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卵 正文 第五章 雞的故事
    有一個非行政中心的縣轄小鎮,就是過去的特羅伊茨克,如今則易名為斯捷克洛夫斯克,它屬於科斯特羅馬省斯捷克洛夫斯克縣。小鎮裡有一條街,就是往日的教堂街,如今則易名為全體員工街。從這條街上一座小房子裡,走出一位紮著一塊小頭巾、身穿一件灰色印花布連衣裙的女子,她走到門口的小台階上,就號啕起來。這位女子,就是從前的教堂裡的從前的大司祭德羅茲多夫的遺孀,她是那麼高聲地號啕著,只見一個蒙著一塊毛絨大頭巾的娘兒們的腦袋很快就從街對面一間小屋的窗戶洞裡探了出來,大聲地問道:

    ——你怎麼啦,斯捷潘諾夫娜,難道還在鬧?

    ——第十七隻啦!——這位從前的德羅茲多娃現在痛哭流涕地回答道。

    ——哎喲喲——哎——喲,——蒙著大頭巾的那個婆娘也哀怨地哭泣起來,直搖晃著腦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老天在發怒了,真的喲!難道那一隻的確已經斷氣了?

    ——那你就過來瞅一瞅,瞅一瞅吧,瑪特廖娜,——牧師的妻子嘟噥著,一邊高聲而沉重地啜泣著,——你就過來瞅一瞅它是怎麼回事吧!

    那扇灰溜溜的、歪歪扭扭的籬笆門「砰」的響了一聲,這婆娘那雙光腳丫子,就吧噠吧噠地穿過滿是塵土的街道的路脊,那個被淚水淋得濕漉漉的牧師的妻子呢,便領著瑪特廖娜直奔自己的雞捨去。

    應當說一句,大司祭薩瓦季-德羅茲多夫神父的這位遺孀,在神父由於那些反宗教行徑而引發的悲傷而於一九二六年去世之後,並沒有灰心喪氣,而是辦起了一個極為出色的養雞場。她的事業剛剛有些起色,重稅就弄得她的養雞場幾乎就要倒閉,要是沒有一些好心人的幫助,它一定會倒閉的。那些好心人開導寡婦,讓她向當地有關部門提出申請,陳述她的要求:她,一個寡婦,要成立一個養雞勞動互助組。這個互助組的成員包括她德羅茲多娃本人,她的忠實的女傭瑪特廖什卡,還有寡婦的一個聾侄女。寡婦的稅給免了,她的養雞業便蒸蒸日上,及至一九二八年開年前夕,在寡婦那塵土飛揚的小院子裡,——其四周搭建了一個挨一個的雞捨——跳來跳去的雞已達二百五十隻之多,其中甚至有九斤黃雞。寡婦家的雞蛋,每逢星期日都會出現在斯捷克洛夫斯克的集市上,在唐波夫都有人做起了寡婦家的雞蛋買賣,有時候,這些雞蛋會擺到那從前是「莫斯科奇奇金奶酪和黃油商行」的商店的玻璃櫥窗裡。

    喏,且說那從早晨算起已然遭殃的第十七隻雞,那只可愛的鳳頭母雞,它在院子裡跳來跳去,突然,它就嘔吐起來。「唉爾……爾……嗚爾……嗚爾……咯……咯……咯,」——這隻鳳頭母雞揚起它那大冠毛,衝著太陽翻動著那雙憂傷的眼睛,其神態是那樣悲涼,彷彿它這是最後一次看到太陽了。互助組的成員瑪特廖什卡端著一碗水,蹲在這母雞的雞喙前,手腳不停地忙乎著。

    ——小鳳頭兒。親愛的……咕咕,咕咕,咕咕……喝點水吧。——瑪特廖什卡央求著,端著那碗水緊追著鳳頭雞喙轉來轉去,可是那風頭雞就是不願喝。它大張著喙,直挺挺地昂著頭頸。隨後,它就開始咯起血來。

    ——救世主啊!——這女客一拍大腿就喊叫起來,——這是怎麼搞的呀?這可全是鮮血呀。我可是從來也沒見過——要不是這樣,那就讓我當場就死在這兒!——雞像人一樣鬧什麼絞腸痧。

    這幾句竟成了給這只可憐的鳳頭母雞送終的話。只見它突然間就向一側翻倒過去,它用喙無助地戳了戳泥土,就翻起了白眼。隨後它仰翻過來,雙爪朝上直挺挺地伸出,隨即便一動也不動了。瑪特廖什卡手裡端著的那碗水一下子潑濺開來,她嗚嗚地慟哭起來,牧師妻子——互助組主席本人也用低沉的嗓音哽咽著,此時,這女客則向她俯過身來,湊到她耳邊,悄聲悄氣地說起來:

    ——斯捷潘諾夫娜,這是有人把你的雞給毀了。上哪兒能見到這等事!連雞也會鬧出這樣的病,可是壓根兒也沒見過!這準是有人對你的雞施用魔法妖術。要不,我就把泥土吞下去。

    ——我的那些冤家對頭呀!——牧師妻子仰天疾呼,——他們難道真是非要折騰我,讓我在這世上活不下去嗎?

    回答她這幾句話的是一隻公雞那高聲的啼叫,隨即便有一隻羽毛蓬亂的瘦公雞從雞捨裡趔趔趄趄地竄了出來,它那模樣活像一個從小酒館裡跑出來的瘋瘋癲癲的醉鬼。它,蠻野地衝著她們瞪著眼珠,在原地直打轉,將翅膀大大地張開著,簡直像鷹一樣,但沒有向任何方位飛去,而是開始在院子裡兜著圈子跑起來,就像那繫在調馬索上的馬兒。到第三圈上,這公雞停下不跑了,它突然嘔吐起來,隨後,它開始喘粗氣,嘶嗚,咯血,將它身體周圍咯吐得血跡斑斑,隨即它翻倒在地,雙爪挺直,直指太陽,像一對桅桿那樣。女人們的嚎叫聲響徹了院子。與之相呼應的,則是雞捨裡的一片躁動與混亂——「咯咯咯」的雞叫聲,「辟辟啪啪」的翅膀扑打聲,亂成一團;上蹦下跳的喧鬧聲,匯成一片。

    ——哦,這不就是中了邪啦?——那女客以得意的口吻發問道,——去叫謝爾蓋神父來一趟,讓他來驅驅邪吧。

    傍晚六點,當太陽那火紅的面龐低低地懸浮在那些幼嫩的向日葵之橙黃的面龐之間的時候,在養雞場的院子裡,教堂堂長謝爾蓋神父做完了彌撒,便低頭脫去了長巾1。其時,一張張好奇的面孔從古舊的圍牆上邊,從圍牆的間縫裡探伸出來。悲慼戚的牧師妻子緊緊地倚著那枚十字架,將一張被淚水沾得透濕而又破破爛爛的、顏色已然發黃的一盧布紙票子遞到謝爾蓋神父手裡,對此舉動,神父報以一陣歎息——

    1長巾:神父法衣的一部分,垂在胸前,繡有十字架。

    同時他向她說了些諸如上帝震怒於我們之類的話。神父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其神態是那樣的,就好像他十分清楚上帝究竟為何而震怒,只不過他並不將它說出。

    之後,街上的人群便紛紛四散而去,因為雞總是早早就上架,所以誰也不知道,牧師妻子德羅茲多娃的鄰居家的雞捨裡一下子也有三隻母雞和一隻公雞死掉了。它們也像德羅茲多娃家的雞那樣突然間嘔吐起來,只不過它們的死亡發生在關閉的雞捨裡,而且是安安靜靜的。那只公雞從架上倒沖頭栽到地上,也就以那個姿勢而一命嗚呼了。至於說寡婦家的那些母雞,它們在神父做過彌撒之後立刻就一個個地死去,及至傍晚,那些雞捨裡已是死氣沉沉,寂然無聲,那些僵直冷硬的傢伙已經是成堆成堆地躺在那裡。

    次日清晨,全鎮都像遭了雷擊似的震驚了,因為事情發展到了稀奇詭秘而駭人聽聞的程度。在「全體員工街」上,及至中午,只有三隻母雞存活下來,這三隻還是躲在城邊的一座小屋裡,那是縣裡的財務稽核員租賃的一套住宅,不過,就是這三隻也沒能捱到午後一點就嚥氣了。而到了黃昏時分,斯捷克洛夫斯基鎮便簡直就像一個蜂房那樣轟然鼎沸開來,全鎮到處風風火火地傳播著一個令人戰慄的詞:「瘟疫」。德羅茲多娃的姓氏,上了當地的報紙《紅色鬥士》,見諸於那篇標題為《難道真是雞瘟?》的文章裡,而從那裡,這事便傳到了莫斯科。1

    佩爾西科夫教授的生活已變得有些奇詭而古怪,已顯出幾分躁動不安難以平靜的異彩。一句話,要在這樣的環境中進行工作,簡直是不可能的了。在他擺脫了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第二天,他就不得不將他在研究所裡的那個研究室的電話話筒給摘了下來,將電話線給掐斷了,而晚上,當教授乘有軌電車經過「圍獵場」大街時,他看見他本人的尊容出現在那座豎著黑色標語牌《工人報》大廈的樓頂上。但見他,教授,渾身發抖,臉色發綠,眨著眼睛,直往一輛敞篷出租車的車廂裡鑽,而緊隨其後竄上去的,則是一個掛在他胳膊上裹在被子裡的機械球。教授正在樓頂上,在白花花的銀幕上,伸出雙拳,抵擋紫光。隨即躍出一行火紅色的字幕:「就要坐上小汽車而出行的佩爾西科夫教授,要向我們著名的記者斯捷潘諾夫船長披露內情。」果然下一個畫面就是:從基督大教堂旁邊,沿著伏爾洪卡大街,駛過來一輛搖搖晃晃的小汽車,教授正在這車上手慌腳亂地掙扎著,其時,他那副樣子活像一隻被獵犬追得精疲力竭的狼。

    ——這可是一群惡鬼呀,哪裡是人!——動物學家咬牙切齒地嘟囔著,乘著電車而駛過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折回自己在普列齊斯堅卡大街的寓所時,動物學家收到出自女管家瑪麗婭-斯捷潘諾娜的手筆的十七張記有電話號碼的字條,那些電話全是他不在家的時候打來的,他還聽到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本人的一則口頭聲明,聲稱她可是被折騰苦了。教授本想把這些字條統統撕掉,可他卻打住了,因為在一個電話號碼的前面,他看見了一行提示:「衛生人民委員」。

    ——怎麼回事呢?——古怪的學究誠然大惑不解了,——他們這是搞的什麼把戲呢?

    當晚十點一刻,門鈴響了,於是,教授不得不接受某個衣著華麗服飾考究得令人刮目的公民的訪談。教授之所以接待這一位,乃是由於他那張名片——名片上(沒有名也沒有姓)赫然印著:各國政府駐蘇維埃共和國商務代辦處全權首席代表。

    ——但願讓他見鬼去,——佩爾西科夫恨恨地吼了一句,將放大鏡和幾張圖表往那綠呢桌布上一扔,轉而對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說道,——去叫他上這兒,上書房來吧,就是那位全權代表。

    ——我能用什麼來效力呢?——佩爾西科夫以那樣一種口吻來發問,弄得首席代表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佩爾西科夫將眼鏡從鼻樑推上腦門,隨即又拉了回來,仔細地打量這位來訪者。這一位外表浮華至極,渾身珠光寶氣,右眼上還戴著一枚單眼鏡。「一副多麼鄙俗的嘴臉」,——佩爾西科夫不知怎的這樣在心裡過了一遍。

    來客遠非開門見山而是要兜圈子,恰恰是先請求允許他抽上一支雪茄,此舉使得教授請他落座時已然是極不情願。接著,來客就他這麼晚來造訪作了一番冗長的道歉,——可是,白天裡實在是怎麼也無法抓住……嘿嘿……帕爾東1……無法遇見教授先生的(來客發笑時活像一隻鬣狗在嗚咽)——

    1法語「對不起」的音譯。

    ——沒錯,我可忙了!——佩爾西科夫那麼乾巴巴地回答道,弄得來客渾身再次哆嗦了一陣。

    儘管如此,他還是壯起膽子來打擾著名的科學家:

    ——俗話說,時間就是金錢……這雪茄不妨礙教授吧?

    ——嗯——嗯——嗯。——佩爾西科夫這麼含糊其詞地回答道。他允許了。

    ——教授可是發現了生命之光啦?

    ——得了,哪裡有什麼生命之光?!這都是那些小報記者的胡編亂造!——佩爾西科夫的談興勃發了。

    ——啊,不,嘿——嘿——咳……——來客深知,這份謙遜乃是所有真正的學者最地道的門面……——不必客套啦……今天已經有一些電報……在一些世界級的大城市裡,比如在華沙在裡加,這種光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整個世界都在風傳佩爾西科夫教授的大名呢……整個世界都在屏氣息聲地注視著佩爾西科夫教授的這項研究……不過,所有的人也都非常清楚,在蘇維埃俄羅斯,科學家們處境艱難。安特爾奴蘇阿吉1……這裡沒有什麼外人吧?……——唉,此間不懂得重視科學家們的勞動,因而他便有心要與教授進行談判……有一個異邦國家欲向佩爾西科夫教授提供完全無私的援助,以支持他那實驗室裡的研究。何苦還在此間對牛彈琴,就像聖經裡所說的那樣。那個國家很清楚,教授在一九一九年在一九二○年在那……嘻……嘻……革命時期所經歷的艱難遭遇。喏,當然啦,這可是要嚴格保密的……教授將研究成果披露給那個國家,那個國家就會為此而資助教授。教授可是已造出一個分光箱啦,要是能瀏覽一下這個分光箱的設計圖紙,那將是挺有意思的……——

    1法語的俄文音譯,意思是「這話只在我們之間說說」。

    其時,來客當即從上裝內側的衣兜裡掏出一疊白花花的鈔票……

    區區一點小意思,五千盧布,且算是一筆定金吧,教授滿可以當場收下……也不必開什麼收條……要是教授談起什麼收條之類的事,他反倒會讓這位全權首席商務代表感到委屈的。

    ——滾!——突然間,佩爾西科夫是那麼令人生畏地厲聲大吼,客廳裡鋼琴上的幾個高音鍵都發出了一陣共鳴。

    來客竟是那麼迅疾地消失了,弄得憤怒得直發抖的佩爾西科夫本人一分鐘過後也心生疑竇:那訪客他是否真的來過,抑或這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那可是他的套靴?!——又過了一分鐘,佩爾西科夫在門廳裡咆哮道。

    ——人家給忘了。——渾身直哆嗦的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應答道。

    ——把它給扔出去!

    ——我能把它往哪兒扔呢。人家會來取走它的。

    ——那就將它交到房管會去。要個收條。一定別讓我看見這雙套靴!交到房管會去吧!讓人家收管這間諜的套靴得啦!

    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畫著十字,收拾起那雙華麗漂亮的皮套靴,拿著它上後門去了。到了那裡,她在那門後稍稍站了一會兒,隨即便把套靴藏進那小貯藏室裡。

    ——交去了嗎?——佩爾西科夫怒沖沖地問道。

    ——交去啦。

    ——把收條給我。

    ——對啦,弗拉基米爾-伊帕季奇。房管會的主席可是一個文盲呀!

    ——馬上。立刻。一定。要來。收條。且讓隨便哪個識字的狗崽子替他開一張!

    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只好搖搖頭就離去了,一刻鐘過後,她拿著一張字條折回來,那字條上面寫的是:

    「今收到佩爾西科夫教授交來奮靴!(一)又,1充作公用儲備。科列索夫。」——

    1此處本應是「套靴一雙」,但寫成兩個別字,其俄文意思是「舞步、糞便」。作家以此顯示人物文化水平低劣。

    ——那這是什麼?

    ——取物牌呀,先生。

    佩爾西科夫真想用雙腳去跺去踩那塊取物牌,他將那收條壓到鎮紙下藏好。隨即忽然有一個念頭給他那高高隆起的額頭罩上了一片憂鬱的陰影。他奔到電話俞,費了好大勁兒才叫通了研究所裡的那個潘克拉特,而向後者詢問道:——一切都還順利嗎?——潘克拉特衝著話筒唔唔呶呶地說了一遍,倒是也還可以明白一點,那就是,照他看來,一切順利。佩爾西科夫這才寬下心來,不過也只有一分鐘。隨即他就皺著眉頭,對準話筒,一口氣說出了這一番話來:

    ——請給我接這個……它叫什麼來著……盧賓揚卡1。麥爾西2……此刻該對你們當中的哪一位說話才是呢……我家裡剛才來了那麼一個穿套靴的形跡可疑的傢伙,沒錯……第四大學教授佩爾西科夫……——

    1盧賓揚卡:莫斯科市中心的一個廣場名,十月革命後蘇俄國家政治保安局總部所在地。

    2法語「謝謝」的俄文音譯。

    聽筒裡猛然中斷了交談,佩爾西科夫走開了,一邊透過牙縫嘟囔出幾句罵人的話。

    ——您喝茶嗎,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依奇?——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探頭向書房裡望望,怯生生地詢問道。

    ——什麼茶我都不喝了……保安——保安——保安,且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好像全都一個樣兒地發瘋了。

    整整十分鐘之後,教授又在他自己的書房裡接待一批新來的訪客。其中的一位頗招人喜歡,胖乎乎的,非常彬彬有禮,身著那種質料素樸縫製簡便的弗倫奇式軍上裝和緊腿褲。他的鼻樑上,架著一副水晶蝴蝶般的夾鼻眼鏡。總體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個穿著漆皮靴的天使。另一位呢,個頭矮矮的,神情極為陰沉,一身便服,可是那便裝套在他這人身上竟是那樣,好像倒正是它讓他感到很是不便。還有一位客人,其舉止很特別,他並沒有走進教授的書房,而是滯留在光線昏暗的門廳裡。在這個位置上,那燈光明亮但瀰漫著縷縷煙霧的書房裡的一切,反倒都收入他的眼簾。這第三位、也是一身便服的訪客的面孔上也不乏裝飾,一副煙色的夾鼻眼鏡赫然架在他的鼻樑上。

    在書房裡的那兩位,翻來覆去地查看那張名片,沒完沒了地盤問那五千盧布的事兒,千方百計地迫使人家來描述那位訪客的相貌,著實把佩爾西科夫折騰苦了。

    ——鬼才清楚他是個什麼模樣,——佩爾西科夫嘟嘟噥噥地說道,——喏,反正是一副令人生厭的嘴臉,一個敗類。

    ——那麼,他有一隻眼是不是玻璃的?——那小個頭嗓音嘶啞地問道。

    ——鬼才清楚它是什麼樣兒的。不,可不是玻璃的,兩隻眼都是賊溜溜的呢。

    ——是魯賓施坦?——那天使轉向那一身便服的小個頭輕聲地設問道。可是後者卻皺了皺眉頭,不以為然地搖了搖腦袋。

    ——魯賓施坦是不會不要收條的,絕對不會的,——他甕聲甕氣地開腔了,——這可不像是魯賓施坦的手筆。這件事上有個更有份量的人物。

    有關那雙套靴的情節,立即引起訪客們興趣的勃然爆發。那天使撥通房管會的電話,只輕聲吐出寥寥數語,——國家政治保安局,傳房管會書記科列索夫,要他馬上攜套靴,到佩爾西科夫教授的寓所。——只見那面色蒼白的科列索夫,雙手抱著套靴,旋即出現在書房裡。

    ——瓦先卡!——天使用他那不高的嗓門喚坐在門廳裡的那一位。那人無精打采地站起身,拖著他那副就要散架了似的身子,慢騰騰地晃進書房,那副煙色的眼鏡把他的一雙眼睛全然給吞沒了。

    ——嗯?——他睡眼惺忪言語簡短地詢問道。

    ——套靴。

    那雙煙濛濛的眼睛衝著這雙套靴掃視了一遍,就在這一舉動中佩爾西科夫感覺出,從那兩片煙色玻璃片後面,在一剎那間,斜側著而閃爍出亮光的,絕對不是那種惺忪的睡眼,而是正相反,乃是一雙刺目驚人的眼睛。不過,這雙眼睛的亮光轉瞬之間就熄滅了。

    ——怎麼樣?瓦先卡?

    那個叫瓦先卡的用其無精打采的嗓音回答道:

    ——喏,這還有怎麼樣。佩連日科夫斯基的套靴唄。

    充公物品儲備庫房裡立即少了佩爾西科夫教授的贈品。那雙套靴被裹在一張報紙裡就失蹤了。已然極度地高興起來的那個身著弗倫奇式軍裝的天使,站起身來,握住教授的手,甚至還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致詞,其大意可歸結為:這可是教授立下的功勞……教授可以安心了……往後,不論是在研究所裡,還是在家中,都不會有人再來騷擾他了……會採取一些措施的,他的那些分光箱是絕對安全的。

    ——那麼,能不能把那些採訪記者統統都給斃了呢?——佩爾西科夫從其眼鏡框上邊探望著,詢問道。

    這一詢問逗得這幾個訪客異乎尋常地樂起來。不單是那個神情陰沉的小個頭,就連戴煙色夾鼻眼鏡的那一位也在門廳裡笑了一聲。那天使則滿面微笑容光煥發地解釋說,這可是不可能的。

    ——那麼,到我這兒來的混蛋是個什麼人呢?

    其時,這幾位訪客全都立刻收起了笑容,那天使閃爍其詞地回答說,此人嘛,一個以投機勾當而營生的小騙子而已,不值得理睬……儘管如此,他卻懇請教授公民對今晚的這件事絕對守密。隨後,這批訪客便離開了。

    佩爾西科夫折回書房,走到那些圖表前,可是他仍然不能投入工作。電話機將其火紅色的圓圈形的信號拋入他的眼簾,一個女性的聲音在向教授提議說,要是他有心娶一位富有情趣心腸火熱的寡婦為妻,他便可以得到一套七居室的住宅。佩爾西科夫衝著話筒吼起來:

    ——我倒是建議您上羅索利莫教授1那兒治一治才是……——接著,他聽見了又一陣電話鈴聲——

    1格-伊-羅索利莫(1860-1928):蘇聯著名神經病學家,醫生,莫斯科大學教授。

    佩爾西科夫立刻就變得溫和了三分,因為這個電話可是一個相當有名望的人物從克里姆林宮裡打來的,那要人許久地用同情的口吻詢問佩爾西科夫的工作情況,並表示了要來造訪實驗室的願望。佩爾西科夫從電話機旁走開,拭去腦門上的汗珠,又走過去將話筒摘了下來。這時,頭頂上那層樓的一套住宅裡響起了一些怪聲怪氣的圓號聲、喇叭聲,飛出瓦爾基利亞女神們1的號啕聲,——那是呢絨托拉斯的經理家的收音機在播放大劇院裡的一台瓦格納音樂會。佩爾西科夫就在這般從天花板上紛紛襲來的號叫聲與哀鳴聲所構成的喧囂之中,向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聲言,他要去控告那位經理,他要把那位經理的收音機給砸碎,他要離開莫斯科而隨便去什麼鬼地方,因為,顯而易見,人家這是打定主意要把他給攆走。他摔碎了放大鏡,躺到書房的沙發上,就在那些從大劇院裡飛來的著名鋼琴演奏家所彈出的一串串柔和的滑音之中,他沉入了夢鄉——

    1即歌劇音樂《瓦爾基利亞女神們的飛翔》,德國著名作曲家裡-瓦格納(1813-1883)的作品。在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女神們為英雄助戰,並且把陣亡將士的英魂引進瓦爾加拉宮,饗以酒宴。

    一件件意外在繼續發生,第二天裡也是接瞳而至。乘有軌電車上研究所的佩爾西科夫,走到所門口的台階上,就碰見一個戴著時髦的綠色圓頂禮帽、為他所陌生的一位公民。此人仔細地打量著佩爾西科夫,但並沒有向他提出任何詢問,因而,佩爾西科夫尚且還能容忍這陌生人。可是,在研究所的門廳裡,除了那個慌慌張張的潘克拉特朝佩爾西科夫迎上來,又有一個戴著圓頂禮帽的也起身相迎,此人還彬彬有禮地向他問候道:

    ——您好,教授公民。

    ——您有什麼事?——佩爾西科夫用令人生畏的聲音發問道,一邊讓潘克拉特幫他脫下大衣。可是,戴圓頂禮帽的很快就使佩爾西科夫定下神來,他用十分親暱的口氣悄悄地嘀咕了一句:教授無需分心,他,戴圓頂禮帽的,守在這裡正是為了讓教授得以擺脫那些形形色色的糾纏不休的造訪者……他還說,教授滿可以放下心來了,不僅是對研究室的門外,而且甚至可以對窗外。說完這些,這陌生人立即在一剎那間將其上裝的衣襟撩翻過來,向教授亮出一枚什麼樣的小徽章來。

    ——哦……你們的工作安排得倒也挺出色呀,——佩爾西科夫嘟噥道,還天真地補了一句,——那您守在這裡吃什麼呢?

    對這個問題,戴圓頂禮帽的報以粲然一笑,他解釋說,會有人來換班的。

    這之後的三天過得好極了。克里姆林宮來人看望過教授兩次,還有一次,來的全是一些大學生,佩爾西科夫考他們。那些大學生一無例外統統都沒能考及格,從他們臉上的神色就能看出來,如今,光是佩爾西科夫這一姓氏,就要在他們心目中激起那種簡直是迷信般的恐懼。

    ——去當列車員得啦!您這樣的人是不能從事動物學的。——從研究室裡傳出這類揶揄。

    ——他這人夠嚴厲的吧?——戴圓頂禮帽的向活克拉特探問道。

    ——喔唷,——但願你不要撞上,——潘克拉特回答道,——要是有個什麼樣的真能考下來,親愛的,你就瞧著吧,那他也一準是搖搖晃晃地走出研究室。他會汗流浹背的。他還會馬上就奔啤酒館去的。

    忙乎著所有這些瑣碎事務的教授,在不知不覺之中過了三天三夜,可是到了第四天,他重又被拉回到那真正實在的生活裡。使他回歸現實生活的是那從大街上傳來的一聲尖細而刺耳的叫喊。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這聲叫喊從赫爾岑大街上穿進研究室那扇打開著的窗戶。這聲叫喊算是走運了:佩爾西科夫最近這幾天實在過於勞累,此刻他恰好在休息,他那雙熬出一層又一層小紅圈的眼睛,無精打采疲憊乏力地張望著,他坐在圈椅裡一個勁兒地抽煙。他再也支撐不住了。故而他甚至懷著幾分好奇朝窗外瞅了一眼,於是便瞥見了人行道上的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從那只尖頂帽與那個筆記本上,教授立刻將那張印有顯貴頭銜的名片的持有者給認了出來。布隆斯基親熱而恭敬地衝著窗戶行了一個鞠躬禮。

    ——哦,是您?——教授問道。他連發怒的氣力都沒了,他反而似乎都有點好奇了:接下去又會有什麼事呢?有窗戶做掩體,他覺得自己置身在安全地帶,而不至於受到阿利弗雷德的侵害。守在街上而從不換班、也戴圓頂禮帽的那傢伙立刻扭過頭來衝著布隆斯基豎起耳朵。站在街上的後者臉上綻開了那種極盡媚態的笑容。

    ——請給出兩分時間,親愛的教授,——布隆斯基拉開嗓門而開腔道,——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而且純粹是動物學方面的。您讓提嗎?

    ——提吧。——佩爾西科夫以簡短而譏諷的口吻回答道,心裡暗自過了一遍:這混蛋身上畢竟還有點美國式的作派哩。

    ——您能為了母雞而談點什麼嗎,親愛的教授?——布隆斯基雙臂交叉而抱著肩膀,大聲問道。

    佩爾西科夫不由得一怔。他坐到窗台上,隨即又爬下來,按了按手鈴,伸出一根手指頭戳向窗外面喊起來:

    ——潘克拉特,放人行道上的這一位進來。

    當布隆斯基出現在研究室裡時,佩爾西科夫竟把他那份和藹表現得那麼過分,以致於衝著來人扯開嗓子大喊了一聲:

    ——您請坐!

    布隆斯基欣欣然地微笑著,坐到那只旋轉凳上。

    ——請對我講明,——佩爾西科夫說起來,——您是給你們那些報紙寫東西嗎?

    ——正是。——阿利弗雷德畢恭畢敬地回答道。

    ——那我可就弄不明白了,您怎麼還能寫東西,既然您連俄國話都不會講。什麼叫「兩分時間」?什麼叫「為了母雞」?您哪,大概是想詢問「關於母雞」的事,是不是?

    布隆斯基有氣無力但畢恭畢敬地笑笑說:

    ——瓦連京-彼得羅維奇會改的。

    ——這個瓦連京-彼得羅維奇是什麼人?

    ——文學部主任。

    ——喏,得啦。我也不是一個語文學家。且讓你們那個彼得羅維奇一邊玩去吧。關於母雞,您一心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麼呢?

    ——一切,凡是您能告訴我的,教授。

    布隆斯基立時就掏出鉛筆而嚴陣以待。佩爾西科夫的眼睛裡閃出一些勝利的火花。

    ——您來找我可真是徒勞一場,我並不是鳥類專家。您最好還是去找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波爾圖加洛夫教授,他在第一大學執教。我本人則知之甚少……

    布隆斯基欣然一笑,欲以此讓人家明白,他可是領會了親愛的教授的這種玩笑。「好一個玩笑——知之甚少!」——他一邊在心裡暗暗過了一遍,一邊在筆記本上往這句話下面勾出一道波浪線以示強調。

    ——不過,要是您感興趣,那就讓我講一點。雞,抑或是有冠的家禽……乃是雞形目其中的一種禽類。屬於雉科……——佩爾西科夫高聲講起來,他並不去注視著布隆斯基,而是朝遠處的什麼地方望去,似乎那裡有上千人在面聽他演講……——屬於雉科……法吉阿尼澤1。它們乃是一種具有肉冠與下頜底下長著一片肉髯的禽類……嗯……。雖然有時卻也只長著一片肉髯且在下頜當中……喏,還有些什麼樣的特徵呢。其翅,短而圓;其尾,中等長度,稍呈梯形,我甚至都寧願說是屋脊型;其中部的羽毛,像鐮刀那樣彎曲著……潘克拉特……你去模型室一趟,把705號模型,就是那只可拼組的公雞,給我拿過來……不過,您不需要這個吧?……潘克拉特,那你就不用去把模型拿來了……我向您重申,我可不是專家,您且去找波爾圖加洛夫。喏,我本人知道有六種野生雞……嗯……波爾圖加洛夫知道得要多些……在印度呀,在馬來群島上的呀。譬如說,班基夫的公雞,抑或叫卡津圖雞,它生長在喜馬拉雅山麓,全印度都可以見到,其阿薩姆邦有,緬甸也有……彈尾公雞,抑或稱作加魯斯-瓦裡烏斯雞,則生長在印度尼西亞的龍目島、松巴哇島和弗洛勒斯島上。在爪哇島上,還有一種名叫加留斯-恩涅烏斯雞的良種公雞,我可以給您介紹一種非常漂亮的宗奈拉特公雞,它生長在印度的東南部……過後我給您看這公雞的素描。至於說到錫蘭,我們可以在那裡遇見一種叫「斯金利」的公雞,那種雞,別的地方哪兒也不產——

    1「雉科」一詞拉丁語學名的俄文音譯。

    布隆斯基圓睜雙眼,端坐在那兒,唰唰地揮筆記錄著。

    ——還有些什麼可告訴您的呢?

    ——我倒想瞭解一些有關雞病方面的知識。——阿利弗雷德低聲低語地說道。

    ——嗯,我可不是專家……您去問問波爾圖加洛夫吧……不過也……喏,諸如絛蟲呀,吸蟲呀,疥螨呀,蠕形螨呀,雞虱,抑或稱作羽虱呀,跳蚤呀,雞霍亂呀,哮喘性並發白喉性粘膜炎呀……肺黴菌病呀,結核病呀,雞癬呀……有可能患染上的,可多得是啦……(佩爾西科夫的兩隻眼睛迸射出火花)……譬如說,中毒呀,毛囊蠕形螨呀,腫瘤呀,軟骨病呀,黃疽呀,風濕病呀,申萊因氏毛髮真菌……那可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病:雞一旦患上這種病,它們的冠上就會出現那些像是發了霉的小斑點……

    布隆斯基掏出一塊花手帕,拭去腦門上的汗水。

    ——那麼,在您看來,教授,現如今正在發生的這場災難其起因究竟何在呢?

    ——什麼災難?

    ——怎麼,難道您沒看報,教授?——布隆斯基驚訝不己,隨即從公文包裡掏出一頁皺巴巴的《消息報》。

    ——我這人一向不看報。——佩爾西科夫回答道,皺起眉頭。

    ——可這是為什麼呢,教授?——阿利弗雷德柔聲細語地問道。

    ——就因為他們總是寫些胡說八道的東西。——佩爾西科夫不假思索地答道。

    ——但怎麼會是這樣的呢,教授?——布隆斯基溫和而低聲地說道,隨即展開了報紙。

    ——怎麼回事?——佩爾西科夫詢問道,甚至都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現在是布隆斯基的兩眼裡閃起火花來了。他用他那根尖尖的、染得亮晃晃的手指頭特地指戳著報上那一條特大號通欄標題:《共和國鬧雞瘟》。

    ——怎麼啦?——佩爾西科夫詢問道,一邊把眼鏡推到了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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