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人阿里埃爾 十三 毗濕奴神和賤民
    他們在空中就看見下面是一棟連屋頂都塌了的長條形建築物的廢墟。阿里埃爾和沙拉德在這棟建築裡一個房間的斷垣殘壁中著陸,驚起了棲息在各個牆角里的蝙蝠,它們像一片黑雲般地騰空而起。它們久久在空中盤旋,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平靜,兩個逃亡者找了個躲風避雨的一小塊地方,摟抱著睡著了。

    朝霞初現,阿里埃爾先醒了,他怕驚動沙拉德,就躡手躡腳地起來,從牆上一個豁口爬了出去,四下裡張望起來。

    太陽還沒有露頭。地上飄蕩著一團團輕紗般的薄霧,宛如被乍起的晨風驚擾的夜之幽靈。花草樹木上掛滿大顆大顆的露珠。滿目瘡痍的廢墟給四周的景色添上縷縷悲涼之氣。一株不像樣的老樹,用它一根根滑滑膩膩的粗根拱開一道道犬牙交錯的牆縫。開花的灌木叢中間或露出殘頹的牆頭。兩根半坍塌的柱子顯示那裡原是大門。從門口有一條林蔭小道直通河邊。綠蔭下露出幾個墳頭似的小丘。堤岸被浸塌的一汪池水在霧中閃著微光。池水四溢,流成條條小溪,池底則成了芫荽扎根的沃土。芫荽花的芳香瀰漫了整個園子。園子盡頭是一塊不大的玉米地,地頭上有一間稻草頂的小茅屋。粘土牆已被一場場暴雨浸得發黑了。

    朝霞把晨霧染紅。鳥兒啁啾鳴囀,鴉巢也甦醒了。第一道陽光把灌木葉上鑽石般的露珠兒點燃。阿里埃爾望著一顆亮晶晶的小圓點兒出了神,但它轉眼就蹤影皆無。貪婪的太陽吞噬了它。阿里埃爾頓覺悒悒不樂。美景易逝,歡樂難留……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沉思起來。

    甦醒的白天發出的聲音響動,不容他凝神細思。

    玉米地旁的那間小茅屋裡,走出一個穿著長袍的老頭兒,他嘴裡哼著小曲,開始幹起每天清晨要干的活兒來——給自己的小屋抹上一層新泥。

    很快又從茅屋裡走出一個少女來,她身上曾經是淡藍色的紗麗已經褪成灰白色。少女的一頭烏髮編成了辮子。她手裡端著一隻銅盆和一個小鍋。每走一步,她手裡的器皿和她手上和腳上的鐲子就叮叮噹噹響上一下。

    姑娘有些害怕地朝廢墟這邊瞅了一眼。阿里埃爾擔起心來。難道這些人看見了他和沙拉德從天而降?

    姑娘走到小溪邊,用沙子擦洗炊具。

    「到我這兒來呀,親愛的,」阿里埃爾聽見了一個溫柔的聲音,不由一哆嗦。他回過頭來,隔著漸漸淡薄下去的霧氣,看見水池對岸有個小伙子,正泡在齊腰深的水裡;站在岸上的是條眼神溫馴的大水牛。水牛好像是聽從了小伙子的召喚,大聲出了口氣,慢慢下到水池裡,寬闊的胸膛激起一圈圈漣漪。小伙子開始盡心盡意地給它洗刷,水牛愜意地打了個響鼻,慢吞吞地晃悠著腦袋。

    是不是這個小伙子引得老頭和姑娘朝廢墟這邊張望?小伙子和姑娘確實交換了個眼色,但誰也沒說話。

    小伙子給水牛洗完了澡,就牽著牛走出池塘,他瞥了姑娘一眼之後,在發亮的牛皮上拍了拍,沿著綠草叢生的小路走了。姑娘一直目送著他和牛消失在灌木叢之後。

    「師兄!阿里埃爾師兄!你在哪兒呀?」響起了沙拉德的叫聲。他醒來之後見阿里埃爾不在身旁,就慌了神,忙跑進院子。「哎呀,原來你在這兒!師兄!我肚子餓了,師兄!餓極了!」

    阿里埃爾發現,那個姑娘一見沙拉德,驚得掉了盆、扔了鍋,撒腿就朝茅屋裡跑。身上的紗麗拍打著雙肩和後背,下擺隨風飄起,露出結實黝黑的小腿,鐲子也叮叮噹噹地大聲響了起來。老頭兒瞅了姑娘一眼,也慌忙扔掉手中的泥巴,趕緊躲進了茅屋裡。

    「瞧你幹得好事,沙拉德,」阿里埃爾從灌木叢中站起身來,「我們被人發現了。」

    「對不起,師兄,可是我見你不在身邊就嚇壞了。」

    「現在我們怎麼辦?是逃跑?還是飛走?」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沙拉德老老實實地說,「不過我非常非常想吃東西了。我還從來沒有這麼餓過,連腿肚子都餓得發抖了。我們從昨天起整整一天一夜都沒有吃東西……也許我們能從他們那兒討來一點兒米飯?」

    阿里埃爾心裡想道:「這地方很偏僻,恐怕不會有皮爾斯的同黨。再說,萬一真有點什麼事,可以馬上飛走。沙拉德說得對,是該去找這個農民要點吃的。」阿里埃爾自己也感到又餓又累。累成了這樣,他也許連飛都飛不起來。

    就在他尋思的當兒,茅屋門打開了。老頭出現在門檻上。只見他雙手端著個木盤子,盤裡放著兩隻碗,臂彎裡還夾了一條草蓆。那個少女跟在老人身後,向前張望著,她已經換了件紅色的新紗麗,手裡還拿著一個花環。他們十分莊重地沿著玉米地邊朝廢墟走了過來,老人在前,姑娘在他後面跟著。

    阿里埃爾和沙拉德手拉著手,默默等著看接下來會怎樣。

    走了不到70步,老人就停下腳步。少女從他臂彎下取過草蓆,把它在地上鋪開,老頭兒把木盤放到草蓆上。然後,這一老一少對著阿里埃爾一躬到地。

    「您好,上天的使者!雖然我不知您是哪路尊神,但請允許我孫女兒用頭換一挨您的腳尖。請您為我們祝福吧。高高在上的神不會因接近賤民而受到玷污。如果我們不配得到您的祝福,那麼請賜予我們歡樂——接受我們純潔心靈奉獻給您的食物。」

    阿里埃爾一下子摸不著頭腦了,老人幹嗎這樣畢恭畢敬?而沙拉德貪婪的目光一直沒離開本盤子,他推了阿里埃爾的腰一下,悄悄說道:

    「我們過去吧,師兄!我看見盤子裡的是油炒飯和牛奶!……」

    阿里埃爾朝老頭兒走過去。與此同時老人和少女開始後退迴避。

    「謝謝你們,好心的人,」阿里埃爾答道,走近放在地上的木盤子,「你們為什麼要躲開我們?我們很高興分享你們的早餐。沙拉德,把盤子拿起來,對,還有草蓆,拿到屋裡去!」接著又小聲囑咐沙拉德道:「我沒有弄清楚之前,你千萬別動吃的東西。」

    老頭兒和孫女不再後退了,站在那裡連連鞠躬。當阿里埃爾和沙拉德走到他們跟前時,姑娘紅著臉,哆嗦著雙手把花環遞給阿里埃爾,羞答答地嘴裡不知嘟囔了兩句什麼話。

    阿里埃爾鞠了一躬,接過花環來,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們走到茅屋跟前,老人容光煥發地繞著自己的家走了一圈,把貴客引到不大的涼台上。靠涼台的那堵牆已經被油燈的火焰熏得漆黑一片。

    姑娘把蓆子鋪開。沙拉德把木盤放到地上,大家圍在四周坐下。

    「洛麗塔,快把糖蜜和盧奇餅拿來,再添點米飯,」老頭兒吩咐道。可是,姑娘似乎看阿里埃爾看得出了神,而阿里埃爾也凝視著她那雙用炭黑描過的深褐色大眼睛。

    「洛麗塔!」老人又說了一遍。

    姑娘打了個哆嗦,這才跑去做老人吩咐過的事。

    「你們請用卑賤的奴僕奉獻的飯食吧!」

    沙拉德用不著人家再請第二遍。阿里埃爾也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可惜沒法把米飯弄酸點兒,沒有青芒果的汁呀,」老頭繼續說道,「我園子裡倒是長著幾棵芒果樹,」他用手指了指,「可惜我夠不到果子嘍。」

    阿里埃爾朝老人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問道:

    「請問老爹尊姓大名?」

    「尼茲馬特,」老人答道,聽見客人稱他為老爹,他非常激動。

    「附近還有沒有人家?」阿里埃爾問道。

    「只有樹叢後面住著一個叫伊什瓦爾的小伙子和他的瞎媽媽。」

    「大概我剛才見過的就是他,」阿里埃爾尋思道,「這小伙子沒什麼好擔心的。他是個好人。連對自己的水牛都是那樣溫和……」

    阿里埃爾打量了一下涼台和芒果樹之間的距離,說道:

    「我這就去弄幾個果子過來。」

    他甚至連站都沒站起來,就那麼保持著坐姿騰空升起,到了比房頂高之後,便朝著芒果樹飛去。

    他感到異常輕快。

    這還是他頭一回在空中任意飛翔,身上沒有負擔,心裡充滿歡樂,真想放聲歌唱,再翻它幾個空中觔斗。他飛臨一棵老樹上空,來了個俯衝,邊飛邊伸手扯下一把樹葉,扔得哪兒都是,感到很好玩。他又飛到芒果樹前,在沉甸甸的大樹葉上方兜了一圈,就降下一點兒高度,直著身子懸在半空,就跟站在地上一樣穩當,接著就開始採摘樹枝上那些像鵝蛋般大小的橙黃色果實。摘了幾個果子之後,他來了個「燕子入水式」,飛回了涼台,驚起了房頂上的幾隻鴿子,嚇跑了一隻在涼台旁的孔雀。

    尼茲馬特伸開兩條胳膊趴在地上,洛麗塔呆呆地坐在地上打翻了的大碗、盧奇餅和木盒旁邊,這些東西顯然是她失手落到地上的。只有沙拉德樂得臉孔通紅,眼睛發亮,一邊笑,一邊拍著自己的膝蓋。瞧他朋友把人家嚇成了什麼樣!阿里埃爾見把姑娘嚇得驚慌失措,把老人唬得錯愕不已,感到十分過意不去。

    「對不起,我好像把你們給嚇著了,」他說道。

    「我的光明,眷顧的明眸!光明溫暖了我的心!你使我渾身充滿歡樂!啊,九天之主哇!你的榮耀沐浴了我!啊,化身羅摩和克裡希納的偉大的毗濕奴1神!莫非我這雙從未見過生活歡樂的眼睛,有幸看到了你的第十個化身?」尼茲馬特跪著向阿里埃爾伸出雙手。

    1毗濕奴,吠陀教的太陽神,在婆羅門教和印度教中是偉大的守護神,主要被描繪為給人類帶來恩惠的種種形象,羅摩和克裡希納都是他的化身。

    「我……不,不,尼茲馬特老爹,我不是毗濕奴!我是個跟你一模一樣的凡人。只不過我會飛罷了。有人連問也沒問我,就把我變成這樣了。你知道,人坐上飛機也能在天上飛,你並不把他們當成神仙。會飛的還有蒼蠅、蜻蜓、鳥兒……」

    但阿里埃爾看出老人家不相信他的話,他之所以不相信這些話是不願失去見到神的喜悅。也許,他沒有什麼理由奪走老人這點兒歡樂。

    「行,好吧,隨你把我看作誰就是誰吧,可你得像對待凡人那樣對待我。我命令你這樣做!坐到我身邊來,一塊吃飯吧。讓洛麗塔也來吃。給我講講你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好不好?」

    「聽從您的旨意!」老人回答道,「坐下吧,洛麗塔,吃吧,」他吩咐孫女說,「讓你的心兒也高興高興!」

    尼茲馬特講起了他自己的生活。

    他屬於賤民中等級最低的人。寺廟的大門對他是關死的。他不能到公井裡去打水。遇見高等種姓或同一種姓等級比他高的人時,他必須退避三舍,躲到路旁,哪怕身後就是爛泥塘也得如此,以免呼出來的氣息乃至目光會玷污那些高等的人們。他和他的一家子一輩子忍饑挨餓。

    他的大兒子是他的掌上明珠,本是他老來的指望,可惜在滿20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老伴請來巫師,那個術士又是用燒紅的烙鐵烙病人,又是唸咒,折騰了整整一夜。結果還是附在兒子身上的凶神佔了上風,兒子臨天亮就嚥了氣。這是神的意志啊。

    後來,老伴、二兒子和他媳婦還有孫子都先後死於霍亂、瘧疾和飢餓。活著的只剩下孫女洛麗塔。就連她的丈夫也死了。

    「洛麗塔是寡婦?」阿里埃爾驚訝地問,「她多大了?」

    「就快滿15啦。都守了3年寡了。」

    「那洛麗塔為什麼不穿寡婦的白喪服?為什麼不剃掉頭髮?為什麼還戴著玻璃鐲子?為什麼她丈夫的親戚不把這些鐲子敲掉?」沙拉德問了一連串為什麼,對於這個國度的風俗習慣,他懂得比阿里埃爾要多。

    「我們太窮啊,窮得都顧不上這些禮儀習俗了。再說,洛麗塔的亡夫也沒有什麼親戚,」尼茲馬特回答說。「鄰家的伊什瓦爾喜歡洛麗塔,」聽見這話,少女垂下了眼睛,臉漲得通紅,「他打算娶她。可他的母親不同意兒子像眼下那些忘掉老規矩的人一樣娶個寡婦回去。那個瞎婆子還記者從前把寡婦活活同丈夫屍體一起燒掉的時候呢。當初她自己本來也得跟她的死鬼丈夫一起燒掉,但洋大人不允許這麼做了。不過老太婆還是死守老規矩:寡婦不能再嫁。就這一條給我們國家添了多少寡婦哇,」尼茲馬特歎了口氣,「我們家的香火就要斷了。」

    阿里埃爾沉思起來。這一切在丹達拉特學校可聽不到。他很想問問洛麗塔喜不喜歡伊什瓦爾,可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他這是擔心洛麗塔會更窘呢,還是害怕從她嘴裡聽到肯定的答覆?……

    為了換個話題,他又開口問道:

    「這片廢墟是什麼?」

    「這兒以前是個靛藍染料廠,」尼茲馬特回答,「廠主是個洋人,他心狠手辣,簡直就是用工人的鮮血造靛藍。他花錢買通了本地一位叫拉賈古馬爾的拉甲1,拉甲把我們農民的土地奪走,給了洋人。失去土地的農民為了不至於餓死,只好去工廠做工,也顧不上什麼種姓的區別了。我也在靛藍廠裡幹過。當時鄰村的幾個穆斯林和農民曾要求歸還他們的土地,可守著靛藍怎麼種地呢。洋老闆不但在男工,也雇女工,甚至從老頭兒到七歲的孩子也都雇。工人一批批死掉。後來,洋老闆自己也死了。有人說他是害瘧疾死的,也有人說他是叫毒蛇咬死的。還有一種說法說他是被一個穆斯林掐死的。三個村子裡活下來的只剩下我跟孫女,還有瞎塔拉跟她兒子伊什瓦爾。招來的工人都四散走了。工廠塌了。現在灌木和野花越長越多,眼看就要把廢墟給蓋住了。大自然母親正在醫治土地的傷口。等洋老闆一死,」尼茲馬特又接著往下說道,「拉甲就宣佈再把土地租給我們。他也好歹能有點兒進項。可惜現在是地多人少,只剩下我們兩家了。雖說租金倒不算太貴,可塔拉和我都只能租下小小的一塊……要是兩家並成一家過日子的話……」

    1拉甲,印度土邦王公的稱號。

    老頭兒住了嘴。阿里埃爾默不作聲。沙拉德吃完了最後一塊盧奇餅。洛麗塔垂下眼皮偷偷瞧著阿里埃爾。他感覺到了她的目光,這使他的心情變得十分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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