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還沒死,但他卻覺得置身地獄一般。他是如此該死的疲倦,渾身濕透,肺也好像有火在燒似的。繼續跑著,他忽地低頭躲過低垂的菩提樹、跳過露出地表的樹根,然後繼續逃亡。他願意用傭兵一個月的報酬換伏特加來緩和粗澀發燙的喉嚨。如果能甩掉他們,他要一頭栽進最近的進口伏特加酒瓶裡。此刻他就幾乎感覺得到「老黑」的美妙滋味,這個想像激勵了他。
他以彎刀沿河砍出一條和竹林隔離的路,他可以聽見他們正尾隨他而來,快要追上他了。聲音越來越清楚,他甚至可以分辨出幾句西班牙文和塔加拉族語。他無聲詛咒著,他已經不再年輕,也跑得沒有以前快,一把大刀自他身邊堪堪飛過,銳利且致命地砰然刺入一株菩提樹幹上。
他跑得更快了。十分鐘後他已經來到馬尼拉的市郊。五分鐘後山姆拐進一條窄巷裡,那些混蛋仍緊跟在後,他衝進市場朝左右匆匆一瞥,尖叫聲令他轉過身,那些追兵散開來追,他們會殺了他的。他混入人群中曲折穿梭前進,只不過他太高了,那些士兵站在不遠處指著他,又加入三個人。山姆轉身跳過一輛馬車的車轅,然後將堆積的地毯推向最近的士兵,一個被埋了起來,另一個被絆倒。他揮拳擊倒其他的人,然後橫越市場到人潮最擁擠的地帶。
山姆躲到一輛運貨馬車下,躺在那兒觀望著,沾滿泥濘的長靴自車旁慢慢走過,一個士兵剛自車旁走過,很快的又來了一個,再一個,直到他確定他們已經搜索過這個地區。緩慢地,他腹部朝上開始準備自車底下爬出來,起身消失於人群中。這是個戰略上的決定,準備好行動後,他將他的右手自車底下伸出來。
一雙嬌小的女鞋踏在他的手上,山姆嚥下一聲叫喊,伸出另一隻手抓住這女人的腳,將那快壓碎他骨頭的東西拉開他的手背。
他鬆口氣咕噥抱怨著:她放聲尖叫,他放開她的足踝很快地爬回車底,那雙鞋向後退了幾步消失在人群中,他檢查他的手,發現拇指和食指間有道很深的溝痕,而且該死的痛。
更多長靴經過車旁,引開他對手傷的注意力,山姆仍躺著不動。等他們離開後,他緩慢地自車後探出頭來,除了菲律賓土著以外都沒人了。
山姆彎腰走在人群中,在一個士兵接近時急忙低頭避開。他繼續前進,習慣性地轉頭朝右邊看不見的那方查看,望至遠方的魚販,轉頭再向更右邊看,然後突然迅速轉回左邊。
一隻四周包圍著一團粉紅雲、匕首似的物體掠過他完好的那隻眼睛之前,他蹣跚後退。老天!他想著,本能地直起身子,他差點就被弄瞎另一隻眼睛了。他停在原地凝視著粉紅色陽傘在人群中移動。
他站直了身體——一個巨大的錯誤。
一名士兵自人潮中衝出來,舉起大刀走向他,山姆快速地跳開。他停在舉著海水桶的魚販旁,自他手中搶走桶子把海水潑向那名士兵,然後逃跑,沿途還翻倒兩輛手推車阻礙追逐的人,彎著身子他再度鑽入嘈雜的市場,消失在人群中。
蕾莉可以發誓真的有人抓住她的足踝,她曾查看過地上,但看不到任何東西,八成是被移動的人群掃走了吧。她今天學到一件事,就是「人潮」的真意。她不習慣人多的地方,而今天的人潮真的嚇著她了,不過也使她興奮。逛市場對她而言是個新奇的經驗,和她在貝維德安靜、祥和、被保護的生活完全不同。
最奇怪的事總在這裡發生。先是某個「東西」抓住她的腳,過了幾分鐘後她正試著躲開另一車惡臭的魚時,四周突地充滿外國話的叫喊聲,她再度轉身,只見大家都看著一個頭上蓋著個水桶的男人。但就像抓腳事件般,她並未放在心上,只是自翻倒的推車旁走了開去。
她所要尋找的東西就在幾步外。一輛陳列著各式各樣令人心動的扇子的馬車。排在馬車另一邊的是一些巨大的簍子,所以她繞過它們,來到馬車上東西較多的那一邊。
她實在無法決定哪一把較適合今晚使用。這裡有一把翠綠色、扇面還手繪了些鳥兒的絲扇,另外一把淡藍色的上面有碼頭上所有的景觀。她把兩把扇子放在戴手套的手上以便選擇,然後那個小販——一個雙眼明亮的老太太——微笑著拿出最完美的一把。
它是深紫色的底襯著和她陽傘一樣亮粉紅色的花樣——柯氏粉紅。她把其它的扇子放下,合上陽傘比較它們的顏色。簡直是完全相同的顏色。為了空出她的手,她把陽傘插入土中,可是並不太牢固,所以她握緊把手稍微把它舉起……
啪!她把它刺進馬車附近柔軟的土堆中。
這真是件最奇特的事,她可以發誓她真的聽到模糊的咒罵聲。她停止摸索她的皮包向上看。這不可能是那老太太發出的聲音,是個男人的聲音。她又向後看,但看不到任何人。
把它當成市場的嘈雜聲和想像力作祟不加理會後,她從皮包裡拿出一些鋼板付給那個女人,然後拿起她的陽傘和扇子輕快地走過市場,心想可以在回家前再多買點小玩意兒。
山姆的腿痛得要命。他鬆手自潮濕的頸間扯下領巾,裹住他疼痛的小腿。那把粉紅色的傘刺中他的腿時,他簡直無法相信會有這種事。他原在一輛輛馬車間躲躲藏藏地匍匐著穿過這個市場。也許他的腳太靠近車緣了,因為接下來他就感覺到一陣尖銳的刺痛劃過他的小腿,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忍住不尖叫,吸進一大口氣屏住呼吸,然後罵出他所聽過的每一句詛咒,有些甚至是他自己創造的。
他綁好結,希望上了繃帶後腿上的疼痛會減輕,他回頭望向剛才那把殺手傘所處的位置,但她早已離去。今天是她的幸運日,他想道。雖然不確定自己會有怎樣的舉動,但他很清楚自己想做些什麼。不過他是從不殺女人的……還沒殺過。
山姆繼續在馬車間移動,在有士兵經過時稍做停頓。他們的確很有決心和耐性.山姆倒挺欣賞這一點的。看來古貴都一定很急著想要這些槍支。
約十碼外的那些運貨馬車排成了T字形,小販們都把車頭朝向市場的廣場。如果他的推測沒錯,他應該是在市場最北邊的角落,靠近一個磚牆構成的、迷宮似的小巷。在那裡他可以輕易地擺脫他們,古貴都的手下是無法在那裡面找到他的,山姆可以確定這點。只要能設法進入那些小巷,他就自由了。
他腹部朝下地匍匐了幾步,悸痛的腿令他停了下來。還差一點就到了,他想著,就差那麼一點。他吸了一大口氣,然後繼續向前爬,直到距離馬車盡頭只差五英尺的距離。快了,他是如此的接近。
然後他看見了那雙鞋——足以踩碎骨頭的高跟黑鞋,和掛在女人縐邊裙子旁矛狀的粉紅陽傘。山姆轉頭企圖繼續前進.一把扇子落在他頭旁的地面上,他看過去。一個金髮女人倒轉著的頭正駭然地看著他,她的手正觸及那把掉落的扇子。
「噢,老天!」她的頭抬離他的視野之外。
該死!一陣長久的停頓,山姆等待著她的尖叫聲,知道他必須為此狂奔一番了。
但尖叫聲並沒有出現。
這瘋狂的女人再度彎下腰凝視著他,威士忌酒色般的金髮隨之垂落至地上,她像握軍刀般抓著那把該死的傘,用尖銳的那端指著他。
「你是個海盜嗎?」她用他所聽過最重的南方腔問道。
她會害他被殺的,他緩緩地靠近她。
「怎樣,回答我啊,先生。你是嗎?」她重複道,顯然有些被激怒地用陽傘戳地加重每個字的語氣。
山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要她安靜些。她一副深思的模樣,似乎並未注意他移動了他的腳,準備伺機而動。
「剛剛是你抓我的腳嗎?」她的臉上充滿了懷疑,然後對著他揮舞陽傘,一副隨時準備把自己對他的看法坦白說出來的樣子,但山姆知道那是她無能為力的。
「如何,是你嗎?」
就是現在!他抓住陽傘,把它拉向他的膝蓋,另一隻手伸出去環住她的腰把她拉到他身旁。現在她開始尖叫了。他的嘴掩住她的嘴企圖使她安靜,然後滾進馬車底下,把她的身子壓在他下面。她繼續在他嘴下尖叫著,而這樣該死的很不舒服,便別提有多大聲了。他放開陽傘,以他的手代替嘴掩在她嘴上。她探手想抓住那把陽傘,他將它自她被釘住的身下拉出,然後用它抵著她的喉嚨。
「閉嘴!」他咬牙說道。
她真的閉上了嘴,而且眼睛睜得像披索銀幣一般大,幾乎佔滿整張小巧暈紅的臉。他朝旁邊一看,兩雙長靴自馬車旁跑過,他全身緊張起來,肌肉開始僵硬。他的身體不自覺地更往下壓了些,她要命的小腳摩擦著他悸動的腿。他對她皺皺眉頭,她像無風帶海洋般靜靜地躺著,眼睛卻朝馬車外的地面瞥了一眼。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車旁士兵的靴子,他們正在交談。他小心地想偷聽他們的計劃,她卻在他手下咿咿唔唔地想說些什麼,於是他更用力地掩住她的嘴。
「不要出聲,」他以致命的低語威脅著。「否則我就殺了你。」
她的視線又投向地上,然後他看到她的扇子正躺在一個士兵的腳邊。如果那人彎腰撿它,就會看到他們了。
山姆回過頭來看著她,等待著。她瞪著他的眼罩的模樣令他想笑。自他失去一隻眼睛後,女人對他的眼罩總是有很多反應,有些是反感,有的則是好奇,就像這個金髮女郎看著他的樣子——又好奇又害怕。這些對他而言都無所謂,如果她感到害怕,那她就會閉嘴,而這也是他此時此刻最在乎的一點。
游擊隊繼續討論,他也注意聽著。他們知道他就躲在這附近的某處,計劃散開來徹底搜查整個市場,一輛車接一輛車的,而且還要查看車底。他現在就必須離開這裡。他望向身後的那串馬車,然後是前方的角落,那裡沒有馬車卻擠滿了人。越過那裡左邊有幢磚砌的大教堂,右邊則是一排磚造倉庫,而兩者之中是小巷迷宮——他的目標。
他做了個深呼吸,抽出彎刀舉至離那女人的臉僅約一英尺的上方,她停住呼吸,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恐懼。「不准出聲,否則我會用這個,懂嗎?」
她點頭,藍眼睜得大大的。
他拿起她脖子上的陽傘換上彎刀,低語道:「我現在要把手拿開,如果你發出半點聲音,我就劃開你甜美的喉嚨。」
緩慢地,他把手自她嘴上拿開,同時將彎刀冰冷的鐵片安置在她發紅的頸上。她沒有出聲。他抑下一個勝利者的微笑,繼續以致命的凝視盯住她。他防備地把陽傘掛在他的皮帶上,他已經和它有過太多密切的接觸,可不想給她機會把它當成武器。他的左腳朝排列在車後的大簍子移動,設法用腳推開其中一個,空出一個能爬過去的空間。
「現在我們要慢慢的起身爬到那個地方,瞭解嗎?」
她看著那個開口,然後害怕地看回他的臉。她困難地吞嚥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他緩慢地離開她身上,但仍用膝蓋抵住她一邊的大腿,如此一來她就無法朝反方向滾出去。「轉過身去。」
在他的命令下,她雙肩一扭。
「轉過去!」他咬牙重複一遍,威脅地先輕壓一下彎刀,然後才稍微舉起讓她轉身時不至於割到自己的喉嚨。
她轉身趴著。
他甩彎刀抵著她的頸後坐起身來,小腿因受壓而悸痛。「跪起來。」
她並沒有遵行。
「我說跪起來,現在!」
「可是刀子……」她喃喃指出她為何不動的原因。
以一個流暢的動作,他的手臂繞到她的肋骨下方,把她拉起來靠在他胸前,重新將刀子置於她微微發紅的雪白脖子上,她的頭因而向後靠在他肩膀上,她的背靠在他的肋骨上,而她的下肢則倚偎在他的鼠蹊間。
他就這樣抱了她好一陣子,聞著她的氣味——混合著梔子、麝香以及一點女性的憂慮。他的呼吸越來越淺,他俯看著她,她的皮膚好蒼白,已經害怕得失去血色。但她並未對他的凝視畏縮,她也凝視著他,於是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它們是種特別的水晶藍,一種高山上冰雪的顏色。她的呼吸和他的一樣淺急,正自她飽滿乾燥的唇間逸出。他的視線盤桓在她小巧的下巴,然後下至她雪白的頸項,集中在因偏著頭而露出來的藍色靜脈。他看著她頸上急促鼓動的脈搏,他自己的脈搏也開始加速,就像在竹林中時一樣。
兩雙士兵的靴子砰然走過,山姆拉開他的視線,片刻後他朝那空地點個頭。
「走。」
他們爬了出來,山姆一隻手臂環著她,另一隻手以威脅的姿勢舉著刀。陽光照進他眼中使他一時看不見,他拉著她緊靠著自己以確保她不會逃走。他可以感覺到背後靠著的簍子,等待他的視力調整過來。而當視力恢復後,放眼望去他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人群。
「現在!」他說著,拉著她俯身衝向小巷。
這女人突然變得像鉛一樣重。
「跑啊!」他命令著,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該死的鞋跟像生了根地釘在原地。她只是一直搖頭,眼中流露出完全的恐懼。山姆曾在將死的人臉上看過這種眼神。
他拉著她向前走了幾英尺,然後她向後拉扯他的手臂,使他們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他必須迅速把刀挪開才不致割斷她愚蠢的喉嚨。那千鈞一髮的一瞬間令他吃了一驚。此時兩個士兵,一個自左、一個自後面同時襲向他,山姆像個魔鬼般全力反擊。
一隻手臂箝住他的脖子、緊壓著他的氣管向後拽。他手伸向後抓住那個士兵的頭。他今天真幸運,沒有鋼盔,他把頭彎向前,然後用力往後撞向對手的前額。他甩甩自己的頭想使頭腦清楚些,然後轉過身來,舉起拳頭準備應戰。那士兵茫然地向後退了幾步,山姆以一記上鉤拳擊倒了他,這一拳可是連拳王蘇利文都會覺得滿意的。
另一個起身再度攻擊他,山姆的拳頭擊中他的脖子,他跌落於他俯臥的同伴身邊。揮掉自破裂的嘴唇流出的血,山姆轉過身,有五個士兵正從那女人身邊逼近,而她卻看起來一副快嘔吐的樣子。
不管她了,他想著,朝小巷而去。他無視身旁來往的人群,沿途推擠到達目的地,屋簷使得小巷的入口籠罩在陰影中。他拐過轉角,知道他終於安全了。
然後他聽到她的尖叫聲——整個世界都可以聽到這女人的尖叫。
常識教他要跑得越快越遠越好,然而良心卻阻止他繼續前進。他的小腿抽痛,他的手也疼痛不堪,而這兩種痛苦應該能警告他了。
她是個麻煩。
麻煩再度尖叫,聲音大得足以震毀一道牆,高得足以粉碎玻璃。他扮個鬼臉。他不能丟下她,雖然她也許是個麻煩,但卻是因為被看到和他在一起而惹上麻煩的。
他退回陰影處觀望了一下。有兩個士兵抓著她,另一個正用大刀抵著她的臉頰,令她面無人色。沒錯,她真的有麻煩了。雖然他也曾以相同方式威脅過她,不過他是不會真的對她用刀的。
但這些人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