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兒將線拉緊咬成兩段,然後將針線置於臥鋪旁的桌子上。她拿起一件黑色褲子,它的腰身看起來比較小,於是她站起來將褲子套在她所獲得的新內衣上——小號的男人內衣。
襯褲和無袖的襯衣都是新的美國政府供給的棉製品。雖然已是最小的尺寸,對她而言仍太大了。袖口在她的腋下張著大嘴,襯褲也是用腰帶勉強支撐住的。她穿上黑色長袖的帆布襯衫後,袖子沉重地垂於手下。她試著捲起袖子,由於另一隻袖子不斷滑下來,她很難完成此項工作。
她終於成功地將袖子固定在手肘的部位,雖然捲住袖子緊箍在她的皮膚上,不過至少不會再阻礙行動了。接著她將襯衫下擺塞入褲內,扣上褲扣。
褲子有點緊,不過總比以前的破布好多了。她轉頭向後望,想看看褲子是否合身,手則沿著身側的縫線下滑,經由她自學校唯一學得的縫紉技巧加以改過後,已經不像原先那麼緊了。不過她是用刺繡的方法縫的,只希望它們能保持現狀。
穿褲子的感覺很奇特,不像平常穿的裙子那麼重,也不像她在叢林中所穿的短裙。她看著褲子所顯示出的腿部曲線。長褲在她的臀部和大腿的部分顯得特別緊,可以說是太合身了些。她想也許該重新修改一次,不過她實在不願如此,因為她一向不喜歡縫紉。她擅長的只有刺繡——她名字的字母、花朵這一類的刺繡。
她想不透為何這些工作總是和女人連在一起,尤其是和淑女。淑女學校的教師總是對淑女該做和不該做的事嚴格加以規定,但對莉兒來說,那些能做的事很少是有趣的。跳舞是她較喜歡的一件事,但淑女必須等男士邀請才能跳舞,這八成是歷史上某個傲慢的男性所發明的另一個愚蠢的規定。用這些規定來評價淑女的程度簡直就是愚蠢至極。
她另外一個興趣是騎馬,雖然她哥哥赫利總是覺得她不夠格接近較烈性的馬,但事實上如果他也被迫用淑女的側鞍,一個膝蓋鉤在前鞍上的話,看起來也會是很無助的樣子。她實在難以理解,人要如何用那種姿勢騎馬呢?至少她就無法做到。
而令她覺得厭惡的是,男人總覺得他們在世上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指導女人該做些什麼事,然後再去解救她們。這一切就像一場無益的運動。
不過這是男人控制的世界,至少她的世界是如此,她的五位兄長總是喜歡告訴她該做什麼,自己卻為所欲為。而她的父親則從不管她,現在也不急著想見自己的女兒。如今她又困在一個滿是男人的營區,特別是其中還包括一個像騾子般頑固、不懂社交禮儀又像炸彈般圓滑、優雅的北佬。
山姆是個奇特的男人,一個強硬的傢伙。她想起他的拒絕道歉,和他的無禮。他總是用些可怕的詞彙稱呼她。不過他仍有些地方引起了她的興趣,她猜想也許是因為不同的生長環境使然,因為她從未遇到過像傅山姆這種人,所以才會被他吸引。
她在社交場合認識的幾位男士都是南方紳士,自修剪適當的髮型到光亮的皮靴,在在說明他們是完美的男性典範,他們有禮貌、優雅而且長相英俊。山姆也很英俊,不過是屬於比較粗護的那種。她在腦中勾勒出第一次在小巷中看到的他的臉,心中某個警鈴突然響起,像是在警告她要遠離他,在以前,這種狀況會嚇到她,但現在卻只令她更感好奇。以前那些有禮貌又英俊的紳士沒有人——一個也沒有——能使她如此一腦袋棉花。
但山姆做到了。
他有很強烈的自尊,也許比查爾斯頓的南方人還強。她想起自己將食物分給他吃的時候,他那立時完全顯現無遺的自尊。
他總是故意言語粗魯,咒罵的次數多到足以使他明天和魔鬼面對面。他有點神秘,而且非常危險。她猜想那是否因生長在貧民區而造成,或是有別的原因——也許和他的眼睛有關?傅山姆不是個紳士,不過……他有些別的特質。雖然他大聲告訴全世界她是他的重擔,卻從未遺棄她,一次也沒有。她歎口氣懷疑這代表什麼,然後告訴自己別太深究。
她用手撐著下巴第一百次地環視這個小房間。這裡真是簡陋,地板是某種粗糙、幾乎裂開的木頭製成,牆壁雖然經過粉刷,不過顏色——如果能稱之為顏色——是無光澤的灰色。房裡還有兩張木椅,其中一張橡木製的椅子只剩一邊把手和一條搖晃的椅腳,而另一張椅子則漆成綠色,想想看這島上每樣東西都漆成綠色的樣子,就好像這個地方的綠色還不夠多似的。
不過這顏色尚可忍受,那張鐵製的椅子就不行了。當山姆拉著她到這個房間,丟了些寢具和乾淨的衣服在床上時,她便錯誤地坐上那把椅子。她原本是想欣賞山姆像頭水牛般在房內來回踱步的樣子,於是便往離她最近的一張椅子坐下,好讓自己在他發洩怒氣時能更舒適些,不料卻膝蓋頂在胸前地陷入椅子的橫木中。就算有人在椅子下放把火她也無法移動了,於是他開始令風雲為之變色地詛咒著將她拉出來。
回憶令人困窘,她猛然坐在堅硬臥鋪上,望著放在一雙有兩排金屬環和鞋帶的皮靴旁紅色的厚襪子,由如石頭般堅硬且無縐紋的皮革,她可以猜出那是一雙嶄新的靴子。不過那皮革是如此的硬,她懷疑就算是那些強壯的士兵也無法將它弄皺。很明顯的這是一雙男人的靴子,不過看起來尺寸小得可以讓她穿,她不禁猜想山姆是從哪裡弄來這雙小靴子的。
她一副「誰知道,誰在乎」的樣子聳了聳肩,套上襪子再穿上靴子,然後站起來試試看合不合適。她邁步向前,腳上沉重的靴子像馬蹄般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接下來的幾分鐘她在房內不停走動著,試著習慣穿這雙沉重的鞋子走路。終於她滿意自己能不跌倒地走路後,她決定無法再忍受被監禁並決定去營區中探險。一眨眼間她已來到門邊,打開它走了出去。這同時,吉姆正彎過距她不到三歎遠的轉角,至少她推測那個人是吉姆,因為那只黑鳥正停在他的肩上。
那人很高,只是不像山姆那麼強壯,他的頭髮也不像以前一樣梳向後面,暗金色的頭髮在頭頂處顏色變淡,兩翼則有點灰白。他的眉毛顏色很深,使他的金髮相形之下顏色更淡了。他的臉黝黑而稜角分明,沒有像上次一樣塗了污泥。他絕對是莉兒所見過最英俊的男人,以至於他只是站在原地癡癡地呆望著。
「停,吉姆!三點鐘方向有母雞!」那隻鳥揮動兩次翅膀,站在它主人的肩膀上用好奇的黃眼盯著她。
吉姆停住腳步。「哦哦,肉食動物來了。」
莉兒感覺到臉脹紅。
「最近還有震破誰的耳膜嗎?」他微笑道,同時給她一個甜得足以澆在鬆餅上的眼神。
她沒注意他所說的話,她的注意力被別的東西吸引住了——他的眼睛。她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這男人的綠眸似乎能看穿她的衣服,他不懷好意地踱向她,她則不住向後退直到背部抵在門框上。
他又靠近了些。「你看起來有點迷失的樣子。」他一隻手放在門側柱上,然後朝她傾下頭直到距離她只有兩。他的眼睛眨也不眨,那眼神簡直快把她燒焦了。他有著又長又密的黑睫毛,和一雙她完全不希望知道的經驗的淡綠色眼眸。這個男人是包在鐵罐中的火焰。
過了像幾小時的幾秒鐘後,他耳語地說道:「我幫你找回自我如何?我甚至可以讓你……」他一手扣住她的下巴,用大拇指緩緩撫弄著。「咬。」
「我的天!」她急忙低頭鑽過他的臂下,瘋狂地四處張望,然後盡可能大聲叫道:「山——姆!」
那隻鳥呱呱叫著飛到茅舍的屋簷上,尖叫道:「強—一奸!哈哈哈……」
這同時吉姆直起身子。「該死的女人!你是從哪兒學來的尖叫?」他像是要停止耳鳴般地甩甩頭。
山姆全速自轉角跑過來。
莉兒飛奔入他的懷中,手臂像紫籐般繞在他的身上。
「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啊?」吉姆搖搖頭。
「山姆來啦!他又滿啦!快拿鏟子來!」那隻鳥在它的棲木上大聲叫喊。
又有三個人跑過轉角,其中兩個拿著彎刀,另一個則持著一把巨大、寬槍身的槍。莉兒看著這三個人,做個深呼吸。那個拿大槍的人正用它指著她,她驚喘一下,差點爬到山姆身上去。仰望著山姆試著說話:「我……他……我們……」接著她便哭了起來。
「狗屎!吉姆,你笨蛋!」
「你說什麼?」吉姆像是極其痛苦地皺起眉頭。
「山姆是笨蛋!山姆是笨蛋!」
「我要殺了那隻鳥。」山姆低語道。「不要哭了,莉兒,他不會傷害你的。」
但她哭得更大聲了,根本無法停止。最後山姆強壯的手臂環住她,她的眼淚才減少到只剩些微的哽咽,同時也感覺著他手臂的溫暖和手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背。他有一副最舒服的胸膛。
「這超出限制了。」
「我聽不見,你說了什麼?」吉姆眨眨眼。
「離她遠一點!」山姆大聲得讓莉兒跳了起來,她在山姆手臂所圍成的圈圈中轉身看著吉姆。
他注視著他們,視線自她移向山姆。「啊,我懂了。」他給了莉兒一個氣惱的眼神。「我聽不見,不過我看得到,真是一目瞭然哪!」
「你見鬼的看到了什麼?」山姆的咆哮在她的上方造成回聲。
「沒關係的,山姆老兄,我絕不會侵犯你的所有物。」他露齒而笑。
「山姆買下這塊地了。」那隻鳥得意地叫著,吉姆則爆笑出聲。
莉兒仰頭看向山姆,他也同時一臉駭然地看著她。他的手臂像她的肌膚突然著火似地飛快放開她,向後退了兩大步,讓他們之間隔開相當的距離。她立即渾身冰冷。
「我才不想要她,吉姆,我只是必須保護她直到她毫髮無損地回她父親身邊為止。」他當她是危險的流沙般地望著她,然後將憤怒的視線移向他的朋友。
她的心一沉。他如此公開的表示對她缺乏好感使她覺得很丟臉,也覺得受到傷害,因為再度有個男人不希望有她在身邊。她極力想忍住即將奪眶而出、愚蠢的淚水。
「所以離她遠一點,這是命令。」山姆朝那支由士兵拿著的巨大槍枝點了點頭。「槍枝到了,我需要你幫忙。」
趁著沒人注意,莉兒很快地擦乾眼淚,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才抬起頭來。其中一個士兵——她想他的名字應該是葛麥茲——正微笑地朝她點點頭,好像在告訴她沒事了一樣。然後他和其他士兵一起轉身離去,她也覺得好些了。山姆也許不喜歡她,不過至少他的手下並非如此。
吉姆站直了倚在木屋牆上的身軀,吹了一聲口哨。那隻鳥來來回回走著,呱呱叫個不停,但並沒有離開它的棲木。「快點,曼莎。」吉姆伸出手臂。
它拍動著翅膀再度踱步,不願離開屋簷。
「你是怎麼了?」他注視著那隻鳥,然後將手伸進襯衫口袋拿出一顆堅果。
但那隻鳥不理會它,逕自尖叫著,吹了一聲口哨後自屋簷飛向莉兒的頭。
她像棵胡桃樹似地直立著,睜大眼睛低聲道:「它會咬人嗎?」
「只咬我。」山姆說道,他的視線對準她的頭頂。
「有人能將它弄下來嗎?」莉兒喃喃道,感覺到鳥兒將重量自一腳移至另一腳。
吉姆走向那隻鳥。「別這樣了,你。我們去幫山姆的忙吧!」
「噢!幫山姆!他滿啦!給他一把鏟子!」曼莎自她頭上跳下來,莉兒因此鬆了口氣。但接著那隻鳥又自吉姆手臂上跳回莉兒的肩膀上,她僵在當場,試著自眼角看過去,鳥兒變換位置,然後哼了些喉音,伸直脖子凝視她。「這是誰?」
她望向山姆,然後是吉姆,最後是那隻鳥。「我是賴蕾莉。」
「噢,漂亮的賴雷莉。」那隻鳥兒輕快地低下頭用鼻子輕推著莉兒的下巴。
她驚訝地笑了。「那你又叫什麼名字呢?」
「我是曼莎,我是只八哥,山姆是個笨蛋。」
莉兒咯咯笑著抬頭看山姆,他很不高興。看到一個男人能被一隻小鳥激怒,使她不禁吃吃地笑得更厲害了。
他轉向吉姆。「把那只該死的鳥留給她吧,兩個都不知道何時該閉嘴。現在走吧!」他旋過身大步離去。
吉姆聳了聳肩開始跟著他走。他匆匆朝山姆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後很快地轉向她。「待會兒。」他有點太大聲地說著。
「搞什麼鬼!」山姆回過頭吼道。吉姆皺了皺眉頭,打了幾下自己的耳朵,大聲笑著跟在他後面。
莉兒望著他們離去,然後轉過頭看看八哥。「現在我可有伴了。」
「隊伍停下1。」曼莎用低沉的聲音叫道。
「我看必須給你增加一些字彙。」她轉過身走回小平房。「現在,曼莎,說北佬……」
1譯註:原文中同伴與隊伍為同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