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那三名大漢穿著一式一樣深灰色的西裝,衣料很新,但款式古舊過時,而且剪裁極差,出奇的寬大,使他們看來臃腫可笑。可是他們的表情卻絕不可笑,同樣地森冷無情,甚至我在他們面前出現,也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
三名怪客一前兩後品字形地站在文學樓對開的劃地上,任由細雨飄落頭上和身上。
其中一名大漢冷冷道:「大作家馬嘉西先生?」他的發音生硬古怪,像是外國人在學本地話,但看他的膚色和眼睛的顏色,卻應該同是中國人。
我呆了一呆,愕然道:「我是馬嘉西,但卻並非什麼大作家。」
三名大漢銳利的眼光一齊集中在我面龐上,仔細審視,我感到非常不自然,退後了一步,攤開手道:「好了!告訴我你們是什麼人,找我有什麼事,否則恕我失陪了。」
大漢皮肉不動地道:「把『六八八號』交出來。」
我摸不著頭腦地道:「六八八號?」
大漢身後另一漢子以奇怪短促的語音,迅速地說了幾句。
我心中升起怪異無倫的感覺,我是語言學的教授,對語言的修養相當高,本身便精通七國的語言,但那漢子所說的語言,發音奇怪無比,確是聞所未聞。
大漢像給人提醒了一樣,道:「『思夢』總知道吧!馬嘉西把思夢藏到那裡去了?」
我開始失去了耐性,而且這三個人那種奇怪的語音,不近人情的舉止,使我有點不寒而怵,禮貌地道:「我想你們是找錯人了,對不起,恕我失陪了。」我心中暗忖:「『思夢』!誰人會安個這樣的怪名字。」
站在後面的兩名大漢兩對鷹目寒芒一亮,一齊探手入西裝衣裡,我心神一震,難道他們有槍?
當先的大漢舉起右手,制止了身後同伴的舉動,也阻止了我的離去。
大漢道:「六八八……不,思夢是馬嘉西書中的主角,馬嘉西怎會不知思夢是誰?」
一路說話以來,我都感到他說話的方法生硬奇怪,直到這刻,我才真正發覺這怪客的說話裡從沒有「你」或「我」,而只是直接呼叫名字,像人在喚一條狗的名字一樣。
我心中一寒,正要撤離去,背後傳來甜甜的女子聲音道:「嘉西!你有朋友嗎?」
三名大漢警惕望往我背後。
我知道身後來的是美麗的社會系女講師艾芙,她約好我共進午膳的。
我順勢說了聲對不起,轉頭和艾芙一道走,我感到他們森冷的目光罩定我背脊,使我覺得一股寒氣從尾龍骨直升上來。可是他們並沒有跟上來。我並非一個沒有膽識的人,但他們的言行舉止,卻使我如入冰窖,生出退避之念。
艾芙在我身旁道:「他們是誰?看人的目光那樣可怖。」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心中希望永遠也不再遇上那三個怪人。
思夢,那人是誰?怎會是我書中的主角,即管我要寫小說,也不會取一個這樣造作的名字,何況我從未寫過任何小說。
和艾芙在教員俱樂部吃午飯時,我的心情仍未平復過來,隱約感到有點事正發生著,卻不知那是什麼。
遠方怪客
那三名大漢穿著一式一樣深灰色的西裝,衣料很新,但款式古舊過時,而且剪裁極差,出奇的寬大,使他們看來臃腫可笑。可是他們的表情卻絕不可笑,同樣地森冷無情,甚至我在他們面前出現,也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
三名怪客一前兩後品字形地站在文學樓對開的劃地上,任由細雨飄落頭上和身上。
其中一名大漢冷冷道:「大作家馬嘉西先生?」他的發音生硬古怪,像是外國人在學本地話,但看他的膚色和眼睛的顏色,卻應該同是中國人。
我呆了一呆,愕然道:「我是馬嘉西,但卻並非什麼大作家。」
三名大漢銳利的眼光一齊集中在我面龐上,仔細審視,我感到非常不自然,退後了一步,攤開手道:「好了!告訴我你們是什麼人,找我有什麼事,否則恕我失陪了。」
大漢皮肉不動地道:「把『六八八號』交出來。」
我摸不著頭腦地道:「六八八號?」
大漢身後另一漢子以奇怪短促的語音,迅速地說了幾句。
我心中升起怪異無倫的感覺,我是語言學的教授,對語言的修養相當高,本身便精通七國的語言,但那漢子所說的語言,發音奇怪無比,確是聞所未聞。
大漢像給人提醒了一樣,道:「『思夢』總知道吧!馬嘉西把思夢藏到那裡去了?」
我開始失去了耐性,而且這三個人那種奇怪的語音,不近人情的舉止,使我有點不寒而怵,禮貌地道:「我想你們是找錯人了,對不起,恕我失陪了。」我心中暗忖:「『思夢』!誰人會安個這樣的怪名字。」
站在後面的兩名大漢兩對鷹目寒芒一亮,一齊探手入西裝衣裡,我心神一震,難道他們有槍?
當先的大漢舉起右手,制止了身後同伴的舉動,也阻止了我的離去。
大漢道:「六八八……不,思夢是馬嘉西書中的主角,馬嘉西怎會不知思夢是誰?」
一路說話以來,我都感到他說話的方法生硬奇怪,直到這刻,我才真正發覺這怪客的說話裡從沒有「你」或「我」,而只是直接呼叫名字,像人在喚一條狗的名字一樣。
我心中一寒,正要撤離去,背後傳來甜甜的女子聲音道:「嘉西!你有朋友嗎?」
三名大漢警惕望往我背後。
我知道身後來的是美麗的社會系女講師艾芙,她約好我共進午膳的。
我順勢說了聲對不起,轉頭和艾芙一道走,我感到他們森冷的目光罩定我背脊,使我覺得一股寒氣從尾龍骨直升上來。可是他們並沒有跟上來。我並非一個沒有膽識的人,但他們的言行舉止,卻使我如入冰窖,生出退避之念。
艾芙在我身旁道:「他們是誰?看人的目光那樣可怖。」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心中希望永遠也不再遇上那三個怪人。
思夢,那人是誰?怎會是我書中的主角,即管我要寫小說,也不會取一個這樣造作的名字,何況我從未寫過任何小說。
和艾芙在教員俱樂部吃午飯時,我的心情仍未平復過來,隱約感到有點事正發生著,卻不知那是什麼。
陌生女子
艾芙的興致很高,不斷地分析她最近看到的一本愛情小說,其實我知道,她是借此和我有更深入的交流。可惜我是一個獨身主義者,怕不是需要一個溫暖家庭的艾芙的理想對象了。
離開了教職員餐廳,雨勢稍歇,艾芙提議順道散步,於是我們沿著馬路,向辦公大樓的方向走去,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我們一齊愕然。
路的另一邊站了一位身材苗條修長的女子,靜而專注地望著我。
無論樣貌和體態,都優美典雅,動人心弦,她的鼻樑挺直分明,予人極有性格的感覺。
身上穿了一襲黃色的兩截套裙,迎風飄舞,綽約動人。
她一對美眸盯著我,欲言又止。
我倒很想聽聽她的聲音,看看能否配得起這高雅的美女。
直到我走過了,她仍是那樣站在那裡,只以眼光來追蹤我。
我忍不住回頭望去,恰好迎上她的眼神,我心中一震,回過頭,繼續和艾芙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這陌生女子給我印象最深的地方,不在她的美貌和動人的風姿,而在於她冰冷的面容和冷寞的表情裡,從眸子至深處透出來那燃燒著的熱誠,我從來未見過任何人能予人這種對比強烈的印象。
直至轉過路口,望不到她,我的心仍緊緊給她的印象鎖著。
她沒有追來,我心中有點失望。
她為什麼用那樣的眼光看著我,就像望著期待了畢生的事物。她灼熱的眼神,使我心靈震撼。
艾芙在旁問道:「她是誰?為什麼那樣看著你,又不過來打招呼。」
我道:「我並不認識她,會不會是學生?」
艾芙道:「不!這樣容貌出眾的女子,若是學生的話,早已是大眾討論的對象,只要看她一眼,絕沒有人能忘記,而且她的外貌看來雖只是二十一、二之間,她的眼神卻像經歷了很多事物,比她看來的年齡為大。」
艾芙的直覺提醒了我。是的,這陌生女子的眼神包藏著很多很多的經歷,很成熟的年歲。
這種年青的外貌和成熟的內在,構成無可比擬的吸引力。
走到辦公大樓前,和艾芙分手時,艾芙道:「物理系的謝定國約我今晚去聽音樂,你要不要我陪你……」
我不敢望艾芙渴望的眼睛,她這樣告訴我和別人的約會,是要我正式表態。
我一邊轉頭上樓,一邊道:「玩得開心些吧!」把一臉失望的艾芙拋諸身後。
很多人都指我孤芳自賞,無論學養樣貌職業成就都高人一等,偏是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肯讓任何人闖進這世界去。
我也並非從未戀愛過,只不過覺得很難找到使我出自真心傾慕的對象,想到這裡,剛才遇到那陌生女子的倩影,驀地浮現心湖,驅之不去。
上完下午那節課後,我重臨遇到那女子的路口,打了幾個轉,伊人蹤影杳然,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確是希望能再碰上她,問她為何那樣看著我。
在圖書館看了一會兒書,吃過晚飯,回到大學職員宿舍的家時,是晚上八時多。
剛進門來,電話響起。
「喂!誰?」
電話另一端傳來急促的呼吸聲,但沒有人作聲。
鈴聲再響。
拿起電話,我依然禮貌地道:「請問找誰?」
幽幽的女聲響起道:「不要……不要……」
我呆了一呆,我奇怪她不懂說「不要收線」這普通的措辭,但更令我心神動盪的地方,是她帶著奇怪的口音,外國人說本地話。是了!就像今早到文學樓找我的那些怪人,也有這種奇異的口音。
我按下不安的情緒,淡淡問道:「小組!你找誰?」
對方靜默片晌,輕輕道:「她……在嗎?」聲調有些生硬,好像初次把學習來的語言應用起來一樣。
我道:「你是誰?」
女子鍥而不捨道:「她在嗎?」
她的聲線溫柔動人,使我提防之心大為減弱,而且我也很想弄清楚她和那三個怪客間的關係,於是道:「我只是一個人,你究竟找誰?」
女子明顯地輕鬆了點,說話流暢起來,道:「當然是要找你,嘉西,難道你忘了是你要我來找你嗎?」她的語氣透著深切的誠意,卻使我更摸不著頭腦,完全沒法掌握她的意思,難道她的神經有問題?
我耐著性子道:「對不起!我沒有要任何人來找我,也不知你是誰,亦不明白你的說話。」
對方沉默了片刻道:「難道我來錯了嗎?你寫的事只是虛構的謊言,但又為什麼會是那麼……那麼巧?」
我愕然道:「我寫了什麼事?告訴我,你是誰。」
女子深深地歎息,緩緩道:「我是思夢,你真的忘了嗎,忘了那部書嗎?」
我渾身一震,幾乎連聽筒也掉在地上,思夢,今天那三名怪客也在向我要思夢,我還在想誰會改個這樣造作的怪名字。一時間我張口不能言語。
女子微弱地道:「求求你,讓……我們見上一面,我在市中心內的公園等你,不要讓他們跟蹤你,他們應該在你屋外監視著……」
「胡……」電話掛斷。
一個殘舊的書
我駕車來到公園外停下時,是九時三十分。我曾經很留意有沒有被跟蹤,卻絲毫找不到可疑的車輛,不禁啞然失笑,甚至有點恨自己居然到了這裡來,其實躲在家中看書,不是更好嗎?但是她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思夢,我倒想看看你的模樣,弄清楚為什麼要來找我這漠不相關的人。
踏進公園內,才省起偌大一個地方,如何找一個不知是誰的女子,不禁搖頭苦笑。
園內燈光掩映下,樹木婆娑,一對對親密的情侶,佔據每一個角落和幽暗處,說著永遠說不完的情話。
碎石鋪成的羊腸小徑,蜘蛛網般在葉林滿佈的園內散發開來,使人可以循環不休地漫步其中。
我孤身一人走了十多分鐘,終於決定回家算了,才轉過身來,倏然步止。
又看到了她。
優美修長的她,站在一株樹的暗影裡,一時看不清她的面龐,但她獨特的風姿,已使我毫無困難地認了她出來——那今天午後在校園裡遇到凝視著我的女子。
我走快了幾步,來到她面前三尺許處,才停了下來,我忽然發現我原來是那樣地想再見到她,甚至如此地赴一個陌生女子的約會,打破自己的習慣,也是因為是渴望著再見到她。
她的眼睛寶石般閃閃發亮,灌注著深無盡極的感情,面容卻仍是出奇地冰冷,使人感到她的冷若冰霜,只是一個隱藏比任何人更澎湃的感情的面具。
我終於打破沉默道:「思夢?」
美女點了點頭,欲言又止,櫻唇有些許緊張地輕開輕合,俏臉第一次出現了表情,是如此地扣人心弦,令人憐惜。
我攤開了雙手,坦誠地道:「這是什麼一回事?」她垂下了頭,手卻遞了上來,這時我才發覺她拿著一個似木非木的奇怪物料造成的盒子。
我不解地接過盒子,眼光詢問地望向她,剛好她抬起頭來,道:「你……看!」伸手過來,把我手上拿著的盒子蓋子打開。
盒內是一本很殘舊的書,封面都脫色了,一定是經歷了悠久的歲月。正中印著的是書名是「情約」兩個大字,左下角的一行較小的字,令我忍不住低呼起來,竟然是印著「馬嘉西著」四個驚心動魄的字。
天!
我何時寫過一部這樣的書?
我看著這部印著自己名字,卻從未寫過的小說,震駭莫名,手也抖起上來。
思夢道:「這是二十世紀賣出超過一百萬部的愛情小說,令你馬嘉西留下了不朽之文名,一九九零年九月初版,二零零年即是十年後便四十次再版了。」她的說話比先前出奇地流暢,像是熟習了很多。
我的腦非常混亂,一時不能把握她在說什麼,也想不到今日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晚上九時四十五,她憑什麼如數家珍地說及明年和十一年後的事。
但眼前的書,卻是鐵一般的事實,我對古董很有研究,一摸上手,便知道這並非模仿得來的東西。
時空警察
我手顫顫地打開了書,看到了故事起首的幾句,沒法控制地呻吟起來。是這樣寫著的:「我第一次看到思夢時,才明白到什麼是不負此生,那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八日……」
我的眼光從字行間移到思夢的俏臉,發覺她面色大變,望著我身後。腳步聲傳來。
我霍地轉身,今早來找我要思夢的三個怪客,已來到身後。
一人來到我的左後側,其他兩人一左一右來到思夢的左右,做成挾持的姿態。
思夢面上血色一下子褪盡,代之而起是傍徨的蒼白,我心中激動起來,狂叫一聲,拿起手中的木盒子、連著書本向思夢右旁的怪客擲去,正中他的面門,使他整個人向後倒跌開去,同一時間,我身後的大漢已緊箍著我,模糊間我看到思夢在另一個大漢手下掙扎著。
我用力向後一掙,猛然把身後大漢的背脊重重撞在背後的樹上,大漢悶哼一聲,鬆開了手,幸好我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曾習過多年西洋拳,趁機轉身一拳抽在他小腹上,對方痛叫一聲,彎下身來。
我回身撲向捉著思夢的大漢,那人一手抓著她,另一手伸進外衣裡,剛好掏出一支銀光閃閃的小棒。我不知那有什麼作用,但知道總不會是好事,一個箭步標前,一拳正中那人面門,這一下猝不及防,那人倒跌了出去,棒子也掉到草地上。
我一把抓起思夢,沒命似地向出口處狂奔。
公園內的人早被打鬥驚動,卻沒有人敢施以援手。
急切間我們也不知他們有沒有追來,只懂拚命逃走。
思夢邊走邊叫道:「那部書……」
我道:「快走!」
一直奔出公園,我道:「我的車在那街口!」
思夢喘著氣道:「噢!不!不要乘你的車,可能被裝了追蹤器。」
我心中一凜,這有點像間諜戲裡的情節,一時間無暇多想,拉著她再走了兩個街口,跳上了一部的士。
我向司機說了一個地址,當然不是大學的宿舍。
思夢胸口不斷急促起伏,像雪般的肌膚泛起鮮嫩的粉紅,無比動人。
她知道我在定眼看她,側過頭來,忽地低頭淺笑,輕輕道:「一切都像書內那樣,我知道會是這樣的,那是命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整個人呆了起來,管他什麼,只要她在我身邊,便已足夠。
的士在郊區一座兩層花園平房前停下,這是朋友的家,他到了美國去,囑我為他有空時看一下,想不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思夢好奇地細望著屋內和諧而帶點古典味道的佈置,眼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當她在古老式的大沙發坐下來時,明顯地為沙發的彈性露出詫異的神色。
我微笑道:「這屋子是我朋友的,他是個懷古主義者。」我的目光從她的如花俏臉移往落地大玻璃外遠近其他住所發出的點點燈光,心情出奇地寧靜,那三個怪客的粗暴行為,完全與這一刻脫離了關係。
耳中傳來她歎息的聲音,她優美的音色輕輕道:「我也是徹頭徹尾的懷古者。」
我隨口道:「你特別鍾情於那一個過去了的時代。」
她微喟道:「過去了的時代?不!在現在來說,應是這個時代。」
我愕了一愕,轉過頭來皺眉道:「這個時代?那怎算是懷古?」
她面容波平如鏡,軟語求道:「把……」指了指亮著的檯燈道:「關掉了可以嗎?」
我把燈熄了,剎那間全屋陷入黑暗裡,到眼睛習慣了黑暗時,屋外幽暗的燈光無孔不入地灑照進來。把屋內的天地融混在深深的暗黃裡,也把我們的距離拉得親密起來。
我們默默享受著。
我低聲道:「那三個是什麼人?」
她不安地動了一下,歎了一口氣,望向落地玻璃外的世界,剛好讓我看到她驕傲而有性格的側影,高貴挺起的鼻樑,使人印象深刻。
她輕輕地道:「他們是我們那時代的警察。」
我失聲道:「你們那時代?」
她忽地激動起來,叫道:「嘉西,你還不明白嗎?為了你,我甘願成為時代的叛徒,重回你這過去的時代來找你,你還不明白嗎?」
死而無憾
我訥訥道:「你……你是說……」
她站起身,移玉步,直至碰到我的膝蓋,才跪了下來,雙手按著我的大腿跪了下來,寶石般的眸子仰視我的眼睛,誠摯地道:「你還不明白嗎?我是從你遙遠的將來回到這時代來找你,你還不明白嗎?」
我的腦神經亂成一堆,我儘管完全把握了她的意思,還是不能接受這現實。時空旅行是只能存在科幻小說的事物,完全經不起邏輯理性的剖析。
我發覺自己搖頭道:「這怎麼可能?假設你真能回到過去,那即是說你可以改變過去,那麼你的時代還怎能存在?」這是很簡單的道理,每一個作為,都隨著時間消逝,像一列單程的火車,永不回頭,每一個「過去的因」,成為了「將來的果」,假設「因」被改變,「果」將不再存在,那成什麼世界?
思夢眼中透出深沉的憂鬱,淒然道:「我也曾經思索過這問題,也曾經想抗拒你遙世的呼喚,安分守己,做個時代的順民,可是……可是我終於回來了,於是我知道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就像沙灘上的每粒沙的大小和位置,都是被命運安排好。」
我搖頭道:「不!這是不可能的,每個人也有他自由的意志,不受任何力量左右。」
她緩緩道:「命運的劇本早已編定你是男主角,我是女主角,正如你書中描述的那樣,你假若要改變命運,將我轟出去吧!那是你自由意志改變歷史的唯一方法。來做吧!」
我感到四肢發麻,心臟急跳,望著她優雅纖美的身影,我忽然明白到,對眼前這命運,我是完全無心無力去改變。假設命運確是要我和她同進情網,我心甘情願地向命運下跪致敬,俯首稱臣。
我聽到自己軟弱地道:「以你的智慧和美麗,什麼不可以在你那時代得到,偏要冒著被追捕的危險,回到這時代來找我?」
她道:「我至愛的情人,我們那時代一切都變了,愛情是最大的叛國行為,若非我的職責是研究古代的歷史,也不會看到你的愛情小說,不會明白古代竟存在這樣的事物。」
我呆呆地道:「我不明白!」
她歎息了一聲,道:「在距今的五十年後,地球發生了全面的戰爭,文明進入了歷時三百二十七年的黑暗期,然後在廢墟上建立起一個獨立的強大國家,由一群超卓的人施行集體領導,發展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文化。那是近乎數理式的一種所謂完美社會,人類痛定思變,認為罪惡的根源,來自人性和情慾,於是他們以紀律來管規人欲,在那個社會裡,所有人都穿上一式一樣的制服,沒有人可以擁有名字,他們創造了統一的語言和文字,沒有人可以自稱為『我』,數以萬計的人像一個人似地生活,每種工作都被安排好和分配好,沒有私人間的交住,生育在體外進行,所有時間都是屬於社會的,每個人都以編號來代表,我便是六八八號……」
我忍不住問道:「那為何你又有思夢這名字?」
思夢輕輕一歎道:「這樣的社會再發展了千多年,成就了偉大的科技文明,最重要的兩個突破,就是克服了衰老和疾病,使人類壽命大幅度地延長。另一個大突破,就是『時空旅行儀器』的發明,使人類可以回到過去了的時空去。他們成立了『過去時空研究局』,利用時空機,派遣時空員回到過去的時代,以絕不參與的旁觀者身份,觀察過往的人類,從而找出不重蹈往日自我毀滅道路的良方。於是研究往日的歷史,成為一種必要的手段,我有幸成為亞洲歷史的研究員,接觸到已被列為禁書的過往書籍,學習你們的言語,也認識到你們的世界,唉!想不到我不能自拔地迷醉在往昔的情懷裡,思夢是我為自己私下偷起的名字,思的是往昔的美夢……」
我瞪目結舌,一個字也接不上來,這些是否真的?
思夢續道:「有一天,我終於拿起了你的書……我再也忍不住,當我被派作了時空員時,改變了程序,回到這裡來找你。」
她緩緩來到我身旁,坐了下來。
我側頭望向她,見到淚花在她眼中打轉,一股深沉的哀傷,從我內在至深處狂湧而來,我沙啞著聲音道:「告訴我!你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思夢不斷搖頭,晶瑩的淚珠流滿一臉,以微不可聞的聲音道:「至愛的情人,在時空警察抓到我前,請讓我一嘗愛情的滋味,那會令我死而無憾。」
我寫我書
我再抵不住愛火的燃燒,重重吻在她溫潤豐滿的櫻唇上,她越過廣闊的時空,重回這千多年後的世界找尋已失的愛情。
跟著的十二天,我不記得外面的世界,忘記了一切職責,忘記了大學事務,時間在彈指間飛逝。
她赤裸的胴體,曾躺在柔和月色灑射下,那閃閃發亮的露台石板上;輕軟垂雲般的秀髮,曾鋪在沙灘綿綿濕潤的細沙上。我們互相教曉對方人生的真諦。愛火燃燒和持續到無有極盡的高瘟,把靈魂和肉體融合成無分彼我的一塊兒。
每一句說話,每一個動作,牽起心湖的波顫,人與人間的防波堤崩潰下去,感情匯成無可抗拒的洪流,向沒有界限的永恆奔去,向愛情的極地,以超越光速千百倍的高速前進。
我倆品嚐、觀賞、接觸愛情的各式各樣。沒一刻是白白度過,每一刻都注滿愛情的真義。世界從未曾這樣美好過。
到了第十三天,我獨自回到城市裡,往超級市場購買日用品和食物,為了安全計,我不敢把她帶在身邊。
回到那令我畢生難忘的兩層房子時,伊人已杳,屋內亂成一片,明顯有掙扎和碰撞的痕跡,沙發倒轉過來,花瓶碎裂地上。
我盲目發狂四處奔走,天下著大雨,我在路上力盡跌倒,我痛恨自己,為何留下她一個人在屋內,讓她被時空警察擄回了那枯燥乏味的所謂完美社會。
我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下走著,想起了我往外購物時,她一直送我到門外,緊緊攫抓著我靈魂的眼神;回想起來,像在那時她已知道即將來臨的命運,畢竟她已看完那部書,命運的一切細節在書內被記錄下來,可是她為何不早一步警告我,卻甘於命運的安排。
可恨那本「我寫的書」在公園內掉失了,我們的「故事」究竟怎樣發展下去?
她會否再回來?
不知多久後,渾渾噩噩的我,回到了大學的寓所。一個念頭在心中冒出來,變成不可抗拒的衝動,想到唯一找她回來的方法。
沒有那部書,便沒有這一切。
我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感情在胸臆間澎湃波動,我提起筆來,寫下了「情約」的書名,開始寫道:「我第一次看到思夢時,才明白到什麼是不負此生,那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