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 正文 第六部分
    回到巴黎,阿拉貝爾和我更加如膠似漆;不知不覺中,我們很快就都違反了我用以約束自己的禮儀常規;倘若我一直恪守,上流社會往往會寬諒杜德萊夫人所處的曖昧地位。上流社會人物都喜歡窺透表面關系,然後一旦了解內中秘密,便認為這種關系是正常的了。不得不出入交際場的情侶,企圖推倒沙龍規則樹起的屏障,不肯一絲不苟地遵守習尚所規定的全部禮儀,總是大大失策。問題不在於別人,主要在於他們自己。保持距離,表面上恭恭敬敬,逢場作戲,諱莫如深,幸福愛情的這一整套戰略,使我們的有閒生活繁忙起來,不斷刺激我們的欲望,並保證我們的心不因習以為常而松懈。然而,初戀的主要特點是毫無節制,采伐自己的森林沒有規劃,而是把樹木全部砍光;這也是青年人的通病。阿拉貝爾可不接受這些市民意識,過去是為了討我歡心,她才對其屈從;她想在全巴黎敗壞我的名譽,以便把我變成她的Sposo1,猶如劊子手事先就標明受刑的人,以便據為己有。因此,她不滿足於這種艷情關系,認為別人沒有抓住證據,只能遮著扇子小聲議論,於是使出了妖媚的手段,把我拴在她的住所裡。她干了一件冒失事,公開暴露這種關系,卻又樂不可支,我見了怎能不相信她的愛情?我一旦耽迷在不正當結合的溫柔鄉裡,發現自己的生活同亨利埃特的思想和囑咐截然相反,心中不禁痛苦萬分,便在一種瘋狂狀態中打發日子,就像一個預感大限已到的肺病患者,忌諱別人詢問他呼吸的聲音。我有一塊心病,只要反省起來,就感到疼痛;一種報復心理使我產生種種念頭,可我又不敢仔細掂量。我給亨利埃特寫信,描述了這種精神病症,也給她造成無限的苦痛。“付出這麼多的寶貴東西,但願您至少得到了幸福!”在我收到的惟一復信中,她這樣寫道。親愛的娜塔莉,幸福是絕對的,不允許對比。最初的狂戀過後,我自然要比較這兩位女子,她們的差異我還沒有探究過。的確,任何巨大的激情都會沉重地壓抑我們的性格,挫鈍其稜角,填平構成我們優缺點的那些習慣的溝溝坎坎;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個情人相處既久,各自的精神面貌的特征又會重新顯露出來;於是,他們開始相互評價,感到了性格對熱戀的反作用,彼此也就產生了抵晤,這正是離異的前奏。淺薄的人就是以此為依據,指責人心朝三暮四。我進入了這個階段。我不再像以往那麼迷戀,可以說開始剖析我的樂趣。我進行的審查也許是無意的,但卻損害了杜德萊夫人。

    1意大利文:合法丈夫。正確寫法應為Sposo。

    首先,我發現她不夠穎慧。在穎慧方面,法國女子顯得卓犖冠群,最富有魅力了。持這種看法的人,曾經浪跡四海,對各國愛的方式是有過體驗的。一位法國女郎有了戀情,就像變了一個人;原先著意賣弄的風情,現在卻用來裝飾她的愛情;原先她的虛榮心那麼危險,現在卻遏制住了,只是一心一意地愛。情人的利益、仇恨。友誼,她都當成自己的事情;情人若是經商,她就研究法典,弄清信貸的程序,探究吸引銀行資金的辦法,一夜之間就變得跟生意人一樣精明強干;原先那麼冒失,揮霍無度,現在決不出一個錯,決不浪費一枚金幣;她既當母親、管家,又當醫生,無論擔任哪種角色,都披上幸福的美妙色彩,連最細微之處也顯露出無限的愛;她博采各國女子的特長,以其智慧融會貫通;須知有了法國智慧這一種子,一切都活躍,一切都可能,一切都正當,一切都豐富多彩,從而打破了僅僅依靠惟一動詞的第一時態1來表達感情的單調性。法國女子的愛始終如一,無論什麼時候,在公共場合還是獨自一人,從不懈怠或厭倦。在公共場合,她選擇的音調,只能在您一人耳中回響,甚至她沉默不語也在傳情,眼睛低垂也能看到您;如果礙於環境,她不便講話,也不便顧盼,她就在沙路上用足劃出一種意思;她獨自一人的時候,甚至睡夢中還在表達戀情,總而言之,她要世界服從她的愛情。一位英國女子則相反,要她的愛情服從世界;由於所受教育的熏陶,她總保持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向您描述過這種英國式的極端自私的儀態;她的心扉隨開隨合,像一台英國機器那樣容易。她擁有一副難以窺透的面具,要戴要摘,滿不在乎;在無人之處,她像意大利女郎一樣感情熱烈,一有人來,她立即變得一本正經,臉色冷峻。她那張臉繃得鐵緊,說話的聲調十分平靜,離開小客廳時是一副英國女子所特有的灑脫舉止,連她最愛的男子見了這情景,也要懷疑起自己的支配力。在這種時候,虛偽達到了冷漠的程度,把一切都置於腦後了。毫無疑問,一個女子能把愛情當作衣服一樣扔掉,就會讓人相信她也能換情人。看到一個女人對待愛情就像繡一塊台布似的,停停繡繡,繡繡停停,情人的自尊心就會受到傷害,心裡要掀起多大的狂濤巨浪啊!這類女人自持力太強,不可能完全屬於您;她們把外界的影響看得太重,不可能完全受我們的支配。法國女人能投去一瞥,安慰耐心等待的人,還能以巧妙的諺語暗示對不速之客的不滿;而在同樣情況下,英國女子則金人緘口,無異於擺布人的心靈,捉弄人的頭腦。這類女人到處都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好像對她們大多數來說,fashio2是至高無上的,甚至一直擴展到他們的情欲中。誇大羞恥心,也必定誇大愛情,英國女人就是如此!她們一切都講究形式,可是在她們身上,對形式的愛好並沒有產生藝術感。不管英國女子怎麼講,比起她們理智而斤斤計較的愛情來,法國女子的心靈要高尚百倍;這種種差異,在新教和天主教中就能得到解釋。新教懷疑。檢驗並扼殺信仰,因而導致藝術與愛情的死亡。凡是在上流社會主宰的地方,上流社會人物就應當聽命;然而,熱戀中的情侶忍受不了,馬上就會逃避。杜德萊夫人根本離不開上流社會,她十分熟悉英國式的轉變,我發現她這一點,自尊心受到多大傷害,您是能夠理解的。其實,那不是上流社會強加給她的犧牲,不是的,她本身就自然而然表現為兩種敵對的形態。她愛的時候,會愛得如醉如癡,勝過任何國家的任何女子,甚至賽過蘇丹後宮的全部嬪妃;可是,這種夢幻的場景一旦落下幕布,那就連記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再送過去一瞥一笑,她就根本不予理睬了。她既不是你的情婦,也不是女僕,而像一個女大使,言談舉止不得不十分圓滑講究,沉靜得令人急不可耐,禮數周到得使人有受辱之感;她把愛情貶低為一種需要,而不是通過激情將它提高到理想境界。她既沒有流露出擔心與遺憾的神情,也沒有流露出渴望的意念;然而,時候一到,她的感情又像突然點著的火一樣,騰騰升起,仿佛無視她的矜持。這兩個女人,我應當相信哪一個呢?我看出亨利埃特和阿拉貝爾有天壤之別,真感到萬箭穿心。亨利埃特若是離開我一會兒,仿佛囑托空氣來向我談論她;她走開時,飄動的裙子在向我示意,而回來時,裙子的——聲又歡快地傳人我的耳畔。她舒展眼瞼、目光低垂的神態,表現出無限的深情。她的聲音,那悅耳的樂聲,始終是一種撫愛;她的話語表達一種持之以恆的思想。她自始至終像她本人,絕不把她的心靈分成兩個空間:一邊充滿烈火,另一邊塞滿寒冰。總而言之,德-莫爾索夫人珍惜她的智慧與思想之花,用以表達她的思想;她以聰明睿智來取悅我和她的子女。反之,阿拉貝爾的才智並不用來美化生活,也決不用來為我謀福,而是僅僅依賴上流社會,為了上流社會而存在。她純粹以嘲弄為能事,喜歡折磨和傷害人,但不是為了愉悅我,而是要滿足一種興趣。換了德-莫爾索夫人,就會避人耳目,把她的幸福藏匿起來。阿拉貝爾則要向全巴黎炫耀她的幸福;她一面攜我在布洛涅樹林中招搖,一面又故作姿態,保持體統。風騷與端莊,多情與冷淡的混雜,無時無刻不傷害我那既貞潔又癡情的心靈。我哪有忽冷忽熱的變化本領,情緒不免受到影響。當我的心因愛情而悸動時,她卻重又擺出一副正經的面孔。我若是抱怨幾句,哪怕極其委婉,她也唇槍舌劍,鋒芒逼人,將虛誇的愛情和我試圖向您描述的英國式的謔語,一齊胡亂投向我。只要和我發生齟齬,她就處心積慮地傷害我的心,力挫我的銳氣,像揉面團一樣擺布我。我若是指出任何事情都要掌握分寸,她就反唇相譏,把我的看法誇大到可笑的程度。當我責備她的態度時,她就問我是不是要她在全巴黎人面前,在意大利歌劇院裡擁抱我;我深知她渴望引起別人的議論,見她說得那樣認真,還確實怕她說到做到,履行諾言。盡管她的熱戀也是真心的,可是在她身上,我從來沒有感到亨利埃特的那種篤誠、聖潔和深沉:她像一片沙地,永不饜足。德-莫爾索夫人總是那樣放心,從一句話的聲調或一瞥的眼神裡,就能體察我的心靈。侯爵夫人則不然,向她丟一個眼色,握一下手,說一句溫柔的話,她向來安之若素。更有甚者,昨日的情分,今天分文不值;愛情的任何表露,都不能給她新奇之感;她渴望放縱、轟動,渴望出風頭;在這一方面,她理想中的壯美當然無法實現,因此,她對愛情的追求更加狂熱。然而,她在奇思異想中,考慮的也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德-莫爾索夫人的那封信,是一盞始終照耀著我的生活的明燈,它表明最賢惠的女子如何聽命於法蘭西女神,始終警覺,始終理解我的步步高升。這封信肯定會使您明白,亨利埃特多麼關注我的物質利益,我的政治關系,以及我精神上的進步,她以多大熱情在可能的方面參與我的生活。在所有這些問題上,杜德萊夫人故作謹慎,仿佛是個泛泛之交的人;她從來不過問我的事務、我的財產、我的公務、我生活上的困難,也從不過問我的仇怨友情。她為自己可以揮金如土,但對人並不慷慨,把利益和愛情分得未免太清。然而,為使我避免一件煩惱的事情,亨利埃特會想出她甚至不肯為自己考慮的辦法。人不管地位多高,多麼富有,也可能遭難,這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我若是落到那種境地,會去找亨利埃特商議;但是,我即使被押進監牢,也不會向杜德萊夫人吐露一字。

    1作者的意思是,不僅僅靠說j'aime——(我愛)來表達愛情。

    2英文:時尚。

    直到這裡,還僅僅是感情上的對比,其實對待事物也是如此。在法國,鋪張揚厲是一個人風格的標志,是一個人的思想和情調的體現;鋪張揚厲能描繪出一個人的性格,能使情人間的無微不至的體貼具有寶貴的價值,同時使我們周圍洋溢著以心愛之人為主的氣氛。英國人的鋪張揚厲也是機械性的!它的細膩的講究確曾迷惑過我。杜德萊夫人不費一點心思,排場是別人安排的,是花錢買來的。葫蘆鍾堡的那些關心撫慰,在阿拉貝爾看來是僕役的事情,僕役各有專職。挑選最好的僕人是總管的事情,就像選擇馬匹一樣。這個女人對下人毫無感情,哪怕他們中間最得力的人死了,她也不會傷心,花點錢就可以雇一個同樣機靈的人來補缺。我從來沒有發現她為別人的不幸流一滴眼淚;她表現出來的自私那麼天真,簡直叫人忍俊不禁。高貴的夫人的紅呢服裹著一副鐵石心腸。到了晚上,無情無義的英國女郎變成了秀色可餐的埃及舞女,她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搖動她身上所有熱戀的響鈴,促使一個青年男子立刻同她重新和好。因此,我是逐漸才發現,我的種子白白撒在凝灰巖上,根本不可能有收獲。德-莫爾索夫人在那次照面中,一眼就洞察了杜德萊夫人的這種性情,我還記得她的預言。什麼事情亨利埃特都看得很准,我覺得阿拉貝爾的愛情變得無法忍受了。後來我還注意到,會騎馬的女人,大部分都缺乏溫情。同希臘神話中的女戰士一樣,她們缺少一個乳房1,她們的心有的地方變硬,但我說不清是哪一處。

    1希臘神話中描述,這些女戰士都格平一個乳房,以免妨礙射箭和使用長矛。

    我開始感到這副枷鎖的沉重,身心都開始疲憊,終於領悟到真正感情所賦予愛情的聖潔底蘊,並且追憶在葫蘆鍾堡的日子;盡管相隔遙遠,我還能聞到那裡玫瑰的芳香,還能感受那裡平台的溫暖,聽見那裡黃鶯的歌聲;就在急流水勢減小,我望見碎石河床的可怕時刻,我又受到一次打擊;直到現在,這種打擊還震撼著我的生活,因為它時刻都能產生回音。這天,我正在國王的書房裡工作,國王要到四點鍾才離去。該德-勒農庫公爵當值,國王見他進來,便詢問伯爵夫人的情況。我猛然抬起頭,未免不打自招。國王對我的反應很不滿,瞪了我一眼,這種眼神後面往往緊接著就是幾句他十分擅長的刻薄話。

    “陛下,我可憐的女兒奄奄一息了。”公爵答道。

    “我想請假,陛下能思准嗎?”我眼含淚水請求道,也不顧他那眼看要爆發的怒火。

    “火速去吧,勳爵。”他微笑著答道,字字都含譏誚,顯然他為了炫耀才智而沒有斥責我。

    公爵事主心重,思女情薄,沒有請假,他登上御輦伴駕走了。幸好杜德萊夫人出去了,我留下一張字條,說我去辦一件王差,沒有向她告別就出發了。到了貝爾尼的十字路口,我遇見從維裡埃爾返回的國王。他接過一束鮮花,又隨手丟在腳下,帶著嘲笑的神情,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分明對我說:“你在政治上要想成器,那就回來!不要去跟死人絮叨!”公爵向我揮了揮手,表示他很傷心。八匹駿馬拉著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在身著黃軍服的校衛扈從下,在“國王萬歲!”的歡呼聲中,風馳電掣般駛過去,揚起滾滾塵土。我覺得君臣的馬車是從德-莫爾索夫人的身上壓過去的,他們就像大自然那樣,對我們的災難無動於衷。盡管公爵是個傑出人物,可是待國王安寢之後,他肯定又要陪先生1打惠斯特牌。至於公爵夫人,早就給她女兒第一次打擊,因為正是她,也只有她,把杜德萊夫人的事告訴了女兒。

    1法國國王的兄弟在宮中被稱為“先生”,此處指路易十八的弟弟,後來繼承王位的查理十世。

    旅途匆匆,猶如一場夢,而且是破產的賭徒的夢。我沒有收到一點音信,心裡痛苦萬分。難道懺悔師竟如此嚴峻無情,禁止我進入葫蘆鍾堡嗎?我暗自責怪瑪德萊娜、雅克、德-多米尼神甫,責怪所有人,甚至包括德-莫爾索先生。過了圖爾城,穿過救世主橋,駛上楊樹屏護的蓬捨大路。想當初,我尋覓那位素不相識的女子的時候,就曾觀賞了這一路風光。剛踏上救世主橋頭,我同奧裡熱先生不期而遇。他猜出我是去葫蘆鍾堡,我也猜出他是從那裡返回,於是我們各自停車,從車上下來;我要打聽情況,他也正想告訴我。

    “請問,德-莫爾索夫人怎麼樣?”我問道。

    “等您趕到,恐怕她就不在人世了,”他答道,“她臨終的狀態真可怕,完全是營養不足致死。6月份,她派人叫我的時候,病已嚴重,任何醫道都無能為力了。她的症狀十分可怕,想必德-莫爾索先生向您描述過,他不是自以為有過那種感覺麼。伯爵夫人並不是因為痛苦而偶然失調,那樣好辦,經過醫生診治,身體反而會更健康;也不是病症初起,經過調養就能恢復正常,這兩種情況都不是。她的病已經作成,到了醫術無能為力的程度:憂郁成疾,無法醫治,就像匕首造成的致命傷。她的病是某個器官衰竭造成的;這種器官的功能同心髒一樣,是維系生命所不可缺少的。憂傷像匕首一樣厲害。千萬不要搞錯了!德-莫爾索夫人要死於旁人不知的心病。”

    “旁人不知!”我說,“她的孩子沒生病吧?”

    “沒有,”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自從她病重之後,德-莫爾索先生就不再折磨她了。我去也沒用了,有阿澤的德朗德先生就夠了;什麼藥也不管用,病人要忍受劇烈的痛苦。她那樣富有。年輕、漂亮,臨終卻骨瘦如柴,餓得面容蒼老,最後竟然活活餓死!四十天來,她的胃仿佛閉合了,不管做什麼給她吃,她都吐出來。”

    奧裡熱先生緊緊握住我伸過去的手,他幾乎是以尊敬的姿勢主動同我握手。

    “堅強點兒,先生!”他說著,舉目望天。

    他認為大家都同樣悲痛,便表示同情,殊不知他這話宛似穿心之箭,有毒的箭頭刺傷了我。我飛身上車,許以酬賞,好讓驛車及時趕到。

    盡管我心急如焚,可是我覺得這段路只走了幾分鍾,因為無限辛酸、萬般感慨,一齊湧上心田,也就不覺路長了。她憂傷致死,而她孩子的體格卻很健康!她是因我而喪命的啊!我的良心提出嚴厲的指控,這控訴要在此生乃至身後回響。人間的正義是多麼軟弱無力啊!明顯的犯罪行為才會受到懲罰。一舉將人殺死,趁人睡覺而突然襲擊,把人打入長眠之中,或者打個措手不及,使人沒有臨終的痛苦,這樣寬宏大量的殺人凶手為什麼要處死,要受人唾罵呢?而將苦汁一滴一滴注入人的心靈,逐漸毀壞人的身體,這樣的殺人凶手為什麼能生活幸福,受人尊敬呢?多少凶手逍遙法外!對文明罪惡是多麼寬容!對誅心的謀殺不聞不問!不知道哪來的復仇之手驟然拉開了遮蓋社會的彩色幕布。於是,我看見了好幾位您我都熟識的受害者:就在我動身的前幾天,德-鮑賽昂夫人到諾曼底去奄奄待斃1!德-朗熱公爵夫人已經身敗名裂2!布朗東夫人3來到都蘭,在杜德萊夫人住過兩周的陋室中殞命,而且您知道,她是被殺害的!多麼悲慘的結局啊!在我們的時代,這類事件不勝枚舉。誰不認識那位被嫉妒戰敗、服毒自殺的可憐的青年女子4呢?也許德-莫爾索夫人也為嫉妒所害吧。那位花容月貌的嬋娟,宛如一朵被牛虻叮咬的鮮花,婚後兩年便玉隕香消,做了她的羞恥心與無知的犧牲品,做了一個惡棍的犧牲品5;那個惡棍與龍克羅爾、蒙特裡沃、德-瑪賽狼狽為奸,他得到他們的一臂之力,也為他們的政治計劃效勞。誰聽了這個女子臨終情景的描述,不感到心驚肉跳呢?她對任何哀求也不動心,在光明磊落地償清了丈夫的債務之後,決不肯再見她的丈夫。德-哀格勒蒙夫人不是也走到墳墓邊上了嗎?若是沒有我兄長的照拂,她還能活在世上嗎?6社會與科學都是這類罪惡的同謀,沒有任何刑事法庭審理這些罪行,就好像任何人都不會死於憂傷、絕望、愛情、隱秘的不幸,不會死於徒勞培育的、不斷栽植而又被連根拔掉的希望。新醫學就有解釋這一切的妙詞:胃炎、心包炎、以及名稱只能附耳相告的數不清的婦女病,它們就是人死人殮的證書;送殯的人流下的虛偽眼淚,很快就被公證人的手拭干。難道在這種不幸的深處,還有我們尚未認識的法則嗎?正像百萬富翁鯨吞千百個小型企業那樣,難道百歲老人也要無情地以死屍鋪地,吸干周圍的營養才能神清體健嗎?難道存在一種有毒的強壯生命,專門啖食嫻雅溫柔的人嗎?天哪!難道我與虎狼同類嗎?悔恨用灼熱的手指揪我的心。車駛人葫蘆鍾堡的林蔭路時,我已淚流滿面。正值10月,早晨空氣濕重;路兩側的楊樹枯葉紛紛飄落,那還是亨利埃特指揮栽植的。記得從前,她就是在這條林蔭路上揮動手帕,仿佛在呼喚我!她還活著嗎?我低垂的額頭還能感受到她那雪白的雙手嗎?剎那間,我償付了阿拉貝爾給我的全部歡樂,深感這些歡樂要價太高!我發誓永遠不再見她,我恨透了英國。盡管杜德萊夫人是英國女性的變種,我還是把所有英國女子都打入另冊。

    1見《被遺棄的女人》。

    2見《朗熱公爵夫人》。

    3見《石榴園》。

    4可能指德-貝呂納公爵的女兒,她由於嫉妒,於1824年服毒自殺。

    5菲訥版《人間喜劇》曾注明這個惡棍是馬克西姆-德-特拉伊,這裡提到的是未完成的《阿爾西的議員》中的故事。

    6夏爾-德-旺德奈斯是德-哀格勒蒙夫人的情夫。見《三十歲的女人》。

    我走進葫蘆鍾堡的院落時,又受到一次新的打擊。我看見雅克、瑪德萊娜和德-多米尼神甫一齊跪在一個木十字架下。這個十字架立在一塊地角,建造柵欄時圍在院內,伯爵夫婦誰也不想將它拆除。我跳下車,涕淚交流,朝他們走去,看到兩個孩子和這位嚴肅的神甫祈求上帝的場面,我的心都碎了。老馴馬師光著頭,站在幾步遠的地方。

    “怎麼樣,先生?”我問德-多米尼神甫,同時吻了吻雅克和瑪德萊娜的額頭;他們倆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停止祈禱。神甫站起身,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靠在上面,對他說道:“她還活著嗎?”他悲傷地輕輕點了點頭。“告訴我呀,求求您,看在天主受難的分兒上!你們為什麼在這個十字架下祈禱?為什麼待在這裡,而不守在她的身邊?早晨這樣涼,孩子為什麼待在戶外?全告訴我吧,免得我因為不了解情況,做出錯事來。”

    “幾天來,伯爵夫人只肯在規定的時間見她的孩子。——先生,”他沉吟一下,又說道,“也許您要等幾個小時,才能見到德-莫爾索夫人,她完全變樣兒了!不過,這次會面,最好讓她有個思想准備,要不然,您可能又要給她增添痛苦……至於死,那倒是上天的恩典。”

    我緊緊握住這位聖徒的手,他的眼神和聲音只能撫慰,而不會加劇別人的傷痛。

    “我們在這裡為她祈禱,”他又說,“因為,原先她那麼聖潔,那麼安命,那麼死而無怨;幾天來,她對死亡卻產生一種秘而不宣的恐懼,她向生命力旺盛的人投去的目光,第一次帶有陰郁羨慕的感情色彩。她頭腦昏亂,我看主要不是由於懼怕死亡,而是由於她內心迷惘,由於她的青春之花凋謝之後發酵了。是的,邪魔在同天堂爭奪這顆美好的心靈。夫人在橄欖山1上接受挑戰,她淚如雨下,哭白玫瑰的殞落,因為她頭上戴的耶弗他婚禮花冠的白玫瑰一瓣一瓣飄落了。2等一等,先不要露面,您會帶去朝廷的燦爛光彩,會讓她在您的臉上重新看到上流社會歡宴的神氣,因而會使她更加抱怨。可憐這種軟弱吧,連上帝都寬恕他那托生為人的兒子的軟弱。況且,沒有對手,輕而易舉地取勝,這又算什麼本領呢?她的懺悔師和我是一對老人,形銷骨立,不會傷害她的視覺,請允許我們當中的一個先去見她,讓她對出乎意料的會面有個精神准備,免得感情過分激動;皮羅托神甫是不准她激動的。不過,世間萬物有無數的因果關系,只有信徒才能看得到;您到這裡來,也許是受天上的一顆星辰指引。那些星辰照耀著精神世界,既能把人引向墳墓,也能把人引向馬槽3……”

    1典出《新約》,耶穌被捕之前,曾在橄欖山講道,這裡指莫爾索夫人的宗教觀念受到肉欲的挑戰。

    2典出《舊約-士師記》第十一章。基列人耶弗他是一位勇士,他為戰勝亞捫人,曾向耶和華許願:當他戰勝歸來時,他將把迎接他的第一個人獻給神,誰知第一個跳出來迎他的,竟是他的獨養女兒。女兒只好終生不嫁,但求父親允許她山兩個月,哀哭自己終身為處女。這裡的意思是莫爾索夫人為自己守住貞操而失去幸福哀哭。

    3耶穌降生在馬槽。

    他的話語熱忱,富有說服力,宛如雨露酒在我的心田。他說半年來,奧裡熱先生的診治不見效果,伯爵夫人的病痛日益加重;整整兩個月,大夫每天傍晚都來葫蘆鍾堡,因為伯爵夫人曾說過:“救我一命吧!”有一天,老醫生歎道:“然而,若治身病,先得治心病啊!”

    “隨著病情的加重,這位無比溫柔的女子說話尖酸起來,”德-多米尼神甫又對我說,“她呼吁大地把她留下,而不是呼吁上帝把她領走;繼而,她又因抱怨天意而後悔。這種情緒變化撕裂她的心,使肉體與靈魂的搏斗變得更加可怕。肉體時常占上風!‘你們把我拖累得好苦啊!’有一天她對瑪德萊娜和雅克說,同時把他們從床邊推開。然而這陣子,在我的感召下,她又回到天主身邊,她對瑪德萊娜小姐說了天使般的話:‘別人的幸福,也能成為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的快樂。’她的聲音那樣淒切,我感到眼圈濕潤了。她跌倒了,這不假;然而,她每失足一次,總能站起來,往天堂飛升。”

    我偶然聽到的這些情況,在這種種不幸的大合奏中,正以悲哀的音調組成葬禮的主旋律,組成即將逝去的愛情的呼號。我被這些情況震撼了,不禁高聲說:

    “這株被折斷的美麗的百合花,您認為還能在天堂重新開放嗎?”

    “您離開的時候,她還是一朵花,”神甫答道,“然而,這次您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在痛苦的烈火中燃盡淨化了,純潔得像埋在灰燼裡的鑽石。是的,這顆傑出的靈魂,天使之星,將移出雲翳,更加燦爛奪目,飛向光明的王國。”

    我以無限感激的心情,緊緊握住這位神甫的手;這時,伯爵從屋裡探出頭發全白的腦袋,隨即朝我沖過來,顯然感到非常意外。

    “她說對啦!他真來了。德-莫爾索夫人高聲說:‘費利克斯,費利克斯,他來啦!’我的朋友,”伯爵用恐怖失態的目光看著我,又對我說,“死神在這兒呢,它已經摧殘了我,何不把我這副老骨頭攫走呢……”

    我鼓起勇氣,朝主樓走去,但是,走到橫貫一樓的連接草坪與台階的長過廳門口時,卻被皮羅托神甫叫住了。

    “伯爵夫人請您等一下再進去。”他對我說。

    我掃了一眼,只見僕人進進出出,十分忙碌,一個個都悲痛得失魂落魄,又無疑對瑪奈特向他們傳達的指示感到驚異。

    “出了什麼事了?”伯爵問道,他看見這亂哄哄的場面就慌了神,既是由於他對這場可怕病災的恐懼,也是由於他的不擾自驚的性格。

    “這是病人的一種怪念頭,”神甫答道,“伯爵夫人不願意像現在這副模樣接待子爵先生,說是要打扮一下,何必違拗她呢?”

    瑪奈特去找瑪德萊娜,我們看見瑪德萊娜走進她母親的臥室,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隨後,雅克、他父親、兩位神甫和我,我們五個人沿著樓前的草坪默默走去,繞過了主樓。我時而眺望蒙巴宗,時而觀賞阿澤,只見山谷染成黃色,一片哀傷的氣氛;同以往一樣,山谷的景色總是與我的心情相契。突然,我發現可愛的小姑娘在尋覓並采擷秋天的鮮花,一定是要扎制花束。這種模仿我從前以花束表白愛情的行為,意味深長,我想到這點,不禁心如刀絞,痛苦難言,身子站立不穩,眼睛也模糊了;走在身邊的兩位神甫將我扶到平台的石井欄邊。我在那兒呆了半晌,仿佛精疲力竭,但是還沒有完全昏厥。

    “可憐的費利克利,”伯爵對我說,“她執意不准寫信告訴您,她知道您是多麼愛她!”

    我雖然有悲痛的思想准備,卻也無力承受她這深情厚意,因為這概括了我的全部幸福的回憶;我思忖道:“這片荒野,干旱得像一具枯骨,在灰暗的天空下,只挺立著一簇花;從前我游玩時觀賞這簇花,總是不寒而栗,它正是這淒慘時刻的寫照!”這座小古堡從前多麼興旺,多麼紅火,現在卻死氣沉沉!一切都在哭泣,一切都表明絕望與荒廢。路徑只平整了一半,剛動手的活計又撂下,雇工們站在那兒望著古堡。雖然是收葡萄的時節,卻聽不到一點喧聲笑語;葡萄園一片寂靜,仿佛沒有人。我們信步走著,就像由於痛苦而無心閒談的人一樣,只是聽著伯爵講話;我們當中惟有他的嘴閒不住。他先是出於對妻子的不自覺的愛,講了一些帶感情的話,接著又犯了老毛病,抱怨起伯爵夫人來:他妻子從來不知道愛惜身體,也不聽他的好言勸告;是他頭一個發現她患了這種病的征兆;因為他在自己身上仔細觀察過,而且戰勝了這種疾病;他並沒有尋醫求藥,而是飲食有方,避免情緒激動,病就自然好了。本來他也能把伯爵夫人的病治好,無奈做丈夫的負不起這樣的責任,尤其是他痛心地看到,無論什麼事,人家都無視他的經驗。盡管他一再阻攔,伯爵夫人還是請奧裡熱來診治。奧裡熱從前給他治病就極其差勁,這次非把伯爵夫人治死不可。這種病如果是憂慮過度引起的,那麼首先病倒的應當是他。其實,他妻子有什麼可傷心的呢?伯爵夫人生活得很幸福,她沒有一點煩惱,也沒有一點不順心的事!多虧他經營有方,他們才財源茂盛,盡如人意;他讓德-莫爾索夫人主持葫蘆鍾堡;他的子女受到了良好教育,身體健康,再也不用父母提心吊膽了。伯爵夫人的病從何而起呢?他獨自爭辯著,沉痛的話裡摻雜著毫無道理的責難。繼而,他又回憶起這位高尚女子的可貴之處,干涸已久的眼睛裡流出了幾滴淚。

    瑪德萊娜前來告訴我,她母親在等著我。皮羅托神甫跟在我身後,神態嚴肅的少女則走在父親身邊,她說伯爵夫人不勝人多勞神,希望單獨見我。這一時刻的莊嚴氣氛使我感到內熱外冷;在生活的重大關頭,這種感覺往往能把我們摧垮。有些人仿佛是上帝確認的使徒,賦予他們以溫和、純樸、耐性與寬容的精神。皮羅托神甫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對我說道:

    “先生,您要知道,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阻止這次會面。只有如此,這位聖女的靈魂才能得救。我考慮的僅僅是她,而不是您。現在,您就要去看天使本應禁止同您見面的人,要知道,我會插在你們中間,以便保護她而對付您,也許還對付她本人!她現在很脆弱,您要特別謹慎,我並不是以教士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普通朋友的身份替她向您求情;您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朋友,他要使您避免悔恨。我們親愛的病人將完全死於饑渴。從今天早晨起,她就異常焦躁,這是可怕的死亡的先兆。我並不隱諱,她是多麼留戀人世,她的肉體反抗的呼號,在我的心中漸漸止息,但也仍然刺痛這顆心中柔和的回聲。不過,德-多米尼先生和我,我們接受了這項宗教使命,不讓這個高貴的家庭看到這種精神危機的情景;家裡人已認不出這顆朝夕照耀他們的星辰了。丈夫、孩子和僕人都問:‘她在哪兒?’她完全變了。她見到您,又要發怨言了。請您擺脫世俗之見,忘掉虛榮心,在她身邊要做上天的使者,不要做塵世的助手。但願這位聖女臨終之時精神上不再迷惘困惑,不要脫口說出絕望的話……”

    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可憐的懺悔師見我一直沉默不語,感到非常驚愕。我看得見,聽得清,走得動,但仿佛是在騰雲駕霧,心裡總是嘀咕:“發生什麼事情了?她現在是什麼樣子,為什麼人人都倍加小心?”這種思慮產生的疑懼很不明確,因而就更為可怕:這裡面包容了全部痛苦。我們走到臥室門口,懺悔師不安地打開房門。我看見亨利埃特穿著白色衣裙,坐在壁爐前的小長沙發上。壁爐架上的兩個花瓶插滿了鮮花,窗前的獨腳小圓桌上也擺了鮮花;房間轉瞬恢復了原狀,臨時擺設一新。我從皮羅托神甫愕然的表情上猜出,這位生命垂危的女子已將病榻周圍的醫藥器皿全部搬掉。在臨終前的高熱中,她掙扎著使出最後的氣力,把凌亂的房間布置好,以便體面地接見她此刻最愛的人。在飾巾的團團花邊下面,她那瘦削的臉龐就像剛剛綻開的玉蘭花,泛著青白色,猶如黃色畫布上用粉筆勾勒的心愛之人的頭部輪廓。不過,要感受禿鷲的利爪抓進我的心裡有多深,就得想像素描上已畫完的那雙凹陷然而充滿生命的眼睛,在一張毫無生氣的臉上閃著異樣的光芒。不斷戰勝痛苦而獲得的那種安詳莊嚴的神態,在她身上已不復存在。面部惟有額頭依然飽滿勻稱,顯示出大膽挑釁的欲望與克制住的咄咄逼人之態。盡管臉龐狹窄蠟黃,但是內火卻流洩閃耀,如同褥暑天氣時田野上灼熱的氣流。她的太陽穴塌陷,兩腮凹進去,一張臉只有皮包骨,發白的嘴唇浮現的微笑,有幾分死神冷笑的意味。前襟雙疊的衣裙顯出她秀美的上身現在有多麼枯瘦。她臉上的神情足以表明,她知道自己容顏消損,心中痛苦萬分。她不再是我那俏麗曼妙的亨利埃特,也不再是崇高聖潔的德-莫爾索夫人,而是博敘埃所說的某種無名的東西1,它在同冥冥搏斗;它在饑餓和落空了的欲忘的推動下,為求生而同死神作戰。我走過去,坐到她的身邊,拉起她的手吻了吻,只感到她的手滾燙,枯瘦如柴。她看出我竭力掩飾的痛苦與驚異,毫無血色的嘴辱在貪婪的牙齒上繃緊,試圖強作笑容;通常,我們的這種微笑,既可以掩飾報復的嘲諷、歡樂的期待,也可以掩飾心靈的陶醉、失望的狂怒。

    1指死亡,法國作家博敘埃在《詩詞》中談到死亡時,多次講:“不知何物,任何語言中都沒有它的名稱。”

    “噢!這就是死亡,我可憐的費利克斯,”她對我說,“您不喜歡死亡!丑惡的死亡,任何人都憎惡,連最無畏的情人也憎惡。我非常清楚,愛情到此為止。杜德萊夫人怕您見她變了模樣會吃驚,決不肯再見您。唉!費利克斯,為什麼我渴望見您呀?您終於來了,我卻以可怕的景象報答您的忠誠;從前,德-朗塞伯爵1看到這種場面,就進了苦修會當修士;我曾希望在您的記憶裡,始終美麗,始終崇高,宛似一朵永不凋謝的百合花;然而,我打破了您的幻想。真正的愛情是不計較什麼的。您不要逃避我,請留下來吧。今天早晨,奧裡熱先生認為我好多了;我會活下去的,會在您的目光下復活的。等我恢復點體力,能進點食,我還會變得美麗的。我剛剛三十五歲,還能有美好的歲月。幸福能使人年輕,我渴望嘗到幸福。我有過甜美的打算,我們把他們丟在葫蘆鍾堡,我們雙雙去意大利。”

    1德-朗塞伯爵(1626—1700),年輕時生活放蕩,後來見他的密友德-蒙巴宗公爵夫人去世,十分悲痛,遂進入苦修會。

    我的眼睛濕潤了,把頭轉向窗口,裝出賞花的樣子。皮羅托神甫急忙走過來,腦袋探向那瓶花,附耳對我說:“千萬不要流淚!”

    “亨利埃特,您不愛我們可愛的山谷了嗎?”我反問道,以便給我剛才那突然的動作找個理由。

    “哎呀,”她撒嬌地把額頭送到我的唇邊。“可是,沒有您,我覺得它死氣沉沉……沒你。”她又說,同時用滾熱的嘴唇擦了擦我的耳朵,吐進去這兩個字,猶如兩聲歎息。

    我不禁毛骨悚然:這種狂熱的愛撫超過了兩位神甫介紹的可怕情況。這時候,我的第一陣驚嚇過去了,雖然我還能運用自己的理智但是意志還不夠堅強,克制不住這種場面下內心的激動,我只是聽著,一聲不答,更確切地說,我嘴角掛著凝固不動的微笑,頻頻點頭來作答,以免拂她的意,就像母親對待孩子那樣。她的容顏凋殘使我驚詫之後,我又發現昔日那樣超塵脫俗、令人敬佩的女子,如今神態、聲調、舉止、眼神及思想,都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無知、幼稚可愛、好動的本性,以及對自己不感興趣或與己無關的事滿不在乎的態度,總之,具有孩子所有的弱點,需要人保護。人臨終時全都如此嗎?難道他們剝掉了社會的全部偽裝,就像兒童尚未披上那些偽裝嗎?或許是伯爵夫人來到永生的岸邊,除了愛情不再接受人類的任何情感,像赫洛亞1那樣表達愛情的甜美純真嗎?

    1田園小說《達夫尼斯與赫洛亞》中的主人公。作者朗古斯是希臘作家,大約生活在公元2世紀下半葉至3世紀上半葉。

    “還像過去那樣,費利克斯,您能使我恢復健康的,”她說,“我的山谷對我的身體也會有裨益。您給我的食物,我怎麼能不吃呢?您多麼會護理病人啊!再說,您年富力強,在您的身邊,就能受到生命力的感染。我的朋友,要向我證明我不會死,不會枉活一世而死去!他們認為我的最大痛苦是干渴。哦!對,我非常渴,我的朋友。安德爾河水,我看了就難受,可是,我的心卻焦渴如焚。我渴求的是你,”她用滾燙的手抓住我的手,把我拉過去,附耳對我說:“我奄奄一息,是因為看不到你!你不是要我活下去嗎?我要活,我也要騎馬!巴黎、慶宴盛會、人生歡樂,我全要領略。”

    啊!娜塔莉,這種可怕的呼聲,是沒有享受到人生快樂的肉體產生的追求,從遠處傳來令人膽寒,但在老神甫和我的耳中卻錚錚作響:這種激越的聲調,既表達了一生的搏斗,又體現了錯過真正愛情的苦惱。伯爵夫人煩躁地站起身來,就像孩子想要玩具一樣。可憐的懺悔師看到自己的懺悔者如此舉動,便猛然跪下,雙手合十,禱告起來。

    “是的,活下去!”她說著,把我拉起來,偎依在我的身上,“靠現實生活,而不是靠謊言。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場騙局;幾天來,我歷數了這種種的欺騙行徑!我還沒有享受過生活,從來沒有到荒野去尋覓一個男子,怎麼能死呢?”她住了口,仿佛在傾聽,隔著牆聞出什麼氣味。“費利克斯!收葡萄的女工要吃晚飯了,而我,我呢,”她操著孩子的聲調說,“我是女主人,卻在挨餓。愛情上也是如此,她們多幸福啊!”

    “kyrie eleison!1”可憐的神甫說著,合攏手掌,眼望上空,誦起連禱文。

    1希臘文禱詞:主啊,可憐我們吧!

    亨利埃特雙臂摟住我的脖子,熱烈擁抱我,她一面緊緊摟著我,一面說:“您再也不能從我手裡逃掉了9我要得到愛,我也要像杜德萊夫人那樣愛得發狂,我還要學英語,以便用英語講好:my dee。”她對我點點頭,從前當她表示要走開一下馬上回來就是這樣點頭的。“我們一起用晚餐,”她對我說,“我這就去吩咐瑪奈特……”她一陣眩暈,停下腳步;我把她抱到床上,讓她和衣而臥。

    “曾經有過一次,您也是這樣抱我的。”她睜開眼睛對我說。

    她的身子很輕,特別燙人;我抱她的時候,感到她渾身滾燙。德朗德先生走進來,看到房間的布置,不免驚奇,但是見我在場,心裡也就明白了。

    “死真痛苦啊,先生。”她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德朗德先生坐下來,號了號病人的脈,又霍地站起來,走到神甫跟前,低聲說了兩句話,便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

    “您打算怎麼辦?”我問大夫。

    “不讓她臨終大遭罪,”他對我說,“誰會相信她的精力還能如此旺盛?想想這些日子她是如何度過的,我們真不明白她怎麼還活著。算來有四十二天了,伯爵夫人不吃,不喝,也不睡覺。”

    德朗德先生去找瑪奈特。皮羅托神甫把我帶到花園裡。

    “讓大夫去處理吧,”神甫對我說,“他讓瑪奈特做幫手,要用鴉片薰霧法給夫人治療。對了,她的話您都聽到了,”他對我說,“萬一她說這些荒唐話時心裡很清楚!……”

    “不會的,這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我答道。

    我痛苦得神經都遲鈍了。我越往前走,這一場面的每個細節就越擴延張大。我突然從平台下面的小門出去,跳上那只平底船,坐下來,獨自躲在那兒冥思苦索。我力圖擺脫自己賴以生存的力量;這個罪不亞於韃靼人懲罰通奸男女的酷刑:他們把罪人的一個肢體夾在木樁裡,並留下一把力,罪人若不想活活餓死,就得自己用刀砍斷夾住的肢體:我的靈魂也受到這種懲戒,要割掉最美好的那一半。我的生活也虛度了!我在絕望中,產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忽而我要同她一塊兒死,忽而我想去拉邁伊雷鎮1,同剛到那裡的苦修士一起隱居。我的雙眼模糊,看不清周圍的事物。我凝望著亨利埃特在裡面受病痛折磨的臥室的窗戶,仿佛又看到了照亮窗戶的燈光,如同我的靈魂和她結合的那天夜晚一樣。我不是本該專心辦事,為她保存自己,只過著她給我創造的簡樸生活嗎?她不是命令我成為一個偉人,規避低下可恥的情欲嗎?哪知我同所有男人一樣尋歡作樂。貞潔不是一種高尚的品格嗎?而我卻沒有保持。猛然間,我厭惡起阿拉貝爾所籌劃的愛情。我抬起頹喪的腦袋,思忖今後我從哪兒得到光明和希望,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突然聽到空氣微微震動的聲響,回身朝平台一望,只見瑪德萊娜在上面獨自漫步。於是,我抬級而上,朝平台走去,想問問這個可愛的姑娘,她在十字架下看見我的時候,為什麼態度那麼冷淡。這時,她已經坐到石椅上。她瞥見我走到半路,便裝作沒有看見我,起身離去;她匆忙的神態表明,她不願意和我單獨在一起。她憎恨我,想躲避害了她母親的凶手。我順著台階回到葫蘆鍾堡時,看見瑪德萊娜像尊雕像,紋絲不動地佇立著,傾聽我的腳步聲。雅克坐在石級上,還是剛才我們一道散步時令我深為詫異的那副漠然神態;那時我就產生了一些想法,不過只存在心裡,待日後再從容回味,深深探究。我注意到年輕人身上罩上了死亡的陰影,甚至對悲傷的事也無動於衷了。我想探詢一下這顆晦暗的靈魂。瑪德萊娜是把自己的想法保存在心裡,還是慫恿雅克也仇恨我呢?

    1圖爾附近的一個小鎮,當地有一座建於12世紀的修道院。

    “你知道,”我想搭話,便對雅克說道,“我是你最忠誠的兄弟。”

    “您的友誼對我毫無用處,我將隨我母親而去!”他答道,同時瞥了我一眼,目光團痛苦而惶恐不安。

    “雅克,”我高聲說,“你也一樣?”

    他咳嗽起來,走開幾步,繼而又回來,把他的帶血的手帕在我眼前晃了晃。

    “您明白嗎?”他問道。

    看來,他們每個人都有一種致命的隱痛。正如此後我看到的,這對兄妹總是相互躲避。亨利埃特一病不起,葫蘆鍾堡的一切衰微破敗了。

    “夫人睡了。”瑪奈特前來對我們說,她看到伯爵夫人不再痛苦,臉上就露出喜色。在這種可怕的時刻,雖然人人都清楚不可避免的結局,但是他們出於真摯的感情,完全不顧常理,一心渴求小小的寬慰。一分鍾猶如一個世紀,大家都希望過得舒暢些,都希望病人在玫瑰叢中安歇,都希望替病人受罪,都希望病人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咽氣。

    “德朗德先生吩咐把花拿走了,他說花對夫人的神經刺激太大。”瑪奈特對我說。

    這麼說來,她那些譫語是花引起的,並不是發自她的內心。大地的情種,授粉的歡樂,植物的愛戀,都以其芳香把她熏醉,並把她對幸福愛情的憧憬喚醒;無疑自青年起,那種憧憬就在她身上沉睡了。

    “來吧,費利克斯先生,”瑪奈特對我說,“去看看夫人,她像天使一樣美。”

    我回到垂危病人的榻前。這時太陽西沉,把阿澤城堡的屋頂瓦簷映得黃澄澄的。周圍一片寂靜純潔。柔和的余輝照著病榻,亨利埃特沐浴在鴉片的煙霧中。此刻她的身體似乎不復存在,惟有靈魂呈現在臉上,這張臉像暴雨過後的晴空一樣明淨。布朗什和亨利埃特,一位女子的這兩張玉潔冰清的面孔,重又顯得格外美麗,因為我的記憶、我的思想、我的想像都一齊協助大自然,使每個變了樣的部分都恢復正常,只見得勝的靈魂在她臉上一陣陣放光,那光波同她呼吸的節奏協調一致了。兩位神甫坐在病榻旁邊。伯爵頹然地站著,他看清了死神的戰旗在這個親愛的人上方飄揚。我坐在長沙發上,正是她剛才坐過的位置。我們四個人相互看了看,眼睛都噙著淚水,流露出對這位美麗的天使的敬佩與惋惜。理性的光芒,宣示天主又回到他的最秀麗的聖體龕中。德-多米尼神甫和我以目代口,交換共同的想法。是的,天使在看護著亨利埃特!是的,他們的利劍在這高貴的頭上閃閃發光;這額頭又恢復了美德的莊嚴神態;從前,正因為有這種神態,它才像一顆同周圍精靈懇談的看得見的靈魂。她面部的線條平靜純潔了,在守護她的上品天神的無形香煙線繞中,她身上一切都擴大,變得崇高了。肉體痛苦時呈現的青色,已經變成了全白色,變成了垂死之人的黯淡而冰冷的蒼白色。雅克和瑪德萊娜走進來;瑪德萊娜崇拜的舉動,使我們大家不寒而栗,只見她撲到病榻前,雙手合十,驚歎一聲:“啊!這才是我的母親!”雅克嘴角掛著微笑,他已確信會追尋母親而去。

    “她就要到達彼岸。”皮羅托神甫說道。

    德-多米尼神甫看著我,仿佛向我重復:“我不是說過,這顆星還會升上天空,光燦奪目嗎?”

    瑪德萊娜的目光一直盯著母親,隨著她一起呼吸,氣息像她一樣輕微;我們都恐懼地傾聽這最後維系著生命的呼吸,生怕她一用力就要停止。這少女好比聖殿門前的天使,既企足而待,又沉靜自若,既堅強不屈,又卑恭馴順。這時,鎮上響起三鍾經聲,溫煦的氣流送來陣陣鍾鳴;這鍾鳴向我們宣告,這個女子已經補贖了作為女性的全部過失,此刻,全體基督教徒都在復誦天使對她說的話。這天傍晚,我們覺得Ave Meria1聲就像上天的祝福。預兆如此明確,大限已到,我們不禁淚如泉湧。薄暮時分,萬籟和鳴,微風習習,枝葉沙沙作響,鳥兒歸巢前發出最後的啾啁,蟲聲唧唧,流水潺潺,雨蛙哀鳴,整個田野都在向這朵最美的幽谷百合訣別,向她的淳樸的田園生活訣別。這宗教的詩與大自然的詩融為一體,完美地譜成了一首送別由,以致我們的嗚咽也一陣緊似一陣了。我們深深地陷入瞻仰與凝思中,仿佛要把這情景永遠銘刻在心上,因此,雖然房門敞著,我們卻沒有發現僕人已跪了一地,正虔誠地祈禱著。這些可憐的人凡事總是抱著希望,還以為女主人能保住性命;然而,預兆是如此明顯,使他們內心傷痛不已。皮羅托神甫打了個手勢,老馴馬師便出去請薩榭的本堂神甫。大夫站在病榻旁邊,拉著病人毫無生氣的手,平靜得像科學的化身,他已向懺悔師示意,這次睡眠是這個被召回的天使沒有痛苦地度過的最後時刻。該給她做臨終傅禮了。九點鍾光景,她慢慢醒來,用驚訝而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們;於是,我重又看到我們崇拜的人在她美好日子時的芳容。

    1拉丁文:聖母馬利亞。——《聖母經》的第一句。

    “母親,你太美了,不會去世的,你能恢復健康,能活下去。”瑪德萊娜高聲說。

    “親愛的女兒,我能活下去,但只是附在你的身上活下去。”她含笑答道。

    接著是撕肝裂膽的擁抱:母親一個個擁抱孩子,孩子又輪流擁抱母親。德-莫爾索先生虔敬地吻了妻子的額頭。伯爵夫人看見我,不由得臉紅了。

    “親愛的費利克斯,”她說道,“恐怕這是我惟一的一次惹您傷心了!不過,我這可憐的人迷了心竅,可能對您講了一些話,請您忘掉吧。”她把手伸給我,我接住吻了吻,她懷著貞潔的感情粲然一笑,說道:“還像以往那樣,好嗎,費利克斯?……”

    在病人作臨終懺悔的那段時間,我們都離開了臥室,來到了客廳。我坐到瑪德萊娜身邊。她礙於眾人,不便無禮地躲開我;不過,她學她母親的樣兒,目不及人,沉默不語,對我更是不屑一顧。

    “親愛的瑪德萊娜,”我低聲對她說,“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呢?在臨終的人面前,大家都應當和解,為什麼還這麼冷淡呢?”

    “我好像聽見了我母親此刻講的話。”她答道,那神態就像安格爾1畫的《上帝之母》2。那幅畫上的聖母已經很痛苦,兒子即將喪生,她還准備保護人世。

    1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

    2可能指《路易十八的心願》那幅油畫,安格爾作於1824年。

    “縱然我有罪,在您母親寬恕我的時候,您還譴責我。”

    “您,總談您!”

    她的聲調流露出來的仇恨,像科西嘉人的仇恨一樣深思熟慮,又像沒有研究過人生的人所作的判決一樣毫不留情,這種人絕不肯寬恕違反感情法則的過錯。周圍鴉雀無聲,一小時過去了。皮羅托神甫聽完德-莫爾索伯爵夫人的全面懺悔,走了出來,我們大家又進去了;這工夫,亨利埃特已讓人給她穿上可能當作壽衣的長衫,這種念頭,正是那些相互引為姊妹的心靈高尚之人所易產生的。我們進去時,她正坐著,因為贖了罪,有了希望而顯得更美麗。我看見壁爐裡的黑色灰燼:我的信件剛才被燒掉;聽她的懺悔師說,直到臨死她才肯作出這種犧牲。她像從前那樣沖我們微笑,眼裡閃著淚花,表明她已大徹大悟,望見了極樂世界的歡樂。

    “親愛的費利克斯,”她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說道,“留在這兒吧。您應當觀看我一生的最後一幕場景,這一幕並不是最輕松的,但是與您有密切關系。”

    她擺了擺手,讓人把房門關上。伯爵接受她的請求坐下來,皮羅托神甫和我依然站著。伯爵夫人由瑪奈特扶著站起來,跪到伯爵的面前,頭枕在他的膝上,並要這樣待著,使伯爵深為詫異。等瑪奈特退出去之後,她又抬起頭來。

    “我作為您的妻子,盡管行為是忠誠的,”她用異樣的聲音對伯爵說,“但是,先生,有時我也沒有盡到責任。剛才我祈求上帝賜給我力量,就是為了請求您寬恕我的過錯。我對家庭以外的一位朋友的體貼關心,超過了對您應有的感情。您可能比較過這兩種關心,比較過用到他身上和用到您身上的心思,因而對我很惱火。我的確產生過一種熾烈的友誼,”她小聲說道,“而且任何人,甚至當事人也不完全了解,雖說從世俗的觀念來看,我保持了貞操,雖說我是您的無可指責的妻子,但是,我頭腦裡經常有意無意地閃過一些念頭,此刻我擔心,當時我太迎合那些念頭了。然而,我始終深情地愛您,始終是您柔順的妻子,烏雲從藍天下掠過,並不會玷污它的純淨,因此您可以看到,我是仰起純潔的額頭懇求您祝福的。只要您對您的布朗什,對您孩子的母親說句溫存的話,並寬恕她所有的過錯,她就會毫無悔恨地離開人世;要知道,她是在得到人人都服從的天國法庭的赦免之後,才原諒自己的。”

    “布朗什,布朗什,”老人高聲說,突然淚如泉湧,落在他妻子的頭上,“你難道要我難過死嗎?”他用一種罕見的力量把她扶起來拉向自己,聖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並且一直這樣扶著她,又說道:“難道我就不需要請求你寬恕嗎?我不是常常發脾氣嗎?你這不是誇大了像孩子一樣的不安嗎?”

    “也許是吧,”伯爵夫人又說,“不過,我的朋友,臨死之人難免軟弱,請您寬容些,讓我安心吧。等您到了這種時刻,您會想到我是懷著祝福您的心情離開您的。這個信物包含著深厚的情誼,您允許我把它留給我們的朋友嗎?”她指著壁爐上的一封信說,“現在他是我的義子了,僅此而已。親愛的伯爵,心靈也有它的遺囑:我臨終的遺願,就是要求親愛的費利克斯完成幾項神聖的使命。我並不認為自己過高地估計了他,您要是允許我留給他一些囑托,那就證明我也沒有過高地估計您。我終究是個女人,”她柔媚而淒楚地垂下頭,說道,‘哦請您寬恕之後,又請求您開恩。——您看看這封信吧,”她把那封神秘的信遞給我,對我說道,“不過要等我死後再看。”

    伯爵見妻子的臉色轉白,便抱起她,親自送到床上,我們都圍了上去。

    “費利克斯,”她對我說,“我可能有對不住您的地方,我常常使您期待一些快樂,而我自己卻在那種快樂面前退卻了,這樣就可能給您造成了一些痛苦。不過,在彌留之際能同大家消怨解仇,這難道不全仗了做妻為母的勇氣嗎?那麼,您也寬恕我吧;過去您經常譴責我,而您的不公正的態度反倒使我高興!”

    皮羅托神甫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垂危的女人一見這個手勢,立即垂下頭,她感到一陣眩暈,招手示意,讓本堂神甫、她的孩子和僕人都進來。接著,她莊嚴地向我指了指頹喪的伯爵和剛進來的兩個孩子。這位父親,惟獨我倆知道他患有神經錯亂症,現在成了這對嬌弱子女的監護人,她看著,心裡怎能不默默祈求,而這些無言的祈求猶如聖火,降落在我的心頭。在接受臨終塗油禮之前,她請求僕人們寬恕,說她有時對他們態度粗暴了;她還懇求他們為她祈禱,並把他們一一托付給伯爵;她堂堂正正地承認,近來幾個月,她發過一些有違基督教精神的怨言,可能引起了他們的反感,她曾把孩子從身邊趕開,還產生過一些不正當的感情。不過她說,她違忤天意的過失,應歸咎於她那不堪忍受的病痛。最後,她當著眾人的面,由衷地感謝皮羅托神甫,正是這位神甫向她指明塵世空幻的玄機。等她不再講話了,大家便開始祈禱。接著,薩榭的本堂神甫交給她臨終聖體。過了一會兒,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睛開始模糊,隨即又睜得大大的,最後瞥了我一下,就在大家的注視下溘然而逝,說不定還聽見了我們的一片嗚咽聲。這時也巧,我們聽見兩只黃鶯輪流鳴叫,一聲接著一聲,多次重復著單調的音符,純淨而幽微,仿佛是多情的呼喚。當她咽了最後一口氣時,吐出她痛苦的一生最後一絲痛苦時,我覺得自己挨了一擊,全身各部分機能都受了傷。伯爵和我,以及兩位神甫和本堂神甫,我們一齊守靈,待了一整夜;燭光下,死者躺在靈床上,她飽受了人生之苦,如今總算安息了。有生以來,這是我頭一次目睹死亡。整整一夜,我目不轉睛,一直凝視著亨利埃特,沉迷於她那經歷狂風暴雨之後寧靜純潔的表情,沉迷於她那雪白的面孔;那張面孔,在我看來仍然具有無限深情,但是再也不會回答我的愛了。在這寂靜和寒冷中,它是多麼莊嚴!它表現出多少豐富的思想!它在長眠不醒中顯得多麼美麗,在靜止不動中又多麼威嚴:全部過去依然存在,而未來卻已起始。啊!不論她是活著還是死去,我都一樣地愛她。清晨,伯爵去睡了,三位神甫困乏不堪,也都打起盹來;這種時刻非常難熬,守過夜的人都有體驗。我這才得以在沒有目擊者的情況下,懷著她一向不許我表達的全部情愛,吻了吻她的額頭。

    第三天,在秋天一個涼爽的早晨,我們陪伴伯爵夫人去她的歸宿之地。老馴馬師、馬蒂諾兄弟倆和瑪奈特的丈夫抬著靈柩。我們順著下坡的路,記得我重新見到她的那天,正是從這條路歡欣雀躍地往上飛奔的。我們穿過了安德爾河谷,來到薩榭的小小公墓。這個簡陋的鄉村墓地位於教堂後面,坐落在小山崗上。伯爵夫人出於基督教徒的謙恭,曾經說過,她希望死後葬在那兒,墓前插一個普通的黑色木十字架,就像一個窮苦的農婦那樣。走到山谷中段時,我望見小鎮教堂和墓地,不覺渾身一陣戰栗。唉!在我們的生活中,人人都有一個各各他1,這時我們的心被長矛刺中,感到頭上的玫瑰花冠換成了荊冠,便把自己的三十三個春秋丟在那裡:這個山崗應當是我贖罪之地。我們的後面跟著一大群人,他們都趕來表達整個山谷的哀悼,她在這裡默默地埋下了大量善行。據她的心腹瑪奈特說,她為了救濟窮人,用光了自己的積蓄不算,還縮減自己的服飾開銷。於是,赤身露體的孩子穿上了衣服,嬰兒有了衣著用品,母親得到資助,一袋袋過冬小麥從磨坊主手中買下送給殘廢老人,一個貧困戶在急需時得到一頭奶牛,總而言之,這全是一位基督教徒、一位母親,一位領主夫人的善行;此外,她還及時贈送嫁妝,使有情人終成眷屬,替中了簽必須應征當兵的青年付錢找替身,這又是多情女子感人至深的捐獻。她常說:別人的幸福,就是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們的安慰。這三天晚上,大家都談論這些事情,因此有那麼多人送殯。我和雅克、兩位神甫跟在靈柩後面。按照習俗,瑪德萊娜和伯爵都沒有來,他們單獨留在葫蘆鍾堡。瑪奈特卻執意要來。

    1各各他即髑髏地,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地方。耶穌被釘死之前,頭戴荊冠,身著紫袍,時年三十三歲。

    “可憐的夫人!可憐的夫人!現在她總算幸福了。”我聽見瑪奈特在嗚咽中,好幾次重復這句話。

    當送殯的行列走下磨坊的車道時,泣涕唏噓聲響成一片,聽來就像這座幽谷在痛悼她的靈魂。教堂內外擠滿了人。宗教儀式結束,我們來到墓地,她就要在十字架旁邊下葬。我聽見石礫、沙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響,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搖晃起來,於是請求馬蒂諾兄弟倆扶著我。他倆把我這半死不活的人送到薩榭古堡,古堡主人客氣地留我住下,我接受了。不瞞您說,我並不想回葫蘆鍾堡,也不願意再去弗拉佩斯勒堡,因為從那兒能望見亨利埃特的舊居。住在薩榭古堡,就等於守在她身邊。我一連住了幾天,那間房子的窗戶正對著我向您提過的那個僻靜的山谷。那是一片開闊的皺褶地,四周聳立著兩百年的橡樹。下大雨時,谷底水流湍急。眼前的景色,正適於我進行嚴肅認真的思考。在守靈之夜的次日,我已經發覺我在葫蘆鍾堡多麼不合適。亨利埃特一死,伯爵十分沉痛,不過,他對這不幸事件早有所料,心裡已拿定主意,表現出一種近乎漠然的態度。這情況我已經多次注意到。譬如,當伯爵夫人跪在地上,交給我這封我一直未敢啟開的信時,當她談論她對我的感情時,出乎我的意料,這個陰郁的人並沒有向我投來令人震驚的目光。他知道亨利埃特心地高潔又過分敏感,因此才講出那番話來。自私自利的人,自然缺乏感情。這兩個人的靈魂同他們的肉體一樣,都沒有緊密結合起來。他們從來不曾有過增進感情的這種經常不斷的交流,也從來沒有相互訴說各自的苦樂。這些苦樂正是牢固的紐帶,聯結我們的每根神經,緊緊系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同時也愛撫著認同這種種關系的靈魂,因此,一當它們斷裂,我們就會感到痛苦萬分。瑪德萊娜的敵視態度,把我拒於葫蘆鍾堡之外。這位少女心腸很硬,不肯看在死去的母親面上捐棄仇怨。況且,我在他們父女中間會很尷尬:伯爵又要跟我嘮叨他自己,而女主人則難以掩飾她對我的厭惡情緒。今非昔比,從前,那裡的鮮花都那麼嫵媚,台階那麼富有感情,那裡的陽台、石井欄、欄桿、平台、樹叢和景物,都因我的種種回憶而充滿詩意;從前,那裡一切都愛我,而今卻被人仇視,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對比。因此,一開始我就打定了主意。唉!一位男子心中前所未有的熾烈愛情,竟然是這樣一種結局。在局外人看來,我的行為應當受到譴責,但我的良心卻是坦然的。青年時代最美好的感情和最大的悲劇,就是這樣結束的。如同我從圖爾去葫蘆鍾堡一樣,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在韶華之年啟程,個個意氣風發,簡直要擁有世界,心中渴望著愛情;然而,當我們的財富投進了熔爐,當我們投身到人世的角逐紛爭之中,一切都不知不覺變得渺小了,我們在大量灰燼裡,只找到少許真金。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人生的真實面目:壯志凌雲,世路狹窄。我久久地反躬自省,思忖在我的所有鮮花被一鐮割斷之後,我應當怎麼辦。我決心致力於政治與科學,胸懷抱負,不畏崎嶇艱難的小路,從我的生活中排除女人,做一個冷靜的、無情無欲的政治家,永遠忠於我曾愛過的那位聖女。我的神思飛得很遠很遠,眼睛卻盯著這幅精美的掛毯:一排排橡樹呈金黃色,冠頂肅穆凝重,根部似青銅鑄的一般。我尋思亨利埃特的貞潔是不是愚昧無知,對她的死我是不是負有罪責。我思緒翻騰,痛悔不已。都蘭秋季的天空宛如迷人的笑臉。就在晚秋的一天宜人的中午,我終於讀了她的信。按照她臨終的囑咐,我要等她去世之後才能拆讀。您能判斷出我讀信時的感受嗎?

    德-莫爾索夫人致費利克斯-旺德奈斯子爵的信

    費利克斯,我最心愛的朋友,現在我要向你敞開心扉了,這樣做主要

    不是為了向您表白我多麼愛您,而是為了向您揭示您給我造成的創傷有多

    麼深重,從而使您明白您負有多大責任。旅途勞頓,搏斗中屢屢受傷,我

    終於精疲力竭而倒下,幸而我作為女人已死去,惟獨作為母親還活著。親

    愛的,您就要看到,您是如何成為我痛苦的主要原因的。如果說後來我反

    倒樂於接受您的打擊,那麼今天,我卻死於您給我的最後一次傷害;不過,

    感到被自己所愛的人毀掉,則有極大的快感。不久,我就要被病痛折磨得

    心衰力竭,因此,趁著這最後的清醒時刻,我要懇求您在我孩子身邊替代

    那顆被您奪走的心。假如我愛您還不夠深的話,我就會不由分說,把這負

    擔強加給您;然而我寧願看到您主動承當,表明您既真誠痛悔,又以此繼

    續您的愛情。愛情在我們身上,不是經常伴隨著思考與畏懼,悔悟與贖罪

    嗎?我清楚,我們始終相愛。您的過錯並不那麼嚴重,倒是它在我內心的

    反響太強烈了。我不是對您說過我好嫉妒,而且嫉妒得要死嗎?這不,我

    就要死了。然而可以慰藉的是,我們恪守了人間法規。教會派來一個使者,

    以最純潔的聲音告訴我,對那些遵奉天意,犧牲了自然感情的人,上帝是

    寬容的。親愛的,我要讓您了解全部情況,連我的一個想法也不漏掉。我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向上帝傾訴的話,您也應當知道;上帝是天國的君主,

    而您是我心靈的君主。我畢生只參加過一次舞會,就是為德-昂古萊姆公

    爵舉行的那次舞會。雖然我結了婚,可是直到那時候,我仍然天真無知;

    正是這種無知使少女的靈魂跟天使一樣美。不錯,我做了母親,然而我根

    本沒有嘗到愛情所許可的歡樂。我怎麼會一直處於這種狀態呢?我茫然不

    解,也不知道在什麼法則的作用下,剎那間我身上的一切都變了。如今您

    還記得您的那些吻嗎?那些響主宰了我的生命,銘刻在我的靈魂裡;您的

    熱血喚醒了我的熱血,您的青春感奮了我的青春,您的欲念闖入了我的心

    扉。當我十分高傲地站起身時,我有一種無以言傳的感覺,如同孩子的眼

    睛與光交融,嘴唇接受生活之吻時,他們還不能用言語表達自己內心的感

    受。是的,這恰如回響的聲音,射入黑暗中的光,給予宇宙的始動,至少

    跟這幾種事物同樣迅疾,而且美好得多,因為這是靈魂的生命啊!於是,

    我恍然解悟,原來世上還存在我所不了解的東西,存在一種比理念更美好

    的力量,那就是相親相愛所具有的全部思想、全部力量和整個前景。我覺

    得自己只是半個母親了。這一霹靂擊在我的心上,並點燃了我還未了解的、

    在我心中沉睡的欲念。我頓時領會,我姨母響我的額頭時,高聲說:可憐

    的亨利埃特!究竟是什麼意思了。回到了葫蘆鍾堡,春天、初發的嫩葉。

    鮮花的芳香、曼妙的白雲、安德爾河、天空,一切都對我講一種我從前不

    懂的語言,向我的靈魂傳遞一點您給予我感官的動力。如果說您忘記了那

    些可怕的吻的話,我卻始終未能把它們從我的記憶中抹掉:這正是我的死

    因!是的,後來我每次見到您,就感到那被您響過的地方火辣辣的;只要

    看到您,甚至僅僅預感您要來到,我從頭到腳就激動不已。無論是時間還

    是我的堅強意志,都控制不了這種勢不可當的情欲。我情不自禁地揣摩:

    那種歡樂該是什麼樣的?我們交換的眼色、您在我手上印下的恭恭敬敬的

    吻、您的被我挽著的手臂、您的溫柔的聲音,總之,最細微的接觸也猛烈

    地搖撼我的心,以致我的眼睛幾乎總要模糊起來,耳畔也響起感官騷動的

    囂聲。啊!假如在我加倍冷淡的時刻,您一把緊緊地摟住我,我就會幸福

    得死去。有時我真盼望您對我施行暴力,但禱告又馬上驅走了這種邪念。

    我的孩子一提到您的名字,我心中就熱血沸騰,臉也頓時漲紅了;我多麼

    喜歡這種情心蕩漾的感覺,因此總故意設法讓瑪德萊娜提起您。怎麼對您

    講呢?您的筆跡也有魅力,我看您的信,就像人們欣賞一幅肖像畫。如果

    說從那第一天起,不知是什麼個數的決定,您就取得了對我的支配權,那

    麼我的朋友,您要知道,當我窺見了您的靈魂之後,這種權力就變得無限

    大了。發現您是那麼純潔,那麼誠摯,具有那麼優秀的品質,堪當大任,

    而且他受磨難,我真是欣喜萬分。您既是男子漢,又是孩子,既靦腆,又

    果敢!得知我們的感情由同樣的痛苦所認可時,我是多麼高興啊!自從我

    們互訴衷情的那天傍晚之後,失去您,我也就活不成了;因此,我出於私

    心,才把您留在我的身邊。德-拉貝爾熱先生看透了我的心思,確信您的

    離去會導致我的死亡,他深為感動,又斷定兩個孩子和伯爵都少不了我,

    也就沒有命令我把您拒之門外,而我則向他保證在行為和思想上保持純潔。

    “思想是不由自主的,”他對我說,“但它可以在痛苦中保持純潔。”

    “我若是往那方面一想,”我回答他說,“一切就完了。您把我從我自身

    中解救出來吧,讓他留在我的身邊,又讓我保持貞潔吧!”那位善良的老

    人雖說非常嚴厲,但是他見我如此真誠,就采取了寬客的態度。他對我說:

    “您把女兒許配給他,就可以像愛兒子那樣愛他了。”為了不失去您,我

    勇敢地接受了一種痛苦的生活;看到我們倆套在同一副枷鎖裡,我是懷著

    愛忍受痛苦的。天主啊!我恪守了中立,忠於自己的丈夫,沒有讓您往自

    己的王國邁進一步,費利克斯。我的熾烈的戀情反過來作用於我的膽識,

    我把德-莫爾索先生對我的折磨視為抵罪,驕傲地忍受著,以責罰我罪惡

    的感情。以往,我好發點牢騷,自從您待在我的身邊之後,我又有了一些

    快活的情緒,連德-莫爾索先生也覺察出來了。若沒有您給予我的這種力

    量,我早就被我對您講過的內心生活壓垮了。您在我的過錯方面固然有很

    大責任,但在我盡職方面也起了很大作用。對我的子女也是如此。我覺得

    剝奪了他們的某種東西,總是擔心為他們做得不夠。從此,我的生活成了

    一種無休無止的、但又為我喜歡的痛苦。感到自己做母親差了些,做賢惠

    妻子差了些,心裡便時時悔恨,食是怕沒盡到天職,就愈要做得過分。我

    把瑪德萊娜隔在您我中間,以免自己失足;我打算將來把她許配給您,就

    是在您我中間築起防線。可是這防線卻不堪一擊!什麼也不能阻止您在我

    身上引起的顫栗。您在不在我眼前,都具有同樣力量。我愛瑪德萊娜甚於

    愛雅克,因為瑪德萊娜將許配給您。然而,我把您讓給我女兒,不是沒經

    過斗爭的,我心想,我遇見您時,才二十八歲,而您也差不多二十二歲了;

    我縮短差距,沉湎於不著邊際的希望之中。哦,天哪!費利克斯,我以實

    相告,免得您過分悔恨,也許還為了讓您知道,我並不是麻木不仁的,我

    們在愛情上所經受的痛苦都同樣悲慘,阿拉貝爾絲毫也不比我強。我也是

    那種墮落的女子中的一個,是男人特別喜歡的那種女人。有一陣子,我內

    心斗爭格外激烈,一連幾夜哭泣,以致頭發脫落了。我給您的頭發,正是

    那時脫落的。您還記得德-莫爾索先生害的那場病吧。您當時表現出的高

    尚心靈,非但沒有使我變得高尚,反而使我自慚形穢。唉!從那天起,我

    就期望以身相許,好報答您那種無私的精神;不過,這種糊塗念頭時間很

    短。就在您拒絕參加的那次彌撒時,我跪在天主的腳下作了懺悔。雅克的

    那場病和瑪德萊娜身體的不適,在我看來都是天主的警告,天主極力要把

    迷途的羔羊拉回去。接著,您對那個英國女人的十分自然的愛情,向我揭

    示了我本人不知道的秘密。我沒有想到愛您到了如此程度,連瑪德萊娜也

    被排除了。我的生活猶如急風暴雨,時刻處於激動亢奮的狀態。我要盡力

    克制感情,又只能求救於宗教。這一切釀成了要奪去我的性命的疾病。最

    後這次巨大的打擊,終於使危機爆發了;但我始終保持緘默,認為惟有一

    死,方能了結這場不為人知的悲劇。從我母親把您同杜德萊夫人的關系告

    訴我之日起,到您又來此地為止,歷時兩個月,我生活在激憤、嫉妒和狂

    怒之中。我想去巴黎,渴望殺人,盼著那個女人不得好死,對孩子們的親

    暱也無動於衷了。在那之前,我一直在祈禱中尋求安慰,這回祈禱對我的

    靈魂也不起作用了。嫉妒打開了一個大豁口,死神便乘虛而入。然而我表

    面上仍然顯得很平靜。這一時期的斗爭,只有天主和我知道。等我明白,

    您對我的愛毫不遜於我對您的愛,背叛我的是您的本能,並不是您的思想

    時,我就想活下去……可惜太晚了。上帝已經把我置於他的庇護之下,無

    疑他是憐憫我,因為我對己對天都十分坦誠,又常常被痛苦引到聖殿的門

    前。我心愛的,天主對我已作出判決。德-莫爾索先生必將寬恕我;可是

    您呢,您會寬大為懷嗎?您會傾聽此刻從我的墓穴裡發出的聲音嗎?您會

    彌補我倆共同造成的不幸嗎?也許您比我罪責要小些。您清楚我想求您做

    什麼。請您守護德-莫爾索先生,就像慈善的修女守護病人那樣,聽聽他

    的訴說,愛他;誰也不會愛他了。您要像我那樣,置身於他和子女之間。

    您不會長期擔負這項使命的:雅克不久就要離家去巴黎,上他外祖父那裡,

    您答應過我要指引他通過人世的暗礁。至於瑪德萊娜,將來她要出嫁,但

    願有朝一日您能得到她的歡心!她完全是我的化身,但比我堅強,具有我

    所缺乏的意志,具有從事政治而要經歷風雨的男子的伴侶所必備的毅力,

    而且,她還非常機靈,目光敏銳。如果你們倆的命運能夠結合起來,她的

    一生會比她母親幸福。這樣,您就取得了繼續我在葫蘆鍾堡的事業的權利,

    就可以消除尚未完全補贖的過錯,盡管這些過錯已得到天上人間的原諒,

    因為他是寬宏大量的,一定會寬恕我。您瞧,我總是這麼自私;不過,這

    不恰好證明這是專一的愛情嗎?我希望您在我的親人身上體現出對我的愛。

    我不能屬於您,但把我的思想和責任給您留下!假如您過分愛我而難於從

    命,假如您不願意娶瑪德萊娜,那麼至少您要讓德-莫爾索先生盡量幸福

    些,使我的靈魂得以安息。

    永別了,我心愛的孩子,這是頭腦清醒的、依然充滿生命力的訣別,

    是一顆得到你施與的快樂的靈魂所作的訣別;這種快樂是那麼巨大,因而,

    對由此引起的災難,你無需產生絲毫內疚。我使用訣別一詞時,還想著您

    愛我;我為盡妻母之責而死,來到了安息地,轉念至此我不寒而栗,也不

    無遺憾之感!上帝會明察,我是否遵循了他的神聖法則。我固然經常搖擺

    不定,但是我始終沒有跌倒;況且,包圍我的誘惑力之大,正是為我的過

    失辯解的最有力的理由。上帝會看到我戰戰兢兢好像真的墮落了似的。再

    道一聲永別,如同昨天我訣別我們美麗的幽谷。我就要在這幽谷中長眠,

    您會常來看看,對吧?

    亨利埃特

    我陷入了沉思:被最後的火焰照亮的這一生,原來如此幽深莫測。我自私的疑雲消散了。看來,她的痛苦不亞於我,甚至超過了我,因為她以死殉情了。她還以為別人對她的朋友都會非常好,哪知被愛情蒙上了眼睛,沒有覺察出她女兒對我的敵意。她最後一次表現出來的深情,叫我好不傷心。可憐的亨利埃特,她還想把葫蘆鍾堡和她女兒給我啊!

    娜塔莉,現在您已經了解這位高尚的亨利埃特。那天我護送她的遺體,平生第一次邁進了墓地。從那個終生慘痛的日子起,陽光不再那麼溫暖,也不再那麼明亮,夜晚更加黑暗,動作不再那麼敏捷,思想也更加沉重了。有些人去世,我們只是把他們埋葬在土裡;另一些我們特別珍愛的人,卻裝殮在我們心中;對他們的回憶,天天與我們心髒的跳動交織在一起,對他們的思念也如同我們呼吸一般;按照適用於愛情的轉生學說的美妙法則,他們就附在我們身上。一顆靈魂融入了我的靈魂。我每做一件好事,每說一句動聽的話,那都是她在行動,她在講話。我身上所能有的一切善性,全來自這座墓穴,正如空氣中飄溢的芳香是百合花散發的一樣。玩世不恭、惡習、我身上一切受您譴責的東西,全來自我本身。現在,當我久久凝視大地,而後又抬起蒙上一層雲蜀的眼睛仰望天空時,當我聽您講話,接受您的體貼而緘口不語時,您就不要再問我:您在想什麼呢?

    親愛的娜塔莉,憶起這些往事,我回腸九轉,因此輟筆了一陣工夫。現在,我應當向您敘述這個不幸事件之後的情況,這倒不用很多筆墨了。一個人的生活若是只有行為和起居,那三言兩語就講完了;然而,這生活著是在靈魂的崇高領域中度過的,那就很難加以描述。亨利埃特的信在我的眼前燃起了一線希望。在這場大海難中,我望見一個可以登靠的島嶼。生活在葫蘆鍾堡,在瑪德萊娜的身邊,把我的一生奉獻給她,這種命運倒能滿足擾亂我心的所有念頭;不過,那得弄清瑪德萊娜的真實思想。我應當向伯爵道別,於是去葫蘆鍾堡,在平台上遇見了他。我們一道散步,走了很久。他向我談起伯爵夫人,開頭還能認識妻子之死的巨大損失,以及給他內心生活造成的全部創傷。然而,發出第一聲痛苦的喊叫之後,他就拋開現在,瞻念起未來。他怕自己的女兒,說她缺乏她母親的溫柔。瑪德萊娜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剛毅氣質,又有她母親那種嫻雅的品性,這種堅強性格令這個老人畏懼;他早已習慣於亨利埃特的溫柔,預感到女兒具有寧折不彎的意志。不過,歎惋之余,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確信不久就要去見他妻子了:近來喪事忙亂和傷心悲痛,使他的病情加重,使他的舊痛復發了。父親和成了家庭主婦的女兒之間,正醞釀著權力之爭,因此,他的風燭殘年要在淒苦的境況中度過。他跟妻子可以處處對抗,在女兒面前就得事事退讓。再說,兒子要遠走高飛,女兒要嫁人;他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女婿呢?盡管他說死期將至,但他還是感到自己要孤苦伶仃、沒人同情地度過漫長歲月。就在他大談自己,並以他妻子的名義要求我的友誼的時候,他在我眼裡完成了一個流亡者的形象,這是當代最令人肅然起敬的形象之一。他貌似身體衰弱,精神委頓,其實生命力非常頑強,這恰恰是他生活簡樸,專務農事的緣故。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他依然在世。我們沿著平台漫步,瑪德萊娜看得見,可就是不下來;她幾次走到台階而又回屋去,以便表明她對我的鄙夷。有一次,我看見她來到台階上,便趁機請求伯爵上去,借口說伯爵夫人要我轉達遺願,我有話要對瑪德萊娜講;只好采取這種辦法見她了。伯爵去找她,而後把我們倆留在平台上。

    “親愛的瑪德萊娜,”我對她說,“不錯,我必須跟您談談。您母親要針對生活的某些事件,而不是針對我發怨氣的時候,不正是在這裡聽我勸解的嗎?我知道您的想法,不過,您沒有了解事實,還是不要急於譴責我,好嗎?您知道我的生活和幸福同這裡緊密相連,卻要以冷淡的態度把我趕走;本來我們情同手足,而您母親的去世,又用一條痛苦的紐帶加強了這種友誼。親愛的瑪德萊娜,我可以立時為您獻出生命,不企望任何報答,甚至不讓您知道,我們是多麼愛那些在生活中保護過我們的女人的孩子。有一項計劃,您敬愛的母親醞釀了七年,而您卻全然不知;這項計劃無疑會改變您的感情,但我不願意仰賴這種好處。我只懇求您一件事,就是不要剝奪我到這個平台上來呼吸空氣的權利,並讓我等待時光改變您對社會生活的種種看法。此刻,我會小心謹慎,不去沖撞您,也理解您因為痛苦而難於明辨事理,何況我也同樣因痛苦而喪失了正確判斷當前境況的能力。我只求您保持中立,對我不要感情用事;此刻護信我們的聖女,也會贊同我的謹慎態度。盡管您表示厭惡我,而我卻太愛您了,因而不願意去同伯爵談一項他准會熱烈贊同的計劃。由您自己選擇吧,今後不要忘記,您在世上最了解的人莫過於我,而任何男子心中的感情也不會如此誠摯……”

    瑪德萊娜一直垂著眼簾聽我講,這時擺擺手,打斷了我的話,激動得聲音微微顫抖地說:

    “先生,我也了解您的全部想法,但我決不會改變對您的感情。我寧願投安德爾河,也不會同您結合。我不想同您談我自己。如果說我母親的名字對您還有一點影響的話,那麼我正是以她的名義請求您,只要我在葫蘆鍾堡待一天,您就不要再來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到您就心煩,這種情緒恐怕永遠也克服不了。”

    她十分莊重地向我施了一禮,便頭也不回地朝葫蘆鍾堡走去,那神態既冷漠又嚴酷無情,記得她母親在世時,只有一天有過那種冷漠的神態,但不像她那麼無情。雖說遲了一些,這位目光敏銳的少女還是看透了母親的心事;她無意中成了同謀,心中自然懊悔,也許因此就更加仇視她認為害人不淺的這個男人了。事已至此,天懸地隔。瑪德萊娜恨我,無意弄清我究竟是這場不幸的根源還是受害者;假如我和她母親幸福如意的話,那麼,她可能同樣憎恨我們兩人。我的幸福華麗的大廈,就這樣整個傾覆了。恐怕惟有我了解這位默默無聞的非凡女子的全部生活,惟有我洞悉她感情的秘密,惟有我踏遍了她靈魂的整個區域。無論她的父母還是丈夫和孩子,誰也不理解她。真是咄咄怪事!我挖掘這堆灰燼,並在您的面前把它攤開,我們都能從中找到一點我們最寶貴的東西。多少家庭也有自己的亨利埃特!多少高尚的人,沒有遇見一位探測他們心靈深度和廣度的聰明的歷史學家就離開了人世啊!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生:母親不了解子女,子女也不了解母親;夫婦、情侶、兄弟之間,莫不如此!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父親的屍骨未寒,我就得跟夏爾-德-旺德奈斯打官司1?而我為這位長兄的晉升出過多少力!天哪!最簡單的歷史蘊含多少教誨啊!當瑪德萊娜消失在台階上的門裡之後,我心痛欲碎,回來辭別房東,啟程去巴黎。我沿著安德爾河右岸,走的正是我第一次來這座幽谷時經過的路。我淒愴地穿過了風景秀麗的呂昂橋村。這時我很富有,政治生活也一帆風順,已不是1814年的那個疲憊不堪的徒步行客了。那個時期,我的心靈充滿了欲望,而今我卻熱淚盈眶;從前,我的生活有待充實,而今我卻感到生活一片荒漠。我還很年輕,僅僅二十九歲,可是心靈卻凋殘了。幾年的時光,這裡的景物就失去了當初的瑰麗,我也厭惡了生活。現在您會理解,當我回頭望見瑪德萊娜站在平台上時,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動。

    1老侯爵一死,夏爾就要賣掉旺德奈斯的采邑,費利克斯反對,便到法院起訴。參見“私人生活場景”中巴爾扎克的《人世之初》、《三十歲的女人》等。

    我不勝悲傷,難以自己,連此行的目的都不考慮了;心裡完全沒有杜德萊夫人的影子,以致走進了她的庭院自己還不知道。一旦做了蠢事,就得硬著頭皮做到底。我在她那裡已經養成了夫妻生活的習慣,上樓時想到斷絕關系會帶來的種種煩惱,不禁憂心忡忡。我一身旅行服裝,由管家引進客廳,只見杜德萊夫人衣著華麗,身邊圍著五個人;您若是深入地了解了她的性格和作風,就會想像得出我有多麼沮喪。英國德高望重的老政治家之一,杜德萊勳爵,此刻正站在壁爐旁,他的樣子一本正經,十分傲慢,態度冷淡,臉上顯露一種他可能在議會中常有的嘲諷神氣。他聽見傳報我的姓名,便微微一笑。阿拉貝爾的兩個孩子在母親身邊,他倆酷似老勳爵的一個私生子,坐在侯爵夫人旁邊的雙人沙發上的德-瑪賽。阿拉貝爾一見是我,便換了一副盛氣凌人的神態,眼睛盯著我的旅行帽,好像隨時都要問我到她府上有何貴干。她打量我的那種表情,簡直是把我看成被引見給她的鄉紳。至於我們的親密關系、那永恆的愛情、失去我的愛便尋短見的種種誓言、阿爾米德1的幻術,統統像夢境一般消逝了,就仿佛我從來沒有握過她的手,我是個陌路人,她根本不認識我。盡管我出入外交場合,開始習慣保持冷靜的態度,我還是很驚訝,換了別人也會如此。德-瑪賽望著自己的靴子微笑,他那凝視靴子的樣子特別做作。我當即拿定了主意。若是敗在任何別的女人手裡,我也許會心甘情願;但是,看到這個要以身殉情、曾嘲笑現已死去的情敵的女英雄傲然挺立,我不由得怒火中燒,決心以無禮對不遜。她知道布朗東夫人的悲劇,向她提起這件事,就好比在她心頭扎上一刀,盡管這個武器扎進去時可能要變鈍。

    1意大利詩人塔索(1544—1595)的敘事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阿爾米德是伊斯蘭教的魔女,迷住了十字軍將士,法國騎士雷諾。

    “夫人,”我對她說,“我非常莽撞地闖進了貴府,不過,您若是知道我從都蘭來,把布朗東夫人的一封急信捎給您,就不會怪罪我了。我擔心您已啟程去蘭開夏郡,既然您還待在巴黎,那我就等候您的吩咐,等候您賞臉接見我的時間。”

    她點了點頭,我便返身出去。從這天起,我只在社交場合遇見過她,見面時相互友好地打個招呼,或者相互挖苦兩句。我對她說蘭開夏郡的女人是無法慰藉的,她則回敬說法國女人的胃病是失意絕望引起的。承蒙她的關照,我有了個死敵,就是她當成寶貝的德-瑪賽。於是,我就說她嫁給了老少兩代人。就這樣,我算倒霉到底了。於是,我實施寄居薩榭古堡時所擬定的計劃,潛心研究科學、文學和政治。查理十世登基後,免去了我在先王身邊擔任的職務,讓我進入外交界。從此以後,我決心再不眷顧任何女人,不管她有多漂亮,多聰穎,多癡情。這一招倒真靈:我精神上獲得了難以置信的平靜,工作中精力旺盛,我明白了女人從我們生活中毀掉的一切,她們還以為講幾句甜言蜜語就能補償那些東西呢。然而,我的全部決心都付諸東流,何以至此,您是一清二楚的。親愛的娜塔莉,我就像對自己講述一樣,毫無保留地、不加修飾地向您敘述了我的經歷,敘述了與您毫不相干的感情,說不定刺傷了您那嫉妒而敏感的心靈的某個部位。不過我確信,有些情況也許會激怒一個平庸的女人,卻能成為您愛我的又一條理由。傑出的女性對待受苦而患病的靈魂,能扮演高尚的角色,猶如修女給人包扎傷口,猶如母親原諒孩子。並不是只有藝術家和偉大的詩人感到痛苦:為祖國,為民族的未來而生活的人們,在開拓他們思想感情的領域時,往往陷入極其孤苦的境地。他們需要身邊有人對他們體現出純潔忠誠的愛;請相信,他們完全了解這種愛的偉大與價值。明天我就會清楚,我是否錯愛了您。

    致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先生的信

    親愛的伯爵,您曾從可憐的德-莫爾索夫人手中收到一封信,據您講,

    那封信對您為人處世不無幫助,對您的飛黃騰達起了很大作用。請允許我

    幫助您完成您的教育吧。求求您,擺脫一種惡習,不要效法寡婦的行徑:

    她們把亡夫掛在嘴邊上,動輒向第二個丈夫擺一擺亡失的美德。親愛的伯

    爵,我是個法國女子,希望嫁給任何一個我所愛的男人,絕不會嫁給德-

    莫爾索夫人。您知道我對您是多麼關切。我以應有的專心看完了您的敘述

    之後,認為您拿德-莫爾索夫人的美德去與杜德萊夫人對照,使她十分反

    感,您又用英國那種熱戀方式去壓德-莫爾索夫人。害得她痛苦不堪。我

    自然是可憐的人兒,別無長處,只會取悅於您,可您對我也有失分寸;您

    要讓我明白,我既不像亨利埃特,也不像阿拉貝爾那樣愛您。我有自知之

    明,並不隱諱自己的短處,但是何苦如此嚴酷地讓我感覺到這一點呢?您

    可知道我對誰產生了憐憫?對您將來愛上的第四個女人。她將不得不同三

    個人抗爭。因此,我要提醒您預防您的記憶的危險作用,這既是為您的利

    益,也是為她的利益著想。愛您是一件光榮而艱苦的事情,必須具備不可

    悉數的天主教徒的品質,或者英國國教徒的品質;我放棄這種榮耀,實在

    不想同幽靈搏斗。葫蘆鍾堡那位聖女的美德,會使最自信的女人相形見絀,

    心灰意冷;而您那位大無畏的女丈夫,也會使最大膽追求幸福的人自愧不

    如,退避三捨。一個女人不管怎樣盡心盡力,也不能使您得到她期望給您

    的快樂。無論是感官還是心靈,都永遠戰勝不了您的記憶。您記得我們經

    常騎馬。由於您那聖潔的亨利埃特之死,太陽也冷卻了;我未能使它溫暖

    如初,您在我身邊定然要打象戰。我的朋友——因為,您永遠是我的朋友,

    千萬注意,不要再這樣推心置腹,把您的失意和盤托出,這會使愛戀之心

    洩氣,會迫使一個女子懷疑自己。親愛的伯爵,愛情是依賴信任而存在的。

    一位女子開口之前,心裡總嘀咕,會不會有一位聖潔的亨利埃特更善言談,

    或者上馬之前,心裡總尋思,會不會有一位阿拉貝爾那樣的女子騎術更精,

    那麼請相信,這個女子舌頭准要打顫,腿准要哆嗦。您使我產生了願望,

    也想從您這兒得到一些迷人的花束,可是您又不扎制了。由此看來,有許

    多事情您不敢再做了,有許多思想和歡樂,對您來說也一去不復返了。您

    要明白,任何女子也不願意和那位您念念不忘的死者在您的心中並存。您

    求我以基督的慈悲心腸愛您;不瞞您說,我出於慈悲心腸,可以做許許多

    多的事情,可以做一切,惟獨愛情不行。有時您既令人煩惱,又自尋煩惱。

    您把自己的傷懷稱為憂郁症,倒也不錯;您的確叫人受不了,害得愛您的

    女子憂心如焚。在我們二人之間,我頻頻碰到那位聖女的墳墓:我思之再

    三,我深知自己,不願像她那樣死去。連杜德萊夫人那樣出類拔萃的女子

    都被您鬧得厭煩了,何況我呢,我沒有她那樣狂熱的欲念,只怕心情冷卻

    得比她還要快。既然您只能和逝去的女子同享愛情的幸福,那就取消我們

    之間的愛情,保持朋友關系吧,我希望如此。究竟怎麼回事啊,親愛的伯

    爵?起初您就有了一位令人艷羨的女子,一位十全十美的情婦,她籌劃您

    的前程,使您得到了貴族院議員的稱號,她如癡如狂地愛您,只要求您忠

    誠不渝;可是您卻使她憂傷致死;真不知道還有比這更傷天害理的事。那

    些無比熱忱而又十分不幸的年輕人,空懷大志,在巴黎街頭倘佯,他們哪

    個不願意規規矩矩地追求十年,以便得到您享受的一半完幸呢?而您當初

    卻不以為然。一個人能得到這樣的愛情,還有什麼可企求的呢?可憐的女

    人!她吃足了苦頭,而您只講了幾句感慨的話,就以為無愧於死者了。自

    不待言,我對您的一片情意,也只能得到這種報答。多謝了,親愛的伯爵,

    無論是墳墓之內還是墳墓之外的情敵,我都不想要。一個人犯了這類良心

    罪,至少不應當講出來。我是女流,是夏娃的女兒,曾經向您提出一個冒

    失的請求,而您作為男子,就要估量您的答復的後果。當時您應當欺騙我,

    過後我會感激您的。難道您從來不了解幸運的男人的美德嗎?當他們向我

    們發誓他們從來沒有愛過,這次是初戀的時候,難道您不認為他們是多麼

    寬宏大量嗎?您的計劃是行不通的。身兼二美,既是德-莫爾索夫人又是

    杜德萊夫人,唉,我的朋友,這豈不是叫水火相容嗎?難道您不了解女人

    嗎?女人就是女人,她們有長處,也必有短處。您過早地遇見了杜德萊夫

    人,因此不能正確地評價她;在我看來,您的虛榮心受到傷害,就講她的

    壞話,進行報復;但是對德-莫爾索夫人,您又理解得太晚了,您怪這一

    位不能成為那一位,便懲罰了人家;而我呢,既不是這一位,也不是那一

    位,我會有什麼下場呢?我相當愛您,因而為您的未來深思過,我真的非

    常愛您。您這愁客騎士的神態,總是深深地吸引我,我曾以為憂郁的人必

    然忠貞不渝,卻不知道您入世之初,就害死了天下最美麗、最貞潔的女子。

    告訴您,我考慮了您下一步該怎麼辦,我是認真考慮過了。親愛的朋友,

    我看您應和一個項狄夫人1式的女人結婚:她根本不懂愛,不懂激情,

    1英國小說家勞倫斯-斯特恩(1713—1768)的九卷本小說《項狄傳》中的人物。

    既不擔心什麼杜德萊夫人,也不在乎什麼德-莫爾索夫人,在您所謂憂郁

    的煩惱時刻,在您像雨水一樣令人開心的時刻,她會毫不介意,完全充當

    您所要求的慈善修女的傑出角色。至於愛啦,為一句話而顫栗啦,善於等

    待,給予並接受幸福啦,感受愛情的風風雨雨啦,附和您所愛的女人的小

    小虛榮心啦,親愛的伯爵,這些您就不要勉為其難了。在同年輕女子打交

    道的問題上,您一絲不苟地聽從了您的善良天使給您的忠告;您完全避開

    了她們,結果一點也不了解她們。德-莫爾索夫人一開頭就把您置於高瞻

    遠矚的地位,她做得對;否則,所有女人就會同您作對,使您一事無成。

    您要想從頭學起,學會對我們說我們愛聽的話,學會崇高得恰到好處,學

    會順著我們的性子,喜愛我們的世俗卑瑣之點,現在恐怕為時已晚。我們

    並不像您以為的那麼愚蠢:我們愛一個男子,決不會把他置於一切之上。

    動搖我們優越感的信念,就是動搖我們的愛情。奉承我們,就是奉承您自

    己。如果您想在上流社會裡同女人周旋,那您就得小心翼翼地隱藏起您對

    我說的這些情況。她們不喜歡把自己的愛情之花栽在巖石上,也不喜歡浪

    費自己的溫情去安撫一顆受傷的心。弄得不好,所有女人都會發現您的心

    已經干涸,您將為此苦惱一輩子。像我這樣坦率地直言相告,像我這樣好

    心地離開您,既不懷怨恨,還向您奉獻友誼,在她們當中寥寥無幾,而今

    天這樣做的,正是自稱是您忠實朋友的

    娜塔莉-德-瑪奈維爾

    1835年10月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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