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少白緩緩坐了起來,下了木榻,直對那老人行去。
那老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小娃兒,可要喝點酒嗎?」
左少白道:「酒倒不喝,但晚輩口渴難耐。」
那老人道:「這茅屋後有三口水井,但井中的水,卻是不大相同……」
他臉上突然泛起一種難喻的奇異神情,望著左少白說道:「小娃兒,我希望你選一條安全的路。」
左少白聽得茫然不解,道:「老前輩,選什麼安全的路?我有些聽不明白。」
白髯老人道:「唉!這不能怪你,只怪老夫沒有說清楚,那茅屋後面有三口小井,中間的一口,是普通的水,與人無害,最是安全。」
左少白好奇之心大動,問道:「那兩邊水井中的,異於常水嗎?」
老人臉上泛升起一層憂慮,進:「不錯,兩邊的水井,都非普通的水,一口水井中有著劇毒,吃下去在一盞熱荼工夫之內,劇毒即時發作,七竅流血而死。」
左少白道:「兩口井中,都有劇毒?」
那老人沉吟了良久,才道:「只有一口,另一口井中,乃是極為難得的石乳,吃下去對身體有著很大的幫助,唉!孩子,我瞧你還是吃中間那口井吧!陪老夫在這無憂谷中,安度餘下的歲月。」
左少白搖搖頭,道:「不!我要出去,爹、娘告訴我渡過『生死橋』,我沒有使爹失望,但我卻無法忘去爹、娘被殺的仇恨,我親眼看到了爹、娘的慘死,還有大哥、妹姊,他們都死了!白鶴門和左家,也許只有我一個活人了,我要為爹、娘報仇,查明事情的真象……」
那老人輕輕拂一下白髯,接道:「在這無憂谷中,已和世間一切隔絕,仇恨、恩怨,都已不復存在,孩子,你爹、娘就算不死在那些追殺他的武林人物手中,也不能永生不死啊!
哈哈,百年人生如一夢,你又何苦定要報仇呢?」
左少白呆呆的望著那老人,雙目暴射出強烈的怒火,但卻沉吟不語。
那老人舉手喝乾了杯中之酒,又滿滿斟上一杯,笑道:「你這般瞧著我幹什麼?哈哈,你的眼睛中凶光閃閃,對老夫好像很不滿意呢?」
左少白道:「晚輩心中有幾句話,說出來,只怕開罪了老前輩。」
那老人笑道:「數十年來,老夫想讓人家罵一句,而不可得,不要緊,你說吧!」
左少白道:「老前輩今年貴庚?」
這一問大出那老人意外,咕嘟一聲喝乾了杯酒,笑道:「小娃兒,你問老夫幾歲了是嗎?」
左少白道:「是啊!我瞧你總該有六七十歲了吧!」
那老人呵呵大笑一陣,道:「偏偏沒有讓你猜對,小娃兒,你先說說你幾歲了?」
左少白道:「晚輩今年十五歲。」
那老人笑道:「好極、好極,你再活六十五歲,就和老夫一樣的年歲了。」
左少白道:「再活七十五年,七十五加十五,老前輩今年九十歲了?」
老人笑道:「是啊!如若老夫不出這無憂谷,再活九十歲那也不足為奇。」
左少白道:「老前輩壽比南山,當真是和那山石一般的健朗。」
那老人臉色微微一變,繼而哈哈大笑,道:「好啊!你罵老夫和山石一般的冥頑不靈?」
左少白道:「晚輩倒不是這般用心。」
那老人道:「孺子可教,看將起來,你那罵人的花樣很多,老夫願聞高見。」
左少白只覺嗓中乾燥,說話甚是不便,輕輕咳了兩聲,道:「我先去喝一點水,潤潤嗓子,咱們再談不遲。」大步向門外走去。
只聽那老人喝道:「不行!」
左少白只覺眼前人影一閃,那老人已端著酒杯。攔在身前,笑道:「小娃兒,你如誤服毒水死去,還有何人來罵老夫,我瞧你還是先喝一杯酒,潤潤嗓子,也好借酒壯膽,罵個痛快。」
他言笑之間,神色平和,毫無激動憤怒之情。
左少白接過酒杯,一仰臉喝了下去。
這酒性奇烈。左少白喝下一杯,立時覺得力不勝酒,一股熱流在丹田之中流動臉上也泛現重重紅暈。
白髯老人笑道:「小娃兒,老夫自釀的酒味如何?」
左少白道:「好酒誤人,老前輩安於無憂谷中生活,不和人間往來,與草木同腐,正應當有這好酒相伴。」
那老人點頭晃腦地讚道:「罵得好,痛快淋漓,聽得人過癮之至!」
左少白接道:「你活了九十歲,還想再活九十歲,二九一百八十,可算是人間的高壽了!」
白髯老人點頭笑道:「老夫如若是再注重一些養生之道,活上兩百歲,也不是太難的事。」
左少白酒氣壯膽,說道:「但兩百年之後呢,這青山依然,溪水長流,你的屍骨卻已和凋謝的花草,混入這無憂谷中的泥土之中。」
那老人黯然一歎,忖道:這話不錯,我縱然活上兩百年,也是要死,和這谷中的草木一般,但花謝了,明年春風吹又開,草枯了,來年春到又嫩綠,我如死了呢?
但聞在少白接道:「莫說你只能活上兩百歲了,就算你能活五百歲,和你眼下的九十歲,又有何不同?」
白髯老人被罵得心神激盪,如同酒醉,五指一鬆,酒杯落在地上,打的片片粉碎。
左少白憑仗一股酒意,說話衝動異常,及至那老人手中酒杯落地打碎,才霍然警覺,小小年紀,自己竟然對一個鬚髮皆白的長者無禮,心中大感慚疚,急急說道:「老前輩生氣了嗎?晚輩年幼無知,少不更事,得罪了老前輩,還望老前輩大度優容。」
白髯老人搖頭歎道:「小娃兒,你沒有錯,你罵的很對,老夫深居這無憂谷中,一座『生死橋』橫斷了人間一切往來,是非恩怨,情仇愛惡,似都遠離老夫,唉!其實呢!人間的一切,仍和老夫入谷前一般模樣,仇恨愛惡,無一不同,只不過老夫眼不見,心不煩,但這與事何補?」
他緩緩轉過身子,慢步行去。
左少白望著他的背影,只覺他陡然間老了甚多,步履蹣跚,有如負不動他的身軀,不禁油然生出一陣同情之心,急步追了上去,扶住那老人的左臂。
白髯老人慢慢的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孩子,老夫今宵才覺得當真是老邁了,唉!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老夫能在未死之前,又見到晚一輩英雄人物,死亦無憾了!」
左少白道:「老前輩過獎了,晚輩家門凋謝,孤臣孽子,流落荒山,滿懷怨恨,豈敢當英雄人物!」
白髯老人道:「孩子,你是的,你有英雄情懷,兒女心腸,莽莽神州,陰晦武林,正需要你這等人物,仗三尺青鋒,掃除人間險惡,為武林點燃起一盞明燈。」
左少白惶惶地說道:「老前輩,晚輩才學、武功,俱都平庸無奇……」
老人笑接道:「這不要緊,學不足立世,可以再讀點書,武不能除惡,可以求名師指點,苦心鍛煉。」
左少白道:「名師何處?欲進無門!」
那老人緩緩就竹椅落座,道:「孩子,你可知老夫是誰嗎?」
左少白搖搖頭,道:「恕晚輩年幼,不識老前輩……」
那老人突然一展眉頭,臉上的憂鬱之容,一掃而空,笑道:「你爹爹是白鶴門中的掌門人嗎?」
左少白道:「是的……」那老人接道:「老夫隱隱記得,那白鶴門的掌門人,並非姓左?」
左少白道:「家父從晚輩外祖的手中,接過掌門人之位。」
白髯老人道:「這就是了……」微微一頓,接道:「你可知令尊為什麼要你冒著那千分之一的生機之險,渡過『生死橋』嗎?」
左少白道:「這個晚輩就不太清楚,家父也一直未說明原因,但在晚輩想來,我們全家被人追了八年,當真是天下雖然大,已然沒有我們左家立足之處,不得不冒奇險。越渡生死橋,以避那追蹤不捨的鐵蹄。」
白髯老人笑道:「除此之外呢?」
左少白道:「此外,晚輩就不清楚了。」
白髯老人舉手拂著左少白的頭髮,笑道:「除了逃避那追蹤的鐵蹄之外,還要你來這裡碰碰運氣。」
左少白訝然說道:「要晚輩碰碰運氣?」
白髯老人笑道:「不錯,要你來碰碰運氣,孩子,千百年前,已有了這座石橋,但它卻是一直默默無聞,老夫不敢掠人之美,說這座『生死橋』,因老夫和一位故友,而名聲大噪,但這座石橋,確因老夫和那位朋友的越渡,其名更盛。」
左少白道:「晚輩還是有些不太明白?」
白髯老人輕輕歎息一聲,道:「這座生死橋,不知被何人發現,百年前才傳說在江湖之上,那時,這座『生死橋』名叫『死橋』,意思是說,凡是踏上了這座橋,就別想活了!
左少白道:「原來如此!」
白髯老人接道:「江湖道上,最是複雜不過,因為這座『死橋』秉天地造化之功,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氣漩,再加地底暗流,在這條深不可測的山谷中,破土而出,和曲轉的山勢阻擋,使谷中激流,也形成一種漩流,年深日久,形成了一種奇怪的『迴旋風』,蓄蘊了強大的自然威力,這等天地造化功能,勢道之強,不論何等高強武功的人,也是難以抗拒,自從此橋傳於江湖之後,引起無數武林人物的好奇,三五結伴,強渡石橋,但大都被那『迴旋風』吹入絕谷激流之中,無一生還,這『死橋』之名,由是而得。」
左少白道:「那為什麼它又改作『生死橋』了呢?」
白髯老人眉宇間,突然飛揚起一片歡愉之色,道:「這就和老夫有關了。」
左少白訝然道:「和老前輩有關?」
白髯老人笑道:「那是數十年前的往事,這座石橋已然埋葬了無數高手的性命,不知是何人無中生有,傳說這死橋之內,藏著無數的珠寶,和前輩武林高人的遺物,那人當時捏造此事,並非是一時衝動好奇,實是一頂極大的陰謀。」
左少白奇道:「什麼陰謀?」
白髯老人道:「試想這座『死橋』從未有人越渡,此中縱然果有寶藏和前輩高人的遺物,也是無人知道。」
左少白道:「老前輩說的不錯。」
白髯老人輕拂頷下長髯,笑道:「可笑的是這等無中生有之事,竟然在江湖之上,大為傳播,整個的武林道上,傳誦著『死橋』藏寶一事,唉!使這絕谷之中,多增無數冤魂,可笑的是老夫竟也為傳言所惑,動了試渡『死橋』之心。」
左少白道:「老前輩可是也想越渡,找尋寶藏麼?」
白髯老人道:「這倒不是,自從傳出『死橋』後藏有武林前輩遺物之後,沉入那絕谷的武林人物,愈來愈多,老夫動了惻隱之心,希望能越過『死橋』一探究竟……」
他輕輕咳了一聲,凝目沉思,似在回憶往事一般,良久之後,才緩緩接道:「老夫要越渡『死橋』一事,很快傳揚在江湖之上,很多武林人物,都趕來瞧老夫越渡這『死橋』一事。」
「那日老夫是中午到達,但已站滿了來看熱鬧的武林人物,每人都用著十分奇異的目光,瞧著老夫,至今叫老夫想來,還無法分辨出那些人的目光,究是對老夫激勵,或是感德。」
那白髯老人,對昔年的往事,似是充滿興趣,接道:「就在老夫要登上橋的一剎那間,人群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人,要陪著老夫,越渡那座『死橋』……」
左少白道:「那位老前輩,可渡過了『生死橋』嗎?」
白髯老人道:「渡過了,他和老夫一般的平安而過,現亦安居這無憂谷中。」
左少白道:「啊!原來這裡並非只住你一人,有那位老前輩相伴,你也可以解除不少寂寞了。」
白髯老人道:「我們很少往來……」微微一頓,接道:「那日我們越渡那『死橋』正好是趕上了千年難過的一次機會,那『迴旋風』力,不知受了什麼變化影響,大為減弱,老夫憑藉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功,一口氣渡了過來,雖然幸而未落深谷,但已累的筋疲力盡,今生一世,再也無膽子登上『死橋』了……」
左少白暗暗忖道:「我還道他們要逃世避俗,住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不願出去,哪知卻是不敢再踏上那『生死橋』了。」
只聽那白髯老人接道:「老夫越渡過死橋之後,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輕鬆,竟是難於自製的,仰天長嘯,大概那些來看熱鬧的武林中朋友,已經聽到了老夫的嘯聲,想這座『死橋』還有一分生機,所以把它改名叫作『生死橋』了……」
他微微一頓,接道:「這不過是老夫的揣測之言,對與不對,那就難說了。」
左少白道:「老前輩說的不錯,那座橋卻已易名叫作『生死橋』了。」
白髯老人望了左少白一眼,道:「孩子,這座『生死橋』後,就是這一片空闊小地,老夫來時帶了一些種子,你剛才看到的五穀、蔬菜,都是老夫親手播種,當老夫初入此地之時,確賣很喜歡這塊安靜的樂土,世外的桃源,在這裡沒有仇殺、恩怨,和那些一生一世都糾結不清的男女情愛。」
他忽然住口不言,閉上雙目,似是異常睏倦,無力再接著說下去。
左少白卻接口問道:「老前輩,你在此地一住數十年,一直就沒有動過離開此地的念頭?」
白髯老人長長吁一口氣,陡然睜開雙目,望了左少白一眼,又緩緩閉上,道:「想過了,也許是這無憂谷中,太過逍遙自在,已使老夫消失去昔年那越渡『死橋』的豪氣了。」
左少白道:「唉!老前輩沒有把握,還是不要冒險的好。」
那白髯老人歎道:「何止是沒有把握,而且完全無望,老夫確知本身功力,難和那大自然的威力抗拒,再想渡過這『生死橋』,無疑如癡人說夢了,連百分之一的生機也是沒有了。」
左少白道:「你不是越渡過來了麼?為什麼就不能再回去?」
白髯老人道:「老夫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那日我渡這『生死橋』時,剛好趕上那『迴旋鳳』受了天然影響,威力最小的時候,老夫才平安而過,唉!如果那風力和平時一般,老夫早已被捲入那千丈深壑,哪裡還能坐在這裡和你講話?」
左少白道:「此後,你就準備老死此山,永不出去了嗎?」
白髯老人道:「看來是只好如此了,老夫不能在百分之百的死路上,去找尋生機……」
微微一頓,道:「孩子,你是怎麼走過來的?」
左少白道:「我就是像平常走路一樣的走了過來。」
白髯老人急道:「可遇上什麼阻力麼……」他生恐左少白聽不明白,立時接道:「我是說那橋上,有沒有什麼風啦一類的自然阻擋力量?」
左少白道:「自然有了,但我心中悲痛父母慘死之情,根本就未想到越渡那『生死橋』的事情,很自然的走了過來。」
白髯老人點頭應道:「可是那阻擋的力量很小嗎?飄起你的衣袂沒有?」
左少日道:「有,但我卻不理它,仍然是一直走過來。
白髯老人似是突然間,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不發一語。
左少白隨手取過一個杯子,出室而去。
那老人轉目望了左少白一眼,道:「小娃兒,你要到哪裡去?」
左少白道:「我要去喝水。」
那老人道:「喝中間那口井吧!那泉水雖然不能幫助人,但它卻對人無害。」
左少白道:「我要從兩邊的井中,打起一杯水來喝。」
白髯老人道:「為什麼?倔強的孩子!」
左少白道:「你不是說那邊兩口井水,有一口是萬年石乳麼?吃了可以延年益壽,強壯身體……」
白髯老人接道:「可是,你別忘了另一口井是烈性很大的毒藥啊!吃下去,很快的就會死掉!」
左少白道:「我要冒險碰碰運氣。」
白髯老人睜大了雙目,道:「為什麼?」
左少白突然流下淚來,說道:「我父母、兄長、姊姊,都已慘死,為人子者,不能替他們報仇雪恨,洗清沉冤,活在世上,也無顏見人。如是晚輩取得那井中毒水,飲入腹中死去,也可追隨父兄於九泉之下,死而何憾?」
白髯老人笑道:「你要是飲到那萬年石乳,身體越發強壯,豈不是更要活得久些?」
左少白道:「老前輩不是告訴過晚輩,一共只有三口井麼?」
白髯老人道:「是啊!怎麼樣?」
左少白道:「中間那一口,乃普通的井水,不用管它了,兩側兩口井中,一口是萬年石乳,一口是天然的毒汁,我如萬一取得萬年石乳,難道就不會再取一次麼?」
那老人呆了一呆,道:「小娃兒,你好像死志十分堅決?」
左少白道:「活著受一生痛苦、熬煎,豈不是生不如死麼?」
白髯老人道:「你不用慌,這等死的事,容易得很,在你未死之前,老夫要勸你一句,還是不死的好,既然有心要死,為什麼要冒險越渡這『生死橋』呢?」
左少白道:「我不願老父母失望,姊姊傷心,所以才越渡了這『生死橋』。」
白髯老人道:「你這娃兒;少不更事,不要談了,難道你那爹爹也像你一般糊塗麼?」
左少自傲然說道:「白鶴門在我爹爹苦心經營之下,巍巍然和當世九大門派並立江湖,如非大智大勇的人,豈能辦到?我爹爹尤強過我那外祖幾分,他哪裡糊塗了?」
白髯老人道:「世間到處有青山,埋骨何需『生死橋』?他如不是糊塗,為什麼要你萬里奔走,越渡這『生死橋』來尋死?」
左少白道:「如是我們全家盡都渡過了『生死橋』父子團聚,那我自是不用死了。」
白髯老人道:「這麼說來,你那爹爹是越發的糊塗了!」
左少白訝然道:「我說的哪裡不對了?」
白髯老人道:「難道你那爹爹不知道這『生死橋』生機茫茫,千不餘一,縱然是後無追兵,要你們從容而渡,也是難以舉家平安而過。你那爹爹,如不是糊塗之人,計不出此。」
左少白怔了一怔,道:「老前輩說的不錯。」
白髯老人道:「以老夫的看法,你那爹爹讓你冒萬死一生之險,渡過這『生死橋』來,只怕是別有用心?」
左少白沉吟了良久,道:「也許我爹爹也和老前輩一般,受那江湖傳言所騙了?」
白髯老人道:「何以見得?」
左少白道:「爹爹生前,再三的告囑於我,說我們左家一門,只有我的資質最好,把那洗雪沉冤的千斤擔子,放在我的肩上。一家人,都對我愛護備至,八年來,他們拒擋追兵,身經數百戰,從父親到姊姊,個個都負傷纍纍……」
那白髯老人上下打量了左少白一陣,接道:「果然不錯,骨格清奇,氣宇不凡,算得上上之選。」
左少白接了下去,道:「只有我,沒有受過一次傷,在父母、兄姊捨命苦拼,血汗的護衛之下長大。」
白髯老人點頭,說道:「他們的眼光不錯,算是把你看對了。」
左少白長長歎息一聲,道:「爹爹說我福緣深厚……」
白髯老人接道:「不錯啊!老夫瞧你這小子,福緣也是不淺!」
左少白道:「老前輩取笑了。」
白髯老人接道:「老夫說的是句句真實,一字不錯。」
左少白微微一怔,但瞬即又失望的接了下去,道:「大約我爹爹和老前輩一般的受了武林中傳說欺騙,說道『生死橋』後,有什麼武林前輩遺物,才一心想越渡『生死橋』……」
白髯老人突然哈哈大笑,道:「這話就不對了,受騙的!是老夫,至於你那爹爹麼,並未受騙,你也是沒有被騙。」
左少白歎道:「爹爹對我寄望深厚,把洗雪我們左家沉冤一事。付託於我,但卻又不肯傳我武功,只傳我坐息固元之法。」
白髯老人笑道:「好極!好極!可以使老夫省去了不少的麻煩。」
左少白雙目凝注在老人臉上,瞧了一陣,接道:「但這『生死橋』後,只不過是數百丈方圓一塊盆地,哪裡有什麼武林前輩遺物?」
白髯老人搖手接道:「縱然是有,對你也是毫無用處。」
左少白接道:「父母寄望愈深,我心頭的怨恨也愈大,生既不能為父母昭雪沉冤,那倒不如追隨父母於九泉之下,也好盡孝膝前。」
白髯老人厲聲喝道:「誰說你不能!」
聲音如巨雷轟發,字字鑽入了左少白的耳中,只聽得左少白心神大震,呆呆望著那老人出神。
白髯老人臉色肅穆,兩道森冷的眼神,有如利劍一般,直似要看穿左少白的心腑,聲音冷漠,緩緩說道:「追殺你們一家的人,都是些什麼人物?」
左少白道:「九大門派之外,還有四門、三會、兩大幫。」
白髯老人道:「你可知老夫是誰嗎?」
左少白搖搖頭,道:「晚輩不知。」
白髯老人道:「老夫姓姬單名一個侗字,可聽你那故去的爹爹說過嗎?」
左少白搖搖頭說道:「沒有聽過。」
姬侗一皺眉頭,道:「『乾坤一劍』之名,就是老夫的綽號,你總該聽過了吧!」
左少白搖頭說道:「恕晚輩孤陋寡聞。」
乾坤一劍姬侗突然放聲大笑,道:「老夫已然絕跡江湖數十年,那時令尊只怕還未出道,你自然不會知道了。」
左少白道:「爹爹見聞廣博,近百年的武林中事,無不瞭如指掌。」
姬侗道:「那他單單不知道老夫的名號?」
左少白道:「爹爹定然知道,只是他從未告訴過晚輩江湖中事。」
姬侗道:「那你又如何知道武林中九大門派之外還有四門、三會、兩大幫?」
左少白道:「這四門、三會、兩大幫的名稱,還是晚輩無意中聽到。」
姬侗點點頭,道:「想是令尊不願讓你盡知武林中事,你如遇不上老夫;那就只好作一個安份守己的農人。」
左少白道:「這個,晚輩就不知道了。
姬侗道:「老夫昔年在江湖上走動之時,風聞白鶴門聲譽甚好,為什麼竟然惹起了武林中全面圍抄?」
左少白道:「家父英勇異常,如不是這些門派高手聯合,豈能把白鶴門一夜擊潰!」
姬侗兩目中神光一閃,道:「怎麼?他們是聯手偷襲的嗎?」
左少白道:「當時情景,因晚輩年紀幼小,已然不復記憶了,只覺深夜火起,殺聲震天,家母用一條汗巾把晚輩捆在背上逃命。」
姬侗道:「那你怎知是四門、三會、兩大幫和九大門派聯手攻襲?」
左少白道:「事後晚輩從父母、兄姊的口中聽得,那夜圍攻白鶴門的人,包羅了當代武林中一時精英,白鶴門三十六弟子,男女眷口數百人,一夜間都被殺殆盡,只逃出家父母,我和大哥、姊姊五人……」
一陣傷感,兩行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接道:「可是逃亡八年,惡戰數百場,仍然逃不了死亡之運,白鶴門數百人,只餘下我一個沒用的孩子了!」
姬侗也不禁黯然一歎,道:「死者已矣!你應該替他們報仇。」
左少白道:「可是我心餘力絀……」
姬侗搖手攔阻了左少白再說下去,冷冷地說道:「九大門派、四門、三會、兩大幫,幾乎包羅了當今武林中所有的人,如若不是令尊做出了天人共憤,大逆不道的事,豈能天下武林人物盡不相容你們白鶴門?」
左少白輕輕歎息一聲,道:「晚輩對此,亦甚懷疑,也曾問過家父……」
姬侗道:「令尊怎麼說?」
左少白道:「家父告訴我九大門派、四門、三會、兩大幫盡出精英人物,一夜間毀了白鶴門數十年辛辛苦苦建立起的基業,不容他有查究真像的時間,也不容他分辯的餘地,那時,晚輩的年齡太過幼小,不解人事,雖是連經險難,但均在茫然迷惘中度過,八年逃亡,行路百萬里風吹雨打,顛沛流離,晚輩就在逃亡中長大……」
姬侗臉上微現怒意,冷肅的接道:「九大門派、四門、三會和兩大幫,盡起精銳高手,合力夜襲,事前又未示警,當場又不給辯白機會,果真如此,那就是他們大大的不對了!」
左少白接道:「晚輩亦從姊姊中口得知,此事確是如此,但晚輩仍是有些不信,但現在我卻相信姊姊的話了。」
姬侗奇道:「為什麼?」
左少白道:「我看到他們慘殺家父母和大哥、姊姊的情形,那是一擁而上群圍相攻,使晚輩想到白鶴門被襲之事,定是無數的高手,合手而攻,家父縱要解說,也是沒有機會了!」
姬侗捋髯沉吟了一陣,說道:「孩子,如是你有能為父母報仇,重建白鶴門時,你要如何?
左少白道:「如是真有那樣一天,晚輩當先行查明真象。武林中門派紛上,別人何以單找上了我們白鶴門中,天下無數的人,為什麼別人要追殺家父?」
姬侗點頭說道:「不錯,正當如此才對,如是查出了錯在令尊呢?」
左少白道:「那晚輩就自刎而死,以謝不孝之罪,白鶴一門也將永絕於武林之中。」
姬侗道:「如若令尊無錯呢?」
左少白道:「晚輩將查明真象,找出罪魁禍首,血債血還,祭告於亡父靈前,再重振白鶴門的雄風。」
姬侗道:「父仇不共戴天,你卻能明辨是非,先求真象,只要懲罪魁禍首,不願遷怒他人,孩子,只憑你這幾句話,就有望報仇了!」
左少白茫然說道:「恕晚輩不解老前輩言中之意?」
姬侗道:「此事最是簡單不過,你找一個武功高強之人,求他為師,學得絕世武功,豈不就可以完你心願了嗎?」
左少白道:「良師難求,何況在這片絕境之中。晚輩糊糊塗塗的走過了生死橋,未曾跌入絕壑,但人生之中,決難有兩次死裡逃生的幸運,老前輩還是讓我死去的好。」
姬侗道:「誰說良師難求了,但那人如是不肯收你,就遠在天際,無處可覓,如是願意收你,就近在眼的。」
左少白兩目圓睜,仔細打量了姬侗兩眼,道:「那人敢情就是老前輩嗎?」
姬侗哈哈大笑,道:「怎麼樣,可是覺著老夫不配收你作徒弟嗎?」
左少白道:「老前輩武功誠然不弱,但如想對抗天下武林,只怕……只怕……」
姬侗道:「只怕什麼?你如不信,何妨一試?」
左少白略一沉吟,道:「晚輩極願拜在老前輩的門下。」起身跪倒,大禮叩見。
姬侗雙手亂搖,道:「慢來,慢來,我還未答應你。」
左少白黯然泣道:「還來老前輩成全晚輩。」
姬侗道:「此事咱們慢慢再談。來!先陪老夫喝幾杯酒。」
左少白道:「晚輩力不勝酒,只怕難以引起老前輩的酒興。」
姬侗笑道:「一醉解千愁,你不會喝酒,難道也不會醉嗎?」
左少白道:「恭敬不如從命,弟子當盡力奉陪,不醉不休。」
姬侗道:「在我未答應收你之前,咱們還是忘年之交,你用不著對我執弟子禮,免得喝的不痛快。」伸手拉起了左少白,對面而坐,倒了兩大杯酒,接道:「咱們先吃一杯。」
左少白捧起酒杯,已覺酒氣撲鼻,當下一閉住呼吸,一口吞了下去。
這酒性強烈異常,左少白吃了一杯,立覺腹中熱氣滾動,滿口辛辣。
姬侗又替左少白倒了一杯,笑道:「小娃兒,這酒的味道如何?」
左少白端起酒杯,道:「酒味很好!很好!」一仰臉,又乾了一杯。
兩杯烈酒下肚,左少白臉巳變成了血紅之色,五腑翻騰,天旋地轉,已然看不清對面的姬侗了。
姬侗哈哈大笑道:「小娃兒,怎麼樣了,還能喝嗎?」又替左少白到了一杯。
左少白已然語焉不清,喃喃地說道:「能喝……能喝……」
他口中連稱能喝,腦袋一垂,卻已醉得人事不省。
姬侗見他醉倒,哈哈一笑,擲杯而起,忽在屋中踱起步來。
原來他本是一個熱心世務,為善最樂的人,當初甘冒奇險越渡『死橋』,便是起於惻隱之心,左少白孤苦零仃,身世堪憐,他豈能無動於衷?何況他一見到左少白,就感到投緣,有一股說不了的喜愛。
他走來走去,不時朝左少白望上一眼,神色之間,似有極大難題無法決定,踱了許久,倏地右拳一擊左掌,道:「就這麼辦,且看他的運氣如何?」奔到屋外,汲來一瓶萬年石乳,灌給左少白喝下,
這萬年石乳是稀世之寶,妙用無窮,一會工夫,左少白酒意全消,抬起頭來,揉了揉眼睛,道:「老前輩,還喝嗎?」
姬侗哈哈大笑,伸出手掌,撫摩著左少白的頭髮,道:「喝,喝,不過你先聽我講話。」頓了一頓,接道:「孩子,你可知道,何以老夫不肯收你作弟子?
左少白臉色一黯,道:「必是晚輩過於魯鈍,不堪造就,老前輩看不上眼。」
姬侗連連搖頭,笑道:「完全不對,像你這等資質,也算得上上之選,難遇之才。」
左少白愁眉苦臉,道:「莫非晚輩的酒量太淺,不合老前輩的味口?」
姬侗呵呵大笑道:「孩子話,越說越不對了。」倏地面容一整,道:「孩子,投師習藝,目的安在?」
左少白怔了一怔,道:「拜師學藝的目的人各不同,說到晚輩自己……」他歎了一口氣,接道:「晚輩要為父母昭雪沉冤,為死去的家人報仇雪恨,那……全是一己之私,並非為了行俠仗義,濟世救人。」
姬侗搖手笑道:「雖是一己之私,卻屬人子之道,全忠全孝也是行快仗義,老夫豈有不收你為徒之理?」
左少白惑然道:「晚輩愈聽愈糊塗了!」
姬侗笑道:「諒你參詳不透。」他語音一頓,拂髯一笑,接道:「實對你講,老夫當年以『王道九劍』馳騁江湖,會過黑白兩道無數高手,生平從未遭過敗績。」
左少白暗暗想道:「是啊!想那『乾坤一劍』的外號是何等崇高,若是遭到了敗績,只怕受之有愧哩!」
但聽姬侗笑道:「老夫雖然戰無不勝,劍下卻從未傷過一人,結果贏得『王者之劍』這許多美稱。」
左少白心頭暗暗激動,紅著臉道:「倘若老前輩成全了弟子,弟子藝成之後,只誅元兇首惡,絕不沾污王劍的美譽。」
姬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話是不錯,怕只怕連元兇首惡也誅不了,你豈非空拜老夫為師,白練十載武藝。」
左少白大惑不解,道:「弟子愚蠢……」
姬侗佯怒道:「你是誰的弟子?」微微一笑道:「孩子,老夫雖是不收你為徒,卻能指點你一條明路,只是此事太難,還得看你的運氣。」
左少白道:「老前輩成全之德,晚輩感激不盡!」
姬侗乾了一杯,笑道:「那也不必。」沉吟半晌,忽然問道:「老夫曾經對你講過,這無憂谷內另外住有一人,你知他叫什麼?」
左少白搖頭道:「老前輩未曾提到,晚輩如何知曉?」
姬侗道:「他姓向名敖,人稱『寰宇一刀』!」
左少白念道:「乾坤一劍,寰宇一刀,聽這外號,倒是與老前輩並駕齊驅的人物。」
姬侗道:「本來是麼,當年也有人稱咱們為南北二聖的,只是咱們都自愧碌碌,不敢當聖人之名。」
在少白越聽越覺有趣,不覺一掃愁容,道:「先父也是使刀的好手,那位向老前輩博得『寰宇一刀』之名,刀法上定有蓋世無雙的成就。」
姬侗道:「那還用講,老夫一劍是假,他那一刀卻是名副其實,千真萬確。」
左少白訝然道:「晚輩又不懂啦。」
姬侗笑道:「你都懂了,還用老夫破費唇舌麼?」想了一想,道:「時光尚早,你還是喝點酒,醉了老夫再將你弄醒。」
左少白急忙捧起酒杯,咕嚕吞了一口,姬侗大為滿意。笑道:「老夫空負一劍之名,其實劍法共有九招,向老怪說一不二,一套刀法當真就只一招。」
左少白見他言下大有憾意,不禁暗暗好笑,忖道:「這位老人家,一劍、一刀,『一』字,豈是這般解釋的。」
轉念下,笑吟吟地道:「那位向老前輩的刀法既只一招,定然是可以反覆施展了。」
姬侗雙目圓瞪,道:「反覆施展,你是說有幾個敵手?」
左少白道:「倘若對手只有一人,武功卻甚為高強呢?
姬侗道:「一刀足夠,他那刀不出則已,出必傷人,傷必制命,因而蒙上了『霸道一刀』、『斷命之刀』的惡名,其實向老怪雖然不好講話,為人卻也不壞。」
左少白喃喃念道:「王道九劍,霸道一刀,王者之劍,斷命之刀……」不覺悠然神往,隨口問道:「倘若王者之劍遇上斷命之刀,那結果該是如何?
姬侗聞言一怔,默然良久,倏地呵呵大笑,道:「老夫不敢冒那一刀之險,向老怪也不敢拿一世威名作兒戲,咱倆無怨無仇,誰也不願多找麻煩,因而一個走南,一個走北,彼此間避免著碰面。」
左少白恍然大悟,忖道:「難怪他們很少往來,原來是有這一點微妙的關係。
姬侗將酒杯一頓,道:「小娃兒你現在應該知道,老夫所指點的明路了!」
左少白道:「老前輩的意思,晚輩該去拜求那位向老前輩的『寰宇一刀』嗎?」
姬侗點頭道:「縱然天下的武林人物都與你為敵,學了老夫的武功,只要你機警一點,未始不能保全性命,如說要為父母報仇,誅滅元兇首惡,那卻非得求到向老怪的『斷命一刀』不可。」
左少白沉吟良久,道:「晚輩心切家仇,實在希望去拜求那位向老前輩的刀法,但想老前輩與晚輩相識在前,晚輩……」
姬侗將手連搖,道:「不行,不行,你以為向老怪與老夫一樣的好講話麼,別說學了老夫的劍法,縱然未學,向老怪亦未必肯教你。」微微一頓,道:「而且……」
左少白見他欲言又止,只得追問道:「而且什麼?」
姬侗正色道:「你新遭家難,仇怨之心太深,憤怒之火正熾,即使老夫傳你劍法,你也不能練好,難以得其神髓。」
左少白聰明穎悟,知他講的都是實情,當下暗暗尋思道:「這位老前輩慈祥愷悌,既能惠我於前,必能愛我於後,父母的血海冤仇,非同尋常,我先去拜求那位向老前輩的刀法,回頭再求他老人家的劍招。」
心念一決,眼中不禁露出一片既感激,又歉疚之神色,道:「老前輩,晚輩遵從老人家的指點,去求那『寰宇一刀』,不知那位向老前輩住在哪裡,晚輩應該如何求法?」
姬侗哈哈一陣大笑,道:「向老怪住在山陰,那地方亙古不見日光,毒蟲惡獸,遍地皆是,險惡非常,我真怕你走不到地頭。」
左少白將頭一昂,毅然道:「晚輩自七歲開始,隨同父母、兄姊亡命天涯,八年之間,踏遍了世上的窮山惡水,歷盡了人間的驚濤駭浪,再厲害的毒蟲惡獸,晚輩也不放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