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琦雖然從未見過此等猩猩,但也能辨識出是一只幼猿。
那幼猿不但異常膽小,而且十分機警,但卻又似掩不住好奇之心,一面不時地停下張望,一面仍然惜那長籐向下滑落。
上官琦暗暗想道:“我不但身受重傷,而且數日未進飲食。這頭金毛猩猿,看去雖像一頭幼猿,但也有兩尺多高,只看那神氣的樣子,定然有甚大氣力……”
心中忖思之間,那金猩猿已緩步向他走來,正待掙扎坐著,准備抗拒,突然腦際靈光一閃 ,忖道:“這條絕谷之中,除了一片潭水解渴之外,任何食用之物均無,縱然不遇什麼凶險,也難逃活活餓斃之危,倒不如裝作不知,看這頭金毛幼猿如何對我?”一念好奇,索性閉上雙目.調勻呼吸,靜靜地躺著不動。
只覺一只毛茸茸的怪手,輕輕在臉上一觸,立時縮了回去。
上官琦微微啟開雙目望去,只見那金毛猩猿遠遠地站在五六尺外,半屈半伏,圓睜著一對火目,凝神相注。
足足等待了一盞熱茶工夫之久,重又緩步走了過來。只見它一面搖動著金光閃閃的猴頭,一面伸出長臂,向上官琦摸去。
上官琦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眼看一只毛手向臉上觸摸過來,心中也不禁生出厭惡之感,趕忙又把雙目緊閉起來。
但覺一只毛手在臉上觸來摸去,初時甚覺厭惡,過了一陣,心中逐漸平靜下來,只覺那毛手觸在臉上,十分柔軟,厭惡之心頓消。
逐漸地那毛手由臉上向身上移動,遍及全身,而且力道也較前加重了很多,全身舒暢無比。
忽覺那毛手縮了回去,上官琦睜眼望去,只見那金毛猩猿,轉身又向那石壁之處奔去,手攀葛籐,迅速絕倫地向上爬去,片刻之間,已到那突出石壁之後不見。
上官琦目睹那金毛猩猿去後,心中反而生出了惘惘之感,盼望著那金毛猩猿,重再出現,時把目光投到那突出的石壁之上。
大約過了有一頓飯工夫之久,但見突石上金光閃動,那金毛猩猿,果又攀籐而下,而且連續出現了四個之多,每個金猿的身上,都背著一大捆葛籐。
四只毛猿下落之勢,異常快速,眨眼間落到實地。這次不再猶豫,一齊向上官琦身側奔去。
上官琦心中討道:“這幾頭金毛猴子,也不知存的什麼用心,反正留在這山谷之中也要餓死,倒不如看它們如何擺布於我。”
心念一轉,心中甚感平靜,閉著眼睛動也不動一下。
但聽四個金猿,繞身而走,口中吱吱亂叫,似是爭執什麼一般。
上官琦早已把生死之事看淡,心中毫無驚畏之感,反而覺得在這等大山絕壑之中,人跡罕至之處,能有幾個猴子相陪,已是件十分難能之事。
只覺手腳似被牽動,身子也被抬了起來,心中雖然甚想睜開眼睛看看,但又怕把四個金毛猩猿嚇跑,強忍著好奇的沖動。
但覺手臂、雙腿之處,突被繩索一纏,緊接著全身都被索繩捆起,不禁心頭大吃一驚。睜眼看時,只見四個金毛猩猿,各自手執葛籐,揮起毛臂,不住在自己身上纏繞,趕忙暗中運氣,想把繞身葛籐震斷。哪知一提勁,傷脈立時劇疼難忍,心中暗暗一歎,忖道:“完了,這四個金毛猴子,看去雖然生得甚是靈巧,但它們究竟非人,不知要如何擺布我了?”
四個金毛猩猿的動作甚快,片刻之間已把上官琦全身纏滿了葛籐,合力抬了起來,向那斷崖之處奔去。
上官琦雖然睜著雙目,但那四個金毛猩猿似已不再怕他,毗牙裂嘴,吱吱怪笑,放下了上官琦,相對跳躍起來,手舞足蹈,似是十分高興。
大約過有一盞熱茶工夫,忽聽其中一猿,長嘯一聲,躍起四五尺高,抓住那突巖之上垂下來的葛籐,手足並用,向上攀登,動作迅快。眨眼之間,攀登到百丈以上的突巖之處。
另一猿緊隨而上,余下的兩猿卻把那垂下葛籐,牽了過來,和上官琦身上纏捆的葛籐,結在一起,仰首長嘯。上面兩猿,聞得嘯聲,立時收起垂籐。上官琦的身子,隨著向上升去,片刻之間,己升高三四十丈。
回頭下望,只見谷底雙猿,翹首仰視,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想不到我上官琦竟被幾頭小毛猴子這般擺布起來。”
但覺上升之勢逐漸加快,忽然眼前一暗,耳際怪聲不絕。定神看時,只見自己已仰臥在那突巖之後一個石洞入口之處。
這座石洞十分寬大,深入約二丈友右,即向右面轉彎過去,因洞口被那突出石巖擋住,人在谷底之中,極不易看得出來。
兩只金猿拖上上官琦後,似是甚覺吃力,相對倚在洞口石壁之上休息,神情卻又似十分快樂,不時吱吱而笑。
忽聞連聲長嘯,傳了上來。兩猿聞得嘯聲之後,才似想起還有兩個同伴留在谷底,由上官琦身上解下葛籐,放了下去。
片刻之後,留在谷底的兩個猩猿,也攀籐上來。四猿相會,又相對跳躍一陣,抬起上官琦,直向洞中走去。
上官琦暗中留神石洞形勢,只覺洞中十分干燥、深大。四猿抬著他轉了四五個彎,才停了下來。
這是一座兩間房子大小的石室,地上鋪著異常柔細的干草,躺在上面,如臥在繡榻之上一般,十分舒適。四猿把他放好之後,忽然一齊轉身,爭先恐後地向外奔,你推我拉,爭先恐後,看得上官琦暗感奇怪。
不大工夫,四個金毛猩猿,又一齊走了回來,來得和去勢相同,個個要搶先而入。直待走到上官琦身邊之時,才一齊停了下來。但見毛臂晃動,每個金猿都把手中拿的桃子,送了過來。
上官琦數日夜未進飲食,眼看著那又大又白的桃子,早已饞涎欲滴,但因雙手仍被葛籐捆著,卻無法伸手去接。
這金猿雖然生性靈巧,但究竟非人,過了近一頓飯的工夫,才有一頭金猿發覺了上官琦雙手仍被綁著,奔了過去,放下手中桃子,扯斷了綁在上官琦手上的葛籐。
上官琦略一活動雙手,抓過擺在地上的桃子,大口吃了起來。只覺甜香可口,味美無比,連著幾口,把桃子吃得只余了一顆桃核。
另外三猿見狀,齊齊把手中桃子,放在地上,轉身向外奔去,一面吱吱大叫,似是心中甚為快樂。
上官琦腹中饑餓,一口氣把四個桃子,盡都吃了下去。腹中饑火頓消,精神也好轉了不少,閉目休息一會,自行動手把身上葛籐解去。
他扶著石壁站了起來,繞洞走了一周,傷脈雖未減輕,但行動尚無大礙。只是不能運氣,一身武功盡失,暗自歎道:“在這等深山絕壑中,失去了武功,縱然不被什麼虎豹之類猛獸傷害,也是難以出這絕壑……”
心中正忖思間,忽覺眼前一陣金光閃動,一只奇大的金猿,疾奔而入。
此猿高可及人,全身金毛閃閃生光,長臂過膝,火眼金睛,頭上金毛如發,直垂腰際,形狀威武,異常嚇人。後面相隨的四個小猿,只不過到它腰間高低。
上官琦呆了一呆,暗自驚道:“這金毛猴子好大!定然有甚大氣力,內傷未愈,決難打得過它,看來只有任它宰割了。”
那高大金猿突然伸出手來,口中吱吱低叫,好似對人說話一般。
上官琦不解獸語,但見它指手畫腳,也不知說些什麼。
金猿似是甚有耐心,一遍不通,又連做帶叫地比劃了一遍。
上官琦聰明過人,心中也逐漸平靜下來,待那金猿比劃到第五遍時,他居然看懂了一半。當下微微一笑,轉過身去,走到石壁之下,躺在一片柔和的於草之上。
那巨大金猿,看到上官琦躺下之後,伸出長臂一揮,四個小猿立時退了出去,然後它自己也緩步退了出去。
上官琦看得心中甚感奇怪,暗道:“這猴子似是甚有靈性,既然讓我休息,那就不如放心大膽地好好睡它一覺再說。”當下緊閉雙目,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甚是香甜,醒來時天已人夜,滿室昏暗。
他覺著精神好轉了甚多,除了不能運氣之外,一切都和常人無異。他舉手輕輕在頭頂上擊了兩下,開始思索眼前這特殊的境遇。目下武功既失,想出這立壁如削的絕壑,甚少可能,但也不能就這樣的和幾個金毛猴子守在一起,糊糊塗塗地生活下去……
忽然間心念一轉,暗暗忖道:“這山壁石洞,上不見天,下不靠地,草木不生,五谷不長。這幾個猴子剛才拿給我的桃子,分明是異常新鮮之物,不知是從何處取得,難道這山洞之中,還有密道通往外面不成?”
人在絕望之際,常常想出甚多足以慰藉自己之事,以激勵求生之心。上官琦這般一想,忽覺生機大增,求生之心,頓時加強了不少。
他在數日夜中連番驚遇了很多聞名已久、但卻難得一見的武林高人和很多機詐凶險人物,手段之辣,陰毒慘酷,兼而有之。這使他對世道人心、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關系,都有了戒心,對事之心,也不似初出道武林時的躁急。雖然覺出這幾個猴子,定有什麼秘密通路和山下相接,但他卻不肯輕舉妄動。
時光匆匆,轉眼之間,上官琦在這石室之中,已渡了旬日時光。
在這十日之間,那巨大金猿很少在石室之中出現,倒是四個金毛小猿,經常給他送來甚多水果之類的食用之物。
這日天色人夜時分,忽見那巨大金猿帶了四個小猿,奔入室來,抓住上官琦一只左手,不停搖動,口中吱吱亂叫,神色之間,似甚惶急。
上官琦雖然和這幾頭金毛猿,相處了半月之久,對它們的動作習性,已不似初來之時那樣陌生,但這些獸聲獸語,還難完全了然。只是覺得巨猿和四頭小猿神情急促異於往常,如不是遇上什麼驚險之事,定然有什麼重大的歡樂情事。
只覺那只巨猿抓在手上的力道,愈來愈重,叫聲愈來愈急,只好站起身來。
那巨猿見他站起身子,叫聲立時停了下來,松開上官琦的手臂。轉身向外走去。
上官琦略一猶豫,隨在那巨猿身後。四只小猿,已和上官琦相處得十分熟習,緊隨他身側而行。
他雖然早已想好了探查這石洞的隱秘計劃,但因一身武功盡失,行動遲緩,只怕被那巨猿發覺,人獸之間,語言難通,引起誤會,無法解釋,只有耐著性子等待。一面暗中試行運氣,試圖恢復武功,縱然武功難復,但如能和幾個金猿相處時間再久一點,人獸隔膜逐漸消減,不致引起幾頭金猿的誤會時,再設法一探這石洞,是否有通達外面之路,哪知事出意外,竟被那巨猿把他由石室中拖了出來。
他因武功全失,行動不似過去靈活,跟在那巨猿身後,向前走去,左轉右曲,連轉了七八個彎,形勢突然開闊起來。
那巨猿突然長嘯一聲,縱身直向前面躍去。
夜暗如漆,很難看得清楚前面的景物,只能隱隱約約瞧出前面形勢突然開闊了甚多。看那巨猿向下躍落的情形,似是前面開闊之處,陡然地低了下去,只見那巨猿,金毛閃了幾閃,消失在黑暗之中不見。
上官琦暗暗忖道:“看那巨猿向前躍去的情形,前面可能低陷甚深。我眼下失了武功,難提真氣,無法施展輕功提縱之術,跌將下去,什伯要摔個筋斷骨折。”當下放慢了腳步,緩緩向前走去。
果然向前走了大約一丈左右之後,地勢突然向下陷去。
低頭望去,只見那深陷之處,大約有丈許高低,心中暗暗忖道:“我已失去武功,如若跳將下去,非要摔倒不可……”
正在忖思之間,只見那四個較小的金猴,齊齊躍了下去。
上官琦看那四個小金猿,毫不避忌危險的跳了下去,忽然激起了豪壯之氣,暗道:“我上官琦難道連這四個小毛猴也不如麼?”
當下一咬牙,縱身跳了下去。
只聽“蓬”的一聲,摔在地上,跌得頭暈腦脹,雙耳長鳴不絕,全身痛楚難當,足足過了一盞熱工夫之久,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凝神看去,那金毛巨猿,和四個小猿,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伸出雙手,撐在地上,吃力地站起身子。只覺觸手之處,十分松軟,原來地上竟然是土地,不禁精神一振,暗暗忖道:“此處到處堅石,既然有了土地,定然長有生物,想來那四個金毛小猿送給我食用的桃子,極可能就是生長在此地,說不定這一道幽谷,可通達絕壑之外。”
心中一陣高興,忘去了身上的痛楚,掙扎著站起身來,向前走去。
大約走有四五丈遠,忽覺眼前一亮,抬頭一看,繁星滿天,拂面微風中夾雜著陣陣花香,敢情已出了石洞,到了一片露天的草地之上。
藉繁星微弱的光芒看去,只見林木隱隱,這一片空洞的草地,竟然是十分廣大。可惜夜色過暗,無法看得清四周的真正情形,只能憑藉感受上,覺到這一塊世外樂土,地方十分闊大。
忽聞猿嘯傳來,那四個金毛小猿似是受到了驚駭一般,齊齊疾奔過來,躲在上官琦的身後。
上官琦還未來得及轉動念頭,忽聽厲嘯之聲大起。四個金毛小猿,也突然吱吱怪叫起來,似是和厲嘯之聲相應,也似與那厲嘯助威。
四個金毛小猿,忽然一齊伸出毛茸茸的小手,抓住了上官琦的衣袂,不停地向前推他。
上官琦忽有所悟,暗道:“是啦!想必是那巨猿遇到了什麼強敵,彼此爭不下,拖我來幫它對付。”
仔細聽去,果然隱隱中辨出那厲嘯聲似是巨猿所發。
但聞那厲嘯之聲愈來愈是淒厲、尖銳,震得人兩耳嗡嗡作響。
四個小猿也隨著那高亢的厲嘯,提高了怪叫之聲,兩個抓住上官琦的衣袖,兩個推著他的後背,強行向前拖去。
上官琦在四個金毛小猿推拉之下,不自主地向前走去,行約十幾丈遠,到一處叢林旁邊。
只見兩個巨猿,相互搏斗在一起,一個正是那金毛巨猿,另一個全身黑毛,彼此揮動著毛臂利爪,相互撲擊,斗得十分激烈。
那金毛巨猿,似是瞧到了上官琦,斗興忽起,突然長嘯一聲,縮身而起,懸空打了兩個筋斗,手臂揮動,疾向那黑毛巨猿抓去。
這一撲迅快惡猛至極,那黑毛巨猿微微向後一挫身子,也縱身躍了起來,直向上面猛撞過去。
但聞砰然一響,兩只毛猿懸空撞在一起,一齊摔在地上,震得沙土橫飛。
可是這兩只凶悍絕倫的罕見巨猿,並未停下手來,彼此互相揪住對方身上長毛,扭作一團,不住在地上翻來滾去,腳踢口咬,大有不分死活不住手的決心。
四只金毛小猿忽然齊聲大叫,放開了上官琦的衣袂,齊齊撲了上去,八條毛臂揮動,一齊向那黑毛巨猿抓去。
黑毛巨猿和那金毛巨猿纏斗正烈,實難分手對付這四個金毛小猿的撲擊,八條猿臂,一齊抓在那黑毛巨猿的身上。
哪知黑毛巨猿雖然無法騰出手來,對付四個金毛小猿,但憑仗堅厚的皮毛,忽然向後一滾,反向四個小猿撞去。四個金毛小猿吃它身軀一撞,一齊向後翻跌過去,但聞一陣吱吱怪叫.全被撞跌出四五尺外。
那金毛巨猿目睹小猿被傷,凶性大發,借那黑猿分心撞擊四個小猿之勢,突然一口咬去。
上官琦站在夜黑之中,看兩猿撲擊搏斗,目力逐漸適應,但見那金毛巨猿森森白牙,一口咬去,正中那黑猿臂上,登時深入毛臂,疼得那黑猿“吱”的一聲怪叫,猛然一翻,掙脫金毛巨猿深入臂上的利齒,急躍而起,直向林中奔去。
那金毛巨猿站起身來,不顧劇斗後的疲乏之身,疾快地奔向四個跌倒的小猿身側,扶起四個小猿。
上官琦凝神看去,只見四個小猿之中,有一個被那巨猿扶起之後,竟自站立不穩,“吱”的怪叫一聲,又自行跌了下去,不自禁緩步走了上去,低頭一看、原來那小猿腿被撞斷了一條。
他伸手扶起傷腿的小猿,把它平放地上,不住在它傷腿之處撫摸,忽然雙手一錯,那小猿突然怪叫一聲,站了起來。
上官琦武功雖然失去,但他神志並未受到傷害,胸中所學,仍能記憶,在那小猿傷處撫摸一陣,已知是猿腿關節錯折,當下施用接骨之術,替那小猿接上斷骨。
當他接上小猿斷骨,站起身子之時,忽覺眼睛一花,跌倒地上,暈了過去。
原來他剛才跌了一跤,震動了受傷經脈,致使全身氣血流動不暢,適才看那兩猿搏斗,精神十分緊張,一股精神力量,支持著身體沒有暈倒。此刻精神一懈,人又蹲了下去,替那小猿接上斷骨,傷脈借勢發作。待站起身子之時,那半身經脈已然不聽使喚,行血中分,一股積血,直向腦間沖去。
當他醒來之時,眼前的景物大變。只見自己橫臥在一棵巨樹之下,身下鋪著十分柔軟的干草,樹葉拂動之際,可見蔚蔚藍天。
一陣陣襲人花氣,由四面八方飄來,頓使人精神為之一爽。
這時,他的神志已復,挺身想坐起身子。
哪知半身經脈麻木,這一挺身,竟然未能坐得起來,不覺心頭大駭,暗道:“如我經脈麻木,身軀難動,只有活活餓死在這片世外樂土中了。”
忽然想到昨夜兩猿相斗之事,不禁轉頭向四面望去。
但見疏林無際,山花似錦,景物之美,生平僅見。
忽然映入眼中一片殷紅血跡,仔細看去,不覺失聲驚叫。
那血跡相距他臥身之處,大約有四五丈遠,在那血跡附近,散鋪著很多金毛,幾條斷臂殘肢,雜陳在散浮地上的金毛之中。
只瞧上一眼,即已辨認出那斷臂殘肢,是那金毛小猿的屍體,不禁一陣偶然。
他和那幾個小猿,相處了半月時間左右,雖然人獸異類,但在不知不覺中,已生出了感情。
正在感歎之間,忽聽一聲長嘯傳來,嘯聲甫落,一頭黑毛巨猿,已出現在眼前。
那黑猿左臂之上,仍有口咬的傷痕,一望即知,正是昨夜與那金毛巨猿相搏的黑猿。
上官琦也不知這黑猿要如何對付自己,但他卻十分明白眼下自己已毫無抗拒之能。
只見那黑猿緩緩伸出巨掌,利爪如刀,慢慢向他臉上摸來。
他輕輕地歎息一聲,暗道:“完了!”迅快閉上雙目。
只覺那毛茸茸的猿掌,在臉上撫摸了一陣後,身子突然離地而起,被那巨猿抱了起來,向前跑去。冷氣拂面,兩耳風生,奔跑之勢,竟然十分快速。
這時,上官琦被那青衣人震傷的經脈,已經發作,半身麻木,難以動彈,只有頭頸尚可微微地轉動,縱有掙扎之心,卻無掙扎之能,只好讓那黑猿抱著他向前奔走。
轉臉望處,只見紅綠山花,閃電般掠目而過,人已被黑猿抱著奔入了叢林之中。
忽覺身子停了下來,耳際響起了一個蒼啞女子聲音,道:“你抱的什麼?”
在這等深山絕壑之中,驟然間聽得人聲,上官琦反而生出了一陣驚怖之感。還未來得及探看那人聲來自何處,那黑猿卻突然吱吱兩聲怪叫,單用一臂抱住上官琦的身子,騰出一條右臂,縱身一躍,飛起四五尺高。毛臂伸處,抓住一條垂下來的樹枝,身子悠動,陡然向上一翻,落在一處枝干叉分之處,沿著一條碗口粗細的橫枝向前走去。
上官琦只覺眼前光線忽地一暗,似是進入一座廂房之中。
那黑猿十分細心地把他放在地上,然後自行轉身,走到門口坐下。
上官琦緩緩轉動項頸,仔細地打量眼下景物,只見用竹枝架搭成的兩間房子中,一角用葛籐編成的一座籐床上,坐著一個面色姜黃的中年婦人。
她身上的衣服,已經枯朽,破裂處處,露出了身上的肌膚。
從她輪廓上,仍隱隱可辨,她是個異常美麗的婦人。只是此刻,滿臉菜色,皺紋錯縱,看上去十分蒼老,但身上皮膚,卻又異常白嫩。
那婦人看到上官琦後,也不知是驚是喜,呆呆地望了半天,才歎息一聲,說道:“你可是被它打傷了麼?”
室中只有他們兩人一猿,這“它”字顯然是指那黑毛巨猿而言。
上官琦搖搖頭道:“我被一個仇人打下懸崖絕壑之中,幸好跌入了水潭,才未當場摔死。但內腑經脈已受重傷,不關它的事……”
兩人用人言交談,那黑毛巨猿,聽得似懂非懂,站起來吱吱叫了兩聲。
那中年婦人微微一笑,也學那黑猿一般,吱吱叫了兩聲,黑猿忽的縱身一躍而去。
上官琦看得十分奇怪,忍耐不住,問道:“敢情姑娘可通猿語麼?”
那中年婦人臉上微微泛現一層羞紅,歎道:“我已經老了,就在這樹上籐屋之中,埋藏了我二十年青春歲月……”
上官琦吃了一驚道:“怎麼?你已經在這裡住了二十年啦?”
那中年婦人低頭沉吟了一陣,緩緩抬起頭來,說道:“此地人跡罕至,我已和猿獸為伍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在一個女孩子的青春歲月中,是何等的重要……”
她微微頓了一頓,又道:“反正我今生今世,已難再出那絕壑,說將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不但在此相伴猿獸二十年,而且,而且……”而且了半天,竟說不下去。
上官琦是何等聰明之人,看她結結巴巴他講不下去,已知她心中有著甚大苦衷,忽然激起了俠義心腸,當下說道:“我己身受重傷,縱是不遇外力傷害,只怕也難活上好久了。姑娘如有什麼需要在下相助之處……”
忽然想到自己半身經脈已經麻木,動也難以動彈一下,哪裡還有能力幫助別人?不禁黯然一歎,接道:“可惜我已身受重傷,動也難以動彈了。”
那中年婦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還記得幼年之時,母親常常叫我阿蓮,此地除了猿獸之外,只有我一個人。別說你身受重傷,無能相救於我;縱然是救我,今生中,我也不願離開此地了……”
她幽幽地歎息一聲,抬頭望著葛籐編成的屋頂,淚珠滾滾,奪眶而出,音調十分淒涼的接道:“距今二十年了,那時,我好像只有十八歲吧!有一天中午時分,我們村莊之中,突然來了一只凶殘絕倫的金錢豹,連傷了十余名村人,鬧得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畜養的豬羊,已是無能顧及,被它飽餐一頓而去。此後,它經常在我們村中出現,到處傷食人畜,迫得村人閉門不敢外出,田地荒蕪,通路斷絕,家家存糧用盡。眼看全村中人,都幾陷入絕境之時,突然出現一頭黑猿,就在我村莊之中,和金錢豹拼斗起來了……”
上官琦“啊”了一聲,道:“是啦,想必是那黑猿替你們村中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余,把你……”忽然覺得下面之言,甚是不妥,趕忙住口不言。
那中年婦人淒然一笑,道:“家父乃村中甚得人望之人,別人縱有此心,也決不敢提出。只怪不該年少好奇,跑出深閨,看那生裂巨豹的黑猿。哪想到一時難耐好奇的沖動,造成了人為獸妻的悲慘之局。”
上官琦輕輕的歎息一聲,道:“姑娘這等際遇也可算人寰中傷心慘事……”忽然提高聲音,豪壯地接道:“姑娘忍受了二十年的歲月,尚望能再多忍上幾天,容我上官琦思索幾日,或能使你們骨肉相聚。家人重圓。”
那中年婦人搖頭笑道:“縱然你能想出使我出這絕壑之策,我也不願生離此地了。身為猿妻二十年,還有何顏去見父母?”
上官琦黯然一歎,默然不言。
那中年婦人忽的展顏破涕,微微一笑,道:“往事已矣,何苦再為逝去的歲月傷懷!待我煮上幾味山菜,為嘉賓洗塵。”說話之間,掙扎著由那籐床之上,站起身來。
上官琦聽她談吐不俗,分明是讀過詩書之人,心中更為她的不幸的際遇感傷,倒把自己的生死之事,忘置腦後。
中年婦人下身的裙褲,早已枯朽,隨手在籐床之上,抓了一件柔草編成的遮體草裙,系在腰際,直向門口走去。
只見她扶住籐壁,舉起手來,從壁問一個籐籃之中,取出一大塊風干的鹿肉。
上官琦望了那鹿肉一眼,不禁饞涎欲滴,只覺腹中饑腸軛糠,連忙別過頭去。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兩三年來,我都沒有生火煮過飯了。每日以生果、水草充饑,疏懶成性,連那籐籃中風干的鹿肉,也懶得吃它了。今日嘉賓難逢,小婦人興致頗佳,想取火替佳客煮一點野味嘗嘗……”
她微一停頓後,又道:“深山絕壑之中,難得調味佐料,定是難以下咽,還請相公包涵一點。”
上官琦急道:“姑娘不必費心.在下跌入這絕壑,已近半月之久,已食慣生果、水草,不敢再勞芳駕。”
那中年婦人不再答話,走到門口之處,取過一個鐵鐮,和一塊山石,和一團棉花,安在那山石之上,用鐵鐮在那山石上敲打起來。但見火星四飛,剎那之間,那棉花被燃了起來,迎風晃了幾晃,登時火焰高燒。
她伸手取過一把干草燃起,又從籐壁下取出一只鐵鍋,架在門外一個岔枝之上,放人手中於草,熊熊燃燒起來。
上官琦看得暗暗擔心,忖道:“如若這把火燃起了樹枝,勢必造成一場火災不可。”
那中年婦人似已窺透了上官琦心中思索之事,舉手理理頭上散亂的長發,說道:“相公但請放心,這岔枝四周,和下面橫架之物,都是石條,決不致引起火災。”
上官琦一面點頭微笑,一面暗中運氣,只覺數處經脈,一陣劇疼如割,不禁心氣一餒,暗道:“完了!這受傷經脈,愈來愈重,看來今生是難復元了,那就不如早些死了的好。”
那中年婦人看他默然不言,立時又接著說道:“那黑猿搏殺巨豹的事,哄傳在我們鄰裡之間。我那時只不過十八九歲,一時忍耐不住好奇,和家中兩個僕婦,一齊出去看那黑猿。哪知那黑猿見我之後,突然大發野性,沖入人群,把我搶走,背在身上,疾奔而逃。”
上官琦道:“村中之人,難道就沒有人追趕它麼?”
中年婦人笑道:“它力大無窮,疾行如風,一般人如何能追得上它……”忽地啞然一笑,道:“它已作了我二十年丈夫,現在更不該再這樣罵它了。”
上官琦看出她笑容之中,含蘊了無比的悲愴,歎息一聲,勸道:“一個人的命運,誰也無法預料。姑娘已忍受了二十年,還請再繼續忍耐下去……”
那婦人淡然一笑道:“我要死,早就該死了。活到今日不死,早已把婦德羞恥,忘諸腦後。”
她輕輕地歎口氣,又道:“它把我帶到此地第六年上,生了一個孩子。不怕你相公笑話,那孩子雖然人不像人,猿不像猿,但總是親生骨肉,為那個孩子,我費盡了心血,教他說話、穿衣,總希望他還能保留一點人的氣質……”
話還未完,忽聽一聲似人非人的怪叫,隱隱可辨,那聽音似是呼喚媽媽之聲。聲起人到,只見一個高約四尺、全身生著二分長短的黑毛,似人非人,似猿非猿,腰中系著草裙的怪物,右手拿著一只山兔。左手捧著一只茶杯大小的朱果,偎在那中年婦人身側,兩只圓大的眼睛,卻怔怔地盯住在上官琦的身上,神情中十分驚異。
那中年婦人緩緩舉起手來,輕輕地拂在那怪物的頭上,說道:“快上前去,見過叔叔。”
它放下手中朱果、山兔,揮動滿身黑毛的雙臂,整理一下身上的草裙,大步走了過去,很吃力地叫了一聲“叔叔”,拜倒地上。
上官琦全身經脈,都己漸轉麻木,無法起身相扶,口中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快請起來。”
那半人半猿的怪物,回頭望著中年婦人,不肯站起身來。直待那婦人點頭道:“叔叔既然要你起來,你就起來吧!”它才一躍而起。
上官琦暗暗贊道:“看不出這半人半猿之物,竟還有這等孝順之心。”
只聽那中年婦人說道:“這孩子從小就和他那父親游奔在這深山之中,以生果野草為食,長成這等滿身黑毛的怪樣子。而且在家中時間甚少,我雖盡了最大的心力,教他講話,可惜他用得不多,教過就忘。一直到現在,還是講不了幾句,唯一能夠使我稍感安慰的,就是他還有一片孝心。”
上官琦笑道:“此子身上的黑毛,大概是食用水果、野草所致,如能改食五谷,也許會自行脫落。”
那中年婦人淒然一笑,道:“小婦人已別無心願,只望相公傷勢養好之後,離開此地之時,把他帶走。如果他能夠脫去這身黑毛,那是他的造化,尚望相公對他提拔一二;如果不能脫去這身黑毛,相公請把他送到外祖家中,留他吃口閒飯,也就是了。”
上官琦暗暗忖道:“我眼下傷重難動,今生只怕永難出這絕壑了……”忽然腦際靈光一閃,暗暗忖道:“那荒廟中的吹蕭老人,尚不知我陷身這絕壑之中,也許他知道之後,或能相救於我。”
心念一轉,望著那婦人說道:“在下有一件事,想托請這位兄弟,代我……”
那婦人接口說道:“我原想依他外祖之姓替他取個名字,但後來一想,他並非王家骨肉,我父親乃讀書之人,知道此事,心中定然不樂。想來想去,只有把他父親那個‘猿’字的犬邊去掉,替他取名袁孝,相公以後有什麼事情,只管叫他袁孝就是。”
上官琦道:“夫人絕才,這名字取得好極。”
那婦人笑道:“小婦人年幼之時,曾經讀過幾天詩書,故而粗通文字,相公不要見笑才好。”
上官琦道:“眼下我的傷勢甚重,想獨力出這絕壑,萬無可能。只有一線生機,但希望仍甚渺茫,而且還得借重令郎之力。”
那中年婦人道:“相公如有用他之處,但請吩咐就是。此於雖然聰明不及常人,但卻十分忠實,只要相公把吩咐他的事情,講得十分詳盡,決然不會出錯。”
上官琦精神一振,道:“只不知他能否通人言。”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相公且莫心急,待小婦人煮好這塊鹿肉,相公食用之後,再吩咐他不遲。”
上官琦不再說話,凝神靜思給那吹蕭老人寫信的措詞。
片刻之後,忽聞肉香撲鼻,那中年婦人手中捧著煮熟的鹿肉,柵柵走了過來,說道:“絕壑幽谷之中,沒有碗筷之物,相公請遷就著用手食用吧!”
上官琦也不客氣,伸手抓過鹿肉,大吃起來。
那滿身黑毛,半人半猿的袁孝,一直靜靜地、循規蹈矩地站在母親身側。
上官琦食過鹿肉,精神似好轉了甚多,要那婦人取過兩節燃燒過的枯枝,撕了身上一片衣衫,側過背來,寫道:
“晚輩已被那凶暴絕倫的青衣人,打入絕壑,半身經脈麻木,行動不便。老前輩如有解救之法,請書賜一箋,交來人帶回。”
他生性倔強,雖在生死關頭,仍不願意求那怪老人出手相救,措詞間也不願叫老人一聲師父。
寫好之後,喚過袁孝,用手指在地上劃出那寺院位置,和那老人留住的閣樓的形狀,一面又詳盡地用口解說。
袁孝雖得母親苦心教導人言,但仍難全懂上官琦的言語。幸得那中年婦人一邊用猿語傳譯解釋,袁孝才能完全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