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5點左右,我到醫院值最後一天夜班。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邦雅曼-托隆走了。當然,他有權走。他簽了出院單,離開了房間。更糟的是:他脫掉了他的偽裝,把面具和帽子扔在一張椅子上。我大叫起來:
「你們至少應該有他的一張照片!他長的什麼樣子?」
「再普通不過了。」
「他有缺陷嗎?印痕、傷痕……」
「沒有,他跟您我沒什麼不同。」
「他留下地址、電話了嗎?」
「什麼都沒留,他沒有固定的住處。」
「放他走之前為什麼不通知我?」
「可這個病人並不屬於您管!」
我好像病了:他用他那套偽裝愚弄了我。我真想走出醫院,找遍全巴黎!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長相。我抓起面具和帽子,聞了聞,塞進口袋。我想詛咒人道。有的故事讓您開心,有的故事讓您傷心。邦雅曼的故事就屬於後一種。這個神秘王國的密使,用他的秘密深深地吸引了我。當我想知道結局時,他卻拋棄了我,讓我懸在深淵的邊上。他的故事使我冷靜下來,並與費迪南這個巨大的陰影抗衡。邦雅曼變成空氣消失了,我又成了隨便什麼人的工具。我已看見那幫吵吵嚷嚷、急不可耐的病人迫不及待地要湊到我耳邊,講述他們的那些齷齪的事情。
我的心理突然出了問題,我決定休了我的情人,離開他,與他一刀兩斷。我就像掉入陷阱的狐狸,為了重新獲得自由而咬斷自己的腿。我打算一意孤行,消滅所有的感情。
費迪南見女人就追。不但如此,他還從不放過貶低我的機會。如果說,愛就是暴露自己的弱點而對方又不加以利用的話,費迪南則恰恰相反,他利用我的弱點,無情地折磨我。朋友之間討論問題時,只要我提出反對意見,他就打斷我:「你不會懂的,你不是藝術家。」他嘲笑我的工作,「心理醫生,哼,你以為你那套誰也聽不懂的話有什麼用?」假如我不幸地說了一句醫學術語,他便打斷我的話:「馬蒂爾德,請不要說這種難懂的話。」他讓別人作證,把我當成是一個賣弄學問的人。起初,當他還喜歡我的時候,他便進行他所謂的「解除魔法術」:他戴上老花鏡,讓我躺在燈下,凝視著我的毛細孔,把它放大成千倍。我身上的紅斑和缺陷使他放心了。他一層層脫我的衣服,說:「最漂亮的女人,是讓人看得朦朦朧朧的女人,沒有一個女人經得起這種檢查。」或者,他揭我的短,說:「你之所以當。心理醫生,是因為你不會生孩子!」
有一天,我終於明白了:他擺出審美專家的樣子,其目的就是封住我的嘴。他有這種本領,能讓人相信准以相信的事情。有時,吃晚飯時,他會吹噓自己是佛教徒,乞求不事張揚的喇嘛的支持。他讚揚他們的智慧和敏銳,學那些清心寡慾的人的微笑。「你注意到沒有,佛教徒經常臉帶微笑?」有時,他又說自己無所適從,沒有國籍,因為他母親是利摩日人,父親是裡爾人。他渴望流亡者的尊嚴,就像渴望榮譽勳章一樣。他總是幼稚地想默默地生活,不隨大流,像「小牛犢」一樣老是跟在媽媽身邊。
當他在台上演出時,他說話結結巴巴的。開始幾個月,我不知道他有這個毛病。我把它當作是他的一個缺陷,求他去看正音科醫生,進行治療。我恢復了一個醫生的威信,這使他感到矮了三分。我越是堅持,他的舌頭越是不靈,老是重複前幾個音節。看到他這樣,真讓人同情。最近,我對他的這種毛病感到高興,我老說他在舞台上笨嘴笨舌的,把他用來增高的後跟墊片藏起來——他覺得自己太矮小——我老說他36歲了,還沒有出名,他的名字只局限於小舞台極小的範圍內。
「你不幹活,替人配音,當替角。你什麼時候能扮演一個真正的角色?」
我揭他的傷疤:
「除了在情婦的床上留下精斑外,你在歷史上不會留下別的痕跡。」
他難受,我就開心。誰讓他與我對抗呢!他錯了,以為來點狠的,能刺激靈魂,調劑日常生活。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馬上就傻眼了。兩人的仇越積越深,雙方都以互相報復為樂。他跟我講些駭人聽聞的下流故事和陰鬱的浪漫故事,還讓我給他熨下一場演出要用的長褲!
他的抒情以前曾讓我如癡如醉。現在,我覺得簡直是一堆乏味的垃圾。一天,費迪南的一個朋友喝醉了酒,向我揭露了他勾引女人的計謀,我如夢初醒。原來,他把詩歌、格言和趣事熟背於心,這使得他在女孩子面前顯出一副深刻的樣子,十分富有欺騙性。第一次見面。他跟我說的那些閃光的語言,我原先還以為他是即興發揮的呢!現在我才弄明白,那不但不是他自己的話,而且跟好多女人都說過,說了許多年。他既做記號,又藏紙條。「費迪南,你欺騙了我。你是個騙子,你盜用別人閃光的思想。我討厭你那套陳舊的鬼把戲。」
跟前一天晚上一樣,我很窩火。我發現我的這個情人儘管被糟踐,但仍深藏在我心中,輕而易舉地控制著我,我氣憤極了。我對自己說,讓那些病人插到我的中間來吧,把我們隔開。我還要工作14個小時才能離開醫院,在這期間,既然不能做婊子,就讓我當貞女吧。
我的願望得到了滿足:天一擦黑,巴黎所有的瘋子都冒出來了,又孤獨,又憂傷。他們急急忙忙來到急診室,像是一群求情者,從巴黎的牆裡鑽了出來,如同奶酪上的黴菌。他們吵吵嚷嚷,火氣很大,十分衝動,因為生病而鬱鬱寡歡。他們一點都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應該把我的時間、精力和青春獻給他們,他們覺得我獻身於這些低下的工作是很正常的。住院實習醫生、普通科醫生、護士,我們這些人不足以吸乾這些痛苦的潮水。痛苦率幾乎是可以察覺到的,我們同樣也可以測量出巴黎的污染率。病理隨著黑夜的變化而變化,似乎每一個小時都有每一個小時的特例。我發覺自己不配當醫生,於是趕緊取出藏在頭髮中的聽筒,並把線塞在白大褂的領子裡。病人好像在窗後跟我說話,我好不容易聽到幾句,否則對方都看得出來我沒在聽,病人看著我,乞求我的同情和關心。我暗中發笑:「但願你知道我是多麼不在乎你!」音樂創造了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中,我可以避開別人。巴赫的音樂可比男人的呻吟動聽多了。
我空忙了一陣,突然感到噁心。我從早上起就沒有吃東西。我上班是不化妝的,怕那些東西有害。現在,我突然很想化妝。我打開化妝盒,往臉上塗了幾筆,一點都沒用。不管怎麼弄,我還是那麼蒼白。臉是不聽人指揮的:當我們忘記它時,它突然像黎明的旭日噴薄而出;當我們以為能控制它時,它卻收縮了,起皺了。我逃到院子裡:天太熱了,暴風雨隨時都會來臨。醫護車和警車接連不斷。邦雅曼的離開使我。心裡很煩,我失去了講故事的人和故事的線索。
為了尋找安慰,我打電話給阿伊達。在把她送回到那群礦工當中去之前,我請一個女鄰居照看她。這個小女孩是我三天來見到的惟一美好的東西。在電話裡,我發現她驚恐不安。我告訴了她關於她奶奶的消息:老太太有精神錯亂的預兆,加上主器官有些損壞,她必須隔離。事情顯得很複雜:博埃爾迪厄夫人,這是她的名字,發現自己毀了,她在馬萊的公寓多次被債權機構抵押。心理的混亂加速了經濟的崩潰。扣押期臨近了。我認識才24小時的阿伊達突然沒有了家庭,沒有了財產。她的親人都死了,眼看要被送進慈善機構。在這令人窒息的8月,她突然遇到了這麼一個奇跡。現在,她在電話裡哭,求我把她奶奶還給她。醫生和其他人一樣,總是更喜歡悲痛者一些。但我已精疲力竭,無法同情她了。我已經老了200歲,我沒有行善的義務。「對不起,阿伊達,別哭了,我幫不了你什麼忙。」我答應明天去看她,然後便把電話掛了。
快到半夜的時候,精神壓力越來越大。候診室像一個凌亂的雜物堆。面黃肌瘦的小個子和破了產的壞女人發洩著對社會的仇恨,大罵警察;一個吸了毒的年輕人,瘦得非常可怕,由一個黑齒齦的女孩陪著,大聲吼道:「我日你娘的,婊子,我吸你!」不知道這是請求還是威脅。一些不幸的人走投無路,過著所謂的生活;一些渾身鮮血的人傷口流著膿,嚇壞了其他人。7個年輕的外國人手上持著手銬,被帶進來照X光:他們被懷疑吞了藏在避孕套裡的海洛因。外面,在聖母院的廣場上,許多粗俗的女人躺在長凳上;對面,有個骯髒的老頭,穿著衣服,衣不遮體,身體一半露在外面,正在跟天空聊天呢!一個女人圍著他跳舞,掀起裙子,用手搖晃著幾乎是黑色的內褲。在這亂七八糟的人群當中,警察們聞到了騷亂的味道,提高了警惕。今天下午,他們在主宮醫院內部的監禁室關了一個受槍傷的無賴。紅藍兩色的警燈在院子裡閃著,穿著雨衣的內務警察在走廊裡來來往往,對著「辟啪」作響的對講機輕聲說話。
我是為數不多的不感到害怕的人之一。這就是心理極度混亂的好處:它抑制了一般的感情,覺得把普通人嚇得要死的東西非常可笑。恰恰相反,我感到很高興:因為我情況不妙,所以大家都跟著我一起倒霉。如果有人對我說,有一幫精神失常的人往病人身上澆汽油,要把他們活活燒死,要刺死醫生和護士,我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我會支持他們。半夜一點左右,收進來4個妓女,她們跟足球俱樂部的馬德里支持者吵架,受了傷。這下可熱鬧了!她們進來時,一副好漢的樣子,鞋跟「辟啪辟啪」地響,身上佈滿傷口和血腫。她們邁著驕傲的步伐,用自行車的鏈條綁住了企圖逃跑的故人,並在他們身上掛著佈滿鉛彈的仿造的男性生殖器。她們穿著極窄的短運動褲,挺著輕輕顫抖著的雪白胸脯。她們不像是女人,更像嚴肅的神靈和女巨人,只需一下就能要對手的命。我不無讚賞地望著她們,心想,自己為什麼不從事這個職業,為什麼不是吸滿精子的妓女?所有的男人,不管年齡大小,條件好壞,都會趴在她們身上尋求痛快,發出公豬一般的嗥叫聲。這些供人取樂的「女工」,要價不高,但絕對會讓您痛快。在她們面前,治安警察也放鬆了戒備,把步槍斜掛在肩上。這些女人被消毒、縫合和包紮以後,想跟男護士們喝一杯酒。她們在長長的吸煙室盡頭抽著美國煙,哈哈大笑,然後離開了醫院。
夜盡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除了那幾個挺著胸的妓女和一些神經緊張的病人。暴風雨終於來臨了,淹沒了我最後那點兒反抗的意願。狂風暴雨襲擊了斯德島,地上水淋淋、白花花的,像啤酒一樣。樹木被打掉了葉子,有的煙囪和電視天線也被刮倒了,像拔離下巴的牙齒一樣垂著。我在醫院裡閒逛,避開保安,總希望能在樓梯的拐角或門後突然聽到我那個矮小的病人講話,聽到他細弱的聲音。他背叛了我,這使我受到了傷害。我覺得任何東西都沒有他的懺悔重要。48個小時來,我一直在想他的故事,故事中的每個人物都比周圍的人更讓我感興趣。我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阿伊達不在,睡覺也沒什麼意思。天亮時,我走到六樓的外走廊,靠在欄杆上。走廊還濕濕的,下面就是花園,對面是莫貝爾和聖熱內維埃夫山。屋頂層層疊疊,像是傾覆的船,閃閃發亮,退潮時被擱淺在沙灘上。天下著毛毛雨,氣溫下降了。霧中的艾菲爾鐵塔像一個咖啡冰淇淋。我坐在樓梯上睡著了。一隻肥大的雄貓走過來,靠在我身上。它眼睛亮晶晶的,佈滿片狀的斑點。我們倆都需要友愛。
7點30分,我下班了。我去告別,當然,誰也不會捨不得我。讓人恐慌到這種程度,我覺得自己挺可笑的。我可以馬上去昂蒂布找費迪南,發一陣瘋,當面跟他說一切都結束了。但我討厭爭吵。有些女人喜歡精神失常的人,她們愛的不是人本身,而是那種失常。她們玩弄那種不幸,從中得到滿足。
我在被垃圾弄髒的廣場上閒逛,夜裡的那場大雨使排水溝裡的水都溢出來了。我又沮喪,又慌張,精疲力竭,都忘了自己還活著了。我看起來一定像個流浪者,挎著一個一半敞開的小包,臉上化的妝已一塌糊塗。遊客們守紀律地排成隊,聚集在聖母院前。大家都那麼聽話,接連不斷地在正面拍照。他們穿著短褲,堅決要來瞻仰這個聖地不可,手指按著照相機的快門,準備把上帝當場抓住。遊客們非要把他們所見的東西變成膠卷才會相信,
我想在河邊走一走。河堤上到處都是大小便。塞納河,水黏黏稠稠的,拍打著橋拱,惡臭撲鼻,讓人窒息。在巴黎,總有人大小便失禁,把糞便拉得讓大家都看得見;水溝成了寶貝,城市管理部門發明了把糞便直接排入污水管的管道系統。我發現,那些睡在橋底下,睡在紙箱上或偶然得到被子的流浪漢到醫院裡來看過病。最終,我會想他們的。我上岸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裡要了一杯奶油咖啡和一個羊角麵包。溫暖的微風吹拂著皮膚,鳥兒用它們細小的喉嚨發出難以置信的和諧的聲音,樹回應著它們的叫聲。當鳥兒高興起來時,它們也隨之搖動。自動掃路機用猛烈的水龍頭沖刷著地面,讓人聞到一股濕漉漉的強烈的瀝青味。
我在巴黎生活了8年,從未進過聖母院,對於我來說,它是屬於導遊們的陵墓,是世界大博物館的一個部分。我不喜歡約定俗成的傑作。然而,那天上午,一個小小的細節使我對這個舊東西感到了興趣:人們在清洗它,它的上半部分已消失在腳手架當中,腳手架的篷布被風刮得「辟啪」作響,具有一種戲劇的效果。這樣包著,它顯得特別脆弱,成了時間攻擊的目標。妖魔鬼怪和簷槽噴口上的動物個個凶神惡煞,吸引了眾多的遊客。但我在給人看病的每一天都能已到許多怪事,相比起來,那些東西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可今天,我不能一次都沒進去過就離開斯德島。
一跨進門檻,我就被吸引住了:聖母院裡面就像地下小教堂一樣黑乎乎的,我似乎走進了一座石柱的森林,那些柱子一根根又粗又高。我望著中殿、側道和祭壇,聽不到任阿聲音。彩繪玻璃上的圓花飾似乎都是密碼,每種顏色、每一根線條都像征著什麼東西,但只有信徒們才看得懂。和我以前想像的恰恰相反,這地方並不莊嚴,但很隱秘,它由於巨大而保證了每個人的自由,眾人的嘈雜聲都被建築本身給吸走了。我走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在中間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閉上眼睛,呼吸著潮濕的石頭、古舊的木頭和乳香的味道。一些虔誠的教徒圍在燃燒著的蠟燭四周冥思,聖人的雕像在牆洞裡向我發出心照不宣的信號。他們以為我就要倒下去了嗎?先生們,別這麼滿懷熱情地勸我入教。我到這兒來只不過是想放鬆放鬆。一些穿著黑衣的人正在祭壇四周忙著,撤掉花束和金色或銀色的東西,把水倒進獨腳盒中,有幾個老太太在祈禱,雙手捧著低垂的腦袋。我閉上眼睛,輕輕地呼吸著,試圖忘掉晚上的一切不快。
就在這時,有人在我背後輕輕地說:
「阿亞基醫生,請您別轉身。」
我嚇了一跳,以為是天使下凡:
「您是邦雅曼?」
「我正坐在您後面。」
「怎麼……」
「今天早上,我看著您出醫院、我一直跟到這裡。」
「昨天您為什麼不等我,為什麼不告而別?」
「我心裡很慌張,我說得太多了。我怕您向警察告發我。」
「警察?」
我感到憤怒起來:
「虧您想得出!」
「我覺得您很明確地反對我。」
「您完全錯了。恰恰相反,我被您吸引住了。您為什麼摘掉了面具?」
「我突然覺得沒必要再戴了。跟您談過話之後,我變了。」
「我可以看您嗎?」
「暫時還不行。」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必須講完我的故事。現在,我對您有了信任感。」
「聽著,我不是任人操縱的木偶。我很累,我不知道能不能……」
「求您了,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不會占您很長時間的。留下吧,我們很快就會平靜下來的。」
他不容我反對,接著講起了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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