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會。」
「我整整一天都害怕極了!」若賽特說,「沒有一點兒力氣。送我回去吧。」
「行。」
他默默無語地朝加布裡埃爾街駛去。若賽特把手搭在他的衣袖上:「是你把那些材料燒燬的?你看了嗎?」
「看了。」
「到底有些什麼東西?肯定沒有我的見不得人的照片吧。」她聲音不安地說,「從來就沒有人給我拍過見不得人的照片。」
「我不知道你說的見不得人的照片指什麼。」他似笑非笑地說,「你跟那位德國上尉在一起,你十分漂亮。」
她什麼也沒有說。若賽特還是若賽特,沒有變。但是透過她,亨利重又看到了照片上那位喜笑顏開的漂亮女郎,她開心過度,對一切災難都無動於衷。然而從今之後,她將永遠置身於災難的重圍之中。
他停下小車,跟若賽特一直走到大門口:「我不上樓了。」他說道,「我也累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她驚恐不安,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你不上樓?」
「不。」
「你生氣了?」她問道,「你那一天還說過不生氣,可你現在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那個傢伙愛你,你也愛他,這完全是你的自由。」他一聳肩膀:「也許是因為吃醋,反正我今晚不想上樓。」
「隨你。」若賽特說道。
她朝他淒楚地一笑,撳了撳大門的按鍵。等她消失之後,亨利還久久地凝望著那扇燈光明亮的窗戶。對,也許純粹是因為嫉妒,要他今晚摟著她睡覺,他實在無法忍受。「我不近情理。」他心裡在想。可情理與此毫不相干,誰也不會出於情理去跟一個女人睡覺。他離去了。
第二天亨利邀朗貝爾一起吃晚飯時,他還是氣呼呼地板著面孔:「對不起,我有事。」
「那明天?」
「明天也有事。這個星期我每天晚上都有事。」
「那就下個星期吧。」亨利道。
無法對朗貝爾解釋清楚為何未能早點兒請他,可亨利決定稍等幾天再請,朗貝爾一定會對他如此懇切而動心的。他一邊上樓,嘴裡一邊在反覆斟酌著一句話:希望能說服朗貝爾。恰在這時,迎面碰到了塞澤納克。
「哎唷!你在這兒!」他親切地說,「你情況如何?」
「沒有特殊的變化。」塞澤納克答道。
他發福了,遠不如以前漂亮了。
「你不再上樓呆一會兒?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面了。」亨利道。
「今天就免了。」塞澤納克說。
他急沖沖地下了樓。亨利上了最後幾級樓梯。走廊上,朗貝爾倚著牆,好像正在等著他。
「我剛剛遇到了塞澤納克。」亨利說,「你見到他了?」
「對。」
「你常見他嗎?他現在情況如何?」亨利邊問邊推開辦公室的門。
「我猜想他現在是警察局的探子。」朗貝爾怪聲怪氣地說。亨利驚奇地看了他一眼,只見他額頭滲著汗珠。
「你怎麼會這麼想?」
「是因為他跟我說的那些事情。」
「一個吸毒鬼,急需錢。顯然,可以招來做密探的就是這類傢伙。」亨利說道,緊接著好奇地問了一句:「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建議我搞一筆古怪的交易。」朗貝爾說,「他答應告訴我是哪些人暗害了我的父親,條件是為他提供某些情況。」
「什麼情況?」
朗貝爾直盯著亨利的眼睛:「有關你的一些情況。」
亨利感到胃裡一陣痙攣。
「我有什麼事讓警察局感興趣了?」他驚奇地問道。
「你讓塞澤納克感興趣了。」朗貝爾的目光緊逼著亨利不放:「據說你近日為一個名叫梅爾西埃的人作了證,那人曾在裡翁斯一帶搞黑市買賣,與貝洛姆母女過從甚密。你聲稱那人在1943年與1944年在我們活動網工作,並說他於1944年2月23日陪你一起去了蘇特萊納。」
「一點兒不錯。」亨利說道,「那又怎麼了?」
「在本月之前,你從來就沒有遇到過什麼梅爾西埃。」朗貝爾以洋洋自得的聲音說道,「塞澤納克清楚得很,我也一樣。那一年,我像個影子似地到處跟隨著你,根本就沒有梅爾西埃。你的蘇特萊納之行是2月29日,本來是要我陪你同行的,但因行期對我不便,最後你帶尚塞爾走了。」
「你完全瘋了!」亨利說道。他感到異常氣憤,彷彿朗貝爾不該懷疑他似的。「我到蘇特萊納去過兩次,第一次是與梅爾西埃,除我之外,誰也不認識他。」他接著氣呼呼地又說了一句:「你也不值得我回答你,因為說到底你是在譴責我作偽證,就這意思!」
「23日你是在巴黎。」朗貝爾說,「我的記事本上都記著呢,我會查證的。可我知道你就去過一趟,咱們還在一起好好商談過呢!不,不要跟我編造瞎話了,事實上是梅爾西埃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控制了貝洛姆母女,為了搭救那兩個被剃過光頭的女人,你才為一個蓋世太保的密探開脫了罪責!」
「要換了別人,我早就砸了他的腦袋。」亨利說道,「馬上從這個辦公室滾出去,再也別踏進來。」
「等等!」朗貝爾道,「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我什麼也沒有給塞澤納克透露,不過我向你發誓我當時真希望跟他談談。我什麼也沒有透露。」他又重複了一遍,「現在我感到還清人情債了。我又得到自由了!」
「你早就等著有個借口!」亨利道,「你終於給自己編造了一個。我祝賀你!」
「我沒有編造任何東西!」朗貝爾說,「上帝啊!」他接著說,「我這個人多麼混賬啊!我一直以為你多麼正直,多麼無私!你讓我感到敬畏!我想我應該對你忠誠。你口口聲聲都講忠誠!你拿任何人發誓。可說到底,那些良心上的顧忌根本就抑制不了你,你跟別人沒有兩樣。」
朗貝爾向門口走去,帶著如此尊嚴,亨利幾乎忍不住想笑。怒氣已消,他只隱隱約約地感到有點兒不安。去坦誠解釋?不,朗貝爾很不堅定,太容易受人影響,他今日拒絕為塞澤納克提供情況,可明天說不定就會主動招認,成為塞澤納克和伏朗熱手中一件可怕的武器。必須矢口否認,看眼下這樣子,危險就已經相當大了。「塞澤納克准在四處尋找反擊我的證據,他知道可以賣大價錢。」亨利暗自思量。迪布勒伊從未聽說過梅爾西埃,他也許還記得1944年2月23日亨利呆在巴黎。如果塞澤納克對他搞突然襲擊,他沒有理由篡改事實。「應該跟他打個招呼。」可是,在為與他重歸於好作出努力之前,亨利實在不願意請求得到他的暗地幫助。再說,他根本就不可能考慮對他和盤托出。真奇怪,他經常暗暗發誓:「如果非得從頭做起,我就一切從頭開始好了。」但是,他連讓別人瞭解他的所作所為都受不了,要不,他準是為自己的舉動感到了恥辱。除非不被人揭穿,他才會感到自己的行為是正當的,但是這還能持續多久?「我已經身置險境。」他反覆考慮。另一個人也處於危險之中:樊尚。即使不是樊尚那一幫人害了那位老人,可塞澤納克對他的一切都瞭解得清清楚楚。必須給他報個信,還要立即去看看呂克,他痛風發作,正在家中休養,要跟他一起起草一份辭職書。呂克早就料到危機必定爆發,也許並不會感到過分驚慌失措。亨利站起身子。「我再也不在這張桌子上坐了。」他心裡想,「一切都了結了,《希望報》再也不屬於我了!」他為放棄了自己剛剛發起的有關馬達加斯加事件的輿論運動感到遺憾。顯而易見,別人很快就要把這場運動像在水中拖上鉤的魚似地慢慢拖下去,直至平息。不過除這件事外,他遠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激動。下樓梯時,他只隱隱約約地想過:「這就是懲罰。」懲罰他什麼?因為跟若賽特睡過覺?因為想要搭救她?因為盲目認為自己擁有自己的私生活,而行動卻要求他整個人徹底投入?因為自己固執己見,一意孤行,沒有為自己留有餘地?他實在不知道。再說,即使都知道了,也什麼都無法改變。
在輪轉印刷機印刷他辭職信的那天夜裡,亨利關照旅館的守門人:「明天我誰也不見,不接待來人,也不接電話。」他無精打采地推開房間的門。他再也沒有與若賽特睡過覺,她似乎也不怎麼傷心,這樣很好。儘管如此,亨利的這張單人床在他眼裡不免顯得像張病床似地嚴酷。和另一個溫暖、信賴的肉體共同進入夢鄉,是多麼美妙啊。一覺醒來,心裡往往十分盈實。如今醒來時,他感到空虛。實在難於入眠。他的辭職必將引起紛紛議論,事未臨頭,他就已經被攪得精疲力竭。
他起床很晚,剛剛梳洗完畢,便有人送來了一封快信。看到迪布勒伊那熟悉的筆跡,他心頭微微一震。「我剛剛讀了您與《希望報》的告別信。真的,太荒誕了,我們的態度僅僅表明我們之間的不和,然而有多少事使我們彼此接近。至於我,我永遠都是您的朋友。」又及:「有一個人似乎想要損害您,我希望盡快就此事與您談談。」亨利目不轉睛地久久盯著這幾行藍黑色的小字。他曾經想過要寫信,可迪布勒伊已經寫了。人們盡可以把他的寬容說成傲氣,那是因為在迪布勒伊身上傲氣本身就是一種寬容的品德。「我馬上就去。」亨利暗暗打定主意。他彷彿感到有人在他胸間放出了一大群紅螞蟻。塞澤納克說了些什麼?若他已經引起了迪布勒伊的疑心,那怎麼還能帶著足夠的感情去撒謊,以消除其懷疑?既然迪布勒伊主動向他獻出友情,也許撒謊為時還不算太晚。但是,竟然濫用對方的信任作為對這種奉獻的回報,這實在卑鄙。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呢?若他以實話相告,連迪布勒伊都會感到憤慨,這樣一來,亨利就會自感有罪。他駕上小車。他第一次為心裡藏著見不得人的事情感到心靈的重負。要麼去騙人,那麼就交待自己,那樣的話,就再也不可能有什麼友情了。他在迪布勒伊門前徘徊許久,下不了決心去按門鈴。
迪布勒伊笑瞇瞇地給他開了門:
「見到您,我多麼高興!」他聲音自然而又急促地說道,彷彿一段短暫分離之後有許許多多重要的事情要共同商討。
「我才高興呢。」亨利道,「收到您的信時,我高興極了。」他們倆一起走進了工作室。亨利說:「我經常想給您寫信。」
迪布勒伊打斷了他的話:「出什麼事了?」他問道,「朗貝爾把您甩了?」
昔日那好奇的目光又在他眼中閃爍,這兩隻貪婪而狡黠的眼睛一點兒也沒有變。
「薩瑪澤爾和特拉利奧早在幾個月前就投靠戴高樂派了。」亨利道,「朗貝爾終於跟他們一起走了。」
「那個小混賬!」迪布勒伊道。
「他情有可原。」亨利尷尬地說。他坐在了平常的那把扶手椅上,像往常一樣點起一支香煙。朗貝爾真正的理由,亨利必須留在心底。迪布勒伊沒有變,連他的工作室和禮節禮貌也沒有變,可亨利卻已經不同了。若在以前,即使剝去他的皮,對他進行仔細解剖,也用不著大驚小怪。如今他那張人皮下卻藏著一個恥辱的惡瘤。他急忙說道:
「我們吵翻了,是我把他逼上了絕路。」
「早該如此了結!」迪布勒伊說道,接著哈哈大笑起來,說:「呃,這一圈算是走完了。革命解放聯合會已經死亡,您的報紙也被剝奪了,我們重又回到了零點。」
「是因為我的過錯。」亨利說道。
「不是任何人的過錯。」迪布勒伊連忙說。他打開了壁櫥:「我有很好的阿爾馬涅克白酒,您喝一點兒?」
「很樂意。」
迪布勒伊斟滿了兩杯,遞給了亨利一杯。他們相互一笑。
「安娜還在美國嗎?」亨利問道。
「再過半個月就回來。她該會多麼高興。」迪布勒伊快活地說,「咱們倆互不見面,她覺得愚蠢極了!」
「是太蠢了!」亨利道。
他多麼想解釋一番,因為他覺得只有傾心交談,他們之間的不和才能真正消除。他正準備承認自己的過錯,可迪布勒伊馬上又岔開了話題:
「有人跟我說波爾已經康復,是真的嗎?」
「據說如此。她再也不願見到我。我巴不得這樣。她要到克洛蒂-德-貝爾瓊斯家裡去住了。」
「總而言之,您現在像空氣一樣自由自在了?」迪布勒伊問道,「您打算做點兒什麼?」
「我馬上把我那部小說寫完。其他嘛,我不知道。所有那一切發展得太快了,我至今還茫然不知所措。」
「想一想您終於就要有屬於自己支配的時間了,難道您就真的不高興嗎?」
亨利一聳肩膀:「並不特別高興,不過肯定慢慢會好的。眼下我尤其感到內疚。」
「我在納悶這到底為了什麼?」迪布勒伊說道。
「您再勸說也白搭,對已經發生的那一切,我是有責任的。」亨利說,「如果我不固執己見,您買下朗貝爾那一股,那《希望報》還是屬於我們的,革命解放聯合會也能堅持下來。」
「不管怎樣,革命解放聯合會注定要滅亡。」迪布勒伊說道,「《希望報》嘛,也許能保住,可保住以後又怎樣呢?抵抗兩個陣營,保持獨立,我在《警覺》雜誌社也是盡量這麼去做。可我實在不明白這到底有何益處。」
亨利困惑不解地望著迪布勒伊。他急於洗刷亨利,是出於真情呢?還是想極力避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提出疑問呢?
「您認為早在10月份革命解放聯合會就已經沒有希望了?」亨利問道。
「我認為它從來就沒有什麼希望。」迪布勒伊聲音生硬地說。
不,迪布勒伊決不是出於禮貌才這麼說,他心裡確實是這麼想的,為此,亨利感到困惑。他多麼希望認為自己對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失敗不負有任何責任,但迪布勒伊的這番話卻讓他感到很不自在。迪布勒伊在書中指出了法國知識分子無能為力,但亨利沒有想到他給自己所作的結論賦予反思的意義。
「您是從什麼時候起就這麼認為的?」亨利問道。
「已經很久了。」迪布勒伊一聳肩膀:「打從一開始,鬥爭就在蘇聯和美國之間展開,我們完全被排斥在外。」
「你說的這一切,我並不覺得怎麼錯。」亨利說道,「可歐洲可以起到一定作用,法國在歐洲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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