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告訴她就是了。」
「那可要撒大謊了。」他淡然一笑,「何況她總會知道的。」
「那麼,為了避免造成她痛苦,你就讓我失去我那麼渴望的東西?」
「你真的那麼渴望?」
「一個陽光充足、有吃有喝的國度,我恨不得讓自己的靈魂能去那兒安息。」
「你在戰爭期間挨餓了吧?」
「瞧你說的!要知道找吃的,媽媽可真了不起;她常騎自行車行程八十公里,給我們弄回一公斤蘑菇或一塊變質的肉。儘管如此,仍免不了要挨餓。當我結識的第一個美國人把他那份食物連同盒子一起往我懷裡塞時,我簡直都瘋了。」
「正是為此你才那麼喜歡美國人?」
「真的。再說,開始時我覺得挺好玩。」她一聳肩,「現在,他們組織得太嚴密了,再也沒有什麼意思。巴黎重又變得陰森森的。」她以一副苦苦哀求的神情望著亨利:「帶我走吧。」
他真想能給她這一樂趣。給一個人以真正的幸福,是多麼讓人寬慰!可又怎能讓波爾承受這一切?
「你已經有過不少風流事,」納迪娜說話,「波爾還不是忍了。」
「誰告訴你的?」
納迪娜狡黠地一笑:「女人之間談起自己的夫妻生活,那才帶勁呢。」
確實,亨利曾向波爾招認了幾次不忠的行為,她都原諒了,並對此表現出不屑一顧。可是今天,難就難在要說出外出的原因,這勢必要逼他說假話,永遠也解釋不清。他再也不願這樣做。要麼冷酷無情,乾脆要求得到自己的行動自由,可他又勇氣不足。
他喃喃地說:
「外出旅行一個月,那可不一樣。」
「可一回來就可以分開嘛。我才不願意把你從波爾手中奪走呢!」納迪娜放肆地笑著說:「我只是想出遊,僅此而已。」
亨利猶豫不決。和一位衝著他微笑的女人一起漫步在陌生的街巷,雙雙坐在露天咖啡座上;夜晚又在旅館的客房裡擁抱她那富於青春活力的熱乎乎的軀體,這一切確實誘人。再說,既然他已經下定決心與波爾分道揚鑣,再躊躇等待又有何益?時間消除不了任何隔閡,往往適得其反。
「聽我說,」他說道,「我不能給你許任何諾言,要記住這決不是諾言;可我盡量去和波爾商量商量,要是我覺得帶你一起走有可能的話,那麼,就答應你。」
我洩氣地望著那幅小油畫。兩個月前,我吩咐孩子「畫座房子」,可他卻畫了一座別墅,有屋頂、煙囪,還冒著青煙,可不見一扇窗戶、一扇門扉,四周圍著高高的黑柵欄,鐵欄杆尖尖的。「現在,畫一家人吧」,他於是畫了一個男子,手上牽著一個小男孩。今天他又塗了一座沒有門扉、圍著鋒利漆黑的鐵欄杆的房子,我們闖不進去。難道這是一個特別難以診治的頑症?還是我不善醫治?我把畫放進了病歷。是我不會還是不願?孩子的逆反行為也許恰好反映了我自身感覺到的逆反心理:兩年前在達豪集中營喪命的那位陌生人,要把他從他兒子的心中抹去,這不禁使我心悸。我暗自思忖:「那我應該放棄這一療法。」我呆呆地立在辦公桌旁。眼下還有兩小時,也許抓緊時間可以把病案記錄整理完畢。可我還下不了決心。當然,我總是給自己提出一系列的問題。醫治,往往就是損毀。在一個不公平的社會裡,個人的心理平衡又算得了什麼?但是,我卻始終激情洋溢,熱心於給每一個病例尋找答案。我的目的不在於給病人提供一種內心虛假的慰藉;如果我想方設法幫助他們擺脫心中的幻夢,那是為了能使他們獲得正視現實世界中的各種真正的問題的能力。我每獲得一次成功,就覺得完成了一項有益的工作。任務是多麼巨大,它需要大家的合作,而這正是我昨天所思慮的。但是這就意味著每個明智的人在使人類走向幸福的歷史進程中都要起到一定的作用。可我卻再也不相信會達到這一美好的和諧。未來拋棄了我們,無需我們的參與,倘若只限於現實而言,那麼即使小菲爾南變得像其他所有孩子一樣開心、頑皮,又有何益呢?「我簡直像是在紡織質量極其低劣的棉紗。情況不妙。」我暗自思忖,「要是這樣下去,最後只有把診所關了。」我走到浴室,端出了一盆水,拿了一大把舊報紙,蹲在壁爐前,爐子裡毫無生氣地燃著紙糰子。我把廢報紙用水打濕,動手揉成一團團。對此類活兒,我不像過去那樣厭惡了,有納迪娜的幫助,加上女門房有時也幫我一把,整個家我拾掇得還算過得去。當我揉著這些舊報紙時,我至少肯定自己是在做某件有益的事情。令人煩惱的是這用的僅僅是我的雙手。我終於做到了再也不想小菲爾南,再也不考慮我的職業。可仍然沒有解決多大問題,我腦中又像唱片似的猛烈旋轉:「在斯塔維羅1,被納粹褐衫隊殘害的兒童不計其數,連收葬他們的棺材都不夠了……」我們,我們總算倖免於難,可別處遭受了災禍。人們匆忙藏起國旗,紛紛把武器扔入水中,男的奪門外逃,女的死守家門,任憑雨水拍打的街巷裡,傳來聲嘶力竭的叫喊聲;這一次,他們不再以寬宏大度的征服者的面目出現,而是懷著刻骨仇恨,殺氣騰騰地撲來。他們終於走了,可歡樂的村寨焦土一片,孩子們的屍骨如山。
1比利時一地名。
一股寒流使我渾身戰慄,納迪娜猛地打開了門,問道:
「你為什麼沒有叫我幫你一把?」
「我以為你在穿衣服呢。」
「我早就穿好衣服了。」她蹲在我的身旁,手中捏著一份報紙。「你害怕我不會?可我總還是能幹的。」
實際上她笨手笨腳的,報紙總是打得太濕,原因是搓得不夠緊。可儘管這樣,我還是應該喊她來的。我細細看了她一眼。
「讓我來幫你打扮一下吧。」我說。
「給誰看?給朗貝爾?」
我到自己的衣櫥裡找出了一塊披巾和一枚古老的首飾別針,把一雙薄底淺口皮鞋遞給她。這雙鞋子是一位自覺已經康復的女病人送給我的禮物。納迪娜猶豫了一下:
「可你今晚要出門,你到時穿什麼?」
「誰也不會再看我的腳了。」我笑著回答。
她接過皮鞋,咕嚕了一聲:「謝謝!」
我真想回答一聲:「沒什麼!」我的體貼和慷慨往往惹得她不高興,因為她並不真心感激我,恰恰相反,她在心底裡責怪我這樣做。我感覺到她在感激與懷疑之間左右搖擺:毛手毛腳地揉著紙團。她生疑是有道理的。在我慣用的手段中,忠誠與大方實際上最不公道。我想方設法要消除她的痛苦,可結果總是讓她感到理虧。她痛苦,是因為迪埃戈死了,是因為她沒有節日裙服,是因為她笑得不美,由於心情憂鬱而變醜了。她痛苦,是因為我還善於讓她服從我,是因為我愛她愛得不夠。也許不像恩賜似的待她,免得她無所適從,這樣做更合適。要是我把她抱在懷裡對她說「我可憐的小姑娘,原諒我沒有更愛你」,我也許能給她安慰。要是我把她抱在懷裡,也許我心底能築起防線,不再懷念那些沒有葬身之地的小孩屍體。
她抬起頭:「關於當秘書的事,你又跟爸爸商量了嗎?」
「前天以來,一直沒有再談。」我連忙又補充說,「雜誌4月份才出刊,有的是時間。」
「可我急需知道我該怎麼辦。」納迪娜說,接著往火裡扔了個紙團,「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反對。」
「他已經對你說過了,他覺得你準會浪費了自己的光陰。」可是,我覺得尋找一個職業,承擔大人的責任,這對納迪娜有好處,但是羅貝爾想得更高更遠。
「可是學化學,這不是浪費時間嗎?」她一聳肩膀說道。
「誰也不強迫你學化學。」
納迪娜當初選擇了化學,是為了與我們鬥氣,沒想到她吃盡了化學的苦頭。
「化學並不讓我厭煩,」她說,「煩人的是當學生。爸爸根本沒有意識到:與你像我這麼大年紀的時候相比,我比你要老練多了,我想做點真正的事情。」
「你完全知道我是同意的。」我說,「請你放心,要是你父親見你死不改變主意,他最後總會點頭同意的。」
「他會說同意,可我知道他到時會拿出什麼腔調!」納迪娜一副賭氣的樣子說道。
「我們一定能把他說服。」我說,「你知道,要我是你的話,我該會怎麼做:我這就馬上開始學打字。」
「馬上學,我不行。」她猶豫了片刻,接著帶著幾分挑釁的神情盯著我:「亨利要領我跟他一起去葡萄牙。」
我一時慌了手腳。「這是你們昨天決定的事?」我用一種很難掩飾我內心不悅的聲音問道。
「我早就決定了。」納迪娜回答道,繼又咄咄逼人地問道:「你肯定會罵我吧?你準會為了波爾責罵我吧?」
我在手中搓著一個濕紙團:「我覺得你這樣做會給自己帶來痛苦的。」
「這是我自己的事。」
「說來也是。」
我再沒有多說,我知道我緘默不語會惹她生氣。她本來需要有人給她出出主意,可她不由分說,一概拒絕,這樣做的確也讓我惱怒。她要的是我有話乾脆明說,可是我卻討厭干涉她的私事。我還是鼓了鼓勇氣說道:「亨利並不愛你,他眼下沒有心去愛……」
「那朗貝爾,他就那麼傻,會娶我?」她抱有敵意地反問道。
「我從來沒有逼你結婚,可朗貝爾愛你是事實。」
她打斷了我的話:「首先,他並不愛我;他連讓我跟他睡覺這樣的要求都從來沒有提過,甚至在聖誕前夜,我主動向他表示,他也不搭理,氣得我直跳。」
「因為他期望從你身上得到的是別的東西。」
「要是我不惹他喜歡,那是他的事;再說,我理解他已經有過像羅莎那樣的姑娘,難呀。我請你相信我根本無所謂。只是不要老是纏著我說他愛上了我。」納迪娜聲音越說越激動。我一聳肩膀。
「你願意怎麼幹,你就怎麼幹好了!」我說,「我任你自由,你還有什麼要求?」
她輕輕咳了一聲,當她惶恐不安的時候往往這副樣子。「亨利和我之間只不過是一起玩玩。回來後就分手。」
「坦率地說,納迪娜,你真這麼想?」
「真的,我真這麼想。」她過分自信地回答道。
「可等你跟亨利呆了一個月以後,你就會迷上他的。」
「絕對不會。」她的兩隻眸子裡又閃現出挑釁的目光:「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昨天跟他睡覺了。可我根本不把這當作一回事。」
我移開了眼睛,我實在不願知道。我沒有表露出窘迫的樣子,說道:「這不說明問題。我有十分把握,等你們回來後,你一定會想抓住他不鬆手,可是他肯定不樂意。」
「到時瞧吧。」她說。
「啊!你承認了,你希望抓住他不放。可你錯了,目前他所希望的,是獲得他的自由。」
「這就要賭一場了:我覺得這挺好玩的。」
「盤算、耍手腕、窺伺、等待,你覺得這好玩!可你連愛都不愛他!」
「也許我是不愛他。」她說,「可我需要他。」
她朝壁爐裡扔了一大把紙團。
「跟他在一起,我能生活下去,你理解嗎?」
「要生活下去,用不著任何人。」我不快地說。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你把這就叫做生活!說實在的,我可憐的媽媽,你以為你過的是生活?跟爸爸一談就是半天,剩下的半天跟那些瘋瘋癲癲的人打交道,你說這就叫生活!」她站起身子,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用激怒的聲音繼續說道:「我有時也免不了干蠢事,這我不說。可我寧願在窯子裡了卻一生,也不肯戴著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獨自逍遙地過日子:你那雙手套,總也不脫。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給人出主意,可你對人到底有何瞭解?我完全可以肯定,你從沒有用鏡子照照自己,從來沒有做過噩夢。」
每當她理虧或對自己感到懷疑時,她總是採取這種對我進行攻擊的策略;我沒有答理一聲,她朝房門走去。跨到門口時,她猛地止步,聲音較為平靜地問道:
「你等會兒來跟我們一起喝杯茶好嗎?」
「你到時喊我一聲就是了。」
我站起身,點了一支煙。我能怎麼辦?我再也不敢過問什麼了。當她開始尋覓迪埃戈,繼而到處廝混、躲避迪埃戈時,我曾試圖插手;可是,納迪娜突然發現了不幸,打擊太猛烈了,她因此而憤恨、絕望,陷入歧途,越走越遠,再也無法控制住她,只要我設法跟她談談,她馬上就堵起耳朵,大喊大叫地逃出家門,直到拂曉時才回家。在我的一再要求之下,羅貝爾才開始開導她,那天晚上,她沒有出門去找那位美國上尉,一直關在自己的臥室裡。可第二天,她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句話:「我走了。」整整一天一夜過去了,又是一夜過去了。羅貝爾四處找她,我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多麼可怕的等待!清晨4時許,蒙巴納斯的一位酒吧招待打來了電話。我趕去後,發現納迪娜躺在酒吧的一張長凳上,醉得不省人事,一隻眼睛又青又腫。「就由她去吧,千萬不能跟她對著幹。」羅貝爾勸我說。我別無選擇。倘若我繼續再對抗下去,納迪娜說不定會開始忌恨我,故意嘲弄我。可是她心裡明白,我讓步是違心的,實際上是在責備她:她因此對我耿耿於懷。也許她沒有全錯,要是我當初給她更多的愛,我們倆的關係可能不至於像今天的這個樣子:也許我能有辦法不讓她過這種為我所指責的生活。我久久地佇立著,雙眼望著火苗,心裡反覆說道:「我愛她愛得不夠。」
我當初並沒有盼她降生於世,是羅貝爾迫不及待地希望有個孩子。我怨恨納迪娜妨礙了我和羅貝爾之間的傾心交談。我愛羅貝爾愛得太深了,而對她關心不夠,當我從這位闖入世間的小丫頭的身上發現了羅貝爾或我的相貌時,並沒有因此而激起我的母愛。我無所謂地看著她的藍眼睛、頭髮和鼻子;我盡量不斥責她,可她感覺到了我的緘默和保留態度:她從小就對我疑心。任何一位小姑娘都無法與她相比,她是那樣拚命地要戰勝對手,去佔據她在父親心中的位置。她從不甘心於跟我同類,當我向她解釋她很快就要來初潮,並說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時,她恐慌不安地細聽著我的話,爾後竟把她那心愛的花瓶在地上砸了個粉碎。初潮來後,她火氣如此之大,以至於整整十八個月沒有行經。迪埃戈的出現,在我們之間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氣氛:她終於獲得了非她莫屬的珍寶,感到已經跟我平起平坐,我們母女間因此而產生了情愛。可是後來,一切變得更糟了,如今,是糟上加糟。
「媽媽。」
納迪娜在喊我。我順著走廊走去,心裡在想:我要是呆得太久,她會說我獨佔了她的朋友;可要是走得太急,她會以為我瞧不起他們。我推開門,裡面有朗貝爾、塞澤納克、樊尚、拉舒姆;沒有一個女的,納迪娜從來就沒有一個女友。他們圍著取暖電爐在喝著美國咖啡,她遞給我一杯黑乎乎的、嗆人的東西。
「尚塞爾被打死了。」她突然說。
我並不怎麼熟悉尚塞爾;可是十天前,我親眼看他與別的人圍著聖誕樹歡笑。羅貝爾也許說得有理,生者與死者之間並不存在多少距離。然而,這些正在默默無語地喝著咖啡的未來的死者卻一副羞愧的神色,像我一樣為如此活在世間感到恥辱。塞澤納克無神的眼睛比平日更加呆滯,儼然一個被動了大腦切除手術的蘭波1。我開口問道。
1蘭波(1854∼1891),法國著名詩人,曾因病做過腦手術。其主要作品有《地獄裡的一季》等,對後來的頹廢主義文學產生過影響。
「怎麼回事?」
「什麼也不清楚。」塞澤納克回答說,「他兄弟收到了一封短信,說他死在了戰場上。」
「他不會是故意尋死吧?」
塞澤納克聳了聳肩膀:「也許是。」
「也有可能沒有徵求他的意見。」樊尚說,「我們那些將軍們才不憐惜人命呢,他們簡直就是些大軍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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