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際花盛衰記 第一部 風塵女一往情深 第三節
    聽到這天真無邪的叫聲,教士不禁顫動一下,沉默片刻。他思考一會兒,然後作出回答。這當兒,如此奇特地聚集到一起的這兩個人偷偷地相互對視了一下。教士看透了姑娘的心思,而姑娘卻摸不著教士的頭腦。教士無疑放棄了威脅可憐的艾絲苔的某種企圖,重新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上。

    “我們是醫治靈魂的醫生,”他用溫和的口氣說,“我們知道用什麼藥救治靈魂的疾病。”

    “應當盡量寬恕不幸的人。”艾絲苔說。

    她認為自己錯怪了人。她滾下床,俯伏在這個男人腳下,極其謙恭地親吻他的長袍,然後,抬起噙滿淚水的雙眼,望著他。

    “我以為自己已經做了很多努力了。”她說。

    “你聽著,我的孩子,你的給人帶來不幸的壞名聲已使呂西安一家陷入悲哀,人們有某種理由擔心你會把他拖進放蕩生活之中,拖進荒唐的世界裡……”

    “這是真的,是我帶他去了舞場,為了使他見識見識。”

    “你很美,足以使他想要在眾人面前因你而受到喝彩,驕傲地把你展示出來,當作一匹表演馬術的馬。他如果只是揮霍金錢,那倒也罷了……但他還花費時間和精力。別人想為他准備美好的前程,他也將因此而失去興趣。他本來有朝一日可以當駐外大使,會變得富有,受人羨慕,滿身榮光,而現在,他非但無法實現這些,而且要成為一個不貞女人的情夫,就像眾多紈褲子弟把自己的才情淹沒在巴黎的污泥濁水中一樣。至於你,雖然一時躋身於風雅圈子,但日後又會重操舊業,因為在你身上完全沒有良好教育所賦予的抵制邪惡和思考未來的能力。你與你女伴們的決裂,不會比與那些今晨在歌劇院羞辱你的人決裂更深。呂西安的真正朋友都因你誘發他愛情而感到驚慌不安,緊緊地跟蹤著他。他們什麼都知道了。他們驚恐不安,派我來這裡探聽你的打算。我的來訪將對你的前途起決定性作用。他們雖然很有權勢,能搬開這個年輕人前進道路上的一塊絆腳石,但他們也很仁慈。你要知道,我的女兒:一個受呂西安所愛的人應當受到他們敬重,就像一個真正的基督教徒喜愛偶爾閃爍出靈光的污泥濁水。我來這裡是為了傳遞善心。但是,如果我覺得你一身邪惡,厚顏無恥,陰險奸詐,墮落到不可救藥,聽不進規勸悔改的話,我也束手無策,只好讓他們用憤怒來對付你了。世俗的和政治的解放很不容易獲得,警察局考慮到社會本身利益遲遲不予實施,這也有它的道理。你懷著真心悔改者的熱切感情,講到希望得到這一解放,我聽到了你的話。唔,它就在這裡呢,”教士說著從腰間抽出一張公文紙,“他們昨天看見了你,這張通知書上寫的是今天的日期:你瞧,與呂西安有關的這些人多麼有權勢。”

    艾絲苔一看到這張紙,一種意料不到的幸福使她全身顫抖。她激動得那樣情不自禁,以至唇邊綻出了呆滯的笑容,一種類似精神失常者的笑容。教士停止了說話,注視著這個孩子,想看看墮落的人一旦失去了從墮落本身汲取的那種可怕的力量,重新回到她那脆弱嬌嫩的天性上來以後,是否抵擋得住如此強烈的感受。艾絲苔是個善於迷惑人的妓女,她會裝腔作勢。但是,當她重新變得天真無邪,恢復本來面目後,她可能會死去,就像一個動過手術的盲人一旦被過分強烈的陽光照耀,會再次失明一樣。這個男子這時便徹底看清了人的本性,但是他一動不動,保持著可怕的平靜。他是一座冰冷雪白的阿爾卑斯山,山坡是花崗巖的,傲慢嚴峻,聳入雲天,亙古不變,不過它給人們帶來裨益。從本性上說,妓女是一些變化多端的人,她們會無緣無故地從最呆滯的懷疑變成絕對的信任。從這方面看,她們還不如獸類。她們在一切方面都走極端:追求享樂,陷入絕望,篤信宗教,拋開宗教,都是如此。她們如果沒有在特別高的死亡率中死去,如果沒有因偶然運氣而跳出火坑,那麼,最後幾乎也都發了瘋。只有觀賞“電鰩”跪在這位教士腳下的狂喜神情,目睹這女子在瘋狂中會走到何種地步,才能深刻了解這可憎的生活是多麼不幸。可憐的姑娘凝視著宣布解放她的這紙公文,那副神態但丁忘了加以描繪,而且超越了他在《地獄篇》中創造的形象。然而,反應伴隨著淚水一起來到。艾絲苔站立起來,伸開胳膊,抱住這個男人的脖子,腦袋傾偎在他的胸前,在那裡灑下淚水,親吻覆蓋這鐵石心腸的粗布衣衫,似乎想看透這顆心。她抓住這個人,在他的雙手上吻了多次。她溫情脈脈地撫摩他,流露著聖潔的感激之情。她用各種最親熱的名字叫他,用甜美的話語千百次地對他說:“把它給我吧!”每次說出的語調都不相同。她用柔情包圍他,用急速的目光望著他,使他來不及進行自衛。最後,她終於平息了他的怒氣。教士體會到這個姑娘的綽號是多麼名副其實,他懂得了要抵擋這個迷人女子的誘惑是多麼不易。他突然猜想起呂西安的愛情,明白該是什麼誘惑了詩人。這樣的激情,除了千百種誘惑力以外,還隱藏著一個尖尖的釣鉤,這釣鉤尤其會扎在藝術家高尚的心靈裡。這種激情一般人看來難以理解,而用從事創作的人對理想美的渴求來看,就能得到完滿的解釋。這與承擔使命將罪人引回柔情上去的天使不是有點相似嗎?蕩滌這樣一個人心靈上的罪惡,難道不是創作嗎?使精神美與形體美協調一致,這是何等令人向往!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這是多麼引以自豪的快樂!除了愛情,沒有其他途徑能實現這一點,這是多麼美好的差使!而且這種結合,早有亞裡斯多德、蘇格拉底、柏拉圖、阿西比亞得、塞特居斯和龐培1先例。它在常人眼裡顯得那樣大逆不道,而正是這種結合所蘊含的情感促使路易十四修建凡爾賽宮,正是這種情感把男人們投進那些導致傾家蕩產的舉動中去:把沼澤地的疫氣變成活水環抱的一團清香;如德-貢蒂親王在努瓦泰爾小山頂上開鑿湖泊;或者如包稅人貝爾日萊把卡桑改造成瑞士的風景區2。總之,這是藝術闖進了道德領域。

    1亞裡斯多德是赫爾皮莉斯的情人(他的兒子尼科馬克的母親);蘇格拉底是阿絲帕西的情人;柏拉圖是拉絲特尼的情人;阿西比亞得有好幾個女友,其中有蒂曼德爾和拉伊絲;塞特居斯是公元前一世紀上半葉富裕和有影響的羅馬人,是普萊西亞的情人;龐培是弗洛拉的情人。

    2貝爾日萊是個金融家。一七八○年,他獲得了以人工湖著稱的努瓦泰爾領地。他又在卡桑大興土木,建成極為奢華的處所。

    教士為自己屈從這一柔情而羞愧,猛力推開艾絲苔。艾絲苔坐倒了,也感到了羞愧,因為教士對她說:“你依舊是個妓女!”他把那紙公文冷冰冰地重新放回自己的腰帶裡。艾絲苔像孩子那樣,頭腦裡只有一個欲望,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腰帶裡放通知書的那個地方。

    “我的孩子,”教士沉默一會兒說,“你母親是猶太人,你沒有受過洗禮,但也沒有人帶你進過猶太教堂,所以你還像一些兒童那樣,縹緲在地獄的邊緣3……”

    3未受洗禮的兒童死後靈魂所去之處。

    “兒童!”她用深受感觸的音調重復了一句。

    “……由於警察局的卡片裡你的編號與社會上其他人不同,”教士不動聲色地繼續說,“盡管三個月以前,你從一線亮光中看到了愛情,它使你相信你才剛剛出世,但你應該感到,從今天起,你才真正處在童年時代,你應該徹底改弦更轍。我負責使你不被人認出。首先,你要忘掉呂西安。”

    聽了這句話,可憐的姑娘心碎了。她抬起眼睛,望著教士,作了一個不同意的姿態。她說不出話,重新覺得這個救命人仍然是劊子手。

    “至少你不能再跟他見面。”他接著說,“我帶你去一座修道院,上等家庭的少女都在那裡受教育。你將成為天主教徒,在那裡學習宗教,在參加基督教活動中受到熏陶。等你走出院門時,你將是一個完美、貞潔、純正、有教養的少女了,如果……”

    這個人抬起手指,停頓一下。

    “如果你有勇氣把‘電鰩’留在這裡的話。”他繼續說。

    “啊!”可憐的孩子叫起來。對她來說,每一句話就像是樂曲的音符,天堂的大門隨著這樣的樂曲在慢慢啟開。“啊!如果能把我的全身血液傾灑在這裡,再換上新的,那該多好!……”

    “你聽我說。”

    她不作聲了。

    “你的前途取決於你遺忘的能力。你要想一想你擔負的義務的分量:一句話,一個手勢,如果顯示出‘電鰩’,那就會殺死呂西安的妻子;睡夢中道出的一個字,無意中的一個想法,一個不莊重的眼神,一個迫不及待的動作,一個對放蕩行為的回憶,一次疏忽,搖晃一下腦袋,洩露出你所知道的事或別人知道你的不幸……”

    “好了,好了,我的神甫,”姑娘懷著聖徒的奮激心情說,“穿燒紅的鐵塊做的鞋走路,還笑盈盈的;穿布滿釘子的衣服生活,還保持舞蹈演員的優美姿勢;吃撒滿灰塵的面包;喝苦艾酒;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容易做到!”

    她又重新跪下,親吻教士的皮鞋,滴滴落下的淚水打濕了教士的鞋。她抱往教士的腿,把自己身體緊貼在腿上,因喜悅而引起的哭泣中夾雜著荒誕的喃喃低語。她那美麗的金色秀發披散著,就像一塊地毯鋪在這位上天的使者的腳下。當她重新站立起來仰望他時,她發覺他的臉色變得陰沉而嚴峻了。

    “我怎麼冒犯您了?”她怯生生地說,“我聽人說過,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用香水給耶穌洗腳。哎!道德把我搞得這樣可憐,我現在能獻給您的只有我的眼淚了。”

    “你難道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嗎?”他用冷峻的口氣說,“我對你說,我要送你去修道院,當你從那裡出來時,應該使自己的身心都有很大的變化,使過去認識你的任何男人或女人都不會再向你喊出:‘艾絲苔!’,都不會使你轉過頭去。昨天,愛情沒有給你勇氣來徹底埋葬那個妓女,來使她永遠不再露面,這種勇氣只在對上帝的崇拜中才會再次出現。”

    “上帝不是派您來我這裡了嗎?”她說。

    “如果在你受教育期間,你被呂西安看到,那就一切都完了。”他接著說,“你要好好記住這一點。”

    “那誰去安慰他呢?”她說。

    “你能用什麼安慰他?”教士問。在這場談話中,他的聲調第一次出現激動的顫抖。

    “我不知道。他來的時候常常顯得很憂傷。”

    “憂傷?”教士重復了一下,“他告訴你為什麼憂傷嗎?”

    “從來沒有說過。”她回答。

    “他愛上了像你這樣一個姑娘,所以感到憂傷。”他大聲說。

    “哎!也許是這樣。”她說著,神色極其謙卑,“我是女性中最最可鄙的人,我只能依靠愛情的力量從他的眼睛中找到寬恕。”

    “這愛情應該給予你向我絕對服從的勇氣。如果我立刻帶你去那所修道院受教育,這裡所有的人都會對呂西安說,今天,星期天,你跟一個教士走了。他可能會去追尋你。一星期後,門房發現我沒有回來,就會以為我干了我沒有干的事。下星期的今夫,晚上七點鍾,你悄悄地出來。一輛出租馬車等在投石黨人街的下首,你登上這輛馬車,事情就妥了。這一星期裡,你要躲著呂西安,找一些借口,不要讓他進門,他來的時候,你就上樓到一個女友家去。如果你又跟他見面,我會知道的。萬一出現這樣的事,一切都完了,我甚至不會再到這裡來。你要置辦一套去修道院的體面行裝,消除一下妓女的外表。這一星期的時間是必要的,”他說著把一個錢袋放在壁爐上,“從你的表情和衣著看,都有一股巴黎人非常熟悉的說不出來的味兒,他們一看就知道你是干什麼行當的。你在大街小巷從來沒有遇見過由母親伴著行走的樸素端莊的姑娘嗎?……”

    “噢,見過。見到時,我就感到難過。看見一個母親和她的女兒在一起的情景,對我們這類人來說是一種最大的折磨,它喚起隱藏在我們心底的悔恨,使我們苦惱萬分……我缺少的是什麼,我自己太了解了。”

    “那好,你現在知道下星期日你應該怎樣做了。”教士說著,站立起來。

    “哦!”她說,“教我一段真正的禱文再走吧,好讓我能向上帝祈禱。”

    這位教士教姑娘用法語一遍遍念著《聖母經》和《我們的天父》。這情景十分令人感動。

    “真美!”艾絲苔毫無差錯地復述完這兩段華美而通俗的天主教經文後,說。

    “您叫什麼名字?”教士向她告別時,她問教士。

    “卡洛斯-埃雷拉。我是西班牙人,被趕出了自己的國家。”

    艾絲苔抓住他的手,親吻它。她已經不再是妓女,而是一個跌倒了又站起來的天使。

    這一年的三月初,一個星期一的早晨,在一所以它的貴族和宗教教育聞名的修道院裡,寄宿生們發現在她們標致的群體裡增加了一位新生。她的美貌不僅無可辯駁地壓倒所有的同伴,而且勝過她們每個人身上那完美而特殊的美麗之處。據說伊斯蘭教國家的後宮裡刻有波斯文詩歌,這些詩歌描述一個十全十美的美貌女子必須具備著名的三十項完美之處,這三十項完美在法國不說絕對見不到,至少也極為罕見。在法國,女子有局部的迷人之處,但很少有完善的美。至於雕塑藝術企圖竭力表現的,並確已在幾件稀有的作品中表現出令人贊歎的完美人體,如狄安娜和卡利皮熱,那也為希臘和小亞細亞所特有。艾絲苔來自人類的搖籃,美的故鄉:她的母親是猶太人。猶太人雖然因接觸其他民族而常常自我遜色,但在許多部族裡,依然保存著產生亞洲美的無與倫比的典型的源泉。他們不是極端丑陋,就是具有亞美尼亞臉形的俊美的特性。艾絲苔把那三十項完美很和諧地薈萃於一身,很可能會獲得後宮美人獎。她的奇特的生活不但沒有損害她形體的完美,外表的鮮潤,反而賦予她一種難以言喻的女人氣質:那果子不再是青色的平滑而致密的質地,但也還沒有達到成熟的暖色,那上面還帶著尚未掉落的花。再多過幾天花天酒地的生活,她就會長得豐滿了。在肉欲代替思想的一個女人身上,這健康的財富,這動物性的完美,在生物學家看來,該是一個了不起的業績。很年輕的少女中,具有這種情形的,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只有極少數。她的手極為纖細、柔軟、雪白,類似一個分娩第二個孩子的女子的手。她的腳和頭發與德-貝利公爵夫人理所當然地聞名遐邇的腳和頭發完全一樣。這頭發是那麼多,任何理發師的手都不能把它攏住;又是那麼長,垂到地上時可以繞上幾個圈子。艾絲苔中等身材。這類身材的女人能讓人當作一種玩具,可以摟住她,放開她,再摟住她,抱起來也不覺得費勁。她的皮膚細膩猶如中國宣紙,呈琥珀狀暖色,隱現出血管的紅色紋絡,有光澤而不干燥,柔軟而沒有一點兒汗水。艾絲苔很容易激動,但外表溫情脈脈。她那漂亮的臉形會立刻吸引人們注意。這種臉形是拉斐爾繪畫中極富藝術手法的勾勒,因為拉斐爾是個對猶太人的美研究最深入,表現最充分的畫家。這種令人贊歎的臉形是由於深深的眉弓而造成的。眉弓下眼珠滴溜溜地轉動著,仿佛要逸出眼眶。那上面便是濃濃的眉毛。眼窩曲線十分清晰,酷似一條拱門上的穹稜肋。當青春年華以其純淨而透明的色彩點染這美麗的眉弓時,當陽光射進下面圓形的褶溝,留在那裡泛出淡玫瑰色的光芒時,那裡便積聚著使情人心滿意足的柔情蜜意,充滿了難以描繪的無窮秀美。這光彩照人的褶子,其間的陰影也染上了金黃的色彩,這如筋腱一般堅實,又如最纖細的薄膜一般柔軟的質地,是造物主最精巧的力作。眼珠在那裡不轉動時,宛若一顆神奇的卵處於絲織的巢中。但是過不多久,當激情燒紅了這如此纖細的輪廓線時,當痛苦在這纖維網上打上皺紋時,這稀世奇跡又會變得可怕的憂郁。具有東方輪廓的土耳其眼瞼的眼睛顯露出艾絲苔的祖籍。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陽光下呈現出烏鴉黑翅膀上的藍顏色。她那極其溫柔的目光才使這一顏色變得柔和。只有來自荒漠的人種才會在眼神裡具有迷惑一切人的力量,一個女子總能迷惑住某一個人。她們的眼睛大概能攝住她們所觀察過的某個無窮盡的事物。大自然的造物是否有先見之明,給她們的視網膜裝上某種反射墊,使她們能承受沙漠裡的海市蜃樓、太陽的滾滾光流和太空的熾熱的鈷元素呢?或者人類也像其他生物一樣,從他們發展的環境中汲取了什麼,在多個世紀中保持著從中獲得的品質呢?種族問題的這個重要答案也許就在問題本身之中。

    本能是活生生的事實,它的成因在於適應環境需要。動物品種的多樣性是由於發揮這些本能的結果。為了使這一長期探索的真理令人信服,只要將最近對西班牙綿羊群和英國綿羊群的觀察擴大到人群之中就行了:在青草繁茂的平原牧場,這些羊互相緊挨著吃草;而在牧草稀少的山上,它們便四散分開了。使這兩種綿羊離開自己的國家,把他們轉移到瑞士或法國試試:雖然那裡的牧場位於低地,牧草十分茂盛,但是山區的羊仍然分開吃草,而平原的羊即使到了阿爾卑斯山上,也還是擠在一起吃草。業已獲得並代代相傳的本能,以後數代也難以改變。經過一百年,一頭善於抵制外界環境的羊羔身上會重新顯現山區精神,如同經歷一千八百年的放逐生活後,艾絲苔的雙目和面龐仍然閃爍著東方光芒一樣。這種目光毫不對人施加可怕的誘惑,它迸發出一種甜蜜的熱忱,使人動情而不感到驚奇,最堅強的意志也會在這火焰般的激情下熔化。艾絲苔已經戰勝了仇恨,她使巴黎那幫墮落的男人感到詫異。總之,這目光和這身香艷的皮肉賦予她這個可怕的綽號以真實含義,這綽號剛剛使她測量了自己墳墓的尺寸。她身上的一切與灼熱沙漠中神仙的性格完全協調一致。她前額堅毅,臉形高傲。酷似阿拉伯人的鼻子精細、纖巧。鼻孔是橢圓形的,位置恰當,邊沿有點兒上翹。紅色鮮潤的嘴是一朵玫瑰花,怎麼凋謝也損傷不了它的美麗。放蕩不羈的生活絲毫沒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跡。她的下巴呈乳白色,造型清晰,仿佛某個鍾情的雕刻師修磨了它的輪廓。只有一個地方未能補救,顯露出她是墮入社會底層的妓女:那就是她那擦破的指甲。這指甲需要時間才能恢復美麗的形狀,操持最平凡的家務已使這指甲大大變了形。

    那些年輕的女寄宿生一開始很嫉妒這奇跡般的美,後來終於對它抱起欣賞的態度。第一星期還沒有過完,她們便喜歡上了天真的艾絲苔。她們很想知道一個十八歲姑娘的內心隱藏的痛苦。這姑娘不會看書,也不會寫字,任何學識,任何事物,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她即將給大主教帶來使一個猶太人皈依天主教的榮光,給修道院帶來她受洗禮的節日。女寄宿生們覺得自己比她受教育的程度高,也就寬恕了她的美貌。艾絲苔很快學會了這些出身高貴的女孩的舉止,溫柔的說話聲調,穿戴和姿態。她終於恢復了自己的第一天性。艾絲苔完全變了,當那位世上諸事似乎都不會使他感到詫異的埃雷拉第一次來看她時,竟吃了一驚。女修道院院長就這位他所監護的孤兒向他表示祝賀。院長在教育生涯中還從來沒有遇到過比這更可愛的性情,更具有基督徒式的溫柔,更真實的謙虛,也沒有見過這麼強烈的求知欲。一個姑娘遭受過如這個可憐的寄宿生遭受的痛苦,並期待著如這位西班牙人向艾絲苔許諾的報償,她進教會的最初日子裡很難不做出這樣的奇跡。耶穌會會士在巴拉圭也曾使教會面目一新。

    “她真能感化人心。”修道院院長親吻著她的額頭說。

    這句本質上符合天主教教義的話,說明了一切。

    課間休息時,艾絲苔很有分寸地向女伴們詢問人世間一些最簡單的事情,這些事對她來說就像一個孩子在生活中最初感到驚詫不已的那些事一樣。當她聽到她受洗禮和初領聖餐那一天,她將穿上白色衣服,戴上白緞頭帶,白色飄帶,穿上白鞋,戴上白手套,頭上還要飾上白色蝴蝶結時,她在女伴們面前撲簌簌地掉下了眼淚。女伴們見了十分驚異。這與熱弗泰在山上的那一幕正好相反1。妓女生怕別人看透她的心情,便用事先設計好的這情景來表示喜悅,以便把那可怕的悲哀埋藏在其中。當然,她已經脫離的生活作風和她正在養成的生活作風之間的距離,與野蠻狀態和文明狀態之間的距離一樣大。她與《美洲的清教徒》2中傑出的女主人公一樣嫵媚,純樸和深沉。她在不知不覺中,心裡也受著愛的折磨,這是一種奇特的愛,一種欲望,由於她已經懂事,這欲望比童貞未鑿的處女更加強烈,雖然這兩種欲望都有同樣的原因和結果。

    1熱弗泰是傳說中的一個以色列法官,他將女兒獻給上帝,其女與女伴們上山哀哭自己終生為處女。這是《聖經》中的一段故事,上山哀哭的是熱弗泰的女兒,而不是熱弗泰。這是巴爾扎克記錯了。

    2這是美國小說家庫柏一人二七年發表的一部小說。

    最初幾個月中,她對與世隔絕的生活感到新鮮,對自己能受教育感到驚喜。人們教她做各種活計,參加各種宗教儀式。神聖的決心所激發的熱情,自身喚起的友愛所帶來的愉快,還有對業已喚醒的智能的訓練,這一切都有助於抑制她的回憶,甚至抑制她正在為新的記憶而作出的努力,因為,她要忘卻的東西跟她要學習的東西一樣多。我們身上有好幾種記憶,肉體和精神都有自己的記憶。例如懷念過去,便是肉體記憶的一種疾病。到了第三個月,這張開雙翼飛向天堂的純潔無瑕的心靈,如此勇猛有力,無法被降伏的心靈,被一股暗中存在的力量所阻擋。這力量從何而來,艾絲苔自己也不明白。她像蘇格蘭綿羊一樣,希望躲到一邊去單獨吃草。她不能戰勝放蕩生活中發展起來的本能。那些她發誓棄絕的巴黎泥濘的街道又在呼喚她麼?她那惡劣的生活習慣的鎖鏈已經斷裂,是否還有一些被忽略的砌入部分仍然與她相連接呢?她是否還感受到它們呢?如同醫生所說,老兵失去了某一肢體,但仍然會感到這一肢體在疼痛。惡習和它的派生成分是否已經在她身上深入膏肓,而聖水還尚未觸及隱藏在那裡的魔鬼呢?上帝大概會寬恕一個女子把人間的愛與神聖的愛互相混淆,這個女子為一個男子作出了極為巨大的天使般的努力,她還有必要再與他相見嗎?人間的愛把她引向神聖的愛。她身上是否正在進行生命力的轉移,而這種轉移是否導致她不可避免的痛苦?對於這種狀況,一切都還是疑團,還是晦暗不明,科學不屑進行研究,認為這個題目太不道德,太損害人的名譽,似乎連醫生和作家、神甫和政治家也擺脫不了這種嫌疑。然而,有一位醫生勇敢地開始過這方面研究。由於他死了,研究便告中止,成果很不完整。2

    2這位醫生可能是喬爾傑,發表過兩篇關於精神病和憂郁症的文章。他於一八二八年去世,時年三十一歲。巴爾扎克與他有來往。

    艾絲苔遭受憂郁症的折磨,使她的幸福生活蒙上陰影。這憂郁症也許來自上述各種原因。她無法探究這些原因,因此她很可能也像那些既不懂內科也不懂外科的病人一樣感到痛苦。這是奇怪的事情。豐富而有益健康的飲食代替惡劣的誘發炎症的飲食,也不能維持艾絲苔的體力。過上純潔而有規律的生活,把功課有意減輕,並做一些課間活動,來代替過去那種放蕩的生活,在那種生活裡,逸樂與痛苦同樣令人可怕。但是,新生活反而使這個年輕的女寄宿生疲憊不堪。最寧靜的休息,安謐的夜晚代替極度的勞累和痛苦難忍的紛擾,反而使她發起燒來,護士的手和眼睛都捕捉不到她的症狀。總之,善代替了惡,幸福代替了不幸,安定代替了焦慮,但這些卻對艾絲苔帶來致命的損害,就像她昔日的不幸如果降到她的女伴們身上也會十分有害一樣。她原本扎根在污泥濁水之中,是在那裡成長發展的。雖然絕對意志下了至高無上的命令,而她那地獄般的故土卻仍然在行使著統治權。她所恨的東西,便是她的命根子;她所愛的東西,會將她置於死地。她的信仰是那麼熱烈,致使她的虔誠會使心靈獲得愉悅。她喜歡祈禱。她將自己的心靈向真正的宗教之光敞開,毫不費力毫不懷疑地接受這一光明。引導她的教士興高采烈,滿心歡喜。但是,對她來說,肉體卻時刻在阻礙著心靈。人們從積滿污泥的池塘中捉來鯉魚,放在大理石砌成的池子中,灌上純淨清澈的水,以滿足德-曼待儂夫人1的欲望。曼特依夫人用王家餐桌上吃剩的飯菜去喂養它們。這些鯉魚卻日漸衰弱,接近死亡。動物可以忠實地死去,人卻永遠不會將阿諛奉承這種容易傳染的惡習傳染給動物。一位朝臣在凡爾賽宮發現了這一無言的對抗。“這些鯉魚跟我一樣,”這位未冊封的王後2回答說,“它們留戀自己無人知曉的淤泥。”這句話道出了艾絲苔的整個身世。

    1德-曼特儂夫人(一六三五—一七一九),早年嫁給詩人斯卡隆,後為路易十四的情婦,晚年與路易十四秘密成婚。

    2指曼特儂夫人。

    有時候,可憐的姑娘受一種力量驅使,在修道院幽美的花園裡奔跑。她急急匆匆,從一棵樹跑向另一棵樹,投身到陰暗的角落,絕望地尋找著什麼。尋找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屈服於魔鬼的誘惑,她向樹木調情,向樹木說出難以出口的話。到了夜晚,她有時候裸著肩膀,不戴披肩,像水蛇似地沿著牆根悄悄地溜出去。在小教堂做彌撒時,她常常怔怔地盯著那個帶耶穌像的十字架。周圍的人都贊賞她。她的眼眶充滿著淚水,但這是她因氣惱而哭泣。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她所向往的神聖的形象,而是燈紅酒綠的夜晚。她在那裡指揮著狂飲狂歡,就像哈貝納克1在巴黎音樂學院指揮一首貝多芬交響曲一樣。這是一些嬉笑打趣奢靡淫蕩的夜晚,充滿神經質的動作和無法抑制的狂笑,是一些極度狂亂和野獸般的夜晚。她表面上是那樣溫柔,好像是個只用自己女性形體依戀大地的處女,而內心卻躁動著梅薩利娜王後2的靈魂。這場魔鬼與天使的搏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中奧秘。當修道院院長責備她梳頭太講究,越出了規定的式樣時,她乖乖地聽從,很快改變了發式;如果院長要求她剪掉頭發,她也會准備照辦的。對一個寧死也不願返回淫穢世界去的少女來說,這種懷舊的感情具有動人的美。她變了,變得蒼白而消瘦。修道院院長減少了她的功課分量,把這個可愛的女孩叫到身邊詢問,艾絲苔說她很高興,與女伴們相處極為快樂,在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沒有覺得受到打擊。而實際上,她的生命力已經從本質上受到損害。她什麼也不後悔,什麼也不企求。修道院院長對這位女學生的回答感到詫異,看她這樣萎靡不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眼看這個年輕的女寄宿生顯得病情嚴重,便請來了醫生。這位醫生對艾絲苔從前的生活一無所知,不可能對她有什麼猜想:他看她全身充滿生機,沒有任何病痛跡象。病人的回答推翻了所有的假設。醫生的腦子裡產生一種可怕的想法,只有一種方法可以澄清這位學者的疑慮。艾絲苔卻怎麼也不讓醫生對她進行檢查。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修道院院長求助於埃雷拉神甫。這位西班牙人來到後,看到艾絲苔的病情陷入絕境,便單獨與醫生交談一會兒。經過秘密談話,科學家向教士宣布,唯一的救治辦法是讓病人去意大利旅利。神甫不希望艾絲苔受洗禮和第一次領聖體前作這樣的旅行。

    1哈貝納克(一七八一—一八四九),法國小提琴家和樂隊指揮。是他首先將多芬交響樂介紹給法國聽眾。

    2梅薩莉娜(約一五—四八),歲馬王後,以淫蕩著名。

    “還要等多長時間呢?”醫生問。

    “一個月。”女修道院院長回答。

    “到那時候,她已經死了。”醫生辯駁道。

    “對。不過,是在獲得寬恕和拯救的狀況下死的。”神甫說。

    在西班牙,宗教問題支配著政治問題、民事問題以及與生命有關的問題。醫生也就絲毫沒有反駁西班牙人。他向女修道院院長轉過身去,但是可怕的神甫抓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什麼話也別說了,先生!”他說。

    醫生雖然信教,也擁護君主政體,但還是向艾絲苔投去一束滿含溫柔憐憫的目光。這個姑娘很美麗,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

    “那就聽憑上帝安排吧!”他大聲說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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