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卵 正文 第二章 彩色渦紋
    就這樣,教授開亮那球形吊燈,朝四周掃視了一遍。他把那長條狀試驗台上的反射燈也開亮,穿上白罩衫,用手撥弄試驗台上的那些器具,而使它們發出嘩啦啦丁零零的響聲

    在一九二八年這年頭,莫斯科城裡馳騁著三萬輛機動車,其中有許多輛總是要穿過赫爾岑大街,沿著那平滑的木磚路面沙沙地飛碾過去的,而每隔一分鐘便總有一輛有軌電車——16路,22路,48路,或者是53路——帶著轟鳴聲與軋軋聲由赫爾岑大街向莫霍瓦亞奔馳而去。那些色彩斑斕的燈火的折光,拋灑在研究室窗戶上具有反射性能的玻璃上,基督大教堂1那昏黑而沉重的圓頂旁,遙遠而又高高地懸著一鉤朦朧而蒼白的彎月——

    1這裡指的是五圓頂的救世主基督大教堂,始建於1838年,竣工於1883年。在1924年的莫斯科,該教堂是全城的最高建築之一。後被拆除。

    然而,不論是這鉤彎月,還是莫斯科春日的喧鬧,均沒有讓佩爾西科夫教授有一絲一毫的分神。他端坐在那三腳旋轉凳上,用他那兩根被煙草熏得棕黃的手指頭,在扭動那出色的「蔡司牌」顯微鏡的調焦螺旋,在這顯微鏡鏡頭下放著的,乃是一塊普通的、未著色的阿米巴蟲活體切片。就在佩爾西科夫把放大倍數從5000調到1  的那一片刻,門微微啟開了,出現的是一副尖尖的山羊鬍子,一條皮圍裙,接著,便聽見他的助手喚道:

    ——弗拉基米爾耶伊帕季耶維奇,我把腸系膜固定好了,您要不要過來看一下?

    佩爾西科夫撂下那已調到半途中的調焦螺旋,利索地從旋轉凳上爬下來,一邊緩緩地捻動著手中的那支帶嘴煙卷,一邊朝助手的研究室走去。那裡,在玻璃試驗台上,一隻由於恐懼與疼痛已然接近窒息而昏死過去的青蛙被釘在一個軟木座上,它那透明的呈雲母色的內臟則已經從其血淋淋的腹腔中被拉出而置於顯微鏡鏡頭之下了。

    ——很好。——佩爾西科夫說道,將自己的一隻眼睛湊近顯微鏡的目鏡。

    顯然,在青蛙的腸系膜裡是可以檢閱到某種非常有趣的東西的,在這裡,那些在河網般的血管裡洶湧地奔流著的血球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佩爾西科夫把他的那些阿米巴蟲都給忘掉了,而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期間裡,與伊萬諾夫輪流著把眼睛湊近那台顯微鏡的目鏡。在做這種觀察之際,這兩位學者還不時地用一些頗為熱鬧的、可是普通人卻聽不懂的話語交換著各自的看法哩。

    後來,佩爾西科夫的身體終於離開了那台顯微鏡,在做出這一舉動之前,他聲言道:

    ——血液在凝固,毫無辦法啦。

    那青蛙艱難地顫動了一下腦袋,在它那雙漸漸的黯然無光的眼睛裡,分明可以識讀出這樣的話語:「你們可是混蛋喲,這就是……」

    佩爾西科夫一邊活動了一下他那雙發木的腿,一邊站起身來,折回自己的研究室,他打了個哈欠,用手指頭揉了揉那雙總是在發腫的眼皮,坐到旋轉凳上,朝顯微鏡瞅了一眼,便用手指頭去捏住調焦螺旋,這就要去扭動那螺桿了,但卻沒去扭。佩爾西科夫的右眼看到了一個有點渾濁的自圓盤,那圓盤上有些模模糊糊呈淡白色的阿米巴蟲,而在圓盤當中則端坐著一個彩色的渦紋,就像女人的一綹卷髮。對這種渦紋,不論是佩爾西科夫本人,還是他的幾百名學生,都已經見識過許多次,誰也不曾對它感興趣,也確實沒有什麼必要。這種彩色的小光束只會干擾觀察,只表明切片不在焦點上。因而,人們總是毫無憐憫心地將螺桿一扭,一下子就將它抹掉,讓均勻的白光照亮視界。這一回,這位動物學家那兩根細長的手指都已經緊緊地按住螺桿的螺紋了,突然間,它們哆嗦了一下而滑了下來。此舉的動因在於佩爾西科夫的右眼,這隻眼睛突然間警覺起來,露出驚訝的神色,甚至充滿了惶恐。端坐在這台顯微鏡前的此公,可不是那類讓共和國遭殃的平庸之輩喲。不,此間端坐的乃是佩爾西科夫教授!整個生命,他的全部心思,都凝聚於這只右眼上了。大約有五分鐘的光景,這一最高等的生物一直以那種石像般的緘默姿態,觀察著鏡頭下的最低等生物,他那隻眼睛緊盯著位於焦點之外的那塊切片,肌肉緊張,備受折磨。周圍一片沉寂。潘克拉特已經在前廳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入睡了,只有一次,從遠處傳來櫃子上的玻璃門關上時所發出的那種音樂般動聽而溫柔悅耳的響聲——那是伊萬諾夫臨走時鎖上了自己的研究室。隨後便是那入口處的門呻吟了一聲。後來已經可以聽見教授的聲音了。他那是在問誰呢——不得而知。

    ——這是怎麼回事?我可一點也不明白……

    一輛已晚點的大卡車由赫爾岑大街轟隆隆地奔馳而過,研究所那有了年頭的!日牆被它震得晃了一晃。試驗台上扁平狀的玻璃小碗裡的那些鑷子也發出嘩啦啦丁零零的響聲。教授的臉色都發白了,他伸出雙手去護衛顯微鏡,其神情其姿態,就像是母親去護衛她那遭遇險情威脅的孩子們。此刻可是根本也談不上讓佩爾西科夫去扭動那螺桿了,絕不可能,他倒已然在擔心有什麼外來之力會把他已看到的東西從其視界裡給碰出去。

    當教授離開顯微鏡,拖著他那已然發木的兩條腿走近窗口的時候,已是天色大亮的清晨,一道金燦燦的晨光已橫亙在研究所那奶油色門廊上。他用顫抖的手指頭按住電鈕,於是,一面面嚴嚴實實的黑窗慢便把清晨遮擋在外面,而在這研究室裡,智慧的學者之夜便全然恢復了活力。面色蠟黃但心情興奮的佩爾西科夫叉開雙腿,他那雙熱淚盈盈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木地板,他開腔道:

    ——可怎麼會是這樣的呢?這可真是怪異至極!……這的確怪異至極呀,諸位。——他衝著飼養室裡的那些蟾蜍又說了一遍,可是那些蟾蜍都在睡覺,它們對他未報以任何應答。

    他沉默了片刻,過後便走到那電鈕跟前,捲起了窗慢,關掉了所有的電燈,朝顯微鏡上瞅了一眼。他的表情緊張起來了,他皺起那兩道比較濃密的黃眉毛。

    ——嗯,嗯,——他嘟噥道,——完了。我明白。我一明一白,——他瘋瘋癲癲地拖著嗓門說道,興沖沖地望著頭頂上已經熄滅的球形吊燈,——這很簡單。

    於是,他把那絲絲作響的窗幔重又放下來,把那球形吊燈重又開亮。他朝顯微鏡上瞅了一眼,喜滋滋地而又近乎兇惡地咧開嘴笑了。

    ——我會把它捕捉住的,——他豎起一根手指頭,得意洋洋而神氣活現地說道,——我會捕捉到的。或許,就源自太陽光哩。

    窗幔重又捲了上去。現在可是能見到太陽了。瞧,陽光已拋灑到研究所的牆壁上,斜射在赫爾岑大街的木磚路面上。教授朝窗外望去,琢磨著白天裡太陽光會照射在什麼地方。他邁著那輕盈的舞步,忽兒離開窗口,忽兒又走近窗前,後來他終於在窗台上趴下來。

    他這就著手做一件重要而秘密的工作。他用一個玻璃罩把顯微鏡罩起來。他在煤氣噴燈那藍幽幽的火焰上熔化了一塊火漆,用這火漆把這鍾形玻璃罩的邊口密封在桌面上,而在那封口的火漆上則按上他自己的大拇指指印。之後,他熄滅那煤氣噴燈,走了出來,用那把英國鎖鎖上了研究室的門。

    研究所的走廊裡燈光昏暗。教授好不容易才摸到潘克拉特的房間門口,朝那門上敲了好一陣也沒人答應。後來,那門裡終於傳來了活像是條被鏈子掛著的公狗才發出的呼哧聲、大雷鳥的呼嚕聲與牛的陣眸聲,只見身著那種紮緊褲腳的條紋內褲的潘克拉特出現在一塊亮光中。他那兩隻眼驚恐地注視著學者,他還在繼續著那夢境中的輕聲嘶叫。

    ——潘克拉特,——教授從他那眼鏡框上邊望著他說,——請原諒,我把你給叫醒了。瞧,是這麼回事,朋友,明天上午絕對不要進我的研究室。我有個實驗留在那兒了,可絕對不能去動它喲。明白了嗎?

    ——噢——噢——噢,我……明……明白。——潘克拉特回答道,其實他是什麼也沒有明白。他的身體搖搖晃晃的,嘴裡呼嚕呼嚕的。

    ——這可不行,你聽著,你快醒醒,潘克拉特,——動物學家說道,隨即輕輕地捅了捅潘克拉特的肋骨。這一來,後者的臉上便呈現出一份驚懼,眼裡也透出些許清醒的神色。——我把研究室給鎖上了,——佩爾西科夫繼續說道,——這就是說,我到之前不必去打掃它了。明白了嗎?

    ——是,——潘克拉特用乾啞的嗓子應答著。

    ——喏,這就太好了,還去睡吧。

    潘克拉特一轉身就消失在門裡,當即撲到床上倒頭便睡;教授呢,這會兒才在前廳裡開始穿戴。他穿上那件灰色夾大衣,戴上那頂軟呢帽。隨後,他想起了顯微鏡裡的那個景觀,目光直愣愣地注視在自己那雙套靴上,衝著它們瞅了好幾秒鐘,彷彿是頭一次看到這雙靴子。過後,他穿上了左腳的那一隻,隨即又想起把右腳的那一隻套到左腳上去,可那一隻怎麼也套不上。

    ——是他喚我過去的,這是一種多麼怪異的偶然機遇呀,——學者說道,——否則,我可是怎麼也不會注意到它的。可是,這預示著什麼呢?……鬼才知道這預示著什麼!

    教授冷冷一笑,衝著那雙套靴瞇起了眼睛,左腳上的那一隻還穿著,而去套上右腳的那一隻鞋。——「我的天哪!要知道,甚至都無法設想出其種種後果喲……」教授鄙夷地將本應穿在右腳的那只靴子踢開,這一隻可是惹他生氣了,它就是不願套到左腳上去,於是他便只穿著一隻靴子而向出口走去。就在這時,他把手帕給弄丟了。只聽見他使那沉重的大門發出砰的一聲而走了出來。在門口的台階上,他左左右右地拍打著各個衣兜,許久地尋找衣兜中的火柴,火柴一找到,他邁開腿便向街上走去,嘴上叼著的那支煙並沒有點燃。

    一直到教堂跟前,這學者是一個行人也沒遇見。走到那裡,教授仰起頭來,目光立時就被那圓盔形金頂吸引過去。太陽光正從一側在甜蜜地舔著它哩。

    ——怎麼我早先就沒有看到過它呢,多少偶然的機遇呀?……呸,真是個笨蛋,——教授瞅著自己那穿得不一樣的兩隻腳,垂下頭而思忖起來,——嗯……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呢?返回去找潘克拉特?不行的,他那人是叫不醒的。扔掉它,扔掉這可惡的東西吧一又怪可惜的。只好用手提著得了。——於是,他脫下那只靴子,嫌惡地提著它。

    有三位坐著一輛樣式已不那麼時興的小汽車,從普列齊斯堅卡大街開出來。那三位中,倆人是醉漢,而坐在他倆膝上的,則是一個濃妝艷抹的、穿著一件一九二八年風行的綢料燈籠褲的女子。

    ——嘿,老爺子!——那女子用低沉而有點兒嘶啞的嗓門叫喊道,——你怎麼竟把另一隻靴子換酒喝啦?

    ——看得出,這老頭在「阿里卡扎酒館」灌得夠多的啦。——左邊那個醉漢號叫道。右邊那個則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喊叫道:

    ——老大爺,怎麼,伏爾洪卡街那家通宵酒館還開著嗎?我們就去那兒!

    教授從眼鏡框上邊嚴厲地瞪了他們一眼,吐掉嘴上叼著的煙卷,當時就忘掉了這幫傢伙的存在。普列齊斯堅卡林蔭道上,泛出了斑駁的陽光,而基督大教堂的圓盔形金頂則開始熠熠生輝了。太陽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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