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人阿里埃爾 四十四 去找朋友們
    「你怎麼來得這麼遲?你的行李呢?幹嗎氣喘吁吁的?」瓊一口氣問了弟弟一連串問題。

    「你已經準備好了吧,瓊?咱們快走吧……我路上再告訴你……我差一點兒就倒了大霉……」

    在汽車駛向港口途中,他給姐姐編了個故事。說他剛才遭到一群強盜的襲擊,他們想綁他的票勒索贖金。這在美國是常有的事。他好不容易才脫險,因為他來了一個極高的跳躍……不,不,他沒有飛。高度絕對沒超過他在馬戲團裡表演時所跳過的高度。還真虧了船票已經買好啦。

    「現在你親眼看到我堅持盡快離開的主意是對的了吧!」瓊教訓道。

    「我這會兒也是這麼想了,」阿里埃爾的回答是發自內心的。

    瓊像個保護人似的拍拍他的手臂,說道:

    「你要永遠聽我的才對。」

    遠洋巨輪離開碼頭,水面漸漸寬闊起來,阿里埃爾這才輕鬆地長舒一口氣。幸虧那些強盜不會飛!

    阿里埃爾站在欄杆旁,望著越來越遠的煙霧,霧中隱隱露出城市的輪廓和萬家燈火。這城市也是既有趣又可怕,絲毫不亞於遠隔重洋的馬德拉斯。

    船走了好多個晝夜。每到午夜,船上所有掛鐘上的指針都會自動往前撥一個小時。汽笛不時發出能使空氣震顫的低沉而強烈的聲音,提醒一艘艘來船注意。

    旅客們大都看看電影、跳跳舞打發時光,但瓊卻不讓阿里埃爾走出艙房一步。她擔心旅客中有人見過「世界奇跡——無敵的比諾伊」。於是他在整個旅途中都托詞生病,老老實實地悶在自己的艙房裡,隔著舷窗望著一成不變的水面,百無聊賴地打發日子。

    他只有唯一的快樂,那就是思念遠在天邊的朋友。

    不管世上發生了什麼事,他永遠難以忘懷這些往事。他不可能不思念洛麗塔、沙拉德和尼茲馬特。

    有一天,這時離倫敦已經不遠了,阿里埃爾終於忍不住把洛麗塔的事告訴了瓊。瓊逼著他詳詳細細地描述了一番姑娘的長相,然後沉思片刻說道:

    「當初我們在路旁找到你,把你從口袋裡拖出來時,有個要飯的姑娘驚叫了一聲,難道你說的就是她?」

    「可能是的,」阿里埃爾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其實這件事他並不知道。當時她真的就在他身旁?

    「你對這個洛麗塔是怎麼想的?」

    「我……她當然很窮,可她還不是個要飯的……這樣的窮人在印度有幾百萬呢……她像夢境一樣美麗。我很愛她,永遠也不會忘掉她。」

    「難道說你是想娶這個又黑又髒的丫頭?」瓊哈哈大笑起來,她的笑聲既冷且冰,還有一股凶戾之氣,「竟有這種事!簡直會叫人大開眼界!奧勒留-高爾頓先生同洛基塔小姐正式結婚!」

    「洛麗塔,不是洛基塔!」奧勒留氣沖沖地糾正道。

    但瓊認為沒有必要跟他爭論,自顧說道:

    「你得定做幾身體面衣服,奧勒留。燕尾服、晚禮服和常禮服要樣樣俱全。你在美國穿得就像個小職員。要是你穿著這套行頭被我的女友巴巴拉看見了,準會叫她笑掉大牙。」

    無論是在半道上還是回到家中,瓊總不讓弟弟安寧。他好像有了個嚴厲的家庭女教師,她幾乎每分鐘都要糾正他的言談舉止。她強迫他跟那些他討厭的人笑臉相對,彬彬有禮地說些廢話,因為這是有良好教養的表現。她還教他阿諛奉承,溜鬚拍馬。阿里埃爾耐著性子忍受這些折磨,心裡暗暗把這稱之為「訓獸」。弟弟對待僕人的態度使瓊尤為不滿。

    「你幹嗎這樣跟他們說話,就好像他們和你身份一模一樣!」她叫道。

    「難道他們不是同我們一樣的人?」阿里埃爾反駁說。

    於是瓊又給他講了一大套關於階級有別的教導,說對僕人應該冷淡,要有分寸。而對於本階層的人,則應該表現出特別的熱情慇勤來。

    「不過,我要是討厭這個人呢?」阿里埃爾大聲叫道。

    「哼,你簡直是不可救藥。一點兒教養都沒有!」瓊絕望了。

    有一天,阿里埃爾、瓊和多塔勒一起出城去看了看屬於高爾頓家族的磚瓦廠。那裡的一切都讓阿里埃爾看得悶悶不樂:低矮的工棚,地面泥濘不堪,露天作業場的溝溝壕壕有如滿目瘡痍,小橋下嘩嘩流的是污濁的泥水。

    但瓊對這一切視若無睹:這些污泥粘土可以變成錢!

    一個老婦從工人區出來,走過小橋時滑了一跤,一時爬不起來了。

    阿里埃爾連忙奔過去扶她起來,污泥弄髒了他的細羊皮手套和出自倫敦最好裁縫之手的大衣。

    瓊也不管什麼多塔勒在場不在場,就當著愣愣的老婦的面,劈頭蓋臉地數落起弟弟來,說他純粹是多此一舉。阿里埃爾沉著臉一聲不吭,只是不停地用手帕擦著手上的泥巴。

    回到英國後的一星期,阿里埃爾滿成年的日子到了。瓊心情異常激動,一邊張羅慶祝活動,一邊反反覆覆對阿里埃爾說,這一天是他正式進入上流社會的日子。許多名門貴族都收到了他們的請帖。

    阿里埃爾成年日這一天,監護人赫茲朗在博登先生陪同下一大早就光臨了。

    他倆和瓊之間馬上就爆發了一場激烈的舌戰。瓊首先發難,指責監護人過去謊報情況,於是大家都動了肝火。

    當然,無論是她還是兩個監護人,誰也沒有大喊大叫,指手畫腳。恰恰相反,談話進行得語氣平平,偶爾做個手勢,也是極有分寸。但話中帶刺,目光如箭,實際上跟市場上小販們你來我往地惡語相加毫無二致。

    阿里埃爾實在是看不下去這個場面,就滿面陰雲地躲進自己房裡去了。

    他的神經像上緊了的發條。他覺得這種氣氛會把他憋死。雖說秋天的天氣已經很涼,他還是把窗戶打開了。一團團濃霧和工廠的煙味一擁而入。阿里埃爾趕忙又砰的一聲把窗戶關死,在房裡踱起步來。他心裡的不滿已經到了頂點,一個決定漸漸形成了。

    一天的慶祝活動已近尾聲,他的忍耐也到了頭。

    在阿里埃爾看來,來賓們就像是參加假面舞會的一群小丑。這裡一切都是假的:假笑、假話、假髮、假牙,連女士們臉上的紅暈都是假的。天然去雕飾的面孔真是鳳毛麟角。姑娘們頭髮火紅,滿臉雀斑,露著長長的牙齒。身穿燕尾服的男人,不是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就是大腹便便,胖得直喘。但阿里埃爾不得不同他們一一應酬:握手、陪笑、恭維。瓊目光如炬,在一旁監視,盯著他的一言一行。

    宴會結束之後,坐在阿里埃爾旁邊一位自命不凡的福布斯議員開始海闊天空地談起印度來。

    他不用別的詞彙稱呼印度人,而把他們叫作「那些畜牲」,或是「對母牛頂禮膜拜的粗野動物。」

    阿里埃爾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地叫起來:

    「那些樸實、勤勞、正直的人絕大多數要比在座許多人更值得尊敬,順便說一句,你們還不就是靠這些人養活!」

    這簡直太出格了!大家一下子沉默下來。福布斯勳爵盛怒之下,抖個不停,把沒有抽完的半支雪茄往煙盒上一按——他把它當成煙灰缸了。瓊臉色刷白,竭力控制住自己,費盡心機地想平復這尷尬場面。

    但是,等客人散去,她立時把阿里埃爾罵了個狗血噴頭。她也顧不上什麼風度不風度,大喊大叫起來,說她再不認這個弟弟了,他沒有一點貴族血統,是個下賤的貧民;說她必須把他送到可以教育他成為上等人的學校去,不然,他們姐弟乾脆就分道揚鑣。阿里埃爾將被剝奪一切,被攆到街頭上去,他自可以去找他那個念念不忘的下等社會去!

    令她大吃一驚,又令她有些害怕的是,阿里埃爾沒說一句反駁的話,而是一直保持著他那陰沉而平靜的神態。

    瓊起了疑心。她裝出一副後悔的樣子,甚至請他原諒自己剛才的一時衝動。

    「當然,這不是你的過錯。不可能從馬戲團的雜耍場一躍而入跳進貴族的沙龍。我自己也有過錯,現在就讓你在上流社會露面還嫌太早。可是你要明白……」

    「我已經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阿里埃爾回答道,「你用不著擔心,瓊,我再也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了。時間已經很晚了。我累了。晚安!」他撇下莫名其妙的姐姐,回自己房間去了。

    阿里埃爾關緊房門,上了鎖,這才激動地前前後後走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心平氣和地收拾起一些必需的物品,提著一個小手提箱走出家門。

    外面又是一個霧夜。幾步以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阿里埃爾雇了輛出租車,吩咐開到港口去。

    令他高興的是,恰好有一艘倫敦—孟買—科倫坡—馬德拉斯航線的遠洋輪船一小時後就要開航。他買了一張三等艙的船票,因為他不願意在上院議員喬治-福布斯先生之流的圈子裡度過這漫長旅程——就是因為他,才導致他跟瓊的最後一場齟齬。

    一小時後,遠洋巨輪離開碼頭,向遙遠的印度彼岸駛去。

    站在岸上送行的人們,看著一排排舷窗燈火通明的黑色龐然大物在淡藍色的霧靄中漸漸模糊。在這黎明前的時刻,輪船宛如童話中的怪物。昏暗的燈光又閃爍了一段時間,漸漸變得暗淡失色。終於溶入茫茫大霧之中。

    載走阿里埃爾的輪船夢幻一般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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