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法國的法律,服從不再是妻子的義務,每個女公民都有選舉權;但這些公民自由如果不與經濟自由相伴隨,就會成為一紙空文。被男人供養的女人——妻子或高級妓女,沒有因為手中有投票權而從男性那裡獲得解放;習俗加在她身上的束縛固然比以前少了,但隱含的消極自由並未根本改變她的處境;她仍被禁煙在依附地位上。女人通過有報酬的職業極大地跨過了她同男性的距離;此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可以保障她的實際自由。一旦她不再是一個奇生者,以她的依附性為基礎的制度就會崩潰;她和這個世界之間也就不再需要男性充當中介。
如我們所見,使女人注定成為附庸的禍根在於她沒有可能做任何事這一事實;所以她才通過自戀、愛情或宗教孜孜不倦地、徒勞地追求她的真實存在(being)。當她成為生產性的、主動的人時,她會重新獲得超越性;她會通過設計具體地去肯定她的主體地位;她會去嘗試認識與她所追求的目標、與她所擁有的金錢和權利相關的責任。許多女人意識到了這些利益,即使是那些非常有節制的女人。我曾聽到一個在旅館門廳擦地板的女勤雜工說:“我從不向任何人求任何事;我成功全靠我自己。”她為自己能自食其力而驕傲,就跟洛克菲勒似的。然而不要以為只要有選舉權和工作的結合,就可以構成徹底解放,因為工作在今天還不是自由。只有在社會主義世界,女人才能夠用一種自由獲得另一種自由。今天多數工人是受剝削的。另一方面,社會結構並未由於女人的地位發生了變化而有多大改變;這個始終屬於男人的世界,現在仍然保持著他們所賦予它的形式。
我們不應對把婦女勞動問題弄得復雜化的那些事實視而不見。最近,一個頗有思想的知名女人對雷諾工廠的女工做了一個調查;她指出,她們寧可呆在家裡也不願意到工廠工作。
無疑她們只是作為受經濟壓迫階級的一員獲得經濟獨立的;另一方面,工廠裡的工作並未使她們免於家務負擔。如果讓她們進行選擇,要麼每周在工廠工作40小時,要麼每周在家工作物小時,她們肯定會作出全然不同的答復。也許兩種工作她們都樂於接受,只要她們作為工人,在理應屬於她們的世界上能夠受到平等對待,在理應愉快而自豪地分享的發展中能夠有充分的權利。姑且不說農民,目前多數女人尚未擺脫傳統的女性世界;她們既不能從社會也不能從丈夫那裡得到所需要的幫助,因而不能使與男人平等成為具體的事實。只有那些有政治信念、在工會積極活動、對她們的未來充滿信心的女人,才能賦予默默無聞的日常工作以道德意義。但是由於缺乏空閒時間以及沿襲屈從的傳統,女人自然剛剛開始產生政治的和社會的意識。由於在工作交換中沒有得到理應得到的道德的和社會的利益,她們自然不會熱烈服從工作的約束。
同時也完全可以理解,制帽廠的女徒工,女店員和女秘書為什麼不願意放棄男性支持所帶來的利益。我已經指出,對年輕女人來說,特權等級有一種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盡管她只有交出自己的身體才能加入這個行列。由於實際上她的工資很低,而社會期望於她的生活標准又很高,她注定要去風流。她若是滿足於靠工資度日,便只會淪為賤民,這意味著住房簡陋,衣衫襤褸,被各種娛樂乃至愛情拒之門外。善男信女們向她鼓吹苦行主義,而她的粗茶淡飯同苦行僧的確沒有什麼兩樣。不幸的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夠把上帝當做情人:如果要成功地過女人的生活,她就只能取悅於男人。所以她會接受援助,而這是玩世不恭的雇主付給她難以維持溫飽的工資時所指望的。這種援助有時會讓她有可能改善自己的處境並取得一種真正的獨立;然而有時也會使她放棄自己的工作,變成情婦。她往往同時保持著兩種收入來源,每∼種都或多或少地被當做逃避另一種的手段;但實際上她卻在受到雙重奴役:工作的奴役和保護人的奴役。就已婚女人而言,她的工資通常只是一種零用錢;對於“還另外有事可做”的女孩子,男性資助似乎是一種額外收入;但她們都沒有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完全的獨立。
然而,有相當多的特權女人在自己的職業中,找到了取得經濟和社會自主的手段。當考察女人的發展前景和未來時,這些女人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是深入調查她們的處境特別令人感興趣的原因,即使她們現在還只是少數。她們一直是女權主義者同反女權主義者論爭的主題。後者認為,今天解放型的女人對世界沒有任何建樹,而且難以達到自己的心理平衡。
前者則誇大了職業婦女所取得的成果,對她們的心理紊亂視而不見。實際上,沒有充分理由可以說她們在走一條錯誤的道路;然而她們在新的領域尚不能安然落腳,這卻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她們目前僅僅處於過渡階段。從男人那裡獲得經濟解放的女人,在道德上、社會上和心理上還沒有處在和男人同樣的境遇。她對職業的態度和獻身精神,與她的整個生活方式息息相關,因為當她進人成年生活時,她背後並沒有和男孩子一樣的過去,也沒有受到社會的同等對待;世界在她面前呈現出另一番前景。身為女人,今天該如何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和真正意義的人,這是她們面臨的特殊難題。
男人擁有優勢,這點他從小就感受到了。這種優勢是,他作為一個人的使命同他作為一個男性的使命沒有絲毫的違背。由於男性生殖器與超越具有同一性,反過來他在社會上和精神上的成功,也賦予他一種男性所特有的威望。他不是分裂的。而對於女人的要求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女性氣質,她就必須成為客體和獵物,就是說,她就必須放棄成為主權主體的權利要求。正是這種沖突使得解放型文人的處境格外引人注目。她拒絕只扮演她的女性角色,因為她不承認自己是不健全的;但是不承認她的性別也同樣是一種不健全。男人是有性征的人,女人只有也是一個有性征的人,才能夠成為一個健全的、和男性平等的人。否認她的女性氣質就等於在部分否認她的人性。厭惡女性的人常常指責知識婦女“無視她們自己”;但是他們也向她們鼓吹這種論調:如果你們希望成為和我們平等的人,那麼就別使用化妝品和指甲油了。
這種勸告純屬胡說。正是因為女性氣質這個概念是習俗和時尚人為制造的,它才從外部硬加到每個女人的頭上;她可以得到逐步的改造,直到她的禮儀規范接近男性所采納的禮儀規范,所以在海邊(在別的地方也常常如此),褲子變得女性化了。它在這方面並沒有引起任何根本性變化:女人仍然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改造女性氣質這個概念。女人若是不順從就會貶低自己的性價值,因而貶低自己的社會價值,因為性價值是社會的主要特征。女人在放棄女性特質時不會取得男性特質;甚至易裝癖也無法讓她成為男人——她是個拙劣的模仿者。我們已經看到,同性戀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態度,而中性態度是不可能存在的。沒有一種否定的態度不隱含著相對應的肯定態度。少女往往認為她絕對能夠蔑視傳統;但是另一方面她甚至還要去參加那方面的鼓動;她正在創造她必須承擔其後果的新處境。當一個人不能遵循公認規范的時候,這個人就會變成造反者。當一個穿奇裝異服的女人,以貌似天真的態度斷言她只不過是隨心所欲地穿穿而已時,她其實在撒謊。她非常清楚隨心所欲就是標新立異。
反之,一個不願意偏離常規的女人會遵循通常的規范。除非與絕對有效的行動有關,否則采取挑釁態度是有害的,因為它是浪費而不是節省了時間和精力。一個女人要是不願意讓自己引起社會的憤慨或貶低自己的社會價值,就應當以女性的方式去經歷完她的女性處境;
關於這一點,她的職業成功也往往是這樣要求的。但是,和男人可以自然地符合習俗(習俗要求他做一個獨立而主動的人,並為此而建立)相反,一個同樣是主體和主動者的女人,卻必須讓自己偷偷地擠進一個注定要使她被動的世界。這會引起不少麻煩,因為受女性范圍束縛的女人已明顯擴大了這一范圍的重要性:她們已把穿著打扮和家務勞動變成了難以掌握的藝術。男人幾乎沒有必要去關心他的衣服,因為他的衣服是方便的,適合他的主動生活的,未必要典雅;他的衣服幾乎不是他人格的一部分。而且也沒有人期待他自己去整理這些衣服,因為某個好心的或雇來女性會讓他免去這種麻煩。
女人則與此相反,她知道自已被注視時對她的關注離不開她的外貌:她是因為並通過她的裝束才得到人們的評價、尊重和渴望的。她的衣服原本就是為了讓她顯得重要,所以很不方便,容易毀壞:襪子容易脫落,鞋子容易掉跟,淺色衣服容易髒,褶折容易弄平。然而她還必須親手去做這大部分的修修補補工作;別的女人不會自動來幫忙,而她對雇人去做她本來可以自己去做的工作,也會感到猶豫不決,因為電燙發、固定發型、化妝品、新衣服,它們的開銷已經夠大的了。當學生和秘書做完一天的工作回來後,她們總有一只脫落的襪子需要固定,總有衣服需要洗,總有裙子需要熨平。一個有較高收入的女人可以讓自己免於這類瑣事,但她必須保持更為復雜的典雅;她將會把時間浪費在購物、配置家具之類的事情上。
傳統甚至還要求單身女人對她的住處給予某種注意。一個被派到新城市去的官員,將會很容易在旅館裡找到住處;但同樣職務的女人卻希望住在屬於她自己的地方。她必須處處小心,保持房間整潔,因為人們不會原諒她在這方面發生的疏忽,雖然這種疏忽發生在男人身上他們又認為是很自然的。
不只是尊重別人的看法才使得她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儀表和家務上,她還希望保持她的女性氣質,同時也是為了使她自己得到滿足。只有把她那為自己創造的生活,同她的母親、她的童年游戲和她的少女幻想為她准備的命運結合起來,她才能夠通過她的全部的現在和過去,對她自己采取贊同的態度。她一直懷著自戀夢想;她一直以她的自我迷信,去反對男性對自己生殖器所產生的自豪;她希望自已被別人看到,希望自己對別人是有吸引力的。她的母親和姐姐反復教導說要喜歡那個小窩: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家,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內部世界”!這始終是她對獨立的基本夢想;即便已經以其他方式得到了自由,她也根本不打算拋棄這些夢想。在某種程度上,她在男性世界仍感到不安全,仍傾向於保留隱退的要求,而這種隱退,又是以她已慣於在心裡尋找內部庇護作為象征的。由於服從女性傳統,她會給地板打蠟,會在家裡自己做飯,而不會像男人那樣到飯館裡去吃飯。她希望既生活得像個男人,又生活得像個女人,這樣一來她便增加了自己的義務,也增加了自己的疲勞。
如果她想表現出充分的女性氣質,那麼就意味著她也想用盡可能討人喜歡的差別去迎合異性。她的最大難題將在性的領域出現。為了做一個健全的、與男人平等的人,女人必須如男性有接近女性世界的途徑那樣,有接近男性世界的途徑,必須有接近他人的途徑;但是,他人的要求在這兩種對稱的情況中並不是對稱的。一旦取得了名聲和財富,表現出內在氣質就可能增加女人的性吸引力;但是,她是一個具有獨立的主動性的人這一事實,又在向她的女性氣質開戰,不過這一點她已經意識到了。獨立的女人——主要是考慮自己處境的知識婦女,將會由於自己是個女性而受自卑情結的折磨;她沒有時間像其生活唯一目標就是勾引別人的風流女人那樣,去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美容;她會盡可能遵循專家的忠告,但她將只不過是這個優雅領域裡的業余愛好者而已。女性勉力對超越的要求,是把自身貶為內在,是僅僅作為微妙顫抖的肉體出現;這必然是自動奉獻出的獵物。
但是知識婦女知道她要把自己奉獻出去,也知道她是一個有意識的人,是一個主體;一個人幾乎不可能愚弄自己所投下的目光,不可能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眼睛變成湛藍的水池;
一個人也不可能真正有效地終止逼向世界的身體的強烈沖動,把它變成一尊被隱隱的戰栗賦予生命力的雕像。知識婦女會由於擔心失敗而更加熱情地去嘗試一切;但是她那有意識的熱情仍然是一種主動性,從而會錯過其目標。她所犯的錯誤和因停經而導致的錯誤一模一樣:
她試圖否認自己有頭腦,這和正在衰老的女人試圖否認自己的年齡如出一轍;她打扮得像個女孩子,花枝招展,戴滿了花哨的飾物和珍奇的小玩藝兒:她像個孩子似的喜歡玩讓人大吃一驚的鬼把戲。她頑皮、嘮叨,她佯裝無禮、冒失、活潑。
但是她這一切就如找不到感覺的演員,為了放松某些肌肉就要用意志力去收緊相反的肌肉,硬去垂下她們的眼簾或嘴角而不是讓它們自然下垂。所以知識婦女在模仿放縱時是很緊張的。她認識到了這一點,並且對此很是氣憤Z在她天真無邪的臉上,有時會突然閃出十分凜冽的智慧寒光;因懷有希望而柔軟的嘴唇會突然繃緊。如果她在取悅於人時碰到麻煩,那是因為她不像奴性十足的小妹妹們那樣,取悅於人完全是出乎自願;想去誘惑的欲望雖然可能十分強烈,但並沒有深入到她的骨髓。她只要一感到尷尬,馬上就會對自己的卑鄙感到煙火;她希望用男性的武器去光明正大地進行報復:她去說而不是去聽,她展示微妙的想法,奇特的感情;她和男人唱對台戲而不是去迎合他,她想勝他一籌。德-史達爾夫人取得了一些徹底勝利,因為她幾乎是不可抗拒的。但是這種比如說在美國女人當中很常見的挑戰態度,往往是激怒了而不是征服了男人;何況有些男人也用他們自己的挑戰姿態去對待他們自己。
如果他們想愛一個平等的人而不是愛一個奴隸(必須加上一句,就如他們中間既擺脫了傲慢的奴役又沒有自卑情結的那些人所做的那樣),女人就不會因整天為她們的女性氣質操心而不能自拔。她們會變得更加自然、更加質樸,既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又不那麼煞費苦心,因為那畢竟是她們的本來面目。
實際上,男人正在開始對女人的新地位采取聽天由命的態度;而她在前進時也沒有感到被人譴責,所以有一種比較輕松的感覺。今天,工作女人不像從前那麼無視她的女性氣質,而且也沒有失去她的性吸引力。這種成功雖然表明了平衡的進步,但仍不徹底;女人要同異性建立她所渴求的關系,仍然會比男人這樣做時要難。她的性愛和感情生活面臨著許多困難。
在這方面未被解放的女人決非享有特權:大多數妻子和高級妓女在性生活和感情生活上都深受挫折。如果說這些困難在獨立女人身上表現得比較明顯,那是因為她們選擇了斗爭而不是選擇了聽天由命。所有的生命問題都從死亡當中找到了無聲的解決辦法;疲於求生的女人因而比埋葬自己的意志和欲望的女人更與自我相沖突;但是前者並不把後者當做標准。她只是在同男人相比較時,才認為自己處於劣勢。
和男人一樣,一個耗費精力的、有責任心的、並且知道同世界反對勢力的斗爭有多麼殘酷的女人,不僅需要滿足自己的肉欲,而且也需要享受令人愉快的性冒險所提供的放松與轉移。目前,她這方面的自由在許多社會圈子裡仍未得到具體的承認。如果實施這種自由,她就要冒身敗名裂、丟掉職業的風險;人們至少要求她保持一種討厭的虛偽。她在社會上的地位越牢固,人們就越是容易視而不見;但尤其是在鄉下,她受到嚴厲而有偏見的監視已經成為慣例。即使在最有利的情況下(這時可以不必重視公眾輿論),她在這方面的處境也是和男人不相同的。這些差別取決於傳統態度,也取決於女性性愛的特殊性質。
男人很容易找到門路去尋花問柳,這使得他既能在最壞的情況下平息自己的肉欲,又能保持良好的興致。也曾有過女人(為數不多),准備要求建立為女性提供的妓院;在一本《第十七號》的小說裡,一個女人建議設立女人可以常去的,借助於“男妓”的服務去“滿足性欲”的妓院。好像從前舊金山就設立過這類妓院;嫖客是些妓女,她們很高興用付出報酬來代替收取報酬。後來,她們的男妓把這個地方給關掉了。且不說這種解決辦法實際上是屬於癡心妄想和不足稱道,它肯定不大會獲得成功,因為,如我們所見,女人不像男性那樣能機械地得到“滿足”;大多數女人會認為這種安排幾乎不會導至隨心所欲的放縱。無論如何這種辦法在今天並不可取。
另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是,在馬路上隨便找個伙伴度過一夜或一小時(假如這個女人生性熱情,已經克服了各種壓抑,對這種方式能夠期待並毫不生厭的話),但是這種解決方式對她比對男性要危險得多。性病的危險比較大,因為應當負責采取預防措施以避免傳染的是男人;而且,不論女人有多麼小心,她還是無法完全防止懷孕的危險。但在這種兩個陌生人的關系(獸性水平上的關系)當中,最重要的還是體力上的差別。男人對他帶回家的那個女人不必多麼擔心;他只須適當加以提防就可以。女人若是把男人帶回來,情況可就不一樣了。
我聽說有兩個年輕女人剛到巴黎,很想“看看生活”,她們夜裡到處看過之後,便邀請很有吸引力的蒙馬特區的兩個人一起吃飯。第二天早上,她們遭到了搶劫,慘遭毒打並面臨被勒索的危險。另一個更意味深長的實例是,有一個40歲的離婚女人,為了養活三個孩子和年邁父母,整天辛辛苦苦地工作著。她依然很有勉力,但根本沒有時間去過社交生活,也沒有時間扮演風流女人,去做完包括制造戀愛事件在內的通常動作,況且這會給她帶來太多的麻煩。然而她有強烈的感情,並認為她有權滿足它們。所以她想夜裡偶爾在街頭漫步,設法找個男人。但是一天夜裡,在布瓦德布洛涅叢林中消磨了一二個小時以後,她的情人拒絕把她松開:他要她的姓名住址,希望再去找她,以便為共同生活作出安排。她拒絕了,他便狠狠地揍她,最後她遍體鱗傷,幾乎嚇得要死。
至於像男人通常找情婦那樣找個永久情人,在經濟上支持或幫助他,只有擁有資產的女人才有這種可能。有些人會認為這種安排是令人愉快的,因為通過付給男人報酬,她們讓他變成了純粹工具,從而可以傲慢不恭地、隨心所欲地使用他。但是她們通常只有到人老珠黃的時候,才可以把性和情感十分殘酷地分開,因為在女性青春期,如我們所見,這兩者是極其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就此而論,有許多男人根本不會接受肉體與精神的這種分離;多數女人則更有理由拒絕考慮這樣做。而且它還涉及到欺詐,對欺詐她比男人更敏感;其實作為付酬的顧客的她本人也是工具,因為她的伙伴把她當做生存手段加以利用。男性的自尊心向男性隱瞞了性愛戲劇的曖昧性:他下意識地對自己說謊。女人更容易受羞辱,更容易受傷害,但她也更精明;她只有在犧牲了更大的欺詐之心的時候,才能夠成功地使自己變得盲目。即使女人有資產,她也絕不會認為購買男性是一種滿意的解決辦法。
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對男人也是如此),這不只是一個滿足性欲的問題,還是一個在滿足的同時維護她們做人的尊嚴的問題。當男性擁有一個女人時,當他給予她快感時,他占據了唯一主體的位置:他是個專橫的征服者,或是個慷慨的捐贈者——有時兩者都是。至於女人,她也希望使人明白她用自己的快感征服了他,她用自己的捐贈壓倒了他。所以,當她把自己硬塞給一個男人時,即便是她有希望得到好處,或者肯定能受到他的殷勤對待,或者頗有手腕地激起了他那純粹一般的欲望,她也會隨時准備相信她用她的施捨鎮服了他。多虧有了這種有利的堅定信念,她才能夠既獻了殷勤又不至於讓自己受辱,因為她認為她這樣做是出自慷慨。於是小說《麥苗青青》裡的“白衣女人”,雖然渴望菲爾的撫摸,卻高傲地對他說:“我只愛乞丐和快要餓死的人。”實際上,她非常聰明,決意要讓他采取懇求的態度。
後來柯萊特寫道:“她匆匆忙忙朝那陰暗狹小的地方走去,在那裡她出於自尊可以認為哀怨是痛苦的自白,在那裡她那幫乞丐將會領略到慷慨的幻覺。”德-華倫夫人就屬於那類喜歡找年輕的或不幸的或地位低下的情人,並用表面上的慷慨滿足了他們欲望的女人。但也有一些勇敢的女人抓住了最堅強的男人,她們以滿足他們為樂,而不去管他們的屈服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恐懼。
反之,即使女人在捕捉男人時很想認為自己是委身的,實際上並沒有委身的她,也會希望人們能夠對她的這種占有行為予以理解。“至於我,我是一個要去占有的女人,”有一天一個女記者對我說。事實上,除非強奪,一個人不可能真正占有另一個人,反之亦然;但是在這方面女人卻在加倍地欺騙自己。因為實際上男人往往通過熱情的攻擊去進行誘惑,他主動地征得了他伙伴的同意。除了極少的例外(德-史達爾夫人的例子始終被人提及),女人那裡發生的另一種情況是,她幾乎只能奉獻自己;因為大多數男人很珍視他們的角色。他們希望在女人身上能激起特殊的興奮,而不希望成為滿足她的一般要求的工具:倘若成為這種工具,他們就會覺得被利用了。一個很年輕的男人有一次對我說:“不害怕男人的女人會把男人給嚇跑。”我常聽到年齡較大的男人說:“讓女人主動令我毛骨悚然。”如果女人在奉獻自己時太大膽,男人會退避三捨,因為他熱衷於征服。所以女人只有讓自己成為獵物才能夠占有:她必須做一個被動的物,有順從可能的物。如果成功了,她便會認為自己是有意進行這種不可思議的配合的,便會重新變成主體。但是如果男性瞧不起她,她就有仍處於客體地位的危險。這就是當他拒絕接受她所獻的殷勤時她深感屈辱的原因。男人有時會因自己的失敗而惱火;然而他只不過是在一件事上失敗了,僅此而已。而女人卻已同意讓自己作為肉體處在騷動、等待和期望之中:她永遠是失敗的。一個人不論是十分盲目,還是格外精明,都只能順從這種失敗。
就算她在誘惑方面的努力取得了成功,這種勝利也仍然是模稜兩可的;事實上人們依舊會普遍認為男人是征服者,是他占有了女人。人們不會承認她和男人一樣也可以有自己的欲望,因為她不過是欲望的獵物。不用說男人已把物種力量變成了他人格的一部分,而女人則是物種的奴隸。同時她也是一個有用的、開放的純粹被動者,是一種用具;她溫順地屈從於性感受的魔力,被男性弄得神魂顛倒,而他則像摘果子似的把她給摘了下來。在別的時候人們又認為她仿佛被異己力量所占有:她的子宮有個魔鬼在肆虐,她的陰道有條毒蛇在潛伏,它迫不及待地要去吞噬男性的精子。
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認為她是一個純粹的自由者。法國尤其堅持把自由女人與輕浮女人混為一談。“輕浮”這個詞意味著無抵抗和控制的能力,意味著某種欠缺和對自由的否定。女性文學努力同這種偏見做斗爭:例如在《格裡塞裡迪》中,克拉拉-馬爾羅就堅持讓她的女主人公不屈服於誘惑,而是全憑自己的意志去完成行動。美國承認女人的性活動有某種自由,所采取的態度也比較有利。但是在法國,甚至連讓情婦委身於自己的男人也對“上床”的女人表示蔑視,這嚇壞了相當多的沒有這樣做的女人。她們害怕照此辦理會引起一片反對聲,會招致流言蜚語。
即便女人對無名的流言持滿不在乎的態度,她也會在同她的伙伴的性關系中發現具體困難,因為他是普遍看法的體現。他常常把床第看做維護自己攻擊性這一優越地位的適當場所。
他熱衷於戰勝而不是接受,熱衷於爭奪而不是交換。他想讓對女人的占有,超過她給他的奉獻;他要她同意她是一個戰敗者,要她細聲細語地供認她已被他奪走——要她坦白她有快感,承認她已屈從。當卡露迪娜以快速服從向雷納德挑戰時,他搶先她一步,急急忙忙地在她就要交出自己時蹂躪了她;他強迫她睜開眼睛,好讓她從他們的動作中看到他的勝利。同樣,在《人的命運》裡專橫的費拉爾也是在瓦萊麗想關燈時堅持開著燈。
如果女人自尊且苛求,那麼她就會把男性當做競爭對手來加以較量,不過她的裝備遠不如他的那麼好。首先他有體力,所以他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是很容易的;而且我們已經看到,緊張和主動是他的性愛本能,而女人一旦失去了被動性,就會破壞給她帶來快感的魔力;她如果在姿勢和動作上模仿支配,就無法達到性高潮,所以大多數堅持自尊的女人都是性冷淡的。極少有哪個情人會允許情婦去滿足她們的支配的或虐待的意向;不過女人因溫順而得到充分的性滿足的情況也比較少見。
對女人來說,有一條道路似乎走起來不太艱辛,這就是被虐狂的道路。當一個人工作了一整天,或者在拼搏、負責和冒險時,晚上沉溺於充滿活力的任性行動,不失為一種值得歡迎的放松。不論是情場上的老手還是新手,女人都會基於專橫的意願而經常去享受消滅自我的快樂。但有真正的被支配感對她仍是必要的。讓一個過平常生活的女人相信男性有絕對霸權,這並不容易。我曾聽說過這樣一個實例,有個女人未必屬於被虐狂,但她十分“女性化”——這就是說,她在男性的懷抱裡深深感到服從的快感。她17歲時就有過數個情人,始終感到很滿足;此後她結過好幾次婚。在成功地管理一個企業並指揮一些男人以後,她抱怨說自己變得性冷淡了。以前那種服從的極度快活,現在感覺不到了,因為她已習慣於支配男性,而這樣一來他們的威望便消失了。
當女人開始懷疑男人的優越性時,他們的自負只會降低她對他們的尊重。如果男人在床上想扮演極其野蠻的男性,他就會恰恰由於他裝得富有男人氣而顯得幼稚可笑,而女人則會把眼睛轉過去;因為他只能招來那舊有的閹割情緒,他父親的幽靈,或某些這樣的幻象。情婦拒絕屈服於情人的任性行動,並非總是出於自尊:她很願意和正在經歷生活真正時刻的成年男人交往,而不願意和給自己講故事的小男孩來往。母性的順從,不論是令人煩惱的還是被縱容的,都不是她所夢想的退讓。她也會不得不滿足於荒誕的游戲,假裝認為自己是在受支配和奴役的,或者她也會去追求應當“優越”的男人,希望找一個主人,或者她也會變得性冷淡。
我們已經看到,如果兩個伙伴認為彼此是平等的,就可以避免虐待和被虐的誘惑;如果男女兩個人都有一點節制和某種慷慨,勝利和失敗的想法就會雲消霧散:愛情行為就會變成自由交換。但荒謬的是,要承認異性個人是一個平等的人,女人要比男人困難得多。正因為男性等級具有優越地位,有相當多的女人作為個人才能在感情上受到男人的尊重:愛一個女人是件很容易的事。首先,女人可以把情人引入一個有別於他自己世界的世界,一個他和她共同探索的世界;她至少會有那麼一會兒使他神魂顛倒、快樂無比。其次,由於她的受限制和依附的處境,她的所有優點似乎都是很高的成就和勝利,而她的過失則是可以原諒的;司湯達就贊美德-雷娜夫人和德-夏斯特勒夫人,而不去管她們有極令人厭惡的偏見。如果女人的想法錯了,如果她不很聰明,不很精明和不那麼有勇氣,男人會認為這不是她的責任:
她是受害者,他往往很有道理地考慮到了她的處境。他夢想她以前也許是一個什麼模樣,她將來大概會是一個什麼模樣:人們可以相信她有任何一種可能性,因為個別地講她什麼也不是。這種空白很快就會讓情人對她感到厭倦;但它也是神秘之源,也是魅力,從而在誘惑他的同時讓他很容易首先感到一種輕松的愛。
讓女人對男人產生深厚的友誼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因為他是他讓自己所是的那種人,而這又是無可挽回的。他被愛時只能是他所是的那種人,而與他的諾言、他的不確定的前景無關;他要為他自己的思想行為負責;對他沒有什麼可原諒的地方。和他講交情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贊同他的行為、他的主張。如我們所見,朱利安可以愛上一個保皇分子;拉米埃爾式的女人卻不可能愛上一個她瞧不起其思想的男人。即使准備妥協,女人也幾乎不可能持寬容的態度,因為男人未在她面前展現那童年的郁郁蔥蔥天堂。她在這個為他們所共有的世界上碰到了他:他來到時僅僅帶著他的自我這份禮物。他是自我封閉的、明確的、果斷的,所以他不會做白日夢;他講話時人們必須洗耳恭聽。他認真對待自己:如果他是無趣的,他就會令她感到厭煩,他的存在對她就會是一種沉重壓抑。只有很年輕的男人才可以具備平易近人的令人驚歎的品質;一個人可以在他們身上尋求神秘的承諾,可以替他們辯護,也可以怠慢他們:這就是成年女人發覺他們極有誘惑力的一個原因。至於他們,難辦的是他們通常更喜歡年輕的女人,30歲的女人被拋給了成年男性。固然她在他們當中會碰到某個不會冷落她的尊重和友誼的人,但是如果他們在這方面表現得並不傲慢,她就算是很幸運的了。當她期待出現一次不但涉及到她的身體,也涉及到她的心靈的戀愛或冒險時,問題在於如何找一個她能夠與之平等相待、並且他也不自視優越的男人。
人們會說,女人一般不會如此小題大作;她們一旦抓到機會便不會問自己太多問題,況且用她們的自尊與肉欲也可以把問題應付過去。這非常正確。但是,說她們內心深處理藏著許多並不總是和男人相對應的失望、羞辱、遺憾和怨恨,這也同樣是正確的。從一次多少不令人滿意的戀愛中,男人肯定會得到性快感這種好處;而女人卻完全可能根本沒撈到任何好處。即便是冷淡的,她在那關鍵時刻也會把自己斯文地引人擁抱,有時只是因為發覺情人是性無能的,而她自己又是有失體面的,才顯得滑稽可笑。如果除了她沒有得到滿足,一切都進展順利,那麼她便會覺得自己“被用過了”,“發揮過作用了”。如果她得到了充分的快感,她就會希望延續這種事。她在說自己獨身冒險無非是想讓快活有保障時是不很真誠的,因為她的快活遠沒有帶來解救,而是把她和那個男人聯系在了一起。離異就算是好說好散,也會給她造成傷害。很少聽到女人親切地提起以前的情人,而男人親切地提到他以前的情婦這種事卻要多一些。
性愛的獨特性質以及自由生活所面臨的重重困難,把女人逼向了一夫一妻制。然而不論私通還是婚姻,其同事業的協調對於她遠不如對男人那麼容易。有時她的情人或丈夫讓她放棄事業,而她如柯萊特筆下的瓦加邦德那樣猶豫不決,既渴望男人熱情地出現在她的身邊,又害怕被婚姻束縛住。她若是屈服了,就又會成為附庸;她若是拒絕了,就會讓自己受到毀滅性孤獨的懲罰。今天男人通常願意讓他的伙伴繼續去做她的工作;柯萊特-伊韋的小說,雖然描寫了年輕女人為了安寧和家庭而不得不犧牲了她們的職業,卻是相當過時的;共同的生活對於兩個自由人是一種豐富,每一方都會從對方的職業中得到對自身獨立性的保障。自立的妻子把丈夫從婚姻奴役中給解放出來,而這種奴役是她自己所受奴役的代價。如果男人是體貼入微的、心地善良的,這樣的情人們或夫妻就會有一種不斤斤計較的寬宏大量,從而會達到完美的平等狀態。甚至男人也可能扮演忠實僕人的角色;所以對喬治-艾略特來說,劉易斯創造了通常妻子在太上皇般的丈夫周圍所創造的那種有利氣氛。但是在很大程度上,至今仍然是妻子在維持著家庭和諧,並為此付出了代價。
在男人看來,自然應當讓妻子操持家務,由她獨自去承擔照料撫養孩子的任務。獨立女人自己也認為,結婚以後她必須承擔這些義務。她不願意覺得她的丈夫被剝奪了假如他和一個“真正女人”結婚本來可以得到的種種利益;她希望干得漂漂亮亮,做個好主婦,做個有獻身精神的母親,和傳統妻子沒有什麼兩樣。這個任務很容易壓倒一切。她承擔它既是出於對她伙伴的尊重,也是出於對她自己的忠實,因為,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她想十分忠實地對待自己的女人命運。她既要成為丈夫的替身,又要成為她自己;既要承擔照料他的任務並參與他的成功,又要關心她自己的命運——有時更多的甚至是這種關心。由於是在尊重男性優越地位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她現在仍可能認為應當把男性擺在首位;有時她擔心如果她要求把自己擺在第一位,會毀掉自己的家庭;在堅持自己的權利和謙讓這兩種欲望之間,她左右為難,終於被分裂了。
然而,女人從她的低下地位也可以得到好處。既然從一開始她就不像男人那麼受命運的恩寵,她就會認為她a priori〔先驗地]不該為他發生的事情負責;她沒有義務賠償社會不公造成的損失,也沒有人要求她這麼做。好心的男人會認為自己有責任尊重女人,因為他比她們更受命運的恩寵;他會讓自己受自責和憐憫的牽制,所以他有變成正因為被解除了武裝才如吸血鬼似的緊緊貼住不放的女人的獵物的危險。女人若是獲得男性的獨立地位,便會擁有很大特權去繼續維持她和這些人的性生活:他們本身在行動上是自主的、有效的,他們通常不會在她的生活中扮演寄生角色,不會由於自己的軟弱和迫切要求而束縛她的手腳。但是女人實際上很少能夠和她的伙伴建立自由的關系;她本人通常制造了他並不想加諸於她的束縛:她以[私通女人〕、戀愛女人的態度去對待他。
經過2O年的等待、夢想和希望,少女已經助長了解放的救世英雄神話,因而就是她通過工作所贏得的獨立,也無法消除她想光榮退讓的欲望。她只有受到和男孩子完全相同的教育,才能夠輕易克服她的少女自戀;但實際上,她把整個少女時代都傾向於的這種自我迷信延續到了成年生活。她把職業成功當做豐富自我形象的資本來利用;為了揭示和神化她的價值,她覺得要取得上蒼的見證。她即便在日常生活評價男人時是個嚴厲的法官,也還是崇敬男人,只要能碰見他,她隨時准備屈膝跪拜。
得到神的辯護要比努力自我辯護容易一些;這個世界促使她認為得到拯救是可能的,而且她也更喜歡這樣認為。有時她完全放棄了自己的獨立,僅僅做個〔私通女人〕;她更經常想搞折衷;但盲目崇拜的愛情所意味著的退讓愛情是毀滅性的;它占據著每一種思想、每一分鍾,它是糾纏不休的、專制的。如果碰到職業挫折,女人會熱情地到愛情中去尋求庇護;
於是她的挫折便表現在傷害情人的爭吵和要求上。但是戀愛的煩惱根本不會增加她的職業熱情;相反,她會對阻止她走上偉大愛情這條高尚道路的生活感到不耐煩。一個10年前在一家婦女政治雜志工作的女人對我說,她們在辦公室很少談政治,卻不停地議論愛情:這個抱怨男人只愛她的身體,忽視了她傑出的智慧;那個哀歎男人只欣賞她的頭腦,忽視了她身體的扭力。在這裡問題依!日是,女人要像男人那樣去愛——就是說,自由地、使她的存在(being)無可置疑地去愛,就必須把自己看做和他平等的人,並使這一點成為具體的事實;
就必須同樣毅然決然地投入她的事業。但是,如同我們將要看到的,這在今天還不常見。
有那麼一種女性功能,實際上幾乎不可能完全自由地予以履行,這就是母性功能。在英美和其他一些國家,由於采用了避孕技術,女人至少可以隨意拒絕履行母性功能。我們已經看到,在法國她常常被迫去做痛苦而價格昂貴的墮胎手術;否則就會發現,她自己要為一個可能會毀掉她職業生活的、她所不想要的孩子負起責任。如果說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那是因為,反過來講,習俗不允許女人隨意生育。未婚母親是本社區的恥辱,而且非法出生也是孩子的污點;除非接受婚姻枷鎖或失去等級地位,否則幾乎沒有人能變成母親。如果說人工授精的想法讓女人感興趣,那不是因為她們希望避免和男性性交,而是因為她們希望自由地履行母性功能最終為社會所接受。此外還必須說,雖然托兒所和幼兒園提供了方便,但有了孩子仍足以徹底麻痺女人的主動性;只有把孩子托付給親戚、朋友或傭人,她才能夠繼續工作。她不得不在這兩者之間進行選擇:要麼不育,這常常被認為是一種痛苦的挫折,要麼承擔起責任,這幾乎和事業勢不兩立。
所以今天獨立女人在職業興趣和性生活之間左右為難;維持兩者的平衡對她來說是很難的;如果要維持,她就須付出代價,作出讓步和犧牲,要去走鋼絲,而這些又要求她經常處於緊張狀態。應當從這裡,而不應當從生理學資料,去尋找在她身上經常可以觀察到的神經質和脆弱的原因。很難確定女人的身體結構在何種程度上給她帶來了不利。比如有人經常調查月經所引起的干擾,通過出版活動或其他活動業已成名的女人,似乎對它並不很重視。難道她們的成功實際上是因為每月一次的不適並不那麼嚴重?或者相反,人們也許會問,她們的這種優勢是不是因為她們選擇了積極向上的生活?女人的自我關注很容易加重這種不適。
搞體育運動和其他積極事業的女人,不像別的女人那麼容易感到不適,因為她們對不適幾乎不介意。當然也有機體上的原因,我就看到過有些精力極其旺盛的女人,每個月來月經時要在床上躺上一天,倍受煎熬;但這種困難未能阻止她們在事業上的成功。
我深信給女人造成過分沉重負擔的不適和疾病,基本上是由於心理原因造成的,婦科醫生的確這樣告訴過我。由於我前面所提到的道德壓力,由於她們承擔的各種任務,由於她們在矛盾中的掙扎,她們常常苦於自己的力量有限。這並不是說她們的疾病是憑空捏造出來的:
這些疾病和它們所表現出的處境都同樣是真實的、有破壞力的。但是這種處境並不取決於身體,反過來說才是正確的。所以,當工作女人逐漸有了她應當有的位置時,她的健康狀況不會給她帶來不利的影響;相反,工作將會改善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她對這一狀況不斷地給以關注。我們在評判女人的職業成就並據此大膽設想她的未來時,不應當忽略這些事實。她是在精神倍受折磨的處境中,是在女性氣質所隱隱賦予她的個人負擔下,從事一種職業的。
此外客觀環境也對她不利。讓一個新手去嘗試開辟通往充滿故意的或至少是滿懷狐疑的社會的道路總是很困難的。理查德-萊特在《黑孩子》一書中描寫了一個年輕的美國黑人,他的種種抱負從一開始就受阻,他所作的斗爭僅僅是把自己提升到開始提出白人問題這個層面上。從非洲來到法國的黑人,通過自己的經歷以及周圍黑人的經歷,也發現了和女人相似的問題。
女人在實習時就開始發現自己處在低劣地位上,這一點在談及少女時已被強調,但現在有必要更准確地予以說明。在她讀書學習時,在對她的前程具有決定性的那幾年,女人很少直截了當地利用她的機遇,因而後來常因為有一個很糟糕的起點而處於不利地位。實際上,我說的那些沖突在18歲到20歲之間,就是說,在對她的職業前程最為關鍵的那段時間,達到最為激烈的程度。不論女人同父母生活在一起還是已經結婚,她的家人都很少像尊重男人的工作那樣去尊重她的工作;他們會硬塞給她義務和任務,會侵犯她的自由。她自己仍深受所受的教育的影響,尊重長輩所確認的價值,為童年和少女時代的夢想所纏擾;她發現很難把她過去的遺產和她未來的利益協調起來。有時她公開放棄她的女性氣質,在貞潔、同性戀和攻擊性的悍婦態度之間猶豫不決;她衣著簡陋或穿男式服裝;這時她會把許多時間浪費在挑釁、做戲和發怒上。她更常想強調她的女性氣質:她賣弄風情,她參加社交,她打情罵俏,她落入情網,她在被虐和攻擊之間搖來擺去。她以各種方式捫心自問、自尋煩惱、分散自己的精力。單單是這些外部活動就足以阻止她一心一意地從事事業;她從事業當中得益越少,就越想放棄事業。
令以自立為目標的女人感到極其沮喪的是,和她地位相似。最初有著同樣處境和同樣機遇的其他女人,竟然過著寄生生活。一個男人可能會對特權者產生怨恨,但他和他那個階級休戚相關;從整體上來說,那些以相同機遇開始的男人,達到了近乎相同的生活水平。而有相同處境的女人,由於男人這個中介,卻可能有著十分不同的命運。舒舒服服的已婚的或被人供養的女友,對打算依靠自己成功的女人是一種誘惑;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在自討苦吃,竟走上了最難走的道路;每當遇到難處,她就不知道走另一條道路是否會更好一些。“這時我就會想,我只能靠自己的頭腦去獲得一切!”一個年齡很小的窮困潦倒的學生對我說,仿佛被這種想法弄得目瞪口呆。男人在服從專橫的必然性,女人則在不斷地重申她的意圖。她前進時不是死死盯著前面的目標,而是向四周左顧右盼;她的步態也是怯懦的,搖擺不定的。
她越是顯得要靠自己的努力向前走(如我已指出的那樣),她的其他機遇越是會消退;她一旦變成學者、有頭腦的女人,就會在一般男人面前失去吸引力,或者由於過分令人矚目的成功而讓她的丈夫或情人蒙受羞辱。於是她不但愈發熱衷於炫耀優雅、賣弄風情,還不得不去限制自己的報負。對於有一天會從自我關注中解脫出來的希望,對於若是這樣關注一段時間就會喪失希望的擔心,會聯合起來阻止她完全徹底地致力於她的學習和事業。
只要女人還希望做一個女人,她的獨立地位便會引起自卑情結;另一方面,她的女性氣質還會使她對她的職業前程產生懷疑。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已經看到,14歲的女孩子們對調查人員聲稱:“男孩子比女孩子強;他們是更優秀的工作者。”少女深信她的能力有限。由於家長和老師都承認女孩子的水平低於男孩子,學生們也容易產生這種看法;事實上,盡管課程的設置是一樣的,法國中學女孩子的學習成績,還是要比男孩子低許多。姑且不去說某些例外,就說女生班全體學生的哲學成績就明顯低於男生班。大多數女生不打算繼續完成她們的學業,所以學得很膚淺;另一些人則缺乏競爭刺激。在還算容易的考試中,她們的不及格還不太明顯,但在需要認真對付的競爭性考試中,女生便會意識到她的弱點。她不是將此歸咎於她的訓練平平,而是把這歸咎於她女性氣質的不公正詛咒;她對這種不平等所采取的聽天由命態度加深了不平等的程度;她認為她的成功機會只能在於忍耐和實用;她決意盡可能地節約時間和體力——這無疑是一個很糟糕的計劃。
功利主義的態度對於只要求少量的創造力和獨創精神,以及只要求某些難得的雕蟲小技的學習和職業來說,尤其是災難性的。討論、課外讀物、散步時的自由遐想,即使對於翻譯希臘文,也能夠比令人厭倦的復雜晦澀的句法要有用得多。由於被尊重權威和博學的負擔所壓倒,她的眼光受到迂腐的障眼物的限制,過於一絲不苟的學習,鈍化了她的批判意識和她的智慧。她有條不紊的渴求給精神造成了緊張和疲勞。例如,在學生准備應付塞夫勒考試的那些班級,那裡所籠罩的令人窒息的氣氛,阻斷了一切有點生活味道的個人興趣。應考的學生,除了想逃出她自己制造的牢籠,沒有任何別的願望;一旦合上書本,她的腦子裡便會想著完全不同的題目。那種把學習和消遣結合起來的豐富時刻,那種思想冒險呈現出生活熱情的豐富時刻,是她所不知道的。她的任務所具有的那種徒勞無益的性質把她弄得垂頭喪氣,所以她越來越感到沒有能力圓滿地完成這些任務。我記得一個准備應付教師考試的女生,在談到對男女生都開放的哲學競爭性考試時說:“男孩子一二年就能成功;我們則起碼需要4年。”另一個女生聽說要讀一本論康德的書,作者列在必讀書目上,就抗議說:“那本書太難讀懂了;那是給男生看的書!”她仿佛認為,女人以低分也可以通過競爭性考試。持這種態度本身就是不戰自敗,就等於把一切勝利的機會讓給了男人。
由於這種失敗主義,女人很容易滿足於中等成功;她不敢把目標定得太高。她以敷衍態度從事職業,所以很快就會對她的報負加以限制。在她看來,她能自謀生計就算夠可以的了;
她可以和其他女人一樣,把自己的命運委托給一個男人。繼續保持獨立的願望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固然令她感到自豪,但也讓她精疲力竭。在她看來,當她已經決定做某事時,她做得已經夠多的了。“對於女人來說,能那樣就不算太壞了,”她想道。一位從事不尋常職業的女人有一次說:“要是我是個男人,我就會認為必須爬到頂峰;但我是法國唯一有這種地位的女人: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這種節制當中存在著謹慎。女人擔心,要是再走遠一點,她會不堪重負。
必須指出,獨立的女人一想到人們不信任她,便會深感不安,這是有情可原的。按常理來說,優越等級的人們總是對來自於低劣等級的人懷有敵意:白人不會到黑人醫生那裡去就診,男性也不會去找女大夫看病;但是,低劣等級的人們,由於染上了他們特有的自卑感,由於對同類中某個升到他們通常命運之上的人往往充滿了怨恨,也會寧可求助於主人。尤其是深深崇拜男人的大多數女人,更會急於去找男醫生、男律師、男經理。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不喜歡服從女人的命令。她的上司即使對她評價很高,也永遠會以高高在上的態度來對待她;當一個女人即使不是個缺憾,也至少是一件怪事。女人必須贏得最初所沒有給予她的信任,因為她從一開始就受到懷疑,她不得不去證實自己。人們說,如果她貨真價實,就會經得起檢驗。但是貨真價實不是既定本質,而是成功所產生的結果。一個人在面對針對他的偏見時所產生的沉重壓力感,只有在十分罕見的情況下,才能夠對戰勝偏見有所幫助。最初的自卑情結,通常會導致以自命為權威的浮誇形式表現出來的防御性反應。
例如,大多數女醫生不是太有權威風度,就是太沒有權威風度。如果任其自然表現,她們會失去控制,因為她們的整個生活都使她們傾向於誘惑,而不是傾向於命令;病人若是喜歡受支配,就會對只得到平淡無奇的勸告感到失望。女醫生一旦意識到這個事實,就會使用嚴厲的語調、命令的口吻;但那時她仍然缺乏坦率的好性格,而這種性格是自信的男醫生的勉力所在。
男人習慣於堅持自己的權利;他的顧客相信他有能力;他能夠行動自如,於是他給人留下了一貫正確的印象。女人沒能產生這種安全感;她擺出一副傲慢的架勢,她不由自主地這樣做,她太看重這樣做了。在商務和管理工作中,她明明白白地、小題大作地、迅速地表現得富有攻擊性。她和在學習時一樣缺乏輕松。銳氣和魯莽。她在努力追求成功的過程中十分緊張。她的主動性是挑戰和自我肯定的繼續。這種重大缺憾是由於缺乏自信引起的:主體不能夠忘掉他自己。他不能勇敢地追求某個目標:他寧願以現成的方式取得成功。在向目標勇敢挺進時,一個人可能會有失望的危險,但也可能會獲得出乎意料的結果;謹慎注定要受到中庸的懲罰。
我們很少碰到獨立女人有冒險的愛好,有為體驗而體驗的愛好,或者有無私的好奇心;
她就像其他女人希望建立一個幸福的小窩那樣,希望“有一個事業”;她依舊受著男性世界的支配與包圍,她不能大膽地突破它的藩籬,也不能熱情地專注於她的設計。她仍把她的生活視為一種內在的事業,所以她的目標不是指向客觀存在,而是通過客觀存在指向主觀成功。
例如這樣的態度就十分明顯地表現在美國女人當中;她們喜歡有工作,以向自己證實她們完全有能力干好工作;但是她們對工作的內容卻不那麼關心。女人同樣有一種過分看重微小挫折和一般成功的傾向;她愛虛榮,所以時而垂頭喪氣,時而又趾高氣揚。當成功在預料之中時,尚可以冷靜對待;但當成功一直被認為是無法取得時,它則變成了令她陶醉的偉大勝利。
女人之所以昏昏然自以為了不起,得意洋洋地炫耀最徽不足道的成績,其原因就在於此。她們永遠在回首顧盼自己已經走了多遠,而這中斷了她們的行程。按照這種程序,她們可以找到體面的職業,但不會有偉大的成就。此外還必須指出,許多男人除了有平凡的職業也一無建樹。只是在把男女當中的最優秀者加以比較時,我們才會覺得女人落在了後面(除了少數例外)。我所提出的理由是經過充分闡述的,決沒有拿本來作抵押。就作出偉大成就而言,今天女人所主要缺乏的是忘掉自我;但是,一個人要做到忘掉自我,就必須首先堅信他在現在和未來能夠發現自我。由於剛剛步入男人的世界,被男人可憐地置於第二性的地位,女人仍然在十分忙碌地尋找自我。
有一類女人,以上的評論對她們並不適用,因為她們的職業不但絲毫沒有妨礙肯定她們的女性氣質,反而使這種氣質得到增強。這些女人通過藝術表演,超越了自己的既定特征;
她們是演員、舞蹈家和歌唱家。3個世紀來,她們幾乎一直是唯一可以在社會上堅持具體的獨立性的女人,而如今她們在社會上仍具有特權地位。以前,女演員被逐出教門,可是這種極其嚴厲的做法,卻始終認可她們有很大的行動自由。她們近乎風流,和高級妓女一樣在男人的陪伴下虛度大量時光;但她們以自己的工作謀生,在工作中發現了生活的意義,因而逃避了男人的束縛。她們有一個很大的優勢,即她們的職業成功——和男人的職業成功一樣,有助於她們獲得性的價值;她們在獲得自我實現的同時,在證實自己是人的同時,把自我實現為女人:她們不會在相互矛盾的抱負之間左右為難。相反,她們通過職業證實了她們的自戀是有道理的;打扮、對美容的關心、魅力是她們職業責任的一部分。對迷戀於自我形象的女人來說,只要展露一下她是什麼,就可以做事,這實在是一種很大的滿足。如喬吉特-勒布朗所說,這種展露要有足夠的研究和技巧,才可以顯得替代了行動。偉大的女演員還會把目標定得更高:她要通過表現既定存在,去超越這一存在;她將成為名副其實的藝術家和創造者,因為她在把意義賦予世界的同時,也把意義賦予了她的生活。
這是一些罕見的優勢,但裡面也藏著陷阱:女演員一旦不再把她的盡情自戀和她的性自由,與她的藝術生活結合為一體,便會極為經常地陷入自我崇拜或風流韻事之中;我已經說過,那些徒有虛名的藝術家們通過電影或舞台所追求的只是讓自己成名,以作為在男人懷抱中加以利用的資本。同職業所要冒的風險和各種真正工作所含的約束相比,男性的資助所帶來的種種便利是十分誘人的。對女性命運——丈夫、家庭、孩子的渴望,以及對愛情的向往,並不總是能夠輕易地同想成功的意願協調起來。但最重要的是,她的自我崇拜感經常限制她的演員成就;她會對她的純粹表演價值產生許多幻覺,以至覺得認真工作是無用的。她最關心的事是讓自己拋頭露面,從而犧牲了角色,把角色變成了戲劇化的大吹大擂。她還缺乏忘卻自我的博大胸懷,這使得她失去了超越自我的可能;如演瑞、杜絲那樣的藝術家實在少見,她們避開了這樣的暗礁,把她們的人身當做藝術工具,而不是把藝術看做她們自我的僕人。
而且,在拙劣女演員的私生活中,她也會增大一切自戀的缺點:她會把自己表現成是愛虛榮的、愛發脾氣的、愛做作的;她會把整個世界都看做舞台。
今天,表演藝術不是向女人開放的唯一藝術;許多女人還參加各種各樣的創造性活動。
女人的處境使她很容易通過文學藝術去尋求拯救。由於生活在男性世界的邊緣,她不是根據其一般形式,而是根據她的特殊觀點來觀察這一世界。對她來說,它不是工具和概念的堆積,而是感覺和感情的來源;事物當中所無緣無故存在的隱蔽因素,使她對事物的質發生了興趣。
由於持否定和拒絕的態度,她無法專注於現實,於是她用言語來對它表示抗議。她通過自然去尋找她靈魂的形象,她希望獲得她的存在(being)——但她注定會受挫;她只有在想像領域才能夠將它恢復。要阻止沒有任何實用目的的精神生活陷入空虛,要面對她難以承受的既定環境去堅持自己的權利,要創造一個她可以獲得自己存在(being)的世界,她就必須訴諸於自我表現。此外,人們也都知道她是個喋喋不休和粗制濫造的作家;她通過談話、書信和私人日記吐露心跡。如果她有一點報負,人們就會發現她在寫回憶錄,在把她的傳記變成小說,在用詩歌抒發她的感情。她有大量的空閒時間,這對從事這類活動十分有利。
但是,使女人轉向創造性工作的環境,同時也是一個她往往無法越過的障礙。當她僅僅為充實她的時間空虛而決定去繪畫或寫作時,畫畫和寫文章將被當做憑空想像出來的工作來對待;她不會為它們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它們也不會有多少價值。女人經常在停經時決定拿起畫筆或鋼筆來,去彌補生存中的缺憾;但這時已經為時相當晚了,由於缺乏嚴格的訓練,她充其量不過是個業余愛好者。即便開始得很早,她也不會把藝術視為嚴肅的工作;她已經習慣於懶散,在她的生活方式中從未感到過嚴格約束的必要性,所以她不可能持之以恆地堅持下去,不可能掌握一門實實在在的技術。她不得不對根本不會問世的,必然經歷上百次失敗、又上百次從頭做起的作品,徒勞地進行孤獨的探索;當她學習取悅於人時,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玩弄陰謀,所以她現在希望用些手段來達到“勉強及格”。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就明確承認說:“是的,我畫畫時確實沒有下苦功。我到今天才看出我在行騙。”女人十分願意裝出工作的樣子,但她並沒有工作;她相信被動性具有不可思議的功效,所以她把咒語和行動,把象征性姿態和有效的行為混為一談。她自命為美術研究者,用一套畫筆把自己武裝起來;她坐在畫架前面時,目光從白色的畫布上漂移到了鏡子上;但那一束花,那一盤蘋果,不會自己出現在畫布上。當坐在桌子旁邊,腦海裡反復構思模糊不清的故事情節的時候,女人很容易儼然是一個作家;但是她還必須真實地在白紙上寫出黑字,還必須讓這些字在別人看來也是有意義的。於是西洋鏡被揭穿了。為了取樂,可以制造海市蜃樓,但藝術工作可不是海市蜃樓,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對象;為了塑造它,一個人必須熟悉自己的業務。
柯萊特並非僅僅因為她的天賦和氣質才成為偉大作家的;她的筆常常是她謀生的工具,而且她也只能用筆去寫出藝術家希望用他的工具創作出的好作品。在寫《克洛迪娜》和《生日》時,她從業余作家變成了專業作家,這一轉變極其雄辯地證明了,經過一個時期的嚴格訓練是有益的。然而,大多數女人都沒有認識到她們所溝通的欲望提出的問題;這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她們的懶惰。她們總是把自己看成是既定的,認為她們的優點是來自於內在的優美,而不是認為價值是通過征服取得的。為了誘惑,她們只了解自我表現的方法;所以不論她們的魅力是否起了作用,她們都沒有干預其成敗。她們假定,依此類推,表明一個人是什麼,這對表現和溝通就足夠了;她們在推敲自己的作品時,不是靠努力思索,而是靠自發性;
寫作或微笑對她們全都無所謂;反正成功要麼會來,要麼不會來。她們如果很自信,就會認為那書或畫很容易取得成功是理所當然的;她們如果很膽怯,哪怕是最輕微的批評都會讓她們垂頭喪氣。她們沒有認識到錯誤可以開辟前進的道路,而是認為錯誤是無可挽救的災難,就和畸形似的。這就是她們常表現得十分暴躁的原因:她們承認錯誤時惱怒而沮喪,沒有從中接受有益的教訓。
不幸的是,自發性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唾手可得:這種司空見慣的自發性的荒謬之處(如波朗在《塔伯之花》中所說的)在於,它常和對主觀印象的直接描述混在了一起。所以,在自命為作家並認為她在原原本本地、不考慮他人地描述她自己頭腦中所形成的形象的那一刻,她實際上所做的只不過是再度編造迂腐透頂的陳詞濫調。如果有人把這一點告訴了她,她會感到吃驚;她會煩躁不安,把筆扔掉;她無法理解,讀者怎麼會用眼睛和深人心靈的思想去閱讀,全新的表現又怎麼會引起許多可愛的回憶?
如果在自己的頭腦中能把這些回憶搜索出來,並用給人以極其生動印象的語言加以表現,那麼這就是一種可貴的天賦。我們羨慕柯萊特的自發性,這種自發性不會在任何男作家身上碰到;但我們所關心的是她那深思熟慮的自發性——雖然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似乎是矛盾的。她保留了她的某些素材,總是有意地放棄了其余的素材。業余的女作家不是把語言看做是人際溝通的一種方式,感染他人的一種手段,而是看做是直接揭示她自己情感的一種途徑;在她看來,選擇和刪除就是遺棄她自己的一部分;她不希望犧牲掉自己所寫下的任何詞句,因為她所是的那種人使她感到愉快,還因為她不希望變成任何其他種類的人。她的不結果的虛榮心來自於這一事實:她十分喜歡她自己,不敢去剖析她自己。
所以,這群玩弄藝術和文學的女人,只有極少數人能堅持到底;有些人即使越過了第一道障礙,也往往會在自戀和自卑情結之間繼續左右為難。無法忘卻自我,是一種缺憾,它壓在她們身上時,會比壓在其他職業婦女身上時更沉重。如果她們的主要目標是抽象地肯定自我,是滿足於表面成功,她們就不會專注於世界,因而她們也就不能通過藝術去改造世界。瑪麗-巴什基爾切夫決定去繪畫是因為她想成名,而她想成名的魔念又使她隔絕於現實。她其實並不喜歡繪畫:藝術只不過是一種手段;她的報負和空洞夢想不會向她揭示色彩或畫面的含義。女人不是慷慨地獻身於她所從事的工作,而是過於經常地認為工作只不過是對她生活的裝飾;書畫僅僅是她公開展露主要的現實——她自己的自我的某些次要手段。而且,只有她自己的自我,才是她所關心的最重要的(有時是唯一的)問題:維熱-勒布倫夫人不倦地把她甜蜜的母性放在畫布上。女作家會不斷地說到她自己,即使是在談論一般問題的時候,於是,一個人在沒有讀到作者的體型和肥胖程度時,是不可能知道她對自己的發色、她的性格特征所做的戲劇性評論的。
當然,這個自我並不總是可惜的。幾乎沒有哪種書能比某些懺悔性的作品更感人的了,但它們必須真誠,作者必須有東西可懺悔。女人的自戀使她貧乏,而不是使她豐富;由於除了自我關注她什麼也沒有做,她消滅了她自己;甚至連她的自愛也是固定不變的:她在作品中所揭示的不是她真實的體驗,而是用陳詞濫調樹立起來的想像中偶像。人們不會責怪她像貢斯當或司湯達那樣,把自己投射到自己的小說裡;但麻煩的是,她太經常把自己的歷史視為無聊的童話了。少女借助於想像,向自己隱瞞了其殘酷令她感到恐懼的現實,但可悲的是,當逐漸變成女人時,她仍然把世界、她的特性以及她自己籠罩在詩一般的迷霧中。當真相認掩飾下顯露出來時,有時收到的效果會極其令人愉快;但是,《灰塵》和《永恆的寧芙》這類無聊的逃避現實的小說又何其多也!
女人想逃避這個常讓她感到受輕視、被誤解的世界是十分自然的;令人遺憾的只是,她不敢像熱拉爾-德-內瓦爾、埃德加-愛倫-玻之類人物那樣大膽地逃走。她的膽怯有許多正當的理由。取悅於人是她第一要關心的事;她還常常擔心,僅僅由於從事寫作這一事實,她就會成為一個令人不快的女人;“女學者”這個詞雖然陳!日,但仍有可惡的言外之意;
況且她還沒有勇氣做一個令人不快的作家。一個有獨創精神的作家永遠會讓人感到震驚,永遠會受人誹謗,除非他死了;新事物總會引起不安和反感。女人還會對得到思想界、藝術界即男性世界的承認又驚又喜。她的行為極其謹慎,唯恐亂了陣腳,唯恐受到調查,唯恐被人戳穿;她覺得她應當通過樸實高雅的格調,去求得對她在文學上自命不凡的原諒。她保證保持一致有可靠的價值;她准確地賦予文學以人們期望於她的個人風格,用精選出來的優美、做作和雕琢的詞句,提醒我們注意她是一個女人。所有這一切都促使她擅長於創作暢銷小說;
但我們不應當期望她會在陌生的道路上去冒險。
並不是說這些獨立女人在行為或感情方面沒有獨特性;相反有些人實在是太獨特了,以至應當把她們給關起來;總之,她們許多人會比她們拒絕接受其約束的男人更古怪、更反常;
但她們把奇特的天才用在她們的生活方式上,用在她們的高談闊論上,用在她們的書信來往上;她們若是從事寫作,就會對文化世界感到不知所措,因為那是一個男人的世界,於是她們只能結結巴巴地去說。另一方面,若是女人願意按照男性的方式去推理和表達自己,她便會一心想窒息她本來就有理由不相信的獨特性;她和女學生一樣,也容易變得謹慎和迂腐;
於是她會去模仿男性的嚴密和氣魄。她可以變成優秀的理論家,可以取得名副其實的能力;
但她將不得不放棄她身上的任何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有些女人是瘋子,有些女人則有健全的理性,但誰也不會既有那種瘋狂,又有那種我們稱為天才的理性。
最重要的是,這種有節制的理性至今仍在限制女性的才能。許多女人一直在逃避,而現在則越來越逃避自戀和虛假魔力所設下的陷阱;但是,從未有人完全蔑視過謹慎,試圖出現在既定世界之外。首先,當然有許多人只是在原封不動地接受社會;她們是資產階級的傑出女詩人,因為她們是這個面;臨威脅的階級當中的最保守成分。她們用精選出來的詞匯,對所謂“上流社會”的文明加以提煉;她們贊美中產階級的幸福理想,用詩一般的斑斕色彩去掩飾本階級的利益;她們特意安排了冠冕堂皇的神秘說教,目的在於說服女人“保持女性氣質”。古老的房子、羊圈和菜園。個性突出的老人、淘氣的孩子、洗涮、醃制、家庭聚會。
化妝品、客廳、舞會、不幸卻又是典型的妻子、奉獻與犧牲的妙處、有點不滿卻又是十分快活的婚愛、少女時代的夢想、母性的聽天由命——這些都是英國、法國、美國、加拿大和斯堪的那維亞小說家們早已用盡的主題;她們就是這樣贏得了名和利,但肯定沒有豐富我們對世界的看法。
更為有趣的是,叛逆的女性已經在向這不公正的社會挑戰;抗議的文學可以孕育出真誠而有力的作品;基於反叛心理,喬治-艾略特詳細而戲劇性地描繪了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場景;盡管如此,如弗吉尼亞-沃爾芙讓我們看到的,簡-奧斯丁、勃朗特姐妹和喬治-艾略特為了擺脫表面的束縛,仍不得不消極地花費如此之多的精力,以至她們在到達具有遠見卓識男作家的始發階段時,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她們再也沒有剩余的力量去利用她們的勝利,也沒有去破壞阻止她們前進的一切規則。例如,我們在她們身上既不會發現司湯達那樣的諷刺和輕松,也不會發現他那種沉著與真誠。此外,她們也不具備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之類作家的那種豐富經驗:這就是為什麼《行軍途中》雖然輝煌,卻仍不可以和《戰爭與和平》同日而語的原因一呼嘯山莊》盡管宏偉,卻沒有《卡拉馬佐夫兄弟》那種廣闊的視野。
今天,女人堅持自己的權利已不是多麼困難;但她們還沒有完全克服由來已久的、把她們隔絕於女性氣質的性別限制。例如,有清醒的頭腦是她們應當引以自豪的勝利,但她們僅僅滿足於此又未免有點太快了。實際上,傳統女人是個有意受騙的人,並且是個進行欺騙的人;她試圖對自己隱瞞自己的依附性,而這是她贊同依附性的一種方式。暴露這種依附本身就是解放;目光敏銳的玩世不恭是對屈辱和羞恥的防御,因此這是初步表現出來的增越。通過追求目光敏銳,女作家正在為婦女事業進行著重要服務;她們雖然往往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對服務於這項事業仍是太關注了,以至對極為廣闊的世界未能采取無私的態度。當她們揭去了幻覺和欺騙的面紗時,她們認為自己做得已經足夠了;但是這種消極的大膽仍會使我們面對著一個謎,因為真相本身是模稜兩可的、高深莫測的、神秘的:一旦要予以陳述,就必須通盤重新考慮、重新塑造。這一切完全是為了不受愚弄,但到那時一切又重新開始了。女人驅除幻想的勇氣已經衰竭,她驚恐地停留在現實的門檻上。
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才有例如真誠迷人的女性自傳存在;但是沒有一本可以同盧梭的《懺悔錄》和司湯達的《自我崇拜回憶錄》相比。我們依然太熱衷於看清事實了,以至不想透過黑暗,超越具體描述的范圍。“女人決不會超出表象,”有位作家對我說。這非常正確。她們對有可能探索這個世界的現象仍在感到驚訝,所以她們—一清點這些現象,而不是嘗試發現其意義。有時她們擅長於觀察事實——已知的事物。她們可以成為引人注目的記者;例如沒有哪個男記者能超過安德烈-維奧麗絲在印度支那和印度作的采訪報道。女人能夠描繪氣氛和人物,能夠指出人物之間的微妙關系,能夠讓我們同樣感到他們內心的隱隱騷動。維拉-凱瑟、埃迪絲-華頓和多蘿西-帕克,都是以清晰而敏感的筆觸描寫人物和風土人情的。她們所塑造的男主人公很少如希思克利夫那麼令人信服:她們對男人的認識僅僅限於他是一個男性。但是她們往往善於描繪她們自己的內心生活、她們的體驗、她們自己的世界;她們雖然注意隱蔽的事物本質,迷戀她們自己的奇特感覺,但依舊熱情地用耐人尋味的詞句和世俗的形象比喻,去表達她們自己的體驗。她們的詞匯常比她們的句法更引人注目,因為她們感興趣的是事物,而不是事物之間的關系;她們未能追求典雅的抽象,但作為補償,她們的話一下子就說到了點子上。
大自然是她們最喜歡探索的領域之一。對少女來說,對尚未完全退讓的女人來說,大自然意味著女人本身對於男人所意味的東西,即意味著她自己和對她的否定,一個王國和一個流放地;佯裝他者的一切。正是在談到荒野和花園的時候,女小說家才會極其親切地向我們揭示她的體驗和夢想。她們許多人把奇跡般的生命力和季節封閉在水盆裡,花瓶裡,花圃裡;
其他人雖然沒有把植物和動物給關起來,但通過柯萊特或凱瑟琳-曼斯菲爾德那種充滿愛心的密切觀察,仍竭力讓它們屬於她們自己。其實只有極少數人才能正視自然中的非人化的自由,試圖去破譯它的外來含義,熱衷於與這個他者的存在結合起來:除了埃米莉-勃朗特。
弗吉尼亞-沃爾芙和瑪麗偉伯偶爾為之,幾乎無人沿著盧梭所開辟的道路去冒險。
我們更有理由認為,橫跨既定存在、探索其神秘度的女人是屈指可數的:只有埃米莉在向死亡發難,只有弗吉尼亞-沃爾芙在對生命提出質疑,只有凱瑟琳-曼斯菲爾德(不很經常)在對日常的偶然性和痛苦表示懷疑。任何女人都未能寫出過《審判》《白鯨》《尤利西斯》或《智慧七柱》那樣的作品。女人沒有去爭取人的處境,因為她們還沒有接受它。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她們的作品基本上都既缺乏超自然的反響,也缺乏憤懣;她們沒有順便去理解一下世界,沒有向它提出問題,沒有暴露其矛盾:她們對待它仿佛是太認真了。應當說,多數男人也有這種局限性;當我們把有成就的女人同極少數應當稱為“偉人”的男性相比時,她就顯得平庸無奇了。並不是特殊的命運在限制她:我們可以很容易理解,為什麼她未曾達到過(暫時還根本不可能達到)最高的頂峰。
藝術、文學和哲學,是試圖以人的自由,以創造者個人的自由,去重建這個世界;一個人要有這種報負,就必須從一開始就毫不含糊地接受他是一個有自由的人的這種地位。教育和習俗強加給女人的種種束縛,正在限制著她對世界的把握;當在這個世界找到自己位置的斗爭過於艱巨時,無疑人們會脫離這種斗爭。目前,如果有誰想去嘗試重新把握這一斗爭,誰就必須首先從這一斗爭進入一種主權者的孤獨狀態:女人首先要痛苦地、驕傲地開始她在放縱和超越方面——即在自由方面的實習。
我所渴望的是,[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寫道,能夠自由地去單獨散步,能夠自由地走來走去,能夠自由地坐在蒂萊裡埃花園的長椅上。沒有這種自由,你就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當你被某人陪伴著時,當你必須等待你的伙伴、你的家人時,你認為你能夠利用你所見到的事物嗎?!……這是起碼的自由,這是沒有它你便不能認真而成功地做點重要事情的自由。由於那種愚蠢而持續的壓抑,思想被戴上了鎖鏈……這足以使你的雙翼下垂。這是沒有女藝術家的主要原因。
事實上,要做一個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家,單靠培養還是不夠的——就是說,只靠把辦展覽、搞點資料變成他生活的一部分還是不夠的。文化只能通過自由的超越行動來加以理解;
即,自由的精神即使再豐富,也必須把自身投向虛無的天國並在那裡住下來;但是如果有上千種束縛把它留在地面,它的強烈沖動便會受到破壞。今天,少女固然可以單獨出門,到蒂萊裡埃花園去閒逛,但是我已說過,街頭對她充滿敵意,到處都是想圖點什麼的目光和動作;
如果她閒逛時粗心大意、心猿意馬,如果她在咖啡館門前點上一支香煙,如果她一個人去看電影,馬上就可能發生不愉快的事情。她只能靠衣服和禮貌去引起尊重,但是這種偏見也牢牢地把她固定在地面上和她自己那裡,“使你的雙翼下垂”。T-E-勞倫斯18歲那年獨自騎自行車到全法國長途旅行;任何少女都不會被允許參加任何這類越軌行動,更不用說像勞倫斯後來那樣,在一個半沙漠化的危險國度作徒步冒險了。然而這類體驗卻有著無法估量的作用:一個人通過這類體驗,在陶醉於自由和發現的同時,也學會了把整個大地都看成他的領土。
由於她的本性,女人在任何時候都被剝奪了學習暴力的權利:我已指出她虛弱的肌肉是何等地使她傾向於被動。當一個男孩子用拳頭解決爭端時,他會覺得他有能力照料自己;作為補償,至少應當允許少女知道,當主動參加體育運動和冒險時,當嘗到克服困難的自豪滋味時,會有怎樣的感覺。但是她現在並不完全知道。她可能會覺得自己在世界當中是孤獨的,但她根本不可能作為唯一者和主權者,昂首挺立在世界面前。一切都在影響她,使她困住自己,使她受外在於她自己存在的存在的支配——尤其是在愛情方面,她是放棄了而不是堅持了自己的權利。從這點來說,不走運或沒有吸引力反倒常常是因禍得福。正是由於孤立,埃米莉-勃朗將才能夠寫出狂放有力的作品;在和自然、死亡及命運對抗時,她除了自己的資力沒有別的靠山。羅莎-盧森堡長得很丑,所以她根本不想沉溺於對自我形象的狂熱崇拜,根本不想讓自己變成客體、豬物和陷阱;她從年輕時起就有著完整的精神和自由。即便如此,女人能完全忍受直接面對既定世界這樣的痛苦,這仍然十分少見。她處處感到的種種壓抑,以及把她壓倒的整個傳統,使她無法產生對這個世界的責任感,而這就是她平庸的根本原因。
那些被我們稱為偉人的男人,他們以這種那種方式肩負起了世界重任;他們可能干得很好,也可能干得很壞,可能成功地重建世界,也可能被推翻;但首先他們已經承受了這一巨大負擔。這是任何女人從未做到過的,也是任何女人無法做到的。一個人要是認為這個世界是屬於他自己的,認為自己應當為其弊端負責,為其進步驕傲,他就必須屬於特權等級;只有那些處於指揮地位的人,才能通過改造、思考和揭示,去為這個世界作辯護;只有他們才能通過世界認識自己並努力給它打上自己的烙印。迄今為止,人(Man)的可能化身,一直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因為,我們認為極其傑出的那些人,被授予天才稱號的那些人,已經在打算以他們個人的生存去規定全人類的命運,與此同時卻沒有一個女人認為自己有權這樣做。
凡高怎麼可能會生為女人呢?女人是不會被派到比利時的伯杯耐吉煤礦去執行使命的,是不會覺得煤礦工人的悲慘生活是自己的罪過的,是不會想到贖罪的;所以,她也就永遠不會畫出凡高的《葵花》來。更不用說不准她有這位畫家的那種生活方式了——在阿勒斯的孤獨,經常出入咖啡館和妓院,所有這一切都在撫育著凡高的敏感性,同時也撫育了他的藝術。
女人也永遠不會成為卡夫卡:她通過懷疑和焦慮永遠體會不到被逐出天堂的人(Man)所感到的那種痛苦。除了聖-泰麗莎,幾乎沒有哪個女人可以完全放縱,讓自己在人的處境中度過一生:我們已經看到這是什麼原因所致。當讓她立足於世俗等級之外時,她會和十字架的聖-約翰一樣感到頭上沒有天花板的保險。兩者都有同一種黑暗,同一種光亮,自我的同一種空虛,上帝的同一種充實。如果每個人都終於可以這樣不以兩性差別為榮辱,而以拼命爭來的生存自由的光榮為驕傲,那麼女人將只能把她個人的歷史、她的問題、她的懷疑、她的希望,認同於人類的歷史、問題、懷疑和希望;那麼她將只能在她的生活和工作中謀求揭示整個現實,而不是僅僅謀求揭示她個人的自我。只要她仍不得不為做一個人而斗爭,她就不可能成為創造者。
問題又是如此,要解釋女人的局限性,就必須求助於她的處境,而不是求助於某種神秘本質;因而未來基本上仍然是開放的。在這個問題上,作家們爭先恐後地堅持認為女人無“創造性天才”;這一論點得到以前臭名昭著的反女權主義者馬爾泰-傅雷裡夫人的辯護;但是人們會說,她想讓她的書成為女性無邏輯性和愚蠢的生動證明,所以她的書才是自相矛盾的。
而且,和“永恆的女性氣質”概念一樣,創造性的“本能”這個概念也必須從考察存在(entities)的名單上劃掉。有些討厭女人的人有點具體地認為,女人由於神經質不可能創造任何值得創造的東西;但是他們也往往宣稱天才都有神經病。無論如何,普魯斯特的例子十分清楚地表明,心理生理上的失衡,既不意味著缺乏力量,也不意味著平庸。
至於取自於歷史的論據,我們剛才已經討論了它的哪些方面應當予以考慮;不能認為歷史事實已經確立了永恆真理;正因為這些事實在變化,它只能指明處境實際上是歷史的。當女人根本不可能完成天才的工作(或者只不過是一種工作)時,她們當中怎麼可能產生天才呢?以前舊歐洲對美國野蠻人十分蔑視,認為他們既不能以有藝術家自誇,也不能以有作家自誇。“在我們為自己的生存作辯護之前,先讓我們開始生存吧!”傑弗遜有力地回答說。美國黑人對指責他們當中永遠產生不出惠特曼或梅爾維爾之類人物的種族主義者,也作出了同樣的回答。法國無產階級也不可能提出可以和拉辛或馬拉梅齊名的名字。
自由的女人正在誕生;她一旦贏得了對自己的所有權,也許藍波的預言就會實現:“在她們當中,將會有詩人出現!當女人受到的漫無邊際的束縛被消除的時候,當她能為自己並通過自己去生活,並且當男人(他們是至今仍是可惡的)把她松開的時候,她也會成為詩人!
女人將會發現未知事物!她的觀念世界和我們的會有什麼不一樣嗎?她將碰到陌生的、深奧的、排斥的。愉快的事物:我們將占有它們,我們將認識它們。”她的“觀念世界”未必就和男人的不一樣,因為她只有獲得和他們一樣的處境,才會得到解放;說她在何種程度上仍然是有差別的,說這些差別在何種程度上仍有其重要性——這其實是在碰碰大膽推斷的運氣。可以肯定的是,迄今為止,女人的發展前景一直在受著壓制並且喪失了人性,現在是時候了,讓她為了她自己的利益,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去冒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