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無情既喜且疑的道:「這事晚輩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他的兩眼被毀成那種模樣,縱然扁鵲復生華陀再世,恐怕也難有回天之術。」
周翠玉淡淡一笑道:「老爺子能人之所不能,信不信是你自己的事,等見到司馬公子以後,一切自然明白。」
正說話間,突見一位藍衫老人,緩緩向這邊走來。
紀無情凝目望去,但見這老人滿頭白髮,赤面長鬚,神態莊嚴肅穆,不怒而威,步履沉穩中而又自然飄逸。
在這剎那,紀無情打內心有種莫名的肅然起敬感覺。
周翠玉乍見這老人,也不禁神色一變,急急垂手侍立,幾乎連頭也不敢抬。
赤面長鬚老人行至門前,輕咳了一聲道:「待會兒就要他過去!」
周翠玉躬身應了一聲是。
赤面長鬚老人隨即又緩步而去。
紀無情只覺赤面長鬚老人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但在記憶中卻又實在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此人。
「周姑姑,這人是誰!」
「別問!」周翠玉用近乎命令的口吻道:「快些把儀容好好整理整理!」
紀無情茫然道:「天色快晚了,馬上就要睡覺,還整理的什麼儀容?」
「你就這樣去見老爺子嗎?」
「周姑姑剛才不是說要明天再去見他老人家?」
「可是他老人家已經傳喊你了。」
紀無情這才悟出方才赤面長鬚老人那句「待會兒就要他過去。」是要自己過去。
如此看來,那赤面長鬚老人該是無名老人手下所使用的人了,但周翠玉為何見了他如此恭謹畏懼?
實在令人不解,卻又不敢問,以免再碰釘子。
說來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在外面,大有目空四海之概,在司馬山莊兩度解圍和今日對百花夫人手下大開殺戒,他全然不把那些對手放在眼裡。
但一回到「垂楊草廬」,卻又變得像只小老鼠般,幾乎對這裡的任何人,都要打心底做出畢恭畢敬的態度,對無名老人那就更不必說了。
於是他匆匆盥洗更衣,忙了將近頓飯工夫,才整理完畢。
在周翠玉的帶領下,繞過最後一進草廬的左邊,又到了緊靠山壁的那所獨立跨院。
這裡正是無名老人的住所,在半個多月時間裡,紀無情僅來過兩次。
在門口周翠玉吩咐道:「等著,我先進去為你通報。」
這次很快,紀無情還沒來得及想什麼,周翠玉就已在裡面招呼道:「進來吧!」
無名老人依然坐在堂屋正中的籐編太師椅上。
他身穿織錦繡團花的杏黃長袍,面龐既圓又大,臉上雖白得不見半點血色,卻又膩滑生光,看不出一絲皺紋,頷下則又光禿無須。
紀無情是第三次看到這樣的面孔,每次都有打內心發出的凜然而又肅穆的感覺。
他慌忙上前深施一禮道:「晚輩紀無情拜見老前輩。」
無名老人微一欠身,湛湛目光,凝視著紀無情道:「看你的神色,好像殺氣很重,可是在外面闖過禍來?」
紀無情心頭一震,吶吶的不知該如何問答才好。
無名老人淡然笑道:「老夫明白,你不可能妄殺無辜,不過,現在還不是真正開殺戒的時機,而且將來真正大開殺戒時,對手也不是這樣容易對付。」
紀無情謹問道:「老前輩傳喚晚輩,可是有所訓教?」
「當然不是為了你今天殺人的事。」
無名老人語氣稍歇,接著說道:「老夫第一次召見你時,曾說到府上十年前全家被害,真正元兇並非司馬長風,而是另何其人,這話你還記得嗎?」
紀無情道:「晚輩時刻不敢忘記,今日殺了幾人,也正是為此事所引起。」
無名老人頷首道:「當時你曾向老夫詢問這事有何根據,現在老夫就決定向你揭示真情,而且更要讓你得到一番驚喜。」
紀無情雖然弄不清楚無名老人究竟要拿出什麼證據,更弄不清有什麼值得自己驚喜的事情。
紀無情卻情不自禁拜伏在地道:「老前輩對晚輩的大恩大德,晚輩感激不盡!」
無名老人道:「老夫早已對你說過,當年和令尊曾是知交,而且令尊曾有恩於我,我今天對故人之子施以援手,不過投桃報李而已,如果要你感恩圖報,那反而是見外了。」
這使紀無情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無名老人繼續說道:「你年輕氣盛,待會兒得知真相以後,必定急於找那女人報仇,所以老夫必須警告你不可過於衝動,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可明白老夫的話嗎?」
紀無情低頭答道:「晚輩謹遵訓誡!」
無名老人又道:「好在你不須忍得太久,那女人已到了鄢陵,可能由鄢陵再到司馬山莊,想來你的報仇時機,也為期不遠了。」
紀無情依然拜伏於地道:「那女人武功高不可測,所屬高手又多,不但常玉嵐藍秀等人為她所用,連八大門派也必聽令於她,晚輩一人之力,實不敢預料是否能報得大仇?」
無名老人不動聲色的道:「司馬駿將是你的幫手,他和那女人照樣也有著血海深仇,必要時老夫也不能坐視。」
「可是司馬公子的眼疾?」
「你放心,經過老夫詳細檢查,他的雙目並未全盲,否則他如何能獨行到西北大漠?又如何能與人對敵?經過這半月來的施行手術,老夫已可擔保他必可完全恢復,連疤痕亦可不復存在,如果一切順利,你明天就可與他相見。」
他說著,伸出右手虛空一托,竟然把紀無情的身子,由跪姿托得站立起來。
「翠玉,帶他去見他的家人吧!」
周翠玉隨即低聲道:「紀公子隨我來!」
驟聞無名老人之言,紀無情有如身在夢中。
十年前一家二十四口,全已死在一把無名大火,又到哪裡和家人相會,莫非無名老人能施術使自己進入陰曹地府?
只聽周翠玉又道:「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隨我走!」
紀無情慌忙向無名老人施了一禮,茫然出了跨院,才再急急問道:「周姑姑,這是怎麼回事?」
「老爺子要我帶你和家人見面,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舍下一家二十四口……」
「方纔我已對你說過,老爺子能人之所不能。」
「可是人死不能復活……」
「他們本來沒死,哪裡來的人死復活?」
「真的?」
「別問了,馬上便可見面,見面一切自然明白。」
在這剎那,紀無情全身的熱血,幾乎要沸騰起來,他真的懷疑是身在夢中了。
繞過最得一進草廬的後側,右邊靠山壁處,又是一所跨院。
一進門就看見一位白髮皤皤的老婦人正坐在天井中一棵桂樹下的籐椅上乘涼。
紀無情定了定神,立刻撲倒在那老婦人膝前。
在這剎那,過分的激動,除了熱淚奪眶而出,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那白髮老婦人乍見一個年輕人撲倒膝前,也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開口,紀無情就激動無比的叫道:「娘,孩兒是無情!」
那老婦人呆了一呆,頓時也淚水奪眶而出,俯身抱住紀無情道:「孩子,娘終於看到你了!」
母子恍如身在夢中,相擁喜極而泣。
當紀無情止住哭聲,抬起頭來,身前早已圍了不少人。
只見一個身穿藍色長衫的中年人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叫道:「二弟,你……你真的回來了!」
紀無情再抱那藍衫人道:「大哥,原來你也……」
他本來要說「原來你也在世」,話說到一半,急急又嚥了回去。
藍衫人拉起紀無情道:「二弟,你大嫂也在這裡。」
紀無情定了定神,站在藍衫人身後的,果然是十多年不見的大嫂。
他還沒來得及招呼,紀老夫人便喊道:「心兒,鳳兒,還不快快見過你們二哥!」
紀無情轉頭望去,只見身側正站著一個丰神如玉、翩翩瀟灑的年輕人。
在那俊美少年之旁,另有一個娉婷嫵媚、風姿楚楚的絕色少女。
他呆了一呆,望向紀老夫人道:「娘,這兩位是誰?」
那俊美少年和絕色少女幾乎同聲叫道:「二哥,你真不認識我們了?」
紀無情也隨即叫道:「原來是心弟和鳳妹,你們都已長得這麼大了!」
他方才一時之間無法認出弟妹,說來不足為奇,因為他十年前最後一次離家時,弟弟、妹妹才不過是十歲左右的孩子。
如今已長大成人了,一個出落得如玉樹臨風,一個變成千嬌百媚的大姑娘,乍見之下,哪敢相認。
原來他的父親紀飛虎和母親紀老夫人共有三兒一女。
老倆口在結縭第二年便生下了長子紀無性,十年後生下次子紀無情,再十年後生下三子紀無心。
十年一胎,說起來也真是湊巧。
至於弟兄三人的名字,可能是因為紀飛虎結交方外好友太多,所以替兒子取名,都像佛門弟子的法號。
老倆口生下三子未得一女,巴不得能有一位千金,當真天從人願,在生下紀無心的第二年,便一舉得女。
夫婦二人高興之餘,為愛女取名小鳳。
可惜紀飛虎在紀小鳳五歲時,便不幸去世。
此時紀無情得與一家團聚,其內心的興奮,豈是筆墨所可形容,他細算全家人口,至親骨肉竟然一個不少。
不消說,當年那些陷身火窟的,一定是看家護院和僕婦下人了。
待全家情緒稍稍穩定下來,紀老夫人才望向周翠玉道:「周大妹子,你是從什麼地方把無情帶來的?」
周翠玉道:「老夫人,紀二公子來到這裡已經半個多月了,至於他在外面十年的經過,待會兒讓他自己和你細說吧!」
紀老夫人愣了愣道:「既然來了半月多,怎麼早不通知老身一聲?」
周翠玉歉然笑道:「這是老爺子的安排,其實我早就希望你們全家見面了。」
紀老夫人又顯出激動之情道:「老爺子對我們紀家,實在恩同再造,待會兒老身就向他老人家叩謝去!」
周翠玉道:「現在該你們全家好好談談了,我該走啦!」
紀老夫人一邊起身相送周翠玉,一邊吩咐道:「性兒,把你二弟招呼到我房裡去,咱們大家好好聚聚。」
等紀老夫人把周翠玉送到跨院門口再回來時,全家人早已擁在紀老夫人房中。
老夫人的居室十分寬敞,佈置得也頗為雅致。
紀無情敘述過自己十年來的境況後,迫不及待的問道:「娘,到底是怎麼回事?當年家中慘遭火焚,全家是怎麼逃出來的?又怎會來到這裡?」
紀老夫人歎口氣道:「咱們全家的性命,都是老爺子救下的,若沒有老爺子及時施以援手,我們這些人,你真的一個也見不到了!」
「老爺子是怎樣救娘和全家的?」
紀老夫人再歎口氣道:「當年司馬長風派十八血鷹燒莊前,老爺子已預先得到消息,特地派出東方大姐和東方大哥前去救助……」
紀無情不等母親說完,哦了一聲道:「這兩位老前輩是誰?」
紀老夫人道:「東方大姐一向住在揮旗山不歸谷,那次她正好到『垂楊草廬』來探望老爺子,老爺子就派她和東方大哥,姐弟二人一起到了南陽咱們家裡。」
紀無情立刻想起上次東方霞帶他和無我和尚初進「垂楊草廬」時,在門口曾遇到一位白髮老人對東方霞口稱大姐,想來母親口中的「東方大哥」,就是此人了。
「兩位老前輩到了咱們莊上以後呢?」
「東方大姐和東方大哥到達咱們莊上當晚就出了事,好在當時已經有了防備,就在傍晚,全家遵照他們的吩咐,遷到後山的一處農家,並帶出不少細軟首飾,至於東方大姐和東方大哥以及下人們則留在莊上應變。」
「後來呢?」
「在當晚二更後,司馬長風派出的十八血鷹果然來了,但他們並未得逞,除少數下人死傷外,全被東方大姐姐弟二人打退,據說血鷹也死了好幾個。」
「那麼火燒莊院的事又是怎麼來的?」
「東方大姐姐弟見血鷹已退,下人們也都以為沒事了,而且大家苦戰半夜也都疲憊不堪,便不再戒備,各自安寢。」
「誰知就在四更左右,又來了一批黑衣人,這批人不知從哪裡弄來幾十大桶桐油,先把桐油潑在莊院四周,然後放起火來。」
「等東方大姐姐弟和下人們驚醒時,火勢已是一發不可收拾,可憐幾十名下人全部喪身火海,東方大姐姐弟憑著武功高強,總算得以倖免。」
紀老夫人說到傷心之處,眼淚又不覺像斷線珍珠掉落下來。
圍在一旁的紀無性夫婦、紀無心、紀小鳳眼睛也都開始濕潤。
紀無情黯然吁口氣道:「這些放火的人,可查出來是受誰主使?」
紀老夫人揩拭著淚水道:「好在被東方大姐和東方大哥當場各捉住一個,但這兩人不等問話,便咬舌而死。」
「後來東方大姐姐弟檢視他們身上,前胸都有一處銅錢大小的玫瑰花印,再檢視他們的衣服,前襟裡層又繡著『暗香』兩個字。」
「東方大姐立刻斷定是一個叫巫嫣紅的百花夫人所為。」
紀無情不覺毛髮皆豎,咬牙切齒,無名老人所言不假,他的真正仇家,果然就是百花夫人巫嫣紅。
紀老夫人搖搖頭,歎了口氣道:「那次事件之後,據說武林中都傳言咱們南陽世家慘遭大難是司馬長風所為。」
「豈知那位百花夫人比司馬長風更加陰險狠毒,做下這樣慘絕人寰的事,竟然推到司馬長風身上,而她竟靠著沽名釣譽,反而受著武林中千千萬萬人的推崇,娘真不知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紀無情不能在家人面前表現得太衝動,強自鎮定的再問道:「娘和家人是怎麼到了這裡的呢?」
紀老夫人道:「莊院已全數燒盡,已使得全家無所棲身,而最重要的,是東方大姐姐弟警告,若借住親友家中,一旦被百花夫人查知,一定會派人再來斬草除根。」
「最後聽他們勸告,雇了幾乘軟轎,經過夜行曉宿的幾天奔波,才來到這裡,多蒙老爺子撥出一所跨院,供我們居住。」
「娘和大哥大嫂弟妹等人,是否這十年來不曾離開『垂楊草廬』一步?」
「我們全家的確這十年來不曾離開『垂楊草廬』一步,這是老爺子的吩咐,他說不但我們一家人不能讓任何外人發現,連他老人家和身邊的幾位重要親屬照樣也要隱秘行蹤。」
「因之我們整天都是足不出戶,好在家裡還有兩名下人,出門購物或者辦其他的事,都是由他們負責。」
老太太話說得太多,喝了口茶,再道:「這十年來,你大哥整天讀書習字,他現在的學問可大了,四書五經倒背如流。」
「另外又畫得一手好畫,老爺子客廳和咱們這裡牆上掛的不少畫,都是他畫的。」
紀老夫人說著,指指牆上道:「你看,那就是你大哥畫的。」
紀無情轉頭望去,牆上果然掛著一幅大約五尺長兩尺寬的畫軸,畫名是「寒山秋月」,另有一首題詩,畫得的確筆墨傳神,頗見功力。
幾乎不輸當代名家,尤其題字龍飛鳳舞,蒼勁秀拔,下角題名「草嶺山人」。
紀無情只看得嘴裡嘖嘖有聲的道:「大哥,咱們紀家一向以武學聞名武林,現在終於出了一位大畫家大書法家了,這幅山水畫得不輸王摩詰,字也寫得直追王羲之。」
紀無性臉上一熱,尷尬笑道:「二弟,你怎麼開起大哥的玩笑來了,你自小就比我聰明,若有十年工夫讓你練字畫畫,那才真正夠資格稱為大畫家大書法家了。」
紀無情也紅著臉道:「兄弟這隻手,只能拿刀,不能拿筆,你讓我殺雞殺鴨還差不多吧!」
一句話,逗得全家人都笑了起來,室內氣氛也輕鬆了很多。
紀老夫人再指指紀無心和紀小鳳道:「你弟弟妹妹也喜歡舞刀弄棒,另一半時間是跟著你大哥讀書習字。」
「不過,你妹妹還做得一手好針線,明天我就要她做套衣服送你。」
紀無情望著紀小鳳道:「那就先謝謝小妹了!」
紀小鳳也婉然一笑道:「我給二哥做衣服可以,但二哥必須做我和三哥的老師。」
紀無情一愣道:「像我這種不學無術的人,能教你和三弟什麼?」
紀老夫人笑道:「她是要你教武功,這方面你大哥不如你,他們兩個成天只知瞎練,沒有名師指點,再練也練不出名堂來。」
紀無情搖頭苦笑道:「說來慚愧,兒子可能只有這一點比他們稍好,其餘的什麼也勝不過他們。」
紀小鳳忙道:「二哥,你如果想學做針線,我可以教你!」
紀老夫人道:「鳳兒,和你二哥一見面就開玩笑,一個大姑娘了,還像小孩子似的。」
紀無性道:「娘,在二弟面前,她本來還算個小孩子嘛!」
這句話提醒了紀老夫人,她憐惜的望著紀無情道:「情兒,你今年已經三十二了,連個媳婦都沒娶,你在外面這十幾年,如果已有了合適的,只管對娘講,娘馬上給你娶,也算了卻一番心願。」
紀無情低下頭道:「兒子不急,等報了大仇再說也不遲。」
紀老夫人蹙眉說道:「三十二歲了還不急?娘嫁給你爹的時候才十八歲,十九歲就有了你大哥,你現在為什麼?」
紀無情道:「兒子現在有了娘和全家人,已經心滿意足了!」
紀老夫人頓了一頓,道:「你大哥今年已經四十二歲了,到現在還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的。」
紀無心插嘴道:「娘,大哥是個男人,怎麼會生孩子?」
紀老夫人瞅了小兒了一眼道:「半天沒說一句話,一開口就跟娘雞蛋裡挑骨頭,若沒你大哥,你大嫂一個人就能生出孩子來?」
這句話使得所有人想笑又不敢笑。
紀老夫人緊跟著又道:「總算老天見憐,你大嫂現在已經有了。」
紀無情趕緊說道:「兄弟恭喜大哥大嫂!」
紀無性道:「有什麼值得恭喜的?四十二歲孩子還沒落地。」
紀老夫人笑道:「你這話心兒聽著又要雞蛋裡挑骨頭了。」
紀無性一愣道:「兒子這話哪有什麼毛病?」
紀老夫人道:「本來是十月懷胎,他可能會聽成懷胎四十二年還沒生出來。」
這次終於使得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
只有紀大少奶奶和紀無心羞窘得低下頭去。
紀無情見母親說話依然像當年一樣的風趣幽默,自然也大感開心,不由趁機說道:「娘,現在全家已經團圓了,等報了大仇以後,咱們總不能老住在這地方。」
紀老夫人帶些感慨的道:「前些天我才見過老爺子,據他說咱們報仇之期已經不遠了,等消滅了百花門後,當然要再回到南陽去。」
「若不能恢復往日的門第,怎麼能對得起你那死去的爹呢?」
紀無情深深一歎,說道:「要想恢復往日的莊院,談何容易,光是這筆錢,我們就無法籌措。」
紀老夫人道:「我們現在的狀況,還不至於像你想像的那麼壞,我們來時,曾帶來五千兩金子,另外還有些珠寶首飾。」
「這十年來用度不大,並沒用去多少,還有就是藏在老家地下的金銀,也不可能被人挖掘,所以將來回到南陽,大可以量力而為。」
「我們不妨把房子蓋小一點,也用不著要多少下人,只要不離開祖宗廬墓就夠了。」
紀無情感於無名老人恩德,而又一直弄不清他的身份來歷,如今得知全家人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年以上,自然對他的一切知之甚詳。
紀無情便趁機問道:「娘,孩兒也蒙老爺子召見三次,看樣子他老人家必定來歷不凡,可是問起周姑姑來,她又不肯告訴,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紀老夫人搖搖頭道:「娘也不能告訴你,因為這是老爺子的交代,不過,你也用不著納悶,等報了大仇以後,一切自然明白。」
當晚,紀老夫人為了一別十年的愛子回家團聚,特地備下盛筵,並請來周翠玉做陪。
另外又在「垂楊草廬」大廳開了兩席,這是宴請那邊所有的人。
因為無名老人有規定,「垂楊草廬」的人,除周翠玉外,一律不准進入紀家別院,連無名老人自己也只有紀家初到時來探望過一次。
以後也只有大年初一會偶爾來過。
正因如此,紀老夫人也吩咐家人不可隨便到前面去,這也就是紀無情來到「垂楊草廬」半月有餘,而未被家人發覺的原因。
一頓酒筵直吃到深夜。
紀氏一家十年多來這是第一次如此興高采烈過。
紀無情由於開懷暢飲,散席時已酩酊大醉。
紀老夫人早已吩咐紀小鳳為他整理出一個房間,當下,就由紀無心和紀小鳳把他扶進去睡下。
相信這一晚,他一定做了數不盡的好夢。
紀無情直到次日日上三竿,還在大夢方酣之中。
紀老夫人也不忍驚動他。
「紀公子!紀公子!」
耳旁終於聽到有人喊叫他的聲音。
這語氣顯然不是自己家裡的人。
睜開眼來,原來周翠玉站在床前。
紀無情本是和衣而臥,這時一躍而起,歉然說道:「周姑姑,那邊有不少年輕丫環,有什麼事要她們來轉達就成了,怎好意思勞動你老人家。」
他話出口後,才想起昨晚母親說過,「垂楊草廬」的人,除周翠玉外,其餘誰都不准隨便進入這所別院。
周翠玉也並不解釋,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七老八十,幾步路就到啦,還勞動她們做什麼?」
「周姑姑這麼早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太陽都曬著屁股了,還早?」
紀無情這才覺出時間實在已經不早了,道:「昨晚因為喝得太多了,想不到一覺睡到現在。」
「快隨我來吧!你的好友司馬小和尚眼睛已經復明啦!他回到房間後,第一個就是想看到你。」
「真的?」紀無情差點兒跳了起來:「周姑姑,他在哪裡,我們快去!」
「就在你們從前往的地方。」
紀無情哪裡還等周翠玉同行,衝出跨院,直奔前廳。
進入他和無我和尚原來所住的房間,無我和尚正在那裡翻閱「冷金風雷劍秘籍」,他以前只是聽紀無情代為講解,現在則是親自目睹了。
紀無情乍見此時的無我和尚,果然面容已完全改觀。
這簡直和十年前的司馬駿完全沒有兩樣,他雙目炯炯有神,連眼眶附近的疤痕也全無痕跡。
在他來說,這真是雙喜臨門,既得和家人團聚,又得好友雙目復明,興奮之情,是可想而知。
「司馬老弟!」紀無情奔進室內脫口喊叫。
此刻的紀無情,已不願對司馬駿再以「無我大師」稱呼,因為他覺得那樣叫實在太疏遠了。
無我丟下秘籍,立即由座位上躍起,緊緊抱住紀無情,激動的叫道:「紀兄,小弟雙眼終於復明瞭!也終於見到你了!」
無我簡直真像恢復了十年前的身份,顯得那樣活潑而又煥發,當然,他的凡心也越發加重,也不再對紀無情以施主相稱了。
兩人緊緊相擁多時,無我才慢慢推開紀無情,道:「紀兄,你怎麼稱我為司馬老弟了呢?」
紀無情道:「在我眼中,你根本還是司馬駿,咱們當年曾義結金蘭,若稱呼你的法號,不是太生分了嗎?」
無我點點頭道:「對,小弟也有這種感覺,今天小弟雙眼復明,重見大自然的一切美景,越發覺得生命的可貴,何況……」
「何況什麼?」
「何況我已看出老爺子的心意,他老人家似乎很希望我棄僧還俗,只是不便言明罷了。」
「連我也有這意思,只是不知你肯不肯,其實當初出家是你自己的決定,並無外人強迫,現在要還俗,也盡可自己決定。」
無我緘默了半晌道:「這樣吧!事情不妨從長計議,不過你我之間,從今後就以兄弟相稱,當然,若一同出門遇見外人,就另當別論了。」
他長長吁一口氣,又接道:「小弟的意思是不管如何,這十年來終是曾以少林為家,如果要再返俗塵,也該回寺向師父他老人家稟明,這是做人的道理,也是應有的禮貌。」
紀無情正想陪同無我到鄢陵「青山客棧」和明心大師見上一面,如今見他先有此意,立即說道:「老弟,你用不著長途跋涉返回少林了,要見令師明心老禪師,近在眼前。」
無我眨了眨眼道:「莫非他老人家已經雲遊到附近?」
這是紀無情將近一個多月來第一次看到無我會眨眼睛。
他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昨日曾遇見過令師和武當掌門白羽道長,他們目前正住在鄢陵城內的『青山客棧』。」
無我急匆匆的道:「走,小弟馬上去見他老人家!」
紀無情拉住無我道:「用不著急,他說過,至少要在那家客棧停留三天,而且在見他以前,愚兄還要問你幾件事情。」
無我兩眼又開始眨動起來,問道:「你要問小弟什麼事?」
紀無情神色霎時現出凝重,吸口氣道:「老弟,咱們可不是外人,你對愚兄可要說實話!」
無我越發愣住,怔怔的道:「紀兄這話是什麼意思,小弟什麼時候騙過你來?又何況出家人不打誑語!」
「實不相瞞,令師和白羽道長這些天來正在到處找你。」
「小弟數月前無故離開少林,家師找我,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白羽道長對小弟有什麼可找的呢?」
「因為他們懷疑你做錯了一件事。」
「小弟無端離開少林,連自己也知道是做錯了事。」
「不是為了這個。」
「那是為什麼呢?」
紀無情又吸口氣道:「事情發生在大半月前,武當派有五名弟子,由合肥至官渡途中,被一年輕僧人無端殺死四人,餘下一人回武當報信,武當掌門白羽道長這才星夜到少林找到令師。」
無我搖了搖頭道:「白羽道長這樣做就不應該了,天下僧人成千上萬,僧寺也不計其數,白羽道長為何單單找上了少林寺,難道這也是樹大招風?」
紀無情輕咳一聲,道:「說出來老弟別生氣,因為武當派認定殺死他們四名弟子的人是你。」
無我神情為之一窒,道:「笑話!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半個多月來,小弟和紀兄都在一起,有沒有這事,你應該清楚?」
「不錯,可是事情是發生在你我在官渡相遇之前,愚兄實在無法為你辯護。」
「他們怎能證明事情是小弟所為呢?」
「據那位生還的武當弟子回去報稱,殺人的僧人年紀甚輕,而且雙目盡盲,手裡使的又是一柄短劍,老弟,這些還不足以證明嗎?」
無我呆了一呆道:「有這種事?紀兄,是否你也斷定事情是小弟所為?」
紀無情苦笑道:「我自然不信,但卻不能代你向令師和白羽道長辯解。」
「紀兄。」無我雙頰不住抽搐:「小弟可以對天發誓,絕不曾做這件孽事!」
「我同樣也懷疑是否有人故意做成圈套陷害你?」
「小弟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再值得陷害的呢?」
「我想他們真正想陷害的也許不是你,目的在引起少林武當之間的不和,你不過做了對方利用的導引而已。」
「果真如此,小弟非馬上去見師父和白羽道長不可了,否則事情因我而起,豈不罪孽深重。」
「我正要陪你去一趟,請稍待一會兒,母在子不遠遊,我回去向家母稟報一聲。」
無我茫然問道:「你什麼時候認了一位義母?」
紀無情隨即把家人十年前為無名老人派東方霞等所救,昨晚已經全家團聚之事說了一遍。
他為了不使無我內疚,並告知當年火焚南陽世家的真兇是百花夫人巫嫣紅。
無我當場為紀無情道賀,但卻禁不住內心又增悲哀。
在從前,四大公子當中,總算有個紀無情和他同等命運的,如今,孑然一身無家可歸的,竟只剩下他一人了。
當紀無情稟告過母親回來後,無我已戴上僧帽,並蒙上罩面黑紗。
「眼睛已經好了,為什麼又蒙上黑紗?」
「老爺子交代過,小弟雙眼復明之事,暫時不能讓外界任何熟人知道,小弟不敢不從。」
兩人離開「垂楊草廬」,循著山路,直奔鄢陵縣城。
無我提醒紀無情道:「紀兄,有件事你我都須留意,那就是千萬不能讓家師和白羽道長知道咱們住在『垂楊草廬』。」
這本是紀無情要提醒無我的,此刻對方說了,反而省得自己再多叮嚀。
無我又道:「這也是老爺子在閒談中交代過的,他說武林中至今尚無人知道『垂楊草廬』,更無人知道他老人家隱居在這裡。」
紀無情道:「不錯,武林中至今也無人知道愚兄的家人還活著,否則豈能安安靜靜的在這裡度過十年。」
無我道:「等回來後小弟要馬上去拜見伯母和令兄紀大哥,既然府上不再認為當年火焚南陽世家是先父所為,彼此見面也就談不到尷尬了。」
紀無情望了望無我,忽然心中一動,竟然無意中觸動起一樁意念。
他想到如果無我能棄僧還俗,倒不妨把妹妹小鳳的終身托付於他,無我本就倜儻瀟灑,小鳳又花容月貌,正是一對璧人,天作之合,想來母親和妹妹也必定同意。
可惜他又不便主動勸說無我棄僧還俗。
無我見紀無情像在想什麼心事,忙問:「紀兄在想什麼?」
他雖然黑紗罩面,但對外卻看得十分清楚,只是別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而已。
紀無情笑笑,道:「沒什麼,愚兄只是在想,你如果還俗以後,論年紀也早應該成家了。」
無我自我解嘲的道:「紀兄何必取笑小弟,縱然小弟還了俗,一個無家無業的人,拿什麼養孩子老婆?紀兄比小弟大兩歲,該成家倒是真的,可惜出家人無法參加你的喜宴,更談不到喝你的喜酒。」
紀無情道:「愚兄的婚事,自有家母作主,你要一旦還俗,論婚事少不得要有愚兄料理了。」
無我頓了一頓,道:「紀兄,小弟說句切莫介意的話,聽說你對桃花仙子藍秀曾經一往情深過,可惜她已做了別人的妻子,不知現在內心是否還惦記著這件事?」
「小弟勸你想開些,佛門中人講究的是『緣』,塵世間男女之間的事也是『緣』,如果無緣,是勉強不來的,若因此而煩惱,實在太不值得。」
這幾句話,實在正說到紀無情的心裡去,使他一時之間竟然無所辯解。
無我似是意猶未盡,繼續說道:「十年前小弟也曾遇個姿色不錯的女子,當然內心也曾頗具好感,但也只是逢場作戲而已,從來沒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感覺,因之,也從未為這些事情煩惱過。」
紀無情自愧這方面確是不如無我多多,對於藍秀,他確曾有過刻骨相思,但伊人既然已為他人所得,他自然不再存非分之念。
正因如此,近半個多月來,他數度邂逅藍秀,表面上總是故意自作矜持,甚且冷漠相向,不假詞色,說穿了也正是一種矛盾心理在作祟。
他不再答話,只是悶著頭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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