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您說得有理,我得走了。您真的就不願意去?」「噢!不!我沒有任何慾望去和斯克利亞西納談論政治,你嘛,他也許會饒了你。」
「但願如此。」我說。
在羅貝爾閉門寫作的那段時間,我經常沒有他陪伴而獨自外出。可今天夜裡,當我突然陷身於寒冷與黑暗的包圍之中,真後悔,不該接受斯克利亞西納的邀請。噢!我理解自己,我看到的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對此,我已感到幾分厭倦。朋友,我對他們太瞭解了,整整四年裡我們肩並肩生活在一起,這給人以溫暖。可如今,我們那親密的勁兒已經冷卻,散發著無益於人的霉味,我終於抵擋不住新的誘惑,讓步了。可我們有什麼可談的?我也一樣,絕無心思去談論政治。一跨入裡茨酒吧的門廳,我停下了步子,對著一面鏡子,細細地審視了自己一番。要做到衣著寒酸卻又不失高雅,本該經常注意拾掇拾掇,可是我卻寧肯不屑一顧。身穿這件舊大衣,腳套這雙木底鞋,我這副模樣可真不佳。要是在好朋友的眼裡,我無論怎樣都還是我。可斯克利亞西納來自美國,那兒的女人個個都那麼喜愛打扮,他準會發現我這雙木鞋的。我心裡不禁想:「我不該這麼隨便。」
當然,斯克利亞西納笑容可掬,不會流露出內心真實的想法。他吻了吻我的手,這是我討厭的事情,手比面孔還更裸露,有人那麼緊貼著去打量,讓我好不彆扭。
「您喝點什麼?」他問道,「來杯馬提尼酒?」
「就喝杯馬提尼酒吧。」
酒吧裡擠滿了美國軍官和衣著時髦的女人,熱氣、煙味和嗆人的金酒味很快滲入我的腦袋。我為呆在這裡感到樂滋滋的。斯克利亞西納在美國度過了四個春秋。那是一個偉大開放的國度,在那裡,泉井噴射的是果汁和冰激凌。我貪婪地向他詢問這一切,他很樂意地一一解答,我慢慢喝著第二杯馬提尼酒。接著,我們到了一家小飯館用晚餐,我毫無顧忌地把血紅的牛肉和奶油白菜往肚子裡填。這一次,輪到斯克利亞西納向我提問了:要回答他那一個個過分細緻的提問,確實困難。每當我設法重新品嚐過去的日子裡那天天如此的滋味——在那因宵禁令而門扉緊閉的屋子裡瀰漫的湯味,以及當羅貝爾開秘密會議遲遲不歸的時候,我內心籠罩的那種沉寂——他便不由分說地打斷我的思路,他聽得十分入神,人們彷彿感到詞語在他的心底進行漫長的跋涉。可是,人們說話只能為了他,而不能為了自己。他打聽一些實用的情況,諸如怎樣設法製作假證件?如何印刷《希望報》?如何散發報紙?他也要求瞭解總體狀況,我們是在怎樣的精神氛圍中生活?我竭力滿足他,可難以如願,我所說的不是比他想像的更糟糕,就是不如他設想的那麼難以忍受。雖然真正的災難並沒有降臨到我的頭上,可卻給我的生活帶來了煩憂,怎麼對他講述迪埃戈的死呢?那詞語太悲愴,我難以啟齒,那詞語也太無情,他不會往肚子裡裝。那個過去,我無論如何也不願重新經歷;然而時過境遷,它竟然漸漸地顯出了一種淡淡的溫馨。我理解朗貝爾為何在這和平的歲月中產生厭倦,這種和平使我們重新獲得了生命,但卻不賦予我們生活的理由。當我在小飯館的門口再次面臨那種寒冷與黑暗時,不禁回想起昔日我們是多麼驕傲地向它們挑戰。可如今,我需要光明,需要溫暖,我渴望某種別的東西。斯克利亞西納沒有任何挑釁的意思,又開始滔滔不絕地對別人大加抨擊,我希望他很快改變話題。他憤怒地指責戴高樂的莫斯科之行。
「嚴重的是,」他以譴責的口吻對我說道,「整個國家似乎對此都表示贊同。瞧瞧佩隆和迪布勒伊,他們都是些正派人,可卻與共產黨人攜手並進,這對瞭解底細的人來說,真是一種無名的痛苦。」
「羅貝爾可沒有跟共產黨人一塊兒走。」我安慰他說,「他試圖創立一個獨立運動。」
「他跟我談過,可他明確表示決不採取反對斯大林分子的行動。獨立於他們,而又不反對他們!」斯克利亞西納沮喪地說。
「您總不希望他反共吧,瞧眼下的局勢!」我說。
斯克利亞西納神情嚴肅地望著我:「您讀過我的書《紅色的天堂》嗎?」
「當然。」
「那麼,您該有個大致的看法,當我們將歐洲作為禮物拱手奉送給斯大林之時,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命運。」
「絕對不可能那樣做。」我說。
「事實恰恰如此。」
「不對!必須贏得與反動派鬥爭的勝利,倘若左派開始分裂,那就完了。」
「左派!」斯克利亞西納譏諷地說,繼又專橫地一揮手:「啊!咱們別談政治了,我害怕與女人談論政治。」
「又不是我挑起的。」我說。
「這倒是,」他出人意料地嚴肅說道,「我請求原諒。」
我們又回到裡茨酒吧坐下,斯克利亞西納要了兩杯威士忌。這酒味讓我高興,因為這是一種新味道。斯克利亞西納的價值就在於我對他還不熟悉。這個夜晚突如其來,因而散發著昔日那種充滿青春氣息的芬芳。往昔,夜晚的聚會並不一一雷同,晚會上,常與陌生人相遇,他們說的話往往出人意料,有時還發生一些新鮮的事情。五年來,在世界上,在法國,在巴黎,在別人的身上發生了多少事情,可是就輪不到我的頭上。難道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情?
「呆在這裡真怪。」我說。
「怎麼怪?」
「這熱氣,這威士忌,這聲音,這軍裝……」
斯克利亞西納環顧四周:「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他們在這裡給我徵用了一個房間,因為我是一家法美合辦的雜誌的記者。」他淡淡一笑,「萬幸的是,這裡的生活費用馬上就要貴得讓我無法再呆下去,我將被迫離去。」
「您就不能不落到被迫的地步才走?」
「不能。正因為如此,我覺得金錢很腐蝕人。」一束喜悅的光芒使他的臉龐變得年輕了:「我一旦有錢,就盡快花掉它。」
「這不是維克多-斯克利亞西納嗎?」一個眼睛十分和藹的禿頂小老頭走到了我們的桌旁。
「是的。」從斯克利亞西納的雙眼我看到了幾分懷疑,同時又發現某種希望。
「您認不出我了?自維也納一別,我老多了。我是馬納斯-哥德曼。我自己許了願,萬一能與您相遇,一定要向您致謝:謝謝您的書。」
「馬納斯-哥德曼!當然認識!」斯克利亞西納熱情地說,「您現在法國生活?」
「自1935年以來一直都在。我在古爾斯集中營呆了一年,後來僥倖逃脫……」他說話的聲音比他的目光更加溫和,溫和得近乎死氣沉沉。「我不想打擾您,我能與《棕髮女郎維也納》的作者握手感到榮幸。」
「我能再次與您相見感到高興。」斯克利亞西納說。
矮小的奧地利人已經輕輕地離去,走出玻璃門,消失在一位美國軍官的身後。斯克利亞西納目送著他,突然說道:
「又是一次失敗!」
「一次失敗?」
「我本該讓他坐下,跟他談談,他需要某種東西,可我不知他的住址,我的又沒有給他。」斯克利亞西納的話聲中含著惱怒。
「若他想再見您,他一定會到這兒找您的。」
「他一定不敢。我該先開口詢問他,這本來又不是難事!在古爾斯呆了一年,我猜想那整整四年裡,他一直東藏西躲。他年紀跟我差不多,可看去像個老頭。他肯定渴望某種東西,可我讓他走了。」
「他並沒有顯出失望的神色,也許他真的只是想向您道謝。」
「這是他給自己找的借口。」斯克利亞西納一口氣把酒喝了個精光:「張口請他坐一坐,這是多麼容易的事,一想起本可以辦到但卻不去辦的事,心裡真憋氣!什麼機會都白白放過了!沒有思想、沒有衝動,不像過去那麼開放,而是緊閉心扉。最大的罪孽莫過於此:疏忽罪。」他極為內疚地兀自講著,沒有容我插話,「那四年裡,我一直待在美國,吃得好,穿得暖,平平安安。」
「您那時無法留在這邊。」我說。
「我也可以藏起來嘛。」
「我不知這又有何用。」
「當我的朋友們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時,我寓居維也納。當另一些戰友在維也納慘遭褐衫黨徒的殺害時,我又來到了巴黎。而當巴黎被侵佔期間,我又去了紐約。問題的關鍵是要探清如此苟活著是否有什麼意義。」
斯克利亞西納的聲調觸動了我的心,我們也一樣,每當我們想起被流放的人們,心裡就感到恥辱:我們沒有任何可指責的,可我們沒有分擔足夠的苦難。
「有難不能同當,彷彿成了罪人。」我又補充道:「感到自己有罪,真讓人難受。」
突然,斯克利亞西納顯出一副隱秘、默契的神情,朝我微微一笑:「這要看具體情況。」
我一時細細察看著這副狡黠而又痛苦的面孔:「您是想指某些可以免得我們遭受良心責備的內疚心理。」
他反過來打量著我:「您可真不蠢。一般來說,我不喜歡聰明的女人,也許是因為她們還不夠精明吧。於是她們想表現自己,嘰嘰喳喳說個不休,可實際上什麼也不懂。與您初次見面時讓我吃驚的是,您那種始終保持緘默的姿態。」
我莞爾一笑:「我可沒有多少選擇餘地。」
「迪布勒伊、佩隆和我,我們都講得很多。您神態安詳地傾聽著……」
「您知道,」我說,「聽別人說話是我的職業。」
「這不錯,可那神態不同。」他點了點頭:「您肯定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精神分析大夫,要是我年輕十歲,我准交給您醫治。」
「給您分析分析,這對您有吸引力嗎?」
「現在為時已晚。一個成熟的人,是個利用自己的缺陷與惡癖自我塑造的人,人們可以毀滅他,但卻不能醫治他。」
「這要看什麼病。」
「有益的惟有一種:保持自我,絕對的自我。」
他的面孔突然由於一種幾乎難以令人忍受的坦誠而變得溫和起來,他話聲中那份給人以信任感的淒楚潛入我的心底。我衝動地說道:「比您病重的還有。」
「怎麼回事?」
「有些人,你一見到他們,不禁會自問他們怎麼能夠自我承受,人們暗自思忖,這些人除非癡呆,不然肯定會對自己感到恐怖,而您並不給人造成這種印象。」
斯克利亞西納的面容仍然那麼嚴肅:「您就從不對自己感到恐怖?」
「從不。」我嫣然一笑:「可我與自我很少發生關係。」
「正因為如此,您才那麼讓人感到心寧。」斯克利亞西納說,「我們一見面,我馬上就發現您這一點:您一副很有教養的少女的乖模樣,讓大人們儘管放心交談。」
「我的姑娘都十八了。」我說。
「這不說明任何問題。再說,我向來無法忍受少女。可是一位宛若少女的婦人,那就迷人了。」他細細打量了我一番,繼續說道:
「真有意思,在您的生活階層裡,所有女人都是很開放的。就您而言,人們也會揣摩您是否欺騙過您的夫君。」
「欺騙!多麼可怕的字眼!羅貝爾和我都是自由的,我們互相從不瞞著什麼。」
「可您從來沒有濫用過這種自由?」
我有些尷尬地說:「只要有機會。」為了掩飾窘態,我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馬提尼酒。這種機會不是很多,在這一方面,我與羅貝爾迥然不同。他認為在酒吧隨便找個漂亮的女人,跟她度過一小時,這很正常。可是我,我絕對不會答應把不能當朋友結交的男人當作情夫,我對友情的要求是嚴格的。這五年裡,我一直毫無遺憾地過著清白的日子,我想我還會永遠這麼生活下去。作為一個女人,我的生活已經完結,這很自然,有多少東西都已經毀滅了,永遠……
斯克利亞西納默默無聲地端詳著我:
「不管怎麼說,我敢打賭在您這一輩子沒有過多少男人。」
「正是。」我說。
「為什麼?」
「找不著。」
「要是找不著,那是因為您壓根兒沒有找。」
「對所有人來說,我都是迪布勒伊的夫人或安娜-迪布勒伊大夫,這只能贏得尊敬。」
他笑呵呵地說:「我並不那麼想尊敬您。」
出現了一陣沉寂。我開口說道:
「為什麼一個自由的女人就非得跟天底下所有的男人睡覺?」
他嚴肅地看了看我:「要是一個您對他有幾分好感的男人開門見山,提出要您跟他過夜,您會幹嗎?」
「這要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
「看他,看我,看具體環境。」
「就假設我現在向您提出這個要求。」
「我不知道。」
我早就猜透了他的用心所在,可我還是一時不知所措,亂了方寸。
「我向您提出要求:同意還是不同意?」
「您也太快了。」我說。
「我討厭裝模作樣,向一位女人獻慇勤,對他自己和對她都掉價。我並不以為您會喜歡故作風雅的調情話。」
「不喜歡。可在作出一項決定之前,我喜歡先考慮一番。」
「那您就考慮考慮吧。」
他又要了兩杯威士忌。不,我不想跟他睡覺,不想跟任何別的男人睡覺。我的軀體早就沉睡在一種自私的麻木狀態,我會以怎樣的墮落行為去打擾它的安寧?再說,這似乎絕不可能。納迪娜那麼輕而易舉地委身於陌生男子,對此,我常常瞠目結舌,在我這孤寂的肉體和我身邊獨自飲酒的男人中間,並不存在任何聯繫。想像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他裸露的懷中,就像假設那躺著的就是我的老母親一樣荒謬。我說:
「等看看這晚上相聚的情況如何再說。」
「真荒唐。」他說,「腦子裡總纏繞著這個問題,您怎能指望我們談論政治或精神分析?您完全應該知道您將要作出何種決定,趕緊明說吧。」
他如此迫不及待,這清楚地向我表明了不管怎麼說,我還不像我的老母親。應該相信,至少在這一個小時之內,我是令人渴望的,因為他就渴望得到我。納迪娜常常說她上床就像上飯桌一樣無所謂,也許她說得有理。她責備我總戴著冰冷的山羊皮手套去接觸生活,果真如此嗎?若我脫掉這手套,將會發生什麼事?倘若今晚不脫去,從今往後還會脫去嗎?「我的生命已經完結。」我充滿理智地對自己說,可是,與理智唱對台戲的是我尚有多少個春秋要打發。
我突然說道:「行,那就是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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