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擠在「四四車」的前排,欣賞著司機嫻熟的技藝。汽車向小木屋駛去。我們的司機在狂風中前進,方向感很強。我在尋思,在家裡迎接我們的將是哪個怪人,他曾表現得那麼警惕、多疑。我和埃萊娜都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不過,在接著講下去之前,還是先讓我告訴您我是怎樣遇到我的女友的吧。
我叫邦雅曼,邦雅曼-托隆。如果您知道我的身體狀況差成什麼樣子,您就會明白這個名字是多麼富有諷刺意味。——1===開我的身體一直在發生蛻變。我生下來就很衰老,疲憊無力,像是屬於滅絕種類。我今年38歲,看起來有50歲。我身上附著一具殭屍,他蠶食著我,靠吃我長大。我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想從某個商人那兒買一段時間,以制止衰退。我生下來時臉上就有塊灰色的胎記,它一直沒有離開過我。
1邦雅曼(BenJamin):《聖經》中譯作便雅憫,雅各最小的兒子。
我是法國中部一個小小的外省人,家境貧寒,上有兄姐。我的童年充滿煩惱,令人厭惡。16歲時,我移居巴黎,下決心與我的階層斷絕關係。我是在9月的一天來到巴黎的。居民的風度和眾多的建築使我眼花繚亂,每個十字路口都透出富裕和自由。當時,我發誓再也不回T鎮——我父親是當地地籍處的職員——我在那兒浪費了我的青春,身邊皆是平庸之人。我詛咒生我的祖先心胸狹窄,他們惟一的野心是每一代都能在社會階層的梯子上往上爬一格。我身無分文,獨自在巴黎尋找一個能收養我的家庭,讓我能得到安慰,忘掉自己的家庭,讓它給我帶來美好的前程。
我應該很快就失望了:首都對我來說過於強大。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肉體上我都根本不能征服它。我們這個社會留給窮人幹的活,留給僕人、流氓、反抗者干的,沒有一種適合我。我只有種激情。在我與時間的搏鬥中,書是我惟一的盟友。我喜歡書勝過喜歡人:書已寫在紙上,可以隨便翻開和合上。一個人。您永遠不知道怎樣對付他,不能隨意安排他。勉強通過中學會考之後,我在文學研究中陷入了困境。這種研究主要是與那些以其才能把我擊敗的作者進行鬥爭。我多次作弊,艱難地拿下了學士學位,但面對碩士學位,我後退了。我仍保留著年輕時對印刷品的那種過時的尊敬,渴望在文學上得到榮譽,儘管我根本就沒有話要說,沒有取得成功的任何才能,但我下定決心永遠不回外省的那個洞窟裡去,我在那兒默默無聞地生活了太久,我竭盡全力死賴在巴黎。我對付著過了好多年:當過低級小飯店的侍應,當過跑腿的,還替大商場扮過聖誕老人。我給老人推過輪椅,給多嘴多舌的傻大姐當過語法和英語輔導教師。我一開口她們就打呵欠。我給老人院裡的寄宿者念新聞,共同評論時事,我總是附和他們的觀點。有位婦人,是退休的郵局職員,常出門旅行。她雇我在晚上6點鐘去給她的貓梳毛、餵食。我得對它哼一首特別的曲子,裡姆斯基-柯薩科夫的《天方夜譚》,並披著一塊紗巾,假裝走幾個舞步。只有這樣,那隻貓才肯「嗚嗚」叫著進食。
我也替別人遛狗。有幾天我牽著四五隻狗。這群狗吵得大地發顫,留下各種各樣味濃味淡的紀念。我常常坐在一張長凳上給它們念我寫的一些故事或詩歌。假如它們搖尾巴或舔我的手,那就是吉兆。大部分時間,它們互相追咬。嗅著尾部,攀爬著交媾,讓街區的小孩們大飽眼福。在這一點上,我們還不如狗:它們大庭廣眾下做著我們偷偷做的事。它們至少會因為是牲畜而得到原諒。
我住在十九區一幢破樓的第八層,住在頂樓的一個小房間裡,沒有淋浴室,水龍頭在平台上。我惟一的奢侈是一天看好幾個小時的電視,我開了有線電視,什麼節目都看,電影、電視劇,我從這個頻道跳到另一個頻道,貪婪得什麼都不想漏掉,直到深夜。就這樣,我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有隻狗的主人見我在看書,便以為我有些文化,向我請教一個問題。他想寫封抗稅信,苦於找不到合適的詞。我幫他寫了,他的要求得到重視。從此,對那些街頭老人、文盲和法語程度不好的外國人來說,我成了公共作家。我替他們給親朋好友寫信、填表格、在報上發訃告和出生公告。我收費很低,活兒源源不斷。我在街區有了點小名氣,附近街區的人也來找我。但真正讓人放鬆的是情書:一位55歲的婦女,相信找到了她18歲時的未婚夫,請我用華麗的語言表達她激動的心情。我認真地完成了任務。信應該寫得很成功,因為又有很多人要我寫,於是我調整了策略,後來大獲成功。我負責給遭到拒絕的情人、分離的夫妻和不幸的求婚者寫信,強迫自己要做到兩點:一是有特色,二是要更新。於是,我形成習慣,到我研究過的大作家的作品中去翻找:從甲這裡借些恭維活,從乙那裡抄些獻媚的話,再從丁那裡找些編得很巧妙的俏皮話。我到處收集文章,用感情、得體的謊言和讓人聽了高興的虛情假意的話來換取幾個小錢。每種情景,不管是交友、求婚,還是斷交,我都設計了一封標準信。我像把鑽石鑲進珠寶裡面一樣,把波德萊爾的詩和普魯斯特的句子改頭換面,塞進信中,並稍加修改,讓它適合情景。我的顧客們看不出什麼,只見信中的熱情。如果夫妻倆分別來求助,我得格外小心,不要把已給丈夫寫的東西又寫給妻子。男男女女前來咨詢,向我傾訴心聲。我這個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人,成了戴綠帽子的丈夫和被女人拋棄的男人的保護神。我對動物的愛使他們對我更加信任。他們感謝我用語言道出了他們的心聲,打動了猶豫不決的年輕女人,感動了發怒的丈夫和受騙的未婚夫。為了裝出激動、熱情和後悔的樣子,我不惜陳詞濫調,不怕庸俗乏味,對某些人來說是陳舊的東西,對另一些人來說卻耳目一新。
於是,我名聲在外,越來越響,傳出了小圈子。有個出版商來找我,極為秘密地給了我如下建議:冒維克多-雨果之名,寫一部仿作,公開出版,就像幾年前有人拋出儒勒-凡爾納的一部未出版過的著作一樣。他給我提供了情節:拿破侖時代一個近衛隊老兵在俄羅斯戰場上敗退,歷盡艱險穿越歐洲,復辟時期在法國被囚,後來參加過1830年和1848年的革命。他死於路易-拿破侖-波拿巴政變那天。我得精心炮製仿作,要騙過最有經驗的專家。至於出版商,他將負責司法事務,可能的話還要和雨果的遺產繼承人打官司。我得像連續仿塞尚或馬蒂斯的那些畫家一樣,完全沉浸在雨果的文筆之中,獲取他的靈感和情感,讓我寫的東西似乎出自他的筆下。還得找一個擅長改裝的人,這個人將準備一份二手手稿,聲稱是一個第三者於1887年根據原稿抄寫的。原稿曾經丟失,後來偶然在根西島一座屋子的地窖裡找到。雨果在根西島流放過。
出版商和我沒有簽署任何合同:他通過郵箱與我聯繫。工資先付一半,寫完後再付另一半。稿子最後將由一個熟讀雨果的行家一行一行地嚴格檢查。那個行家是中學畢業班的一位教師,他想幹完月末的幾天。而且,巧得讓人難以置信,他後來將參加專家小組,負責鑒定作品的真偽。如果可能的話,全部稿子必須在半年內交清。要是有困難,就當我們從來沒見過面。
小組的全部人馬每月一次在克利希廣場的一家咖啡館後廳聚集。出版商委託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改寫古典作品,那傢伙身短臂長,衣著講究,模樣可笑。他有兩個任務:第一是壓縮19世紀的名著,把它們削減到150頁左右,那是最理想的篇幅,再長,現在的讀者就受不了了;第二是把它們弄得輕鬆點,刪去古老的東西,把它們譯成現代法語,明朗一些,不要拖泥帶水。他已處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巴爾扎克的《幻滅》也被壓縮成一本小冊子。您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個職業壓縮名著的傢伙嫌惡巴爾扎克,把巴爾扎克當作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很不適當地受到後人過分的褒獎。他曾寫信給法蘭西學士院,有根有據地要求把《人間喜劇》的作者從文學教科書中拿下來。他作為證人參加我們的會議,因為他打算馬上就向維克多-雨果發起進攻,給《悲慘世界》和《巴黎聖母院》「減減肥」。在這個難對付的判官看來,雨果毫無疑問也屬於沽名釣譽者之列。
我在大師的書上歷盡艱辛,就像巨人身上的一隻昆蟲。限期到了,我交了稿。那個文學教授一行一行仔細檢查,作出評判。他認為稿子比原著差多了,並挑出了百來個錯誤。我犯了大錯,尤其是在思維方式上,我採用「回顧法」,把我們這個世紀才有的一些創意和用詞,強加給雨果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只要被發現有一點不像,整個計劃就會「流產」。我全部重寫,尤其注意指出來的那些問題。我調整了不少段落,以我自己的方式修改了結尾。我的結尾很精彩,許多人都喜歡。我幾乎可以肯定,以後的活將源源不斷。稿子交給了偽造者,讓他再手抄一追,變成當時的模樣。他首先把紙張弄舊,讓它受潮發霉,然後用特殊的墨水和古式的羽毛筆書寫。為了加強效果,以假亂真,他把百來頁紙讓田鼠噬咬。在一個化學家的幫助下,我們的造假者大功告成,「製造」出十來頁古籍,誰也分辨不出真假。但有人告密,事情給攪「黃」了。一天上午,我從克利希廣場的地鐵站出來,發現咖啡館的平地前停著一輛警車。我本能地意識到警方懷疑我們了。
我拔腿就溜。剩下的錢沒能拿到,我沮喪極了。那天他們應該用現金付我報酬的。我希望出版商的記事本上沒有留下我的名字。
我在家中躲了幾個星期,天黑了才敢外出,害怕穿制服的人闖進來。我重操舊業,給人代寫書信,賺點小錢。儘管我毫無自己的風格,我仍不放棄當小說家的夢想,加人越來越龐大的作家行列。在巴黎,作家越來越多,但讀者卻越來越少。這時,有人要我替他整理藏書,並加以分類。這個人的藏書極為豐富,差不多有5萬冊。書堆在諾曼底鄉間的一座屋子裡,整整4個房間。我每天工作8到10個小時,搞了一個月,才整理到D(書按字母順序排列)。書的海洋把我淹沒了,各種開本、各個時期的初版書、袖珍版應有盡有。於是,我知難而退。但闖入這浩瀚無邊的巨大書海,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既然圖書館是深不可測的大公墓,為什麼不讓它們為活人服務呢?為什麼不讓死人復活,去剽竊那些誰也不會去查閱的可愛而珍貴的紀念品呢?
您想想,幾千本書擱淺在書架上,就像海難中的殘骸:它們被人遺忘了。要是消失,它們不會發出任何聲音。書太多了。這些文字的墳墓,永遠被包圍在寂靜中。於是,我決定讓它們循環起來,並以此為己任。既然一切都寫好了,何必重寫,尋找新觀點呢?重新抄一遍就得了,把它們糅在一起。一句話,使用它們。我的辦法如下(這個辦法也是從古代某個陌生的抄寫者那兒偷來的):我從過去的大小作家那裡取我所需,弄成我自己的作品。我前往圖書館,用本子抄下描寫場景的句子和比喻,然後把素材按內容分類:月光、爭吵、謀殺、春天的早晨、下雨的日子、愛情的擁抱,等等。我把這所有的一切都存在電腦裡面,準備從這亂七八糟的東西裡面提取新的東西,使之和諧。我十分謹慎,一般來說,我從每個作者那裡最多只偷一兩個詞組、一個詞及其修飾語。我並沒有盜竊,而是小偷小摸,其程度之微,別人根本發現不了。這是一種無傷大雅的詐騙。我就這樣逃避追蹤。如果有探員來查,他發現不了任何痕跡。
此外,我絕對服從一個原則:只偷死人的。活人們太敏感了。他們覺得自己放的屁也是香的。他們嗅覺靈敏,要是別人抄襲他們的東西,十有八九會被他們發現。他們以為自己是作品的主人,這太天真了!我不想讓一大批律師跟在我屁股後面。而且,我避開大家過於熟悉的詞組,說不定它會引起哪個文人的猜疑。我的剽竊非常小心。我在作品中攔路搶劫,儼然像個高手。我把從各處抄來的幾千個詞句塞進我的文字中,然後加以潤色。我耐心地加以修飾,使之通順。我把別人的句子插入我的句子當中,有時,我自己寫出的句子,天哪,甚至比一般人寫的還要好。數百處剽竊的痕跡散亂在書中,哪怕是最瘋狂的警察也找不出來。要查出我從何處借鑒而來,他得花上幾個月,甚至窮其一生,在世界文學作品中海底撈針。
就這樣,我這個吸血鬼取代了甦醒者:古典作家們塵封在書架上,最後將逐漸消失。我把他們發掘了出來,救他們於煉獄之中。他們有過自己的輝煌,現在輪到我來享受了。我沒有剽竊他們的任何東西,他們使我名聲大振,聲譽鵲起。我的掠奪是一種愛的表現,他們通過我,生命得以延續,就像死去的人繼續活在吃他們的食人者身上一樣。
大夫啊,剽竊不僅僅是我的寫作方式,也是我生活的基調。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借來之人,一頭似狼又似狗的小獾,像那些會說多種語言的鳥,所有的歌它們都能模仿,但沒有自己的歌。我遇到誰模仿誰,雁過拔毛。就是現在,在我跟您說話的當兒,我也在模仿您的舉止,模仿您傾聽和站立的方式。我的臉也同樣,是我偷來的,所以我才把它遮住。我實在沒有辦法,我想成為他人,體驗別人的生活,認識別人的內心。我是一條河,很想貼著河床蜿蜒而行。
而且,我並不是在模仿,「模仿」這個詞太輕了。我熱情地依附在別人身上,消失在別人身上。您聽過變色龍的故事吧!把變色龍放在蘇格蘭格子花呢長巾上,幾秒鐘後,它就會突然變色,它身不由己,無法自由選擇顏色。我就是這樣認為:一遇到讓我感興趣的人,我就撲過去,惟妙惟肖地複製它。這是我成為他人的惟一辦法。
這時,我想根據我讀過的書寫一部小說。這部小說獨一無二,因為它與作者毫無關係。誇張地說,我以自己的方式創作了這本書。因為我把別人各種各樣的詞語連在一起,給了它們以嶄新的意義。但我寫下的每一行宇都流淌著被盜作家的血。一年後,我完成這項工作。我在稿子上署了一個筆名:邦雅曼-諾萊施。書中寫了一個像您一樣經驗豐富的專家,他不斷聽到Schnorrer(這是意第緒語1,意為「寄生蟲」)玩弄文字遊戲。奇怪的是,稿子馬上就被左岸2的一家小出版社接受了:出版商告訴我,略作刪節即可出版。我同意了。看到他刪去梅裡美、左拉、狄更斯和狄德羅所寫的段落,我不禁啞然失笑。您相不相信,這本書還真的得到了小小的成功。您也許在書店裡看到過,書名叫《撒旦的眼淚》,它獲得了巴黎城市獎。汝看到過?您不看新書嗎?評論總的來說還是以肯定為主。我極為巧妙地把盜來的素材加以修飾,從這裡塞到那裡,從那裡塞到這裡,誰也發現不了剽竊的蛛絲馬跡。我的這種拼湊藝術得到了大家的讚揚,人們說我以一種「引起反響的文筆」概括了本世紀的文學史。有的讚揚文章使我心中湧起了一股暖流,沿著四肢流淌,就像是一種撫摸。我終於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價值,通過小門進入了文學舞台。
1意第緒語:東歐和美國猶太人用的語言。
2左岸:指巴黎塞納河左岸的拉丁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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