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少白在姬侗監督之下,開始修習上乘內功,姬侗對他愛如子侄,每日間的食用飯菜,都不用他幫忙,只要他日以繼夜的專心修習內功,每夜子時,姬侗就取來一碗石乳,讓他服下。
勿勿時光,不覺過去了兩年時間。
七百多個白晝、夜晚,姬侗絕口不談傳授劍法的事,除了每月裡初五、十五;廿五,三天時間中,要他練習向敖傳授的刀法之外,就是打坐調息,運氣行功。
直到第三年過了大半,左少白得萬年石乳之力,體力大增,內功基礎紮實,姬侗才開始傳授他的劍術。
這是個明月如畫的深夜,姬侗把左少白帶到一處滿種奇花的山腳下,笑道:「孩子,你瞧瞧這地方景物如何?」
左少白四顧一眼,道:「繁花如錦,香風醉人,好極了。」
姬侗笑道:「兩年多來,你除了在那茅室外面,練習刀法之外,一直足不出戶,雖然十分辛苦,但成就卻出了我意料之外。」
左少白道:「這都是老前輩的栽培之功。」
姬侗笑道:「從今夜起,我要開始傳授你劍術了。」
左少白撲的一聲,跪到地上,大拜了三拜,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姬侗也不攔阻,受了大禮之後,笑道:「現在咱們算有了師徒名份,從此刻起,你在這無憂谷中,至多還有半年左右停留時間,有為師在旁指點,大概是足以學會我那九招劍法了,這塊花地,是我年來墾植而成,專以供你習劍之用。」
左少白雖然不明白為什麼習劍時還要在這片花地之中,但覺師恩深重,大為感動,流淚說道:「師恩深如海,弟子真不如何才能報答!」
姬侗道:「你如能把我的王劍九招練好,繼我衣缽,那就算報答於我了。」
左少白邁:「弟子當全力以赴,不使恩師失望。」
姬侗道:「你可知道,為師的為什麼要墾植出這一片花地,供你作習劍之用麼?」
左少白道:「弟子不知。」
姬侗道:「為師這套劍法,不同於一般武功,和向敖那『斷魂一刀』,更是大反其道。
兩年多來,為師的看你習練向敖的刀法,充滿著殺機怨毒,但為師的劍術卻是要如沐春風,充滿著仁和慈祥,習劍之時,必得滿心歡愉,如花盛放。因此,特地為你墾植了這一片花地,在這山花如錦,色彩爛漫的環境,有助你劍術速成。」
左少白歎息一聲,道:「師父對我太好了!」
姬侗道:「為師這王道九劍,又名叫作『大悲劍法』,第一招『祥雲繚繞』,起手一劍,有如天降祥雲,把敵人圈入一片劍光中,劍光寒芒,連續九變,分指向對方九處大穴,先一挫敵人銳氣,劍法雖只九招,但每招九變,九九八十一變,反覆顛倒用出,共有七百二十九變,繁雜異常,今夜我傳一招,再用兩夜複習,一招三日,在二十七天學完,我準備一月時間,傳完九招,餘下三天,再作連續複習……」
他輕輕歎息一聲,接道:「但在習練為師這『大悲劍法』時,卻不能再習那『斷魂一刀』了,這九劍一刀,不論情緒上和氣勢上,都是大反其道,如是齊頭並進,只怕你情緒相性格都難適應。」
左少白暗暗付道:「原來這王劍、霸刀,在基本上有這樣的衝突,各走極端,無怪是一王一霸,兩人雖然相互傾幕,但卻避不相見。」
只聽姬侗說道:「留心了,為師先把全套演習一遍給你瞧瞧。」
左少白道:「弟子拭目以待。」
姬侗緩緩舉起手中寶劍,極慢的演出了九招劍法。左少白只覺每劍之後,都有綿連不絕的變化,大為神注,但又覺劍勢繁雜異常,甚是難記。
姬侗收了長劍,笑道:「怎麼樣?」
左少白道:「弟子一招也記不住。」
姬侗笑道:「如若是你一看就會,那還能稱為一代絕技嗎?」
左少白道:「弟子才質愚魯,只恐有負師恩。」
姬侗笑道:「日子長遠的很,如是你真的未能在半年之內,學好這套劍法,那就再留住谷中三年。」
左少白心中一震,暗道:「再留三年!」父母慘死情景,終日在他腦際盆旋,恨不得立刻學成絕藝,早報父母之仇。當下長吁一口氣,道:「弟子盡全力學習。」
時光流轉,彈指一月期滿,在姬侗細心指教之下,左少白競然學會了「大悲劍法」。
這日習完劍術之後,姬侗指著那遍地山花,笑道:「你可知道為師為什麼要種植這片山花,作為習劍之地?」
左少白搖頭說道:「弟子不知。」
姬侗道:「月來你每日在此練劍,可有什麼奇怪的感受嗎?」
左少白四顧了山花一眼,說道:「弟子想不出來。」
姬侗微微一笑,也不解說,扳轉了話題,接道:「從明日起,為師不來指教你了,每日子、午兩次,來此習劍。」
左少白急道:「弟子只不過略通概要,很多精微之處的變化,還不瞭解,師父如不在旁指導,弟子如何……」
姬侗接道:「為師不能永遠的跟著你……」
語聲微微一頓,又道:「大悲劍法的九招主變,你已完全記熟,至於那數百招副變,全在對敵之際的隨機應用,不能拘限招式的變化,你自行習練,為師的不從旁干擾,你才能放手施為,至於你能有多大成就,為師的也不敢斷言,那要看你的天資造化了,室中存糧,足供你三月食用,井中石乳雖已不多,但亦可供你食數月。」
左少白越聽越覺不對,忍不住插口說道:「師父要到那裡去?」
姬侗道:「為師有件要事,暫和你小別三月,你只管安心習劍,不用以我為念。」也不讓左少白再多問話,翻身一躍,疾行而去,眨眼之間,轉過了一個山角不見。
左少白望著姬侗消失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泛起了無數的疑問,百思不解。這座無憂谷,方圓不過數百丈,除了向敖住的陰暗石洞之外,別無可去之處,師父一去數月,不知行蹤何去?
左少白仰望天雲,出神良久,才開始自行練劍。
他開始了孤獨自立的生活,自炊自吃,每日裡除了習劍之外,就打坐調息,修習內功。
這些年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內功進境如何?只是依照姬侗傳他行功心法,打坐習練。
有時,左少白也依照向敖傳授的心法,打坐調息。
他無法明顯的分辨出兩人傳授的內功修習心法,有何不同,但他卻從身體的感受上,覺出了兩人傳授的內功,大不相同。
原來,左少白內功已有小成,每一行功運息,體內立可覺出感應。
姬侗傳授的坐息行功之法,一經運氣,立時有一種舒暢氣和的感覺,全身有一股熱流,緩緩向四肢流布,走脈過經,心情一片平和。
但向敖傳授的內功心法,一經行功,立時真氣出沖,直似要破空而去,經脈中真氣滾滾,胸腹裡面血氣沸騰,躍躍砍動。
這兩種感受,愈來愈覺明顯,左少白心中甚感驚異,但他又不敢棄去一種不學,這兩種心法,一種如平湖小溪,一種如洪流怒濤,這兩種大不相同的感受,使左少白極為困惱,百思不解。
三月時光,彈指而過,室中的存糧已盡,左少白心惦恩師,終日裡屈指數算著姬侗的歸期。
這日,已是姬侗的歸期之限,左少白做了幾樣菜,坐待師父歸來,哪知由晨至暮,仍不見姬侗回來,直到子夜將過,姬侗才緩步行入茅室。
左少白心中大喜,急急迎了上去,道:「師父……」
姬侗一揮手,道:「我很疲倦,要好好休息一下,有話明天再說。」左少白目力也隨內功大進,夜可觀色,仔細看師父,果然是滿臉睏倦,不禁心頭一震,急道:「師父怎麼了?」
姬侗揮揮手,倒頭睡去。
左少白暗暗忖道:師父內功精深,怎會這般睏倦,心中疑問重重,但見師父倒臥床上之後,立時睡熟過去,似是連打坐調息,也難支撐,哪裡還敢多問。
這一夜,左少白目未交睫,他旁依著姬侗的木榻而坐,隨時等候使喚。
但姬侗睡的十分安好,一直到次日正午時分,才醒了過來。
左少白一直守在姬侗的身旁,只待姬侗醒來之後,才長長吁一口氣,道:「師父醒過來了嗎?」
姬侗看他雙目盡赤,知他一夜未得好睡,微微一笑,道:「孩子,你一夜沒有唾嗎?」
左少白道:「弟子的精神很好,師父不用惦念。」
姬侗沉吟了片刻,一躍離榻,道:「孩子,你的劍法怎樣了?」
左少白道:「弟子才碌質愚,只怕有負師父的厚望。」
姬侗道:「走!練給我瞧瞧去。」
左少白應了一聲,攜劍而出,就在那木屋之前施展開「大悲劍法」。
姬侗站在一側,看他把一套大悲劍法施完,點頭說道:「劍法、招數,已可得心應手,日後只要能用心體會,不難漸入精深之境。」
左少白道:「還得師父指點、指點。」
姬侗仰臉望望天色,道:「孩子,你那『斷魂一刀』怎麼樣了?」
左少白道:「弟子雖然熟記著各種變化,但卻有著施展不出之感。」
姬侗沉吟了一聲,這:「向敖傳你刀法時,可曾授你口訣嗎?」
左少白道:「授過了。」
姬侗道:「你施展這大悲劍法時,有何感覺?」
左少白道:」弟子心中好像有一片樣和之感。」
姬侗突然縱聲大笑,道:「好!孩子,你已算升堂入室了。」
左少白道:「師父誇獎了。」
姬侗臉上笑容緩緩斂去,說道:「孩子,為師的已為你準備好了越渡那『生死橋』的應用之物,今夜於時,你就要離開這無憂谷了。」
數年相處,一旦分手,左少白不禁生出了孺幕之情,長歎一聲,道:「師父不和弟子一起走嗎?」
姬侗搖頭說道:「為師對這數致十年的故居,已生出留戀之情,雖然寂寞一些,但這份寧靜的日子,卻是世間無處可比擬,孩子,你不用管為師的事了。」
左少白道:「待弟子報了白鶴門的血債,和父母大仇之後,再來這無憂谷探望師父。」
姬侗黯然搖頭,道:「不用了,為師的天限已近,只怕是已難活得好久……」他似是言未盡意,但卻突然住口,緩緩伸出手去,摸著左少白的頭髮,道:「孩子,你本該去看看向敖的。」
左少白道:「弟子也該去向老前輩那裡辭行一番才對。」
姬侗搖搖頭,道:「不用了,那向敖性情古怪,不去看他也罷!」
左少白道:「向老前輩也對晚輩有傳技之恩,晚輩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望見……」
姬侗接道:「不用去了,孩子,為師的話,決不會錯,此刻,你得好好的休息一下。」
左少白心中雖有著重重疑問,但卻不敢再多言,依言回到茅室,盤膝而坐,但他心中疑問重重,竟是無法靜下心來。
只聽姬侗說道:「孩子,那一井萬年石乳,多助你十年功力,孩子,上天似是特為你留下這井石乳,你要走了這井石乳,也要乾枯了。」
左少白接道:「師父對弟子恩同再造,不但弟子終身感激不盡,就是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同受恩澤。」
姬侗道:「孩子,不要多想了,快些澄清雜念,好好的養息體力。」
左少白應了一聲,閉上雙目,運氣調息,片刻間,已入渾然忘我之境。待他運行一周天,醒來之時,天色已然是二更時分。姬侗早已在旁側等候。
左少白一躍而起,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姬侗道:「還早得很,你把為師的寶劍和向敖的單刀,一同佩上吧!」
左少白依言佩上刀劍。
姬侗當先離開了茅屋,道:「走!孩子。」
左少白回顧了居住數年的茅屋一眼,大踏步隨著姬侗身後行去。
姬侗當先帶路,繞過了一處山彎,眼前突現出一道深谷。
一條垂籐,牢結一塊大岩石上,垂下谷中。
姬侗道:「孩子,從這條垂籐上下去。」
左少白應了一聲,手扯垂籐而下。
夜暗之中,谷底更是黑暗,一片淒迷的冷霧,蔽去天上的星辰,落入谷底之後,更是伸手不見五指。
但聞姬侗的聲音,由斷崖上傳了下來,道:「孩子,你平安嗎?」
左少自道:「我很好,已落入了谷底之中。」
姬侗道:「站著別動,等為師下去。」
左少白依言站好,足足等約一盞熱榮工夫,姬侗才落到谷底。這時,左少白的目力,已然隨著他內功精進,可以黑夜見物,但這谷底中冷霧濃厚,一片淒迷,用足目力,也不過可見三四尺左右的景物,不禁心中暗道:「好一處恐怖所在!」
姬侗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左少白的手腕,慈愛地說道:「孩子,事無幸成,但你和為師以及向敖,卻都僥倖的渡過了這座『生死橋』,我和向敖,趕上了百年難退的機會,『生死橋』上的迴旋風,受到了自然氣流的影響,減弱大部的威力,但也用盡了我全身氣力,才幸運的渡過,那向敖雖然末和我談過此事,但我想他也和我一般的用盡了所有的氣力,數十年來,他棲居那暗無天日的石洞中,不肯離去,可證明我的判斷不錯……」
他長長歎息一聲,接道:「孩子,這地方雖然是清靜異常,但這份冷淒和寂寞,實使人無法忍受,為師的亦曾數度冒險,希望再渡過『生死橋』去,但行不及三尺,就被迫而退,幾經試探之後,為師的只好死去了生離此地之心,因為不論如何計算,也難有萬分之一的生機。」
左少白道:「以恩師的絕世功力,都無能渡過這『生死橋』,弟子更是不用說了,想我那日渡過此橋,定然是父母陰靈相佑了。」
姬侗微微一歎,道:「我為此事,想了很久,終於給我想出了一個原因,我和你相別三月,就是來這冷霧淒迷的山谷證實我的推想,三月時光沒有白費,證實了我想的不錯,也替你找出了一個生離此地的辦法。」
左少白接道:「師父證實了什麼?」
姬侗道:「那迴旋風蓄蘊了不可恩議的成力,但它卻有一種奇妙的迴旋之力,如是一個人忘了生死,任那迴旋風掠身吹過,絲毫不去抗拒,那奇妙迴旋風力,就無法發揮出它那不可思議的威力,孩子,你就這樣忘去生死的走了過來,父兄慘死,母親橫屍的慘景,使你忘去自己的存在,大自然的威力雖強,但卻替人留下了一份生機,為師和向敖,遇上了百年難迢的機會,這是幸運,你卻把握了大自然留給你的那份生機。」
左少白道:「師父既然找出原因,弟子願一身相試,再走回去,我不運功力和迴旋風抗拒就是。」
姬侗道:「生你的父母已死,舉世間你再找不出第二個生身父母,孩子,除非是那等椎心斷腸的悲傷,再沒有第二個辦法,可使你忘去了自己的存在,千古艱難為一死,面對生死時誰能忘我,只要你神志清醒,只要你覺著自己存在,就無法逃過被風力捲入谷底的命運,我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日夜在這座冷霧瀰漫的谷底,默查那股激流的威勢,發覺了每月今夜,那激流威勢較弱,再積我數十年查看那迴旋風勢的經驗,每三年中,有一十二個時辰的威力消減,但那消成之勢極微,亦非人力所能抗拒,今日子時,便是那風力、激流三年一次較微弱的時刻,過了子時,激流和風力,同時增強,如若錯過此時,又得等它三年。」
左少白道:「師父可要和弟子一同離此麼?」
姬侗道:「越渡激流,雖較越渡那『生死橋』生機較大,但也不過百分一二的生機,何況非一人之力所能,你不用管為師了。」
左少自還待相求,姬侗已拉著他急步行去。冷霧淒迷中,左少白覺得腳下漸高,似是向一座山坡爬上去。只聽姬侗說道:「孩子,伏下身子,跟在我身後面向前爬行。」
左少白依言伏下身去,緊隨在姬侗身後向前爬去,只覺愈行愈窄,上下左右,都是堅冷的石壁,爬到後來,僅可容一人勉強通過。
約摸有頓飯工夫,耳際間,響起了激流澎湃的聲音,形勢也突然開闊起來,已可站起行路。
左少白運足目力望去,發覺自己正停身一處山壁間的石洞中,耳際呼嘯的風聲,和激流的撞擊聲,混合成一片驚心動魄的樂章。
姬侗伸手拍拍一根丈餘長短的木條,說道:「這座石洞,有一段十分狹窄,為師用了數日夜的工夫,把它開寬了很多,從這座洞口跳出去,就是那股地底激流,那激流雖然猛惡澎湃,但因受出口所限,所以水勢無法再長……」
他輕輕咳了一聲,接道:「眼下時間不多,已無法解說清楚了,其實你不知內情,比知道更要好些,這根木條上的一端,為師已用千年老籐繫住,那谷地怪石嶙峋,這木條投入水中之後,不難被怪石夾住,你抓住籐索借力以渡激流,如若遇上危險,高呼為師,斬斷緊縛木條的籐索,緊拉老籐,我拉你回來。」說完話,雙手舉起木條,大喝一聲,用盡了平生之力,拋了出去。
但見那系索老籐,一線飛射而出,直飛出四五丈,去勢才緩了下來。
姬侗雙手握住籐索,道:「孩子去吧!」
左少白撲身拜倒,道:「弟子如能渡過激流,當把這老籐縛在對岸大石上,師父和向老前輩,請借籐索之力,渡出這片絕地。」
姬侗道:「那也是三年以後的事了,時間不多啦,你快走吧!」
左少白泣道:「恩師培育情深,弟子萬死難報,師父多多珍重,弟子去了。」站起身子,一提真氣,抓住籐索,躍出石洞。
這山洞高出水面甚多,左少白滑落近丈,突覺一股強大的風力吹來,有如巨錘橫擊身上,那握籐雙手,幾乎鬆開。
勿忙中,靈機一動,雙臂一圈,抱住老籐,向下滑去。但覺身子一涼,全身沉入了水中,激流衝擊,身子不由自主隨流而去。他緊記姬侗之言,雙手緊緊抓住老籐,隨激流而下。
只覺身子一震,撞在一塊大石上面,只撞得頭暈目眩,嘴一張,喝下兩口溪水。
但感籐索一緊,穩住身子了,左少白藉機雙手加力,把頭浮出水面,換一口氣,鎮定一下心神,手把老籐,向前行去。
他身子被激流衝擊的浮出水面,全憑雙手握著老籐,倒把而行。行約丈餘,突覺那激流力道一緩,雙足踏在一塊大石上,仔細看去,原來前面一塊大石,擋住激流衝撞之力。
左少白藉機調息一下真氣,又向前面行去。一出那大石蔭護之處,激流又轉猛惡,左少白運集全身功力,和那激流拒抗,勉強又行丈餘,手指已觸及木條。
不出姬侗所料,那木條挾在兩塊大石之中,左少白心頭一涼,暗道:「完了,黑霧彌目,難見四尺外的景物,這道激流,不知還有多寬,如憑人力,決難越渡。」
他沉吟了片刻,突然把心一橫,暗中祈禱,道:「父母陰靈,請佑孩兒。」一手抱出木條,一手拔刀斬斷了籐案,還刀入鞘,又緊抱木條。那籐索一斷,木條一端失去了掉扯之力,突然隨流而下。
左少白緊抱木條,身受激流沖打,耳際不時響起大震之聲,那木條被激流中小石阻擋,忽橫忽直,左少白隨木條遂波而下。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左少自已覺著全身力量將盡,但他仍然緊緊的抱住木條不放。
飄流之間,左少白突覺左額間受到重重一擊,登時暈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景物已然大變,睜眼看去,只見一個身著青衣,頭梳長辮,高卷褲管,赤著雙足的漁家女,正在整網,自己卻躺在艙口處一片平整的木板上,身下鋪著一層厚厚的褥子。
左少白輕輕歎了口氣,正待出言詢問,那漁家女已然警覺,回過頭來,望著左少白楞了一楞,放下手中漁網,大聲叫道:「爺爺呀!這人醒過來了。」
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快去把那碗魚湯熱上一熱,端來給他吃下。」說話之中,走過來一個身披蓑衣,頭戴竹笠,身體十分強壯的老者。
左少白暗中運氣,除了覺著頭上、臂上和右腿上幾處隱隱作疼之外,真氣還可暢通無阻,知道武功未失,才放下心上一塊重鉛。
那老人緩緩蹲下身子,正持伸出手去,左少白卻突然一挺身坐了起來,那老人駭然縮回去,愣了一愣,道:「小兄弟,你醒過來了。」
左少白道:「多承老伯搭救,晚輩感激不盡。」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那老人本待阻止,但左少自動作奇快,他話未出口,左少白已站了起來,當下長長歎息一聲,道:「小兄弟好強壯的身子,看來你是練過武功的人?」
左少白道:「不敢相欺老伯伯,晚輩是練過武功的人……」忽然想起隨身帶著的刀、劍,不知是否已在激流中流失,不禁轉目四顧。
那老人道:「小兄弟,可是要找東西嗎?」
左少白道:「晚輩隨身帶的兵刃,不知是否遺失?」
那老人道:「一把刀,一把劍是嗎?」
左少白道:「不錯,老伯伯見著了?」
那老人道:「我替你收起來……」
突聽一個嬌脆的聲音,說道:「爺爺,魚湯熱好了,你給他吃吧!」
左少白轉眼望去,只見那少女約模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大眼柳眉,肌膚如雪,一個漁家女有如此美色,甚是少見。
只見她眼珠兒轉了一轉,笑道:「魚湯熱好了,相公請用。」伸手遞了過來。
左少白伸手接過魚湯,暗道:「聽她言詞這般文雅,倒像是讀過詩書一般,口中連連稱謝道:「有勞姑娘了。」
但聽老人哈哈大笑,道:「小兄弟見笑了,我們祖孫兩人,打漁餬口,貧苦生涯,也無法講究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
左少白道:「老伯伯快人豪情,晚輩欽慕的很。」
那老人四顧一眼,道:「今日收穫,已夠我沽酒買醉,咱們早些回家去吧!」
左少白問道:「老伯伯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那老人長長歎息一聲,道:「只有我祖孫兩個了,這孩子也是命苦得很,生她那天,她爹爹漁舟失事,被一陣狂風,連人帶船,一齊捲去,至今下落不明……」
「唉!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她爹爹遇難一年,她母親又相繼去世,全家人口只餘下我們祖孫兩個,也算是天不絕人,老漢一把年紀,但身體還算健壯,就這樣,我們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度過一十三個年頭。」
左少白道:「令孫女今年十三歲嗎?」
那者人道:「十四歲啦,倒像是十六、七歲的人,她幼小之時,無人管教,老漢就送她去讀了三年詩書,這孩子人倒聰明,可惜身為女兒,人又貪長,十歲那一年看上已像十三四歲,老漢也只好讓她早些停學了,我們就造這一隻漁舟,打漁度日。」
左少白吃了一驚,暗道:「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還該是一片天真才對,但此女卻成熟少女一般,光艷照人。」
只見人影閃動,那少女走入艙中,說道:「爺爺,漁網收好了。」那老人站起身來,道:「小兄弟,你再躺著休息一會,老漢要去撐船了。」抖抖蓑衣,出艙而去。左少白目注這祖孫二人,出艙而去,藉機盤膝而坐,運氣調息。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只聽一個嬌脆的聲音,叫道:「相公請下船啦!」
左少白睜眼看去,只見那青衣少女,斜倚艙門口處,秋波如水,似笑非笑,透出一股撩人綺念的媚勁兒,不禁心神一震,暗道:「好個妖媚的小姑娘!」站起身說道:「令祖呢?」
那少女靈活的眼珠兒轉了兩轉,道:「早下去沽酒了,今天他要請你喝一杯。」
左少白道:「在下酒量很小,只怕要使今祖失望。」
那少女啟齒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道:「你貴姓啊?」
左少白道:「在下左少白。」
那少女道:「原來是左相公,我叫韓蓮兒,你以後叫我蓮兒就是。」
左少白道:「不敢!韓姑娘言重了。」
韓蓮兒笑道:「爺爺叫我蓮丫頭,左鄰右舍,叫我蓮兒,你不用客氣了。」
她雖是正正經經在說話,但眉挑眼飄,自自然然的有一種撩人情態,竟使左少白不敢多看,別過頭去,道:「有勞姑娘帶路。」
韓蓮兒忽然格格一笑,道:「你怎麼轉過頭去?」
左少白輕輕咳了一聲,舉步踏出艙門,道:「姑娘請。」
韓蓮兒笑道:「爺爺說家裡太小,要我帶你到鎮上杏花居裡去。」
左少白只覺到和她目光一觸,心神就有些不定,目光投注在滔滔江流上,口裡卻應道:
「我瞧姑娘不用去了,告訴我一下去路即可。」
韓蓮兒道:「要我一個留在船上,那還得了?」
左少自接道:「姑娘既不願一人留此,咱們就一起走吧!」舉步下船而去。
只聽韓蓮兒叫道:「左相公,你的刀劍不帶上?」
左少白暗自責道:「怎的連兵刃也忘記取了,此女天生媚骨,我不可在此久留,見了那韓老前輩,早些告辭。」念轉心定,大步入艙,取了刀劍下船而去。
韓蓮兒急急的追了上來,道:「別走的太快了,我追不上。」左少白只好放慢腳步,和她並肩而行。韓蓮兒找話搭訕的問道:「你的武功好不好?」
左少白道:「不算壞,但也不能算太好。」
韓蓮兒道:「你可不可以傳我兩手?」
左少白想到別人對自己有救命之恩,不好拒絕,說道:「好吧!我傳你三招,用作防身。」當下仔細的說出口訣,一面用手作勢,比給韓蓮兒看。
韓蓮兒聰明絕倫,不大工夫,竟然把三招記熟。
左少白心中暗自震駭道:「似她這般才智,強我十倍,如有明師指點,不難入登峰造極之流。」
那市鎮距江畔,不過四五里路,兩人一路研說武功,不覺已然入鎮。這時,大約申末時分,街道上行人不多,兩側的店面,看上去卻十分整齊,顯然這座小鎮,十分繁榮。
韓蓬兒輕車熟路,帶著左少白直奔杏花居。這座酒館,生意很好,三開間的大店面,兩進院子,上有七成酒客。
韓蓮兒行蹤過處,只引得滿座酒客,一個個兩眼發直,盯住她看。左少白偷眼瞧去,只見她行若無事,對那投注過來的目光,似是毫未放在心上,大步而行,帶著左少白闖入了二進院裡一座廂房中。
這等小鎮上的酒店,人手不多,招待難周,兩人進入房中之後,才有一個酒保跟了進來。那酒保是認識韓蓮兒的,嬉皮笑臉的說道:「啊呀!大姑娘,快十天沒有看到你了……」
韓蓮兒接道:「不要嚕嗦啦,我爺爺來過沒有?」
那酒保道:「來過了,韓大叔丟下了話,要你在這兒等他一會,他就要回來。」說話時,兩隻眼死命盯在姑娘身上瞧,一付貪食飢餓的可憐像。
韓蓮兒一皺眉頭,道:「去給我們拿兩斤黃酒來!」
酒保無話找話的問道:「大姑娘一個人要吃兩斤麼?」
韓蓮兒道:「你眼睛瞎了麼?再瞧瞧是幾個八」
那酒保目光一轉,看到了英挺秀偉的左少白,笑道:「大姑娘有了人啦!」
左少白頓覺一股怒火,由心底衝了上來,一按桌面,身子陡然飛了過來,怒聲喝道: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呼的一掌,拍了過去。
他急怒之間,忘去了自己已然是身負絕學的武林高手,隨手一掌拍去,內勁山湧而出,但聞那酒保「媽呀」一聲大叫,全身飛了起來,向外摔去。
左少白怔了一怔,一頓足,疾飛而起,懸空一把,硬把那酒保疾飛的身子抓住。他雖然及時搶救,但那酒保,已然是口鼻間湧出血來,奄奄一息,形將氣絕。
左少白大步入室,提聚真氣,右手在那酒保身上推拿起來。韓蓮兒圓睜著一雙妙目,望著左少白出神。
大約過有一盞熱茶工夫,那酒保才緩過一口氣來,睜開雙目,挺起身子,望了左少白一眼,突然拜倒在地,道:「公子爺,你大人不見小人的怪,饒了我這一條狗命。」
左少白長吁一口氣,道:「以後不可隨便欺侮婦道人家。」
那酒保連連應道:「小的記下了。」忍著傷疼,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韓蓮兒見那酒保去後,震動的心情,才逐漸的平復下來,說道:「你的武功很好。」
左少白道:「在下一時急怒,失手傷人,姑娘不要見責。」
韓蓮兒眨動了兩下又回又大的眼睛,道:「我求你一件事好麼?」
她的眼神充滿著一股媚力,撩人春情,只瞧得左少白垂下頭去,道:「姑娘乃在下救命恩人,只要在下力所能及之事,自無不答應的道理。」
韓蓮兒突然格格一笑,嬌聲說道:「左近數村的人個個都稱讚我美貌如花,凡我行蹤所經之處,無人不瞪著眼睛瞧我,你看我究竟是不是當真的很美?」
左少白呆了一呆,道:「這個,這個……」他這個了半天,這個不出所以然來。
韓蓮兒抿著嘴一笑,道:「說說看嘛,怎麼吞吞吐吐的?」
左少白道:「姑娘如若一定要在下評論,說錯了但望姑娘勿怪。」
韓蓮兒道:「不要緊,儘管說吧!」
左少白道:「如說人人稱讚姑娘美麗,倒不如說你妖媚來得恰當些。唉!這難怪姑娘……」忽聽一陣步履聲傳了過來,韓老兒大步走入室中。
左少白起身說:「老伯伯請坐。」
林老兒笑道:「老夫適才遇上幾位故友,被他們拖去吃了幾杯,有勞你久等了。」
左少白道:「老伯言重了。」
說話之間,一個酒保,捧了酒菜進來,此人一進門,兩隻眼睛,就被韓蓮兒的美麗吸住,差一點撞在了桌子上。韓蓮兒忍俊不住,竟然「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左少白暗暗歎息一聲,忖道:「她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但看上去卻如十六七歲的人,布衣荊裙,已無法掩遮住她天生的妖媚,再加上她這般輕浮的性格……」
忽聽那韓老兒道:「老弟,來!咱們乾一杯。」
左少白在無憂谷中,常陪乾坤一劍姬侗喝酒,酒量大了不少,舉起杯子,一飲而進。韓蓮兒伸手挽起酒壺,笑道:「左相公,我也敬你一杯。」替他斟滿酒杯。
左少白望著韓老兒,手中端起酒杯,心中卻不知如何是好,是否該喝下這杯酒去。
韓老兒笑道:「老弟乾杯吧!這丫頭從小看我喝酒,竟然也養了酒量,一斤半斤酒醉她不了。」左少白舉杯飲乾。酒過三巡,韓蓮兒更見嬌艷,如花盛放,媚態醉人。
左少白突然覺著,自己也該早些走了,緩緩站了起來,一揖到地,說道:「老伯伯和韓姑娘相救之恩,在下感激不盡,此情銘心,沒齒不忘,但在下尚有急事要辦,不能久留,就此別過……」轉身行了兩步,突聞韓蓮兒嬌聲叫道:「左相公不要走!」
左少白回過身來,道:「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韓蓮兒笑道:「前天有一位算命先生。替我推算命運,說我不會一生打漁,有一天我將會揚名天下……」
左少白接道:「姑娘喝醉了……」轉身對韓老兒道:「老伯伯,姑娘大了,你也該多多管教她些。」
只聽鼾聲傳來,原來那韓老兒,已經力不勝酒,伏案睡去。
韓蓮兒道:「左相公,你如肯帶我走,爺爺定然不會拒絕……」
左少白吃了一驚,接道:「在下日後有暇,再來拜望兩位。」縱起一躍,急急而去。
但聞韓蓮兒嬌媚的聲音,傳了過來,道:「左相公,那算命先生說的,三個月後,我就不會再打漁了。」
左少白不再多說,奔出酒樓,放步行去,一口氣奔出十幾里路,才放慢腳步。他雖是初入江湖,但卻有著八年流浪的生活經驗,又聽得姬侗講說過江湖上諸般情形,是以心中並無慌亂之感,只是愁懷惘惘,深覺對不住韓氏祖孫。
太陽將要沉入西山,晚霞燦爛,映照著大道,左少白回顧來路,腦際間卻浮現出韓蓮兒那妖媚早熟的倩影,只覺她有著特殊的一股氣質,充滿誘惑,可愛到極處,但也可怕可厭到極處!
他呆呆的站著,直到晚霞消去,暮色蒼茫,才轉身上道。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拋去了惘惘的愁懷,潛伏在心中的仇根,沸騰起胸中的熱血。
他摸摸腰間的佩刀,背上的長劍,暗自警惕道:「左少白啊!左少白,你身負父母的沉冤,白鶴門上百條人命的大仇!這是何等沉重的責任,何等艱苦的前途,天下的武林人物,大半都是你的仇人,你必得保持著冷靜和鎮定,去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豈可為那韓蓮兒分去心神?」
幼年的流亡生涯,使他磨練出堅毅的性格,提得起,放得下,也使他磨出了早熟的智慧,十八九歲的人競能保持不該有的冷靜。
他迅快的決定了自己的行蹤,該先回岳陽故居白鶴堡,憑弔一下故居殘垣斷壁,也許那荒涼的故居中,能喚起一些模糊的記憶,然後到榆樹彎去,找那位劉瞎子,去討回父親托寄的遺物。
他決定了行程,使憂悶的心情,為之一暢,放開大步,向前行去。夜暮的宮道上,不見行人,寒風飄起了他的衣袂。他已然習慣了孤獨,冷清的夜行,並沒有引起他淒涼的感覺。
突然間,聽到了一陣沉重的呼吸之聲,傳入了耳際。那聲音似是個患染了重病的人,又不願就此死去,掙扎著吐出胸中的憂悶之氣。這沉重的呼吸之聲,引起了他的好奇,不自覺的尋了過去。
繞過一片荒涼的雜林,是一片平闊的草地,朗朗的星光下,只見兩個黑衣人,正在作生死的搏鬥,每人都不停的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左少白一皺眉頭,暗道:「這兩人不知有什麼深仇大恨,這靜夜中,約在荒涼的郊野,作生死之搏。」
忖思之間,緩步走了過去。仔細看去,只見兩人都是二十三四的年輕人,一對判官筆,和一隻長劍落在兩人丈餘之外,顯然兩人先經過一番兵刃相搏之後,無法分出勝敗,才相約內功硬拚。
但見兩人盤弓坐馬,四掌相觸,各以內力,攻向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