。

    對他來說,重新又進入了一個相對平靜的階段。

    他和埃爾莎見面相處的時候多了,也恢復了科學研究,經常待在自己的「動物園」裡,還製造了一些複雜的儀器。

    儘管如此,他卻感到心力交瘁。他的神經總是高度緊張,精力消耗過多。請來的醫生認為他是患了神經衰弱。一得病更加重了他的孤獨感,現在的日子過得相對平靜,這種感覺便顯得猶為強烈。甚至連埃爾莎的愛撫也無法使他感到安慰,有時反而惹他發火。

    「假的,假的!這到底是你在愛撫我,還是我自己借你的手自慰?」他總說這些使埃爾莎聽得摸不著頭腦的話。

    但她彈起琴來對他還能產生點兒良好的影響。每逢夜晚降臨,當孤獨的魔影開始對他大肆折磨之際,施蒂納就像掃羅1一樣跑去找他的「大衛」——每逢這種時刻他總是這麼稱呼埃爾莎——對她央求道:

    1掃羅,《聖經》中的以色列王,苦於魔鬼困擾,令大衛為之操琴驅魔;事見《聖經-撒母耳記(上)》。

    「彈琴吧,彈吧,埃爾莎!我想聽聽音樂,它能使我平靜……」

    於是埃爾莎就坐到鋼琴前,彈起了肖邦的小夜曲,柔美的琴聲傳出淡淡的哀怨。

    他倆的眼前浮現出南國之行那最初的日子,那無憂無慮的歡樂。冬園裡送來陣陣花香,他們宛如又沐浴在令人心醉神迷的南國夜色之中。可如今的悠悠神往之中卻透出失去往日歡樂的哀傷。

    「對不起,我打擾你們啦,」他們突然聽見紹爾的聲音,「祝賀我吧,今天早上我添了個兒子!」

    施蒂納和埃爾莎站起身來,不知是為什麼,這個消息使他倆都有些激動。

    「我甚至都顧不上打電話告訴你們這個喜訊啦,」紹爾接著說道。他看起來累得疲憊不堪,可臉上卻喜形於色,「我整夜都沒睡……一直提心吊膽。現在她睡著了。」

    「順產麼?」

    「難產,我妻子太虛弱了。腎臟病又使情況變得更複雜。大夫們說,她必須到南方去療養,而且時間恐怕得要長一些。可她沒我陪著就不肯去。你們能答應讓我去嗎?」

    紹爾懇切地望著施蒂納,又望望埃爾莎。

    施蒂納沉吟不語。

    「那還用說,對不對,路德維希?」埃爾莎問道。

    「過兩天我再給您答覆。我想是可以的。現在還是先讓我恭喜您添了個小紹爾吧!」

    紹爾鞠了一躬。

    「對不起,我得趕回去啦!」他匆匆告辭,走了。而埃爾莎和施蒂納兩人都把胳膊肘支在鋼琴上,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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