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淡紫服色少年問道:「師兄此言,可確真麼?」他心中雖對陳一志之言,不盡相信,但卻不敢出言反駁,轉彎抹角地問了一句。
陳一志道:「適才那葉一萍傳授翁老前輩口訣之時,第一招高聲叫出,也是『飛筆招魂』,你我都是親耳聽得,那自然是不會錯了。」
淡紫服色少年「啊」了一聲,道:「不錯,此言我也聽得十分清楚。」
陳一志微微一笑,接道:「但葉一萍卻親口說出那無名老人在傳授幾人武功之時,是把中原五義,分別召人一間密室之中,個別分授那『降魔十三掌法』 ,如今五人所學第一招掌法,盡皆相同。如非那無名老人故意欺騙中原五義,害他們兄弟反目,就是他也未把『降魔十三掌』研究通達。他如真的是顧及中原五義一人之力,無法在短時間內把『降魔十三掌』的精奇變化窮通,想借中原五義五個人的才智,分授十三掌法,每人所學應該不同才對。但五人學得的卻是完全一樣,因此小兄敢於斷言,中原五義,每人所學全都是一樣的三招。」
那身穿鵝黃服色少年,突然插嘴問道:「不知師父何以會要我不學別的武功,單單要學這『降魔十三掌』呢?」
陳一志沉吟一陣,說道:「這個我未聽師父談過,但料想十分重大,也許那『降魔十三掌』,對師父身具武功,有所克制之處。」
上官琦在地上,把三人問答之言,聽得十分清楚,心中暗暗忖道:「此人口中所稱的師父,不知是什麼人?」
只聽那身著淺藍服色少年說道:「不知師父送下手諭之中,還要咱們做些什麼?」
陳一志道:「師父手書之上,要咱們在中原五義死去之後,立刻回去。」
那淡紫服色少年道:「這大殿之上,雖然荒涼,但如就這般的放著一十三具屍體,而且死的又是武林道上大名鼎鼎的中原五老,勢必引起一番哄動不可。倒不如撿集上一些乾草之類,堆積這大殿之上,一把火燒它個半點痕跡不留……」
陳一志搖頭接道:「師父來示之中,也曾提起此事。他要咱目睹中原五老死後,想法把他們的屍體,移放有人之處,要使這件哄動江湖之事,早些傳言江湖之上。師父這舉動,自然含有作用,不過,他老人家才智超人,咱們難以在事前料知他目的何在罷了。」
鵝黃服色少年目光環視躺在大殿上橫七豎八的身體,說道:「不知這般人,是否全都真的死去,咱們是否要仔細檢查一下再走?」
陳一志道:「此言大有道理!」仔細向每一具屍體之上瞧去。
這些人中,除了上官琦外,其他之人,和四人各有著數年同門之誼,看幾人臉色鐵青,都似死了多時,四個服色不同的老者,也都全部氣絕。
上官琦凝神內視,閉住了一口真氣,封著各處穴道,閉上眼睛,使四肢僵涼。
只覺左右開弓,自己臉上一連中了兩個耳光,又聽到一人罵道:「這小子是葉一萍門下弟子!」「啪」的一聲,又是一個耳光打去。
另一個聲音接道:「此人似已得葉一萍的衣缽真傳……」
另一人接道:「他已死去,得到葉一萍的真傳,又有何用?咱們快點走啦……」但聞衣袂飄風之聲,幾人似是先後躍出了大殿。
上官琦雖然連被人打了幾個耳光,但仍然閉住真氣,眼睛也不敢睜動一下。他心中很明白,如果對方發現自己未死,決不會放過自己。
直待他確定了幾人完全離去之後,才微微啟開雙目望去。
大殿上一片沉寂,除了橫陳的十幾具屍體之外,再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他緩緩坐起身子,長長吁一口氣,仔細向著橫陳的屍體望去,他想能發現一個和自己一般的裝死之人。
在他潛意識中,認為自己和他同門的師兄弟一般,中了劇毒;縱然現在不死,也難活過兩個時辰。
一念系心,對生死之事,反而看得十分淡了,站起身子,走到屍體旁邊,對每一具屍體,都很用心地觀察了半晌。
他看完了所有橫臥在大殿上的屍體,發覺每一個人都是真真實實地死去,唯一活著之人,只餘下他一個。
他黯然歎息一聲,站起身來,目光呆滯地向四周轉動一下。大殿中的景象,和數個時辰之前,似乎沒有絲毫改變,莊嚴而猙獰的神像,也仍然像數個時辰以前一樣,高高地矗立在大殿中央。只有神像前的蠟炬,已將全化灰燼,火焰也比較先前微弱了。
但是在這數個時辰裡,殿中人所發生的變故,那可是何等巨大呢。
他雖是寧折毋彎的性格,然而卻是至性至情之人,此刻放眼四顧,覺燭焰如豆,昏黃的光線,映在滿殿的屍身上,使得這本已淒清無比的神殿,又平添了幾許哀傷。
一時之間,他只覺心中悲哀傷痛之情,有如泉湧,好像是堵塞著一塊難以移動的大石一樣。
一陣微風從殿外吹來,吹在他身上,他微微覺得有些寒意,轉身望去,只見神殿前曉色迷濛的東方,竟已現出魚白之色。他知道又是新的一天將要來臨,往常,這充滿活力的少年,總有著十分充沛的活力,來迎接清晨,但是此刻,他面對著熹微的晨光,卻只有沉重的歎息。
於是晨光在他的歎息聲中,逐漸光明起來。遠處的山峰,開始有了青蔥的顏色。他呆呆地望著,呆呆地發著愣。也不知過了多久,清晨的第一道陽光,終於從東方的雲層中筆直地射了出來,射在神殿前青灰色的石階上,使得這灰黯的石階,都蒙上一層黃金般的顏色。
但是他的心卻絲毫未因這清晨的陽光,而有絲毫改變。因為他面對著的,雖然是如此燦爛輝煌的生命,但是在他背後,卻是無比森冷淒清的死亡。
他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該做什麼,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他想,該先將這些屍體埋葬起來吧!於是他轉回身,目光方自接觸到那些屍身,忽然間,一陣激昂的蕭聲,遙遙傳來,緊隨著大殿上飄起了濃郁的桂花香味。
那蕭聲十分奇異,似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聲音不大,但卻音的清晰,聽得人油然生出視死如歸之感。
上官琦似是被那蕭聲激起了豪俠之氣,正待奔出殿外,探查那蕭聲來處,蕭聲卻適時地倏然而斷。
強烈的桂子香味,也隨著消失。
上官琦心中早已存下了身中劇毒之念,自思在一兩個時辰內必死,突然想到自己如果把這橫陳在大殿上的屍體,運出埋葬後死去,這些人的埋骨之處,可能要成為一件千古疑案,倒不如把它留在大殿之上,易為他人發現。
念頭一轉,不再存埋葬屍體之心,緩步向大殿外面走去。
原來他心中又生奇想,如若自己能夠死在道路之旁,不但易為過路之人發現,且可在僅存的一兩時辰的生命之中,遇上遊山之人,把這大殿上屍體橫陳之事,告訴於他……讓他走告江湖,甚至官府中人也好,只要這凶訊能夠傳揚出來,即算達到了目的……
大殿外一片荒涼,蕭蕭秋風,滿地落葉,只有幾株雜生亂草中的秋菊,仍然盛放著鮮麗的花朵。
他已沒有心清仔細地欣賞殿外的景色,而急於碰到個人,想把這大殿卜橫陳著一群屍體之事告訴他,讓他在江湖之上傳揚開去。
他突然感覺出腳步十分沉重,似是在雙足之上,被人繫上了千斤的重鉛。
出了大殿之後,放眼一片綿連的淺山。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含露的草地上,一片銀光閃閃。他信步往前走去,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心中唯一思念之事,就是想早一些遇上個活人,讓他將那大殿橫陳屍體之事,當神話一般傳揚開去。
他自知自己已無能力把此說出,親口傳揚在江湖上了。
這等深山之中,一大早怎會有人來?是以上官琦奔行了近兩三里路,仍然未見到過一個人影。
他忽然覺出心中跳動加速了很多,暗自想道:「完了,我身中劇毒恐怕發作了!」
一念及此,突然覺著雙腿也有些發軟起來,似乎那劇烈之毒,已隨著暢行經脈之中的血液,緩緩地攻人內腑。
這等心理上的感受,使支持他身軀的精神崩潰。他緩緩地在這崎嶇的山徑旁邊坐了下來,閉上雙目,心中忖道:「完了,完了,我即將離開這個世界,人世間許多親友、事物,都將和我永訣,此後永難再見……」只覺一股氣血,由胸中直衝上來,不自覺地把身子向後躺去,倚在一塊大岩石上,沉沉睡熟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突聞一陣悅耳蕭聲傳來。他舉手擦拭一下眼睛,凝神聽去,只覺那蕭音之中,充滿歡樂、愉快,叫人聽來,精神隨著一振。
他被歡樂愉悅的蕭聲,激起了強烈的求生意志,站起身子,舒展一下腿臂,大步向那傳來蕭聲的方向尋去。
歡樂愉快的蕭聲,使他暫時忘去自己身受劇毒之事,循聲尋去,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腳步。片刻之後,健步如飛,疾如離弦流矢一般,原來他不自覺中施展出了輕身功夫。
但聞蕭聲愈來愈嘹亮,似是已相距不遠,音波蕩漾,聽來心神大感舒暢。
上官琦不自覺間又加快了腳步,一口氣奔到了一處峭立的山壁之下。
這是一座百丈高低的山峰,壁間光滑如削,裊裊蕭音,都從那山壁之間透了出來。
上官琦運足了目力,仔細地在山壁上,搜望了半晌,但見崖壁平滑,找不出一個可資透出音波的山洞,或是一條裂開的山縫,不禁心中大感奇怪,暗道:「這崖壁光滑如鏡,如何能傳出蕭音,但這蕭聲卻又明明從山壁中透了出來。」
他雖是極為聰明之人,但遇上難以測度的情事,也是束手無策。
凝神聽去,音韻細細,從那石壁間悠揚而出。
不知何時,蕭聲已變,高昂歡暢之聲變成柔婉低沉的音韻。
但這柔柔細韻,並無半點悲傷氣氛,有如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隅隅細語,訴不完相思情意……
音樂的本身,原具有無比感人的力量。這蕭聲卻吹奏得更是傑出,聽去它沒有一定的音符,但卻幻化出千百種的聲音,忽男忽女,忽高忽低,窮盡變化之能。
上官琦被那蕭聲吸引了全部心神,不知不覺間受到感應,反而把尋找蕭聲之事忘去,依壁而立,默默靜聽。
驀然間蕭音高拔,直衝而起,上官倚不自覺地抬頭向上望去。
感覺之中,那蕭聲似是順著光滑的崖壁,急急而上,到達峰頂之後,倏然而住,餘音裊裊,轉入空中。
上官琦如夢初醒一般,抬頭望望無際蒼穹,輕輕在頭頂之上,擊了一掌,暗自罵道:「該死,你本是尋找蕭聲而來,怎的竟被那蕭聲所惑……」
他乃意誌異常堅強之人,蕭聲雖止,但他尋找那蕭聲來處之心,仍然十分堅定,施展輕功,向那峭壁之上爬去,一面不停用手在山壁之上敲打。
他想那蕭聲發自石壁之上,吹蕭之人必是也在石壁之內安居。哪知敲打了半天,仍然找不出一點頭緒,但覺手敲之處,一片堅石,找不出一點可疑的空壁回聲。
大約有一盅熱茶工夫,上官琦頭上汗水如水澆一般,滾滾而下。
要知這石壁之上,光滑異常,全憑提聚在丹田的一口真氣,施展壁虎功,把身體貼在石壁之上,揉升、遊走,不但極耗真氣,而且不易持久。上官琦雖是內外兼修的高手,但在石壁上停留了一陣之後,亦覺著難再停留,累得滿頭大汗滾滾而下,只好落下石壁。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已中了劇毒,不知何故,現在竟然還未死去。
忽然那消失的蕭音,重又響起,不過這次的曲調,卻和上次不大相同,音韻慷慨激昂,有如壯士別家出征一般,悲壯之中,充滿了豪俠之氣。
上官琦聽了一陣,不自覺又被蕭音感染,不禁低聲吟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縮身而起,仰天一聲長嘯。
仔細聽去,蕭聲來處,似又轉變,竟若從左側透出。
他已為這忽隱忽現、難以測度的蕭聲,引起了強烈的好奇之心,對那吹出這千變萬化的蕭聲之人,更有了渴於一見之心,不自覺間,緩步向左側走去。
待他走近山角之下一瞧,不禁呆在當場。原來這座聳立的山峰和適才自己尋找的山峰一般,有一面如同刀削的光滑石壁,婉轉中滿含悲壯的蕭聲,竟似從那石壁中悠揚而出……
抬頭看去,兩座山峰並未接在一起,除非兩山之間,有一條相通的地下甬道,溝通了兩座山峰的空壁。而那吹蕭之人,用極迅快身法,轉入左面山峰的空壁之中吹起蕭來。除此之外,決無他法,能使剛剛消失在右面峰頂的簫聲,突然間轉到了左面石壁之中……。
他相度兩山相隔的距離和地理形勢,又覺得這是一件極不可能之事。因為在兩山相隔之間,有一道極深的山谷,只有天然的石洞可通,人工無論如何是無法打通這兩山的距離。
這是一件叫人無法忖度的奇異之事,上官琦雖是聰明絕頂之人,也無法想得其中原因。
他茫然地聽了一陣,又循聲向那山壁之上爬去。
當他爬上山壁之時,那激昂悲壯的蕭聲,突然又消失不聞。
他已聽出來那蕭聲,似在石壁之間流動,無可捉摸,但他仍然在那山壁敲打一陣。
直到他真氣不繼、難以在石壁間停留之時,才躍落實地,盤膝而坐,閉目調息。
這詭譎蕭聲,激起了他強烈的好奇之心,暫時把生死之事,置之度外,等那蕭聲重起。
哪知過了有半個時辰之久,不再聞那蕭聲傳來。
他睜開眼望望無際的蒼穹,心中暗暗忖道:「快啦!午時之前,我身受的劇毒,如那蕭聲不能在午時之前重起,今生今世,就永難再聽得那蕭聲了。」
昨夜之事,一幕幕重在他腦際展現。忽然想到昨育在大殿之時,也曾聽到過這奇異蕭聲,此處相距那古剎不下四五里路,如果那吹蕭之人,真的藏在那石壁之中,蕭聲卻難傳入古剎……
正在忖思之間,裊裊蕭音重又響起。這次他心中早有了戒備,凝神靜聽,想分辨出來那蕭聲究竟來自何處。
哪知事情的變化,又大大地出了人意料之外。這次傳來的蕭聲,竟似從甚為遙遠之處飄來,聲音雖然不大,但卻聽得甚是清楚。
他本想去追查那蕭聲的下落,但經過了一陣時間的思慮之後,又改變了主意,盤膝坐下,閉目靜聽。
但聞這次傳來的蕭聲,低沉幽婉,和剛才兩個又不相同,不禁暗自歎道:「這吹蕭之人,也不知能吹出幾種音韻,似每次的蕭聲都不相同。」
忽然間,蕭聲高技,聲音由低沉突轉嘹亮,那吹蕭之人也似由極遠的地方突然之間又在左面山壁之中。
這怪異得難以使人忖度的蕭聲,激發了上官琦潛伏在性格中的倔強,尋找那蕭聲來源的意志,更為堅決。
這時,他不再追到那傳出蕭聲石壁前去探測,一提真氣,向一株巨大的松樹之上爬去。
這棵樹已不知有幾百千年,足足有五六丈之高。
他爬上了樹頂之上,凝神靜聽。哪知這一來,竟被他聽出一些蛛絲馬跡。
原來他感覺那蕭聲,似是先由其他地方傳來,撞在那山壁之上,然後發出回音。
不過,那傳來的音波十分輕微,撞在山壁之上的回音,卻又非常嘹亮。
他忽生奇想地忖道:「雛道有一個人,站在很遠的地方,以精深無倫的內功,吹出一陣音波,待那音波撞在山壁上,才發出回聲?」
這是一個不著邊際的奇想,連他也不相信,世界會有此等之人、此等之事。
可是,除了這個玄奇的想法之外,更無法解釋那蕭聲何以會在石壁中透出的原因。
仰臉望去,只見太陽已近中天,不禁豪氣一餒,暗道:「如果我還能活上兩天,定要把這蕭聲來源查出不可;可是,天色已近午時,而我在午時之前,要毒發而死。」
要知千臂毒叟翁天義,以用毒馳名江湖,上官琦心中已自認身中劇毒,翁天義警告之言,時時在耳際響起:凡是身中他毒針之人,午時之前,必然毒發而死。
精神上的感受,使他對生命已失去信心。一個即將訣別世間一切的人,要他在僅有的片刻生命之中,大耗精力,去尋找那奇異蕭聲的源出之處,實是大不可能之事。
上官琦此刻的心情,正陷入兩個極端衝突之中。他先天性格中潛伏了無比的倔強,一向意志堅決,想到之事,立刻就做,不畏任何艱苦;但他估計自己的生命,無論如何無法完成這件工作。即使他此刻,已經確然知道,這蕭聲,是一個站在很遠地方的人,以近於玄奇的深厚內功,吹出了一種音波……但他自己生命存在的時間,恐怕亦無法允許他追尋到那人的停身之處。
他緩緩地落下了松樹,背倚樹幹,坐在濃蔭下,想著十數年的經歷之事,不禁黯然神傷。恩師八九年教養傳武之苦,完全付之東流,竟然在自己將要藝成出師之際,身受暗算,中了劇毒……
忽然又想到昨宵大殿上親目所見的淒慘之事,四位師叔暴斃當場,門下弟子無一能夠倖免,只有那四個臥底之人,卻完成任務而去。恩師以身中劇毒之身,追趕翁天義,生死下落不明,自己也將毒發而死。
這一網打盡了中原五義和門下弟子,連一個報仇的人也都不留在世間,死得不明不白,連真正主謀此事的人是誰,也不清楚。
萬千事端,紛至沓來;二十年諸般經過,一齊湧上心頭。
這大概是任何事先知道自己死期的人,難以避免的心情。在愈接近生命短促的時間中,所想的事情愈多。
突然間,蕭聲一變,只聽裊裊音韻之中,充滿了慈愛,有如母親呼喚一般。
上官琦不自覺中,緩緩站起身子,順著蕭聲走去。要知他此時心情,最易為這至情至聖的聲音感動。片刻之間,已完全為那蕭聲控制,失去了主宰自己的力量。
腦際中一片茫然,暫時把即將毒發身死的事情忘去。
這次蕭音似是有意引他,不再像適才那般不可捉摸,清音縷縷,從一定方向傳來。
上官琦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腳步,片刻間重又回到那古剎所在。
他此時已被蕭聲控制,毫不猶豫地舉步登上石級,直向古剎後面走去。
這是一座荒涼的古剎,殘垣斷壁,滿目破損,荒草盈尺,蛛網塵封。
上官琦在蕭聲接引之下,奔到古剎後院一座殘破古樓的旁邊,蕭聲突然中斷。
抬頭望去,只見那古樓隱隱可見「藏經樓」三字。
這座古剎雖然荒涼殘破,但規模卻甚是宏偉,卻沒有一個主持的和尚,而且周圍五里之內,沒有人家居住。
蕭聲一落,上官價的神志突然清醒過來。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景物,抬頭望望天色,但見麗日當空,已是近午時分。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身受劇毒之事,看秋陽當中,想那毒性即將發作。
他為即將死亡的生命輕輕歎息一聲,舉手推開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
這座樓門,已不知多少年沒有動過。上官琦舉手推門,門雖然應手呀然而開,但積塵橫飛,彌目難睜。上官琦疾向後退了數步,待了良久時光,那門上積塵,才完全落盡。
定神望去,只見數十個瓦壇,已不知好多年沒有人打掃了。
上官琦緩緩步入廳中,目光掃驚全室一周,但大廳中除了那整整齊齊的瓦壇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之物。
他常和恩師在江湖上走動,已有甚多閱歷,一瞧那瓦壇形狀,已然辨出是存放屍骨之物。
除了這數十隻整齊分列的瓦壇之外,左側壁角處,突出了一座樓梯。
上官琦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他要盡可能爭取時間,以充實生命中的見聞。縱然他明知這樓梯上佈滿了陷講,也將毫不考慮地衝上樓去。
製作樓梯的木料,似是異常堅硬,居然毫無腐朽之處。
走上十五層樓梯,眼前的是一座廣大的經堂,但見四面盡都是緊閉的木櫃,這本質似都是上好之材,除佈滿積塵之外,竟無一處破損。
他緩步繞了經堂一周,除了藏經的木拒之外,再也找不出一點痕跡,那蕭聲不知從何發出。
他打開了一扇窗子,看看天色已近午時,心中暗暗想到:快啦;毒性就要發作了,這地方如此幽靜,倒是一處極好的埋骨之所。
他選擇了一處適中的地方,拂去積塵,仰臉倒臥在樓上,想道:「就這樣安靜地死去,讓這萬卷藏經相伴著我的屍體吧!」緩緩閉上了雙目,他自忖必死,萬念俱灰,不大工夫,竟沉沉睡去。
待他醒來之時,天色已然人夜,滿室漆黑,伸手難見五指。他心中早存著自己死去之念,醒來雖見景物,只道自己已經死去,緩緩坐起身子,暗道:「我現在不知是人是鬼……」
忽覺涼風拂面,飄傳來濃郁的桂花香味,他已嗅到過此種香味,此刻重又聞到,腦際忽然一清,伸出食指,在口中咬了一下。只覺一股疼痛,神智全復,暗道:「我還好好的活在世上麼!」站起身子,舉步向窗口走去。探頭一望,只見滿天寒星,閃爍生光,陣陣夜風,掠面而過,濃郁的桂花香味,也更加強烈。
這時,他已確定了自己還活在世上,心中甚感奇怪,暗道:「千臂毒叟翁天義,以用毒名滿天下,大殿所有之人,除了那四個派來臥底之人以外,都中了翁天義之毒死去,不知我何以竟然未死,還這般好好的活在世上?」大殿上諸般經過之情,又—一在他腦中展現。
忽聞一聲長歎,由那屋頂之上,傳了下來。
這聲音來得甚是突然,在這等荒涼的古剎之中,縱是膽大之人,也不禁心生驚怖之感……
他為這突來的長歎聲,驚嚇得顫慄了一下,只感背脊之上,升起了一股寒意。下意識伸手向背上抓去,一把抓空,才想起身帶寶劍遺失在大殿之上。
那長歎之聲,口音甚重,他鎮定了一下心神之後,仍然能清晰地記得。他確定那聲音決非幻覺的感應之後,忽然生出了一種好奇的衝動,暗道:「這經樓附近,如植有桂花之類,何以我在登上這經樓之時,未能嗅到?難道這桂花香味,是從甚遠之處飄來不成?」他聯想到,聞到這桂花香味之後,緊接著就聽到那詭異的蕭聲,心中忽然一動,振臂穿窗而出,懸空一翻,落到屋面之上。
抬頭望去,星光下,只見一個鬚眉俱白的怪頭,出現在一張窗口之上。
原來這經樓之上有著一個兩間房子大小的閣樓,因那經樓廣大,這小閣樓築建在這經樓屋頂之間,如若不到經樓屋面之上,很難瞧得出來。
那人似是憑窗而坐,下半身完全被板壁遮去,只露出一顆鬚髮虯結的怪頭。
此時此地,驟然間出現了這般形狀的一顆怪頭,就是上官琦膽子再大一點,也有些心驚肉跳,頭皮發炸,失聲一叫,本能地一閉雙目。
待他心神略定,睜眼望去之時,那出現在窗口的怪頭,已然不見。
他仔細打量閣樓一番,只見四面都開著長官,濃郁的桂花香味,都從那閣樓之上飄出。室中一片漆黑,無法窺得景物。
他緩步走到那閣樓前面,凝神向裡望去。
他目光本有黑夜辨物之能,這一用心瞧著,果然看清了室中景物。
只見剛才那出現在窗口的怪頭,端正地放在閣樓正中一般。
上官琦略一沉吟,心中已經明白,原來那人穿著一身黑衣,在沒有燈光暗室之中,瞧去有如單單的一顆怪頭,放在那裡一般。上官琦瞧了一眼之後,心中暗暗忖道:「這人不但裝束詭異,而且選擇了這樣一所陰森恐怖之處,作安居之地,自非是什麼好人,還是別惹他好了。」
正待轉身而去,忽聽那室中怪人冷冰冰地喝道:「哼,你心中敢罵老夫麼?」
上官琦聽得一怔,道:「你怎麼知道我心中在罵你了?」
那怪人道:「我瞧你臉上神情,就知道你在罵我了。如是在老夫年輕之時,早就把你一掌劈死……」他微微一頓之後,又道:「現在我年紀大了,火氣小了,你心中罵我幾句,我也不放心上啦。」聲音語調之中,充滿著晚年的寂寞。
上官琦忖道:「我雖沒有暗中罵他,但心中對他卻有厭惡之感;在這等夜暗之中,他能瞧出我臉上神色表情,目光可算銳利驚人。」
只聽那怪人繼續說道:「這閣四面,都開有窗子,你如想進來瞧瞧,儘管請進吧!」
上官琦又向前走了兩步,問道:「老前輩可就是那吹蕭之人麼?」
那怪人似是十分喜悅別人讚美,當下說道:「不錯,不錯,不知吹得好是不好?」
上官暗暗暗吃了一驚,忖道:「如那蕭聲果真是他所吹,此人內功的精湛,實是生平僅見之人。」
那怪人見上官琦怔怔地沒有回答,心中似是很不高興,又提高嗓子問道:「你說我那蕭吹得好是不好?」
上官琦被他這一喝問,心裡想道:「你這人的性子倒是很急呢。」當下答道:「老前輩的蕭吹得實在太好了。」
那怪人彷彿不信他的話,又追問道:「你這話是真的麼,還是存心欺騙於我?」
上官琦道:「我的話,句句都是由衷而發,怎的會相欺於老前輩呢?老前輩試想,如若我不是被老前輩那美妙動人的蕭聲所引,又怎能找到此處,又怎能有緣拜會老前輩呢?」
那怪人一聽上官琦之言,竟高興得微笑出聲,點點怪頭,道:「你這話倒也是實在之言,想來確不是討好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