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過去了。夏天的一個傍晚,馬車伕讓我在一個叫作惠特克勞斯的地方下了車,憑我給的那點錢他已無法再把我往前拉,而在這個世上,我連一個先令也拿不出來了。此刻,馬車已駛出一英里,撇下我孤單一人。這時我才發現忘了從馬車貯物箱裡把包裹拿出來了,我把它放在那兒原本是為了安全,不想就那麼留下了,準是留在那兒,而我已經莫名一文了。
惠特克勞斯不是一個鎮,連鄉村也不是。它不過是一根石柱,豎在四條路匯合的地方:粉刷得很白,想必是為了在遠處和黑夜顯得更醒目。柱頂上伸出四個指路標,按上面的標識看,這個交匯點距最近的城鎮十英里,離最遠的超過二十英里。從這些熟悉的鎮名來判斷,我明白我在什麼郡下了車。這是中部偏北的一個郡,看得出來荒野幽暗,山巒層疊。我身後和左右是大荒原,我腳下深谷的遠處,是一片起伏的山林。這裡人口必定稀少,因為路上不見行人。一條條道路伸向東南西北——灰白、寬敞、孤零,全都穿過荒原,路邊長著茂密的歐石南。但偶爾也有路人經過,現在我卻不希望有人看見我那麼在路標下徘徊,顯得毫無目的,不知所措,陌生人會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也許會受到盤問,除了說些聽來不可信和令人生疑的話之外,會無言以對。這一時刻我與人類社會完全失去了聯繫——沒有一絲魅力或是希望把我召喚到我的同類那裡,——沒有誰見到我會對我表示一絲善意或良好的祝願。我沒有親人,只有萬物之母大自然。我會投向她的懷抱,尋求安息。
我徑直走進歐石南叢,看見棕色的荒原邊上有一條深陷的溝壑,便一直沿著它往前走去,穿行在沒膝的青色樹叢中,順著一個個彎道拐了彎,在一個隱蔽的角落找到了一塊佈滿青苔的花崗岩,在底下坐了下來。我周圍是荒原高高的邊沿,頭上有岩石保護著,岩石上面是天空。即使在這兒,我也過了好一會才感到寧靜。我隱約擔心附近會有野獸。或者某個狩獵人或偷獵者會發現我。要是一陣風刮起了荒草,我就會抬起頭來,深怕是一頭野牛衝將過來了。要是一隻行鳥叫了一下,我會想像是一個人的聲音。然而我發現自己的擔憂不過是捕風捉影,此外黃昏過後夜幕降臨時深沉的寂靜,使我鎮定了下來,我便有了信心。但在這之前我沒有思考過,只不過細聽著,擔心著,觀察著。而現在我又恢復了思索的能力。
我該怎麼辦?往哪兒去?呵,當我無法可想,無處可去的時候,那些問題多麼難以忍受呀!我得用疲乏顫抖的雙腿走完很長的路,才能抵達有人煙的地方——我要懇求發點冷冷的慈悲,才能找到一個投宿之處;我要強求勉為其難的同情,而且多半還會遭人嫌棄,才能使人聽聽我的經歷,滿足我的需要。
我碰了碰歐石南,只覺得它很乾燥,還帶著夏日熱力的微溫。我看了看天空,只見它清明純淨,一顆星星在山凹上空和藹地眨眼。露水降下來了,帶著慈愛的溫柔。沒有微風在低語。大自然似乎對我很慈祥,雖然我成了流浪者,但我想她很愛我。我從人那兒只能期待懷疑、嫌棄和侮辱,我要忠心耿耿一往情深地依戀大自然。至少今晚我可以在那兒作客了——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親會收留我,不要錢,不要付出代價。我還有一口吃剩的麵包,那麵包是我用一便士零錢——我最後的一枚硬幣,從下午路過的小鎮買來的。我看到了成熟的越桔——像歐石南叢中的煤玉那樣,隨處閃著光。我採集了一大把,和著麵包吃。我剛才還飢腸轆轆,隱士的食品雖然吃不飽,卻足以充飢了。吃完飯我做了夜禱告,隨後便擇榻就寢了。
岩石旁邊,歐石南長得很高。我一躺下,雙腳便陷了進去,兩邊的石楠高高堅起,只留下很窄的一塊地方要受夜氣侵襲。我把披肩一摺為二,鋪在身上作蓋被,一個長滿青苔的低矮小墩當了枕頭。我就這麼住下了,至少在夜剛來臨時,是覺得冷的。
我的安息本來也許是夠幸福的,可惜讓一顆悲傷的心破壞了,它泣訴著自己張開的傷口、流血的心扉、折斷的心弦。它為羅切斯特先生和他的滅亡而顫抖,因為痛惜而為他慟哭。它帶著無休止的渴望召喚他,儘管它像斷了雙翅的小鳥那樣無能為力,卻仍舊抖動著斷翅,徒勞地找尋著他。
我被這種念頭折磨得疲乏不堪,於是便起來跪著。夜已來臨,星星已經升起,這是一個平安寧靜的夜,平靜得與恐怖無緣。我們知道上帝無處不在,但當他的勞作壯麗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才最感覺到他的存在。在萬里無雲的夜空中,在他的宇宙無聲地滾滾向前的地方,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無邊無涯,他的萬能,他無處不在。我已起來跪著為羅切斯特先生祈禱。抬起頭來,我淚眼朦朧地看到了浩瀚的銀河。一想起銀河是什麼——那裡有無數的星系像一道微光那麼掃過太空——我便感到了上帝的巨大力量。我確信他有能力拯救他的創造物,更相信無論是地球,還是它所珍愛的一個靈魂,都不會毀滅。我把祈禱的內容改為感恩。生命的源泉也是靈魂的救星。羅切斯特先生會安然無恙。他屬於上帝,上帝會保護他。我再次投入小山的懷抱,不久,在沉睡中便忘掉了憂愁。
但第二天,蒼白赤裸的匱乏,幽靈似地來到我身邊。小鳥早已離開他們的巢穴,早露未干蜜蜂便早已在一天的黃金時刻飛到歐石南叢中採蜜,早晨長長的影子縮短了,太陽普照大地和天空——我才起身,朝四周看了看。
一個多麼寧靜、炎熱的好天!一望無際的荒原多像一片金燦燦的沙漠!處處都是陽光。我真希望自己能住在這裡,並以此為生。我看見一條蜥蜴爬過岩石,一隻蜜蜂在甜蜜的越桔中間忙碌。此刻我願做蜜蜂或蜥蜴,能在這裡找到合適的養料和永久的住處。但我是人,有著人的需求。我可不能逗留在一個無法滿足這種需求的地方,我站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我留下的床鋪。我感到前途無望,但願造物主認為有必要在夜裡我熟睡時把我的靈魂要去;但願我這疲乏的身軀能因為死亡而擺脫同命運的進一步搏鬥;但願它此刻無聲無息地腐敗,平靜地同這荒原的泥土融為一體。然而,我還有生命,還有生命的一切需要、痛苦和責任。包袱還得背著;需要還得滿足;痛苦還得忍受;責任還是要盡。於是我出發了。
我再次來到惠特克勞斯,這時驕陽高照。我選了一條背陽的路,我已無心根據其他請況來作出選擇了。我走了很久,以為自己差不多走得夠了,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幾乎把我壓垮的疲勞屈服——可以放鬆一下這種強迫的活動了,於是在我附近看到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聽任心臟和四肢感到麻木。就在這時我聽見鐘聲響了—一教堂的鐘聲。
我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在那裡,我一小時之前就已不去注意其變幻和外觀富有浪漫色彩的山巒之間,我看到了一個村莊和尖頂。我左側的山谷滿眼都是牧地、玉米地和樹林。一條閃光的小溪彎彎曲曲地流過深淺各異的綠蔭,流過正在成熟的稻穀,暗淡的樹林,明淨而充滿陽光的草地。前面路上傳來了隆隆的車輪聲,我回過神來,看見一輛重載的大車,吃力地爬上了小山。不遠的地方有兩頭牛和一個牧人。附近就有人在生活和勞作,我得掙扎下去,像別人那樣努力去生活和操勞。
約摸下午兩點,我進了村莊。一條街的盡頭開著一個小店,窗裡放著一些麵包。我對一塊麵包很眼饞。有那樣一塊點心,我也許還能恢復一點力氣,要是沒有,再往前走就困難了。一回到我的同類之間,心頭便又升起了要恢復精力的願望。我覺得昏倒在一個小村的大路上很丟臉。難道我身上就連換取幾塊麵包的東西都沒有了嗎?我想了一想。我有一小塊絲綢圍巾圍在脖子上,還有一雙手套。我難以表達貧困潦倒中的男女是怎麼度日的。我不知道這兩件東西是否會被人接受。可能他們不會要,但我得試一試。
我走進了店裡,裡面有一個女人。她見是一位穿著體面的人,猜想是位貴婦,於是便很有禮貌地走上前來。她怎麼來照應我呢?我羞愧難當。我的舌頭不願吐出早已想好的要求。我不敢拿出舊了的手套,皺巴巴的圍巾。另外,我還覺得這很荒唐。我只求她讓我坐一會兒,因為我累了。她沒有盼到一位雇客,很是失望,冷冷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她指了指一個座位,我一屁股坐了下來。我很想哭,但意識到那種表現會不合情理,便忍住了。我立刻問她「村子裡有沒有裁縫或者做做一般針線活的女人?」
「有,有兩三個。按活計算也就夠多的了。」
我沉思了一下。現在我不得不直說了。我己經面臨困境,落到了沒有食物,沒有朋友,沒有一文錢的地步。我得想點辦法。什麼辦法呢?我得上什麼地方去求助。上哪個地方呢?
「你知道附近有誰需要傭人嗎?」
「不,我說不上來。」
「這個地方的主要行業是什麼?大多數人是幹什麼活兒的?」
「有些是農場工,很多人在奧利弗先生的縫紉廠和翻砂廠工作。」
「奧利弗先生僱用女人嗎?」
「不,那是男人的工作。」
「那麼女人幹什麼呢,」
「我說不上來,」對方回答,
「有的幹這,有的幹那,窮人總得想方設法把日子過下去呀。」
她似乎對我的回話不耐煩了,其實我又何必強人所難呢?這時進來了一兩位鄰居,很明顯看中了我的椅子,我起身告辭了。
我沿街走去,一面走一面左顧右盼,打量著所有的房子,但找不到進門的借口或動機。我這麼漫無目的地繞著村莊走了一個來小時,有時走遠了一些,又折回來。因為沒有東西下肚,我筋疲力盡難受極了,於是折進一條小巷,在樹籬下坐了下來。可是沒過幾分鐘我又站起來,再去找些什麼——食物,或者至少打聽到一點消息。小巷的高處有一間漂亮的小房子,房子前有一個精緻整潔、繁花盛開的花園,我在花園旁邊停了下來,我有什麼理由走近白色的門,去敲響閃光的門環呢?房主人又怎麼會有興趣來照應我呢?但我還是走近去敲了門。一位和顏悅色穿著乾淨的年輕女子開了門。我用一個內心絕望,身懷虛弱的人那種可憐低沉、吞吞吐吐的音調——問她是不是要一個傭人?
「不要,」她說「我們不僱傭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哪兒能找到工作嗎?」我繼續問。「這個地方我很陌生,沒有熟人,想找個工作,什麼樣的都行。」
但為我想一個,或者找一個工作不是她的事兒,更何況在她看來,我的為人、我的狀況和我說的原委一定顯得很可疑,她搖了搖頭,「很遺憾我沒法給你提供消息,」白色的門儘管輕輕地、很有禮貌地合上了,但畢竟把我關出了門外。要是她讓門再開一會兒,我相信準會向她討點麵包,因為現在我已落到十分下賤的地步了。
我不忍再返回齷齪的莊子,況且那兒也沒有希望得到幫助。我本想繞道去一個看得見的不遠的林子。那裡濃蔭蓋地,似乎有可能提供誘人的落腳地方。但是我那麼病弱,那麼為天性的渴求所折磨、本能使我只繞著有機會得到食品的住處轉。當飢餓像猛禽—樣嘴爪俱下抓住我時、孤獨也不成其孤獨,歇息也談不上歇息了。
我走近了住家,走開了又回來,回來了又走開。總有被一種意識所擊退,覺得沒有理由提出要求,沒有權利期望別人對我孤獨的命運發生興趣。我像一條迷路的餓狗那麼轉來轉去,一直到了下午,我穿過田野的時候,看到前面的教堂尖頂,便急步朝它走去。靠近教堂院子和一個花園的中間,有一所雖然不大但建造得很好的房子,我確信那是牧師的住所,我想起來,陌生人到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地方,想找個工作,有時會去找牧師引薦和幫助。給那些希望自立的人幫忙一—至少是出主意是牧師份內的事兒。我似乎有某種權利上那兒去聽主意。於是我鼓起勇氣,集中起一點點殘留的力氣,奮力往前走去。我到了房子跟前,敲了敲廚房的門。一位老婦開了門,我問她這是不是牧師的住所。
「是的。」
「牧師在嗎?」
「沒有。」
「很快會回來嗎?」
「不,他離開家了。」
「去很遠的地方?」
「不太遠一—三英里。他因為父親突然去世被叫走了,眼下住在沼澤居,很可能還要再呆上兩周。」
「家裡有哪位小姐在嗎?」
「沒有,除了我沒有別人,而我是管家。」讀者呀,我不忍求她幫我擺脫越陷越深的困境,而我又不能乞討,於是我再次退縮
我又取下了圍巾—一又想起了小店的麵包。呵,就是一片麵包屑也好!只要有一口就能減輕飢餓的痛苦,我本能地又把臉轉向了村莊,我又看見了那個店,走了進去,儘管除了那女人裡面還有其他人,我冒昧地提出了請求「你肯讓我用這塊圍巾換一個麵包卷嗎?」
她顯然滿腹狐疑地看著我,「不,我從來不那麼賣東西。」
在幾乎走投無路之中,我央求她換半個,她再次拒絕了。「我怎麼知道你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圍巾?」她說。
「你肯收這雙手套嗎?」
「不行,我要它幹什麼?」
讀者呀,敘述這些細節是不愉快的。有人說,回首痛苦的往事是一種享受。但就是在今天,我也不忍回顧我提到的那些時日,道德的墮落攙和著肉體的煎熬,構成了我不願重提的痛苦回憶。我不責備任何一個冷眼待我的人,覺得這盡在意料之中,也是無可避免的。一個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懷疑的對象,而一個穿著體面的乞丐,就必定是這樣了。當然,我只懇求工作,但給我活幹又是誰的事兒呢?當然不是那些初次見我,對我的為人一無所知的人的事。至於那個女人不肯讓我用圍巾換麵包,那也是難怪的,要是我的提議在她後來居心叵測,或是這樁交換無利可圖,那她的做法也是不錯的。讓我長話短說吧,我討厭這個話題。
天快黑的時候,我走過一家農戶。農夫坐在敞開著的門口,正用麵包和奶酪作晚餐。我站住說:
「能給我一片麵包嗎?因為我實在餓得慌。」他驚異地看了我一眼,但二話沒說,便切了一厚片麵包給我。我估計他並不認為我是個乞丐,而只是一位怪僻的貴婦,看中了他的黑麵包了。我一走到望不見他屋子的地方,便坐下吃了起來。
既然我無法期望在屋簷下借宿,那就讓我到前面提到的林子裡去過夜吧。但是那晚很糟糕,休息斷斷續續,地面很潮濕,空氣十分寒冷,此外,不止一次地有外人路過,弄得我一次次換地方,沒有安全感,也得不到清靜。臨近早晨天下雨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讀者呀,別要我把那天的情況說個仔細。我像以前一樣尋找工作,像以前一樣遭到拒絕,像以前一樣挨餓。不過有一回食物倒是進了嘴。在一間小茅屋門口,我看見一個小女孩正要把糊糟糟的冷粥倒進豬槽裡。
「可以把它給我嗎?」我問。
她瞪著我。「媽媽!」她嚷道,「有個女的要我把粥給她。」
「行呵,孩子,」裡邊的一個聲音回答,「要是她是個乞丐,那就給了她吧,豬也不會要吃的。」
這女孩把結了塊的粥倒在我手上,我狼吞虎嚥地吃掉了。
濕潤的黃昏越來越濃時,我在一條偏僻的馬道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後停了下來。
「我體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自己覺得走不了多遠了。難道今晚又沒有地方投宿?雨下得那麼大,難道我又得把頭靠在陰冷濕透的地面上嗎?我擔心自己別無選擇了。誰肯接納我呢?但是帶著這種飢餓、昏眩、寒冷、淒楚的感覺—一一種絕望的心情,那著實可怕。不過很可能我捱不到早上就會死去。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心甘情願地死掉呢?為什麼我還要掙扎來維持沒有價值的生命?因為我知道,或是相信,羅切斯特先生還活著,另外,死於饑寒是天性所不能默認的命運。呵,上天呀!再支撐我一會兒!幫助我一—指引我吧!」
我那呆滯的眼睛徘徊在暗沉沉、霧濛濛的山水之間。我發現自己已遠離村莊,因為它已在我視線中消失,村子周圍的耕地也不見了。我已經穿小徑,抄近路再次靠近了一大片荒原。此刻,在我與黑糊糊的小山之間,只有幾小片田野,幾乎沒有很好開墾,和原來的歐石南差不多一樣荒蕪和貧瘠。
「是呀,與其倒斃街頭或死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倒不加死到那邊去,」我沉思著。「讓烏鴉和渡鴉——要是那些地區有渡鴉的話——啄我骨頭上的肉比裝在貧民院的棺材裡和窮光蛋的墓穴中要強。」
隨後我折向那座小山,並到了那裡。現在就只剩找個能躺下來的地方了,就是並不安全,至少也是隱蔽的。可是荒原的表面看上去都一樣平坦,只有色彩上有些差別;燈心草和苔蘚茂密生長的濕地呈青色;而只長歐石南的乾土壤是黑色的。雖然夜越來越黑,但我仍能看清這些差別,儘管它不過是光影的交替,因為顏色已經隨日光而褪盡了。
我的目光仍在暗淡的高地游弋,並沿著消失在最荒涼的景色中的荒原邊緣逡巡。這時,遠在沼澤和山脊之中,一個模糊的點,一道光躍入我眼簾。「那是鬼火,」是我第一個想法,我估計它會立即消失。然而,那光繼續亮著,顯得很穩定,既不後退,也不前進。「難道是剛點燃的篝火?」我產生了疑問。我注視著,看它會不會擴散。但沒有,它既不縮小,也不擴大。「這也許是一間房子裡的燭光。」我隨後揣想著,「即便那樣,我也永遠到不了那兒了。它離這兒太遠,可就是離我一碼遠,又有什麼用?我只會敲,開門,又當著我面關上。」
我就在站立的地方頹然倒下,把頭埋進地裡,靜靜地躺了一會。夜風刮過小山,吹過我身上,嗚咽著在遠處消失。雨下得很大,重又把我澆透。要是這麼凍成了冰塊一—那麼友好地麻木而死——雨點也許還會那麼敲擊著;而我毫無感覺。可是我依然活著的肉體,在寒氣的侵襲下顫抖,不久我便站了起來。
那光仍在那邊,在雨中顯得朦朧和遙遠。我試著再走,拖著疲乏的雙腿慢慢地朝它走去。它引導我穿過一個寬闊的泥沼,從斜刺裡上了山。要是在冬天,這個泥沼是沒法通過的,就是眼下盛夏,也是泥漿四濺,一步一搖晃。我跌倒了兩次,兩次都爬起來,振作起精神。那道光是我幾乎無望的希望,我得趕到那裡。
穿過沼澤我看到荒原上有一條白印子,我向它走去,見是一條大路或是小徑,直通那道正從樹叢中一個小土墩上射來的光。在昏暗中從樹形和樹葉能分辨出,那顯然是杉木樹叢,我一走近,我的星星便不見了,原來某些障礙把它和我隔開了,我伸出手在面前一團漆黑中摸索。我辨認出了一堵矮牆的粗糙石頭—一上面像是—道柵欄,裡面是高而帶刺的籬笆。我繼續往前摸。那白色東西歪又在我面前閃光了,原來是一條門——一條旋轉門,我一碰便在鉸鏈上轉了起來。門兩邊各有一叢黑黑的灌木——是冬青或是紫杉。
進了門,走過灌木,眼前便現出了一所房子的剪影,又黑又矮卻相當長。但是那道引路的光卻消失了,一切都模模糊糊。難道屋裡的人都安息了?我擔心準是這樣。我轉了一個角度去找門,那裡又閃起了友好的燈光,是從一尺之內一扇格子小窗的菱形玻璃上射出來的,那扇窗因為長青籐或是滿牆的爬籐類植物的葉子,顯得更小了。留下的空隙那麼小,又覆蓋得那麼好,窗簾和百葉窗似乎都沒有必要了。我彎腰撩開窗戶上濃密的小枝條,裡面的一切便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能看得清房間的沙子地板擦得乾乾淨淨。還有一個核桃木餐具櫃,上面放著一排排錫盤,映出了燃燒著的泥炭火的紅光。我能看得見一隻鍾、一張白色的松木桌和幾把椅子,桌子上點著一根蠟燭,燭光一直是我的燈塔。一個看去有些粗糙,但也像她周圍的一切那樣一塵不染的老婦人,藉著燭光在編織襪子。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這些東西,——它們並沒有不同尋常的地方。令我更感興趣的是火爐旁的一群人,在洋溢著的玫瑰色的寧靜和暖意中默默地坐著。兩個年輕高雅的女子一一從各方面看都像貴婦人——坐著,一個坐在低低的搖椅裡;另一個坐在一條更矮的凳子上。兩人都穿戴了黑紗和毛葛的重喪服,暗沉沉的服飾格外烘托出她們白皙的脖子和面孔。一隻大獵狗把它巨大無比的頭靠在一個姑娘膝頭,——另一個姑娘的膝頭則偎著一隻黑貓。
這個簡陋的廚房裡居然呆著這樣兩個人,真是奇怪。她們會是誰呢,不可能是桌子旁邊那個長者的女兒,因為她顯得很土,而她們卻完全是高雅而有教養。我沒有在別處看到過這樣的面容,然而我盯著她們看時,卻似乎覺得熟悉每一個面部特徵。她們說不上漂亮一—過份蒼白嚴肅了些,夠不上這個詞。兩人都低頭看書,顯得若有所思,甚至還有些嚴厲。她們之間的架子上放著第二根蠟燭,和兩大卷書,兩人不時地翻閱著,似乎還在與手中的小書作比較,像是在查閱詞典,翻譯什麼一樣。這一幕靜得彷彿所有的人都成了影子,生了火的房間活像一幅畫。這兒那麼靜謐,我能聽到煤渣從爐柵上落下的聲音,昏暗的角落時鐘的嘀嗒聲,我甚至想像我能分辨出那女人嚓嚓嚓嚓的編織聲,因而當一個嗓音終於打破奇怪的寧靜時,我足以聽得分明。
「聽著,黛安娜,」兩位專心致志的學生中的一位說,「費朗茨和老丹尼爾在一起過夜。費朗茨正說起一個夢,這個夢把他給嚇醒——聽著!」她聲音放得很低,讀了什麼東西,我連一個字也沒聽懂,因為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既不是法文,也不是拉丁。至於是希臘文還是德文,我無法判斷。
「那說得很有力,」她念完後說,「我很欣賞。」另一位抬頭聽著她妹妹的站娘,一面凝視爐火,一面重複了剛才讀過的一行。後來,我知道了那種語言和那本書,所以我要在這裡加以引用,儘管我當初聽來,彷彿是敲在銅器上的響聲一—不傳達任何意義:
「Da trat hervor Einer,anzusehn wie die Sternen Nacht」「妙!妙!」她大嚷著,烏黑深沉的眼睛閃著光芒。「你面前恰好站了一位模糊而偉大的天使!這一行勝過一百頁浮華的文章。『Ich wage die Gedanken in der Schale meines Zornes unddie Werke mit dem Gewichte meines Grimms』我喜歡它!」
兩人沉默了,
「有哪個國家的人是那麼說話的?」那老婦人停下手頭的編織、抬起頭來問。
「有的、漢娜一—一個比英國要大得多的國家、那裡的人就只這麼說。」
「噢,說真的,我不知道他們彼此怎麼能明白,要是你們誰上那兒去,我想你們能懂他說的話吧?」
「他們說的我們很可能只懂—些,不是全部都懂——因為我們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聰明,漢娜,我們不會說德語,而且不借助詞典還讀不懂。」
「那這對你們有什麼用?」
「某一天我們想教德語——或者像他們說的,至少教基礎,然後我們會比現在賺更多的錢,」
「很可能的,不過今晚你們讀得夠多了。該停止了。」
「我想是夠多了,至少我倦了,瑪麗,你呢?」
「累極了,那麼孜孜不倦學一門語言,沒有老師,只靠一部詞典,畢竟是吃力的。」
「是呀,尤其是像德語這樣艱澀而出色的語言。不知道聖.約翰什麼時候會回家來。」
「現在肯定不會太久了,才十點呢(她從腰帶裡掏出一隻小小的金錶來,看了一眼)」。「雨下得很大,漢娜。請你看一下客廳裡的火爐好嗎?」
那婦人站起來,開了門。從門外望進去,我依稀看到了一條過道。不一會我聽她在內間撥著火,她馬上又返回了。
「呵,孩子們!」她說,「這會兒進那邊的房間真讓我難受。椅子空空的,都靠後擺在角落裡,看上去很冷清。」
她用圍裙揩了揩眼睛,兩位神情嚴肅的姑娘這時也顯得很關心。
「不過他在一個更好的地方了,」漢娜繼續說:「我們不該再盼他在這裡。而且,誰也不會比他死得更安詳了。」
「你說他從沒提起過我們?」一位小姐問。
「他來不及提了,孩子,他一下子就去了——你們的父親。像前一天一樣,他一直有點痛,但不嚴重。聖-約翰先生問他,是否要派人去叫你們兩個中的一個回來,他還笑他呢。第二天他的頭開始有點沉重——那是兩周以前——他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你們兄弟進房間發現他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嚥氣了。呵,孩子!那是最後一個老派人了——因為跟那些過世的人相比,你和聖-約翰先生似是另一類人,你母親完全也像你們一樣,差不多一樣有學問。你活像她,瑪麗,黛安娜像你們父親。」
我認為她們彼此很像,看不出老僕人(這會兒我斷定她是這種身份的人)所見的區別。兩人都是皮膚白皙,身材苗條。兩人的臉都絕頂聰明,很有特徵。當然一位的頭髮比另一位要深些,髮式也不一樣。瑪麗的淺褐色頭髮兩邊分開,梳成了光光的辮子,黛安娜的深色頭髮流成粗厚的發卷,遮蓋著脖子。時鐘敲了十點。
「肯定你們想吃晚飯了,」漢娜說。「聖-約翰先生回來了也會一樣。」
她忙著去準備晚飯了。兩位小姐立起身來,似乎正要走開到客廳去。在這之前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們,她們的外表和談話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我竟把自己的痛苦處境忘掉了一半。這會兒卻重又想了起來,與她們一對比,我的境遇就更淒涼、更絕望了。要打動房子裡的人讓她們來關心我,相信我的需要和悲苦是真的一一要說動她們為我的流浪提供一個歇息之處,是多麼不可能呀!我摸到門邊,猶猶豫豫地敲了起來時,我覺得自己後一個念頭不過是妄想。漢娜開了門。
「你有什麼事?」她一面藉著手中的燭光打量我,一面帶著驚異的聲調問。
「我可以同你的小姐們說說嗎?」我說。
「你還是告訴我你有什麼話要同她們講吧,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是個陌生人。」
「這時候上這裡來幹什麼?」
「我想在外間或者什麼地方搭宿一個晚上,還要一口麵包吃。」
漢娜臉上出現了我所擔心的那種懷疑的表情。「我給你一片麵包,」她頓了一下說,「但我們不收流浪者過夜。那不妥當。」
「無論加何讓我同你小姐們說說。」
「不行,我不讓。她們能替你做什麼呢?這會兒你不該遊蕩了,天氣看來很不好。」
「但要是你把我趕走,我能上哪兒呢?我怎麼辦呢?」
「呵,我保證你知道上哪兒去幹什麼?當心別幹壞事就行啦。這兒是一個便士,現在你走吧!」
「一便士不能填飽我肚皮,而我沒有力氣往前趕路了。別關門!—一呵,別,看在上帝份上:」
「我得關掉,否則雨要潑進來了。」
「告訴年輕姑娘們吧,讓我見見她們。」
「說真的我不讓。你不守本份,要不你不會這麼吵吵嚷嚷的。走吧!」
「要是把我趕走,我準會死掉的。」
「你才不會呢。我擔心你們打著什麼壞主意,所以才那麼深更半夜到人家房子裡來,要是你有什麼同夥一一強入住宅打劫的一類人——就在近旁,你可以告訴他們,房子裡不光是我們這幾個,我們有一位先生,還有狗和槍。」說到這兒,這位誠實卻執拗的傭人關了門,在裡面上了閂。
這下子可是倒霉透頂了。一陣劇痛——徹底絕望的痛苦一—充溢並撕裂了我的心。其實我已經衰弱不堪,就是再往前跨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我頹然倒在潮濕的門前台階上。我呻吟著——絞著手——極度痛苦地哭了起來。呵,死亡的幽靈!呵,這最後的一刻來得那麼恐怖!哎呀,這種孤獨——那麼從自己同類中被攆走!不要說希望之錨消失了,就連剛強精神立足的地方也不見了一—至少有一會兒是這樣,但後一點,我馬上又努力恢復了。
「我只能死了,」我說,「而我相信上帝,讓我試著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這些話我不僅腦子裡想了,而且還說出了口,我把一切痛苦又驅回心裡,竭力強迫它留在那裡.—一安安靜靜地不出聲。
「人總是要死的,」離我很近的一個聲音說道:「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像你這樣,慢悠悠受盡折磨而早死的,要是你就這麼死於飢渴的話。」
「是誰,或者什麼東西在說話?」我問道,一時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此刻我不會對發生的任何事情寄予得救的希望。一個影子移近了一—究竟什麼影子,漆黑的夜和衰弱的視力使我難以分辨。這位新來者在門上重重地長時間敲了起來。
「是你嗎,聖-約翰先生?」漢娜叫道。
「是呀—一是呀,快開門。」
「哎呀,那麼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你準是又濕又感覺冷了:進來吧——你妹妹們為你很擔心,而且我相信附近有壞人。有一個女討飯——我說她還沒有走呢?躺在那裡。快起來!真害臊!我說你走吧!」
「噓,漢娜!我來對這女人說句話,你已經盡了責把她關在門外,這會兒讓我來盡我的責把她放進來。我就在旁邊,聽了你也聽了她說的。我想這情況特殊一一我至少得瞭解一下。年輕的女人,起來吧,從我面前進屋去。」
我困難地照他的話辦了,不久我就站在乾淨明亮的廚房裡了——就在爐子跟前——渾身發抖,病得厲害,知道自己風吹雨打、精神狂亂,樣子極其可怕。兩位小姐,她們的哥哥聖-約翰先生和老僕人都呆呆地看著我。
「聖-約翰,這是誰呀,」我聽見一個問。
「我說不上來,發現她在門邊,」那人回答。
「她臉色真蒼白,」漢娜說。
「色如死灰,」對方回答,「她會倒下的,讓她坐著吧。」
說真的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我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接住了我。儘管這會兒我說不了話,但神志是清醒的。
「也許喝點水會使她恢復過來。漢娜,去打點水來吧。不過她憔悴得不成樣子了。那麼瘦,一點血色也沒有!」
「簡直成了個影子。」
「她病了,還光是餓壞了?」
「我想是餓壞了。漢娜,那可是牛奶,給我吧,再給一片麵包。」
黛安娜(我是在她朝我彎下身子,看到垂在我與火爐之間的長卷髮知道的)掰下了一些麵包,在牛奶裡浸了一浸,送進我嘴裡。她的臉緊挨著我,在她臉上我看到了一種憐憫的表情,從她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了她的同情。她用樸素的話說出了滿腔溫情:「硬吃一點吧。」
「是呀——硬吃一點」瑪麗和氣地重複著,從我頭上摘去了濕透的草帽,把我的頭托起來。我嘗了嘗他們給我的東西,先是懨懨地,但馬上便急不可耐了。
「先別讓她吃得太多一一控制一下,」哥哥說,「她已經吃夠了」。於是她端走了那杯牛奶和那盤麵包。
「再讓她吃一點點吧,聖-約翰——瞧她眼睛裡的貪婪相。」
「暫時不要了,妹妹。要是她現在能說話,那就試著——問問她的名字吧。」
我覺得自己能說了,而且回答——「我的名字叫簡-愛略特,因為仍急於避免被人發現,我早就決定用別名了。」
「你住在什麼地方,你的朋友在哪裡,」
我沒有吭聲。
「我們可以把你認識的人去叫來嗎?」
我搖了搖頭。
「你能說說你自己的事兒嗎?」
不知怎地,我一跨進門檻,一被帶到這家主人面前,就不再覺得自己無家可歸,到處流浪,被廣闊的世界所拋棄了。我就敢於扔掉行乞的行當一—恢復我本來的舉止和個性。我再次開始瞭解自己。聖-約翰要我談—下自己的事時——眼下我體質太弱沒法兒講——我稍稍頓了一頓後說——
「先生,今晚我沒法給你細講了。」
「不過,」他說,「那麼你希望我們為你做些什麼呢?」
「沒有,」我回答。我的力氣只夠我作這樣簡要的回答。黛安娜接過了話:
「你的意思是,」她問,「我們既然已給了你所需要的幫助,那就可以把你打發到荒原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了看她。我想她的臉很出眾,流溢著力量和善意。我驀地鼓起勇氣,對她滿是同情的目光報之以微笑。我說:「我會相信你們。假如我是一條迷路的無主狗,我知道你們今天晚上不會把我從火爐旁攆走。其實,我真的並不害怕。隨你們怎麼對待我照應我吧,但請原諒我不能講得太多——我的氣很短——一講話就痙攣。」三個人都仔細打量我,三個人都不說話。
「漢娜,」聖-約翰先生終於說,「這會兒就讓她坐在那裡吧,別問她問題。十分鐘後把剩下的牛奶和麵包給她。瑪麗和黛安娜,我們到客廳去,仔細談談這件事吧。」
他們出去了。很快一位小姐回來了一—我分不出是哪一位,我坐在暖融融的火爐邊時,一種神思恍惚的快感悄悄地流遍我全身。她低聲吩咐了漢娜。沒有多久,在傭人的幫助下,我掙扎著登上樓梯,脫去了濕淋淋的衣服,很快躺倒在一張溫暖乾燥的床上。我感謝上帝——在難以言說的疲憊中感受到了一絲感激的喜悅——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