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翎在暈迷之中,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
待他醒來之時,見自己正臥在一木榻之上,耳際間水聲奔騰,不知置身何處。
轉目望去,只見商八面含微笑,停身在木榻旁側,說道:「娃兒,睡醒了嗎?可要吃點東西?」
蕭翎一挺身,坐了起來,道:「這是什麼地方?」
商八道:「長江之中,咱們現在一艘大船之上。」
蕭翎只覺頭重腳輕,眼前金星亂閃;但他仍然下了木榻,手扶船板,向艙外行去。
商八身子一閃,讓開了去路。
蕭翎扶著板壁,行出艙去,一陣江風吹來,神智陡然一清。
艷陽高照,水天一色,江流滾滾,浪花翻白,遠處帆影點點,心胸為之一闊,自己正停身在一艘雙桅巨帆的大船之上,行駛在江心之中。
身後傳來商八柔和的聲音,字:「孩子,江風甚大,你要站穩了腳跟。」
蕭翎回頭望了商八一眼,凝目沉思不言。
商八隻覺他目光變化不定,似在想著什麼心事,不禁微微一笑,道:「孩子,你在想什麼心事?」
蕭翎道:「我在想我雖然不喜你們為人,但你們也不算很壞的人,日後我如練成武功,不殺你們就是。」
商八哈哈大笑,道:「你要跟什麼人習練武功……」
艙門口人影一閃,冷面鐵筆杜九已到甲板之上,冷冷一笑,道:「娃兒,這當今之世,只怕還找不出能夠教得你能殺了我門的師父。」
蕭翎忽然想起無為道長,聽到那北天尊者之名後的緊張神色,當下衝口而出,道:
「那北天尊者如何?」
商八呆了一呆,道:「北天尊者,你在哪裡聽到了他的稱號?」
杜九冷哼一「聲,道:「小娃兒,滿口胡言,那北天尊者,早已死去多時,難道又還魂重生不成?」
蕭翎道:「你可是不信嗎?」
杜九道:「自然是不信了。」
蕭翎道:「好吧!你不信,那就算了。」
商八卻是神色凝重的沉思片刻,道:「孩子,你當真見過那北天尊者嗎?」
蕭翎道:「自然是真的了,我為什麼要騙你……」
忽聽櫓聲咿呀,一隻小船破浪而來,將近大船時,突然飛起一條人影,撲向蕭翎。
商八怒喝一聲,一掌劈去。
蕭翎身子虛弱,吃那掌力蕩起的風勢一逼,雙腳站立不穩,一個觔斗,栽入了那滾滾江流之中。
那躍飛向大船的人影,突然一個大轉身,直向那波濤洶湧的江流之中落去。
中州雙賈武功雖然高強,但兩人不解水性,眼看那人投入水中不見,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轉眼望去,只見那小船後梢之上,端坐著一個身披蓑衣,頭戴竹笠的大漢,背對大船而坐,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見他一手掌舵,一手支頤,小舟在滾滾江流之中起伏不定,但始終保持著穩定的航向,保持著和大船的距離。
冷面鐵筆社九低聲說道:「那身著蓑衣的人,絕非正當來路,我先去把他生擒回來……」
商八道:「老二不可……」
杜九動作奇快,商八話剛出口,他人已飛起了一丈多高,懸空一收雙腿,變成頭下腳上的撲向那小舟之上,人未落地,右手五指,已向那身披蓑衣的大漢抓去。
眼看五指就要搭上那大漢的肩頭,那大漢突然一伏身子,險險讓過一擊,人卻借勢躍入江流之中。
杜九這一招「飛鷹搏兔」的身法,可算得到了爐火純青之境,飛躍撲擊之間,不帶一點聲息,那大漢竟能夠在指力近身之際,險險避過,社九立時警覺到,遇上了勁敵,當下一提真氣,雙臂一振,雙腳先踏在船頭。
他生平不知水性,此刻生怕那蓑衣大漢突然自水中冒起,趁機將他翻落水中,是以身形不敢在小船之上停留,竟在這滔滔江水之上,施展「大力千斤墜」的內家絕頂身法。
但見他身形落處,那小船竟隨之向下猛然一沉,兩旁江水,湧泉般飛濺而起,社九的身形,也藉著這一踏之勢,沖天而上。
驟眼望去,宛如一尾藍色鯉魚,突然自如山江浪中躍出,凌空一個轉身,藉著雙臂一掄之勢,掠上了大船,雙足一沾船板,身形立刻穩住,雙掌護胸,目光四掃,不敢有絲毫大意,顯然,直到此刻他還是生怕那大漢自水中突施襲擊。這冷面鐵筆多年來未在江湖栽過觔斗,端的不是僥倖,膽大心細,處處謹慎。
哪知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非但蕭翎蹤影不見,那兩條投入江中的大漢竟也未再露面。
放眼望去,只見大江濁浪滔滔,奔流東去,那小舟已然翻覆,在江流中緩緩打轉。
此刻雖是午後,但殘冬未盡,江面甚是淒清,除了這一大一小兩艘船外,附近一里之內,卻瞧不見別的船隻。
商八、杜九兩人對望了一眼,面上都現出驚奇之容,杜九沉聲道:「老大,你瞧他三人若是自水中鑽出,咱們會瞧不見嗎?」
商八微微一笑,道:「咱們兄弟又不是瞎子,怎會瞧它不見。」
杜九沉聲道:「既是如此,他們顯然是還未出來。」微一沉吟接道:「這兩人既是有備而來,水性必是十分精通,想必不會在水中淹死。但那蕭翎如何能在水中悶得許久,怎地直到此刻,還未出來?」
商八道:「他們不上來,咱們又不能下去,就這樣耗著吧,看是他們悶得住,還是咱……」面色突然一沉,閉口不語。
他平日滿面笑容,團團和氣,縱然臨敵對陣,亦似行若無事,若非情況十分嚴重、絕不致如此,社九與他多年兄弟,自是知道他脾氣,當下屏息靜氣,也不敢胡亂開口。
只見商八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緩緩道:「老二;你快去下遊巡視一下,那兩人可是帶著蕭翎自水底潛至下游上岸,你我卻在此呆等,豈非冤枉。」
社九心頭一震,道:「不錯……」方自舉步,卻又縮了回來。
商八道:「你還等什麼?」
社九道:「江水滔滔,難以施展輕功,下游如何去法?」
商八道,「運籌料敵,乃老大的事,如何去法,是老二的事了。」
社九呆了一呆,道:「小弟遵命。」
微一挫腰,身形突又躍起。
只見他去勢有如海燕凌波,身形一閃,又自躍上了那隻小船。
小船舟底朝天,難以操槳,但船身覆在水面上,船艙與江水間有一段中空,卻是穩妥已極,再也難以沉覆,杜九既不識水性,亦不識操舟,這覆舟對他來說,實比不覆還要好許多。
商八見他身形落下,方才微微一笑,道:「去吧!」揚手揮出一股掌風。
這掌風看來並不凌厲,但力道之大,卻令人難以置信,那小船竟隨著他揮手之勢,箭一般順流竄下,杜九回首一笑,氣貫丹田,反手又是一掌擊向船後的江水,江浪山湧而起,小船自然向前竄去,他接連揮掌,小船順流而下,端的快如離弦之箭,船後江水此起彼落,波濤如龍,景象更是壯觀。
商八卓立船頭,眼見小船順流飛奔,目光四掃,不敢絲毫鬆弛,他早已令那梢公掌穩了船,讓大船在水中打轉,那兩條大漢只要稍一現身,商八的暗器與掌風便要令他們浮屍江上。
商八面色越來越沉重,雙眉也皺得更緊,直到黃昏時分,杜九方自雇了條小型快舟回來,兩人面面相覷,良久良久,都說不出話來。
杜九神色疲倦,似已累得精疲力竭,顯然,他在下游搜尋得必定十分辛苦,但他素性不喜多言,只沉聲說了句:「找不著。」
商八知道他必已盡力,也不問他。
又過了良久,杜九忍不住長歎一聲,緩緩抬起頭來,道:「老大,你可猜得出那兩條大漢,究竟是什麼來歷?」
商八歎道:「我非但猜不到那兩人來歷,就連人家武功強弱都難以斷定……唉,看他方才避過你那一招『飛鷹搏兔』的身法,似是武功絕高,但又怎知他不是被你那一招逼入了水中……」
說到這裡,兩人又復默默無言,他兩人行走江湖多年,雖非事事稱心,但似今日這樣的扎手,卻是生平從未遇到。
江船順流而下,那梢公探首數次,方才壯起膽子問道:「兩位要在哪裡泊岸?」
金算盤商八冷哼一聲,揚手一掌,劈在那江面之上,登時波翻浪湧,滾滾濁流中,湧起了一個巨大的水柱。
那梢公晴叫一聲,我的媽呀!縮回頭去,哪裡還敢多問。
只聽商八縱聲長笑,聲如龍吟,直衝雲漢,良久之後,才收住大笑之聲,臉色嚴肅他說道:「老二,咱們數十年的金字招牌,想不到竟然砸在了兩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之手。」
冷面鐵筆杜九接道:「河流滾滾,也許那兩人和蕭翎早已沉屍江心了。」
商八長歎一聲,道:「不論蕭翎生死,但咱們不能帶他回去,還有何顏去見那岳小釵呢?」
杜九道:「事非得已,難道就不能從權應變?」
商八雙目一瞪,厲聲喝道:「什麼?難道咱們要自毀數十年堅守的諾言?」
他平常之時,總是面帶微笑,不論遇上何等大事,始終不動怒火,但此刻卻似完全變了一個人般,一張圓團團的臉上,暴起了一片紫紅,雙目圓睜,激動、憤怒,完全流露於神色之間。
冷面鐵筆杜九道:「咱們數十年來,一諾之信,從無更改,眼下既難把那蕭翎帶交給那岳小釵,自是無顏再去見她,也無顏再見天下英雄,豈能再向人討那『禁宮之鑰』。」
這中州雙賈在江湖之上走動,雖然處處謀利自飽,但卻從未失信於人。一言既出,絕不更改,武林道上對兩人這堅守信諾舉動,早已有了極深的認識,只要中州雙賈一句話,那是無不堅信,兩人也以此沾沾自喜,奉作金字招牌。此刻蕭翎沉江失蹤,生死不明,也是商八對岳小釵許下的諾言,無法兌現,他一生以此自重武林,這時,頓覺豪氣盡消,無顏面再在江湖之上走動。
杜九長長歎息一聲,道:「事已至此,」大哥也不用大過自責。」
商八突然抬起頭來,一雙炯炯的眼神,凝注在杜九的臉上,接道:「老二,咱們兄弟合夥數十年,歷生死共患難,可算是情重骨肉,想不到數十年的英名,信用,竟然毀於一旦,為兄已有了自處之道,但卻不願強迫兄弟,和我同走此路……」
杜九激動他說道:「大哥說的什麼話,中州雙賈,有如秤不離錘,錘不離秤,大哥請說明咱們應走之路,做兄弟的皺上一下眉頭,那就算不得堂堂七尺男兒。」
商八一拍大腿,道:「好!咱們砸了招牌,那就是無顏再在江湖之上走動了,從此刻,江湖上算是沒有咱們兄弟兩人,別提去見那岳小釵了,我要易容改裝,追查那蕭翎下落,一日不得蕭翎,咱們就一日不復中州雙賈之名……」
杜九道:「如若蕭翎淹死在江中呢?」
商八哈哈一笑,道:「那咱們中州雙賈之名,也算隨著那蕭翎永沉於滔滔的江流之中。」
杜九輕輕歎息一聲,道:「如若那蕭翎還活在世上,咱們兄弟就還有復名之日。」
商八道:「只要咱們能把那蕭翎帶交給岳小釵,實現了承諾之言,中州雙賈之名,豈不更加見重於江湖。」
社九道:「好吧!反正咱們和那岳小釵相約之言,也未確定日期,十年八年,也不算失信於她。」
商八心念既經決定,激憤之情,大為消減,回顧了駛船的艄公一眼,道:「船靠江岸。」
那艄公適才見到兩人身手,哪裡敢分辯半句,明知不是碼頭,強行靠岸,要冒著觸礁之險,但也只有硬著頭皮向江岸靠去。
商八似是急欲下船而去,距江岸還有兩丈多遠,突然縱身而起,有如巨烏凌空,飛落到江岸之上。
杜九掏出一錠黃金,放在甲板上,緊隨商八身後,飛落江岸。
這是一段十分荒涼的江岸,放眼一片碎石、淤泥,數里內不見村落。
三株古老的垂柳,並生在一處,矗立在江岸上。
商八望了那古老的三株垂柳一眼,緩步走了過去,暗運內力,揮指在正中那株老柳之上寫道:成化十一年二月二日,蕭翎在此落江,中州雙賈留書。
金算盤商八寫完之後,仰天大笑一陣,道:「這行留書,算咱們兄弟給那岳小釵的交代,也給那些有心奪取那『禁宮之鑰』的武林同道一個無法揭開之謎。」
杜九道:「不錯,多邀一些武林人物,陪陪咱們兄弟,找找那娃兒的死活。」
商八仰臉望著西沉落日,突然縱聲長嘯,轉身疾奔而去。
且說那蕭翎被商八劈出一掌帶起的掌風,震落江中,只覺全身一涼,直向下面沉去,暗叫一聲:完了!
他雖生來身體虛弱,但性格倔強,堅毅過人,在這生死之間,心神不亂,閉住呼吸,隨著那滾滾的江流,忽沉忽浮,正感氣悶難支,忽覺身體被人一把抱住,向上升去,同時有一根竹管,伸入了口中。
蕭翎正覺得難過,立時借那管子,吐出一口悶氣,但感身子被人抱著,在水中遊行,江水混濁,雙目難睜,無法看清那人、但口中借那竹管呼吸並無氣悶難過之感。
中州雙賈,雖然走了大半輩子江湖,見聞廣博,但兩人不會水中工夫,哪能想到來人借一根竹管之力,維持住蕭翎的生命,不讓他悶死,江流起伏,竹管微小,雖然浮出水面,也不易看出來。
蕭翎身子被人抱住,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但感全身愈來愈冷,手腳都已凍僵,浮出水面時,全身已難掙動。
但他神志尚還清醒,覺著被人放在榻上,脫去衣服,蓋上棉被,身子逐漸回暖。
睜眼看去,自己正臥在一座小艙之中,天色早已入夜,艙中點著一支燭火,一個身披蓑衣的老者,年紀五十上下,留著山羊鬍子,正和一個三旬左右,身著黑油布水靠的大漢,對坐喝酒。
兩人的菜餚十分簡單,一盤干魚,一盤炒花生,便盛酒的杯子,也是吃飯的大碗。
蕭翎伸動一下手腳,暗暗忖道:看來這兩人,也不是好東西,八成也是追問那「禁宮之鑰」的人。
當下轉過臉去;不望兩人。
這兩人也不和蕭翎多言,吃完酒,立時起碇行去。
蕭翎睡在艙中,但聞怒潮澎湃,水聲隆隆,小船似是逆水而行。
他的身體本已虛弱,在水中泡了幾個時辰,早已疲累不支,暈暈糊糊的睡了過去,醒來已是紅日滿窗。
那身披蓑衣的老者,送來飯菜,打量了蕭翎一眼,放下菜飯,離艙而去。
蕭翎腹中飢餓,只好坐起身來自用,那兩人很少進艙,一日過去,也未與蕭翎說一句話。
天色漸漸入夜,滿天繁星,捧出來一輪明月。
那大漢走進艙來,道:「下船了。」
也不容蕭翎說話,一把抱起,背在背上,跳下船向前行去。
藉著月光看去,只見那人手足並用,向一座峭壁之上爬去,回頭探視,峭壁千尋,江河奔騰,景象嚇人。
蕭翎暗道,完啦!,他把我送上這等險峻的高峰之上,不知是何用心?
那人動作甚快,爬了一頓飯工夫,已然將近峰頂,卻不料他突然向右一折,轉入了一個黑暗山洞之中。
蕭翎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倒很但然,只覺那人左彎右轉,走的速度甚快,行了很久、才陡然停下來用手向前面一推,呀然聲中,眼前忽然一亮。
那大漢放下背上的蕭翎,整了整衣衫,肅容而立。
蕭翎打量四週一眼,但見這座石室,不過兩間房子大小,頂上高吊著一盞琉璃燈,四壁瑩瑩如玉,室中除了一張松木椅子之外,別無陳設,心中暗暗奇怪,付道:這人把我帶人這山洞之中,不知是何用心?
正忖思間,突聽一陣輕咳,石室的一角;緩緩開啟出一扇門來,走出一個青衣少年。
那身著黑衣的大漢,欠身對那少年一禮,說道:「幸不辱公子之命。」青衣少年一揮手,那大漢退了出去,回手帶上了石門。
石室中,只餘下蕭翎和那青衣少年二人,只見那青衣少年一招手,低聲說道,「小兄弟,你不要害怕……」
蕭翎一挺胸,道:「我不怕。」
青衣少年先是一怔,道:「你的膽子很大,家父特令人請你到此,只不過想向你打聽一件事情,只要你據實而言,絕不會傷害於你。」
蕭翎道:「你們儘管問吧!」
那青衣少年舉手一招,道:「小兄弟請隨我來。」
蕭翎隨在那青衣少年身後,進了那啟開的石門。
這間內室,比外間大了很多,靠後壁處,有一張椅子及鋪著虎皮的木榻,榻上面側臥著一個老人,身上蓋著棉被,看樣子,似是正在臥病。
青衣少年輕步行近木榻,低聲說道:「爹爹。」
只聽榻上老人長長吁了一口氣,緩緩轉過身子,道:「扶我起來。」
青衣少年雙手齊出,扶那老人坐起來,拉一下棉被,圍在他身上。
蕭翎凝目望去,只見那老人骨瘦如柴,全身只餘下皮包骨頭,但骨骼粗大,想他當年未病之前,身軀定然十分魁梧。
那老人兩道目光,凝注在蕭翎的身上,望了一陣,說道:「孩子,你識得岳雲姑嗎?」
蕭翎心中暗道:這人忽然提起我雲姨,不知是何用心?口中卻朗朗應道:「自然識得了,那是我姨母。」
瘦老人一皺眉頭,道:「你叫什麼名字?」
蕭翎道:「我叫蕭翎。」
瘦老人道:「江湖之上盛傳那岳雲姑得到了『禁宮之鑰』,此事是真是假?」
蕭翎道:「自然是真的了。」
他答話但然,乾脆,倒是大大的出了那瘦老人的意外,呆了一呆,又道:「她得到『禁宮之鑰』,可是天下武林之敵,不知她此刻身在何處?」
蕭翎黯然一歎,道:「死了……」
那枯瘦老人臉色忽然大變,道:「這江湖傳說她逝世之訊,是當真了?」
蕭翎道:「是啊!雲姨雖然死去,但面目如生,除了不會說話行動之外,和活著一般無二。」
那枯瘦老人心情似是受到了巨大震撼,熱淚盈眶,神色淒傷,低聲對蕭翎道:「孩子,那岳雲姑可有子女嗎?」
蕭翎道:「有一位姑娘。」
枯瘦老人一揮手,說:「你去休息吧!江湖之上,到處張滿羅網,追查你的行蹤,但在此地,你可放心的玩耍,不要擔心事了。」
蕭翎心中甚多疑竇,正待出言相詢,那青衣少年卻忽然伸出手來,抓住蕭翎右腕,道:「小兄弟,我帶你去休息吧!」
也不容蕭翎答應,硬把他牽出石室。
這山腹密洞,半出天然,半由人工修整,到處是開闊的石室,那青衣少年,帶著蕭翎繞行一陣,揚手指著一間石室,說道:「這間石室,就是你養息之處,進去瞧瞧吧!
有什麼事,你招呼一聲,自會有人過來效勞。」
這青衣少年,對蕭翎似甚厭惡,也不待蕭翎答話,立時轉身而去。
行出室門,突然停了下來,回顧蕭翎說道:「你最好學安分一些,不要亂跑,免得招惹了殺身之禍。」
蕭翎道:「什麼事?」
那青衣少年道,「告訴你,你也不懂,你只要記住除你室中之物以外,不論見到什麼希奇古怪的事物,都不要妄生亂動之念,那就夠了。」轉身急行而去。
蕭翎望著那消失的背影,心中不自禁生出來強烈的反抗意識,暗道:你不讓我看,我偏要到處瞧瞧不可。
他生性倔強,想到就做,緩步離開石室,沿著石壁向裡行去。
這山腹石洞,岔道雖多,但要屬主洞最為廣大,蕭翎信步而行不知走了多少時光,穿行過多少岔道,忽聽轟轟隆隆,水聲奔騰,不禁心中大奇,暗道:這石洞之中,哪來的水勢奔騰之聲?
凝神聽去,清晰異常,似是那奔騰的水聲,就在前面不遠之處。
蕭翎忽然想著,這一座山腹石洞之內,充滿著神秘,似是每一座緊閉著的石門內,都有著一件隱秘新奇的事物。
忖思之間,那石道已到了盡處,奔騰的水聲,也更加清晰,似是就在石壁外面。
蕭翎伸手摸去,石壁上生滿了青苔,這地方不但人跡罕至,而且異常陰濕。
忽然間,手指觸到了一塊突出的石頭,微一用力,那石頭竟然有些活動。
蕭翎心頭大急,不自禁用力一旋。
只聽一陣軋軋之聲,傳入耳際,整個石壁,開始動搖起來。
蕭翎大驚,駭然而退。
忽然間亮光透入,水氣拂面,那當前的石壁,竟然裂開一扇門來,敢情那突出的石塊,是這暗門機關的樞紐。
開裂石門之外,有一條倒垂的寬大瀑布,整個的石門,都在那瀑布籠罩之下,聲勢奪人,蔚為奇觀。
蕭翎瞧了一陣,忍不下好奇之心,緩步向前行去。
這座石門,寬約三尺,蕭翎雙手扶石壁,探首向外望去,只見峭壁千尋,下面是一道深不見底的絕壑,瀑布由山峰上直垂下來,因水勢太過猛烈,衝力奇大,一瀉而下,看上去,有如一道水簾,垂在洞口,其實相距石洞還有一丈多遠,除了可見日光隔水透入之外,景物盡被那水簾擋住。
蕭翎看得大是神往,暗道:行過萬里路勝讀萬卷書,這話當真不錯,此等險絕的奇景,豈是在書上能夠看得。
正自看的入神,突聽一聲輕微的冷笑傳來,道:「哼!自尋死路……」
蕭翎還未來得及回頭瞧瞧那發話之聲,忽感全身被一股輕微的潛力一推,身不由主的衝出洞口,直向那萬丈絕壑之中沉落下去。
那勁道用的恰當無比,只把蕭翎推出洞口,讓他貼著石壁向下落去。
激瀑澎湃,濺飛出濛濛水霧,石壁間一片潮濕,青苔盈寸,滑溜無比,別說蕭翎是個絲毫不懂武功之人,就是身負絕世武功,也難在這等峭壁青苔間,停留剎那。
下望絕壑,瀰漫著一片濛濛水霧,正不知多深多遠。
蕭翎暗暗歎息一聲,道:完了,絕壑千丈,摔下去,勢非粉身碎骨不可。
他生具絕症,幼小之時,就一直面對著死亡的威脅,這些時日,連經凶險,生死的事,在他已看的十分輕淡,心中雖知摔下去,屍骨無存,但卻毫無死亡的恐懼。
生命中潛在的求生本能,使他明知在無望中,仍不甘束手待斃,不停的伸手亂抓。
忽然,他似覺出抓住了一件事物,只是那物件十分柔脆,無法擋住他疾衝而下的身體,一衝之間,立時折斷。
頓覺無數柔脆之物,擋住了身子手臂,紛紛折斷,但經此一擋,他衝落之勢,大見緩慢。
忽然間,覺出向下衝落的身子一頓,雙腳之上似是受了重重一擊,不自主兩腿一分,似是騎在了一塊冰冷的石筍之上。
蕭翎定定神,仔細看去,只見自己正騎在一條突出的石筍之上,這石筍橫生在千尋峭壁之間,粗如巨碗,長不過三尺,在石筍的周圍,生滿了白色菌形植物,每一株不過三寸,莖桿淡紅,細如線香,頂端形如張傘,大的有如人掌,小的直徑盈寸。
下面是絕壑千丈,上面是水瀑簾天,除了那銀白的菌狀物外,觸目一片青苔。
這真是上不見天,下不著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處險惡之地。
那激射而下的瀑布,到此散佈的更見遼闊,橫面足有一丈六七尺寬,水霧更濃,片刻間衣履盡濕。蕭翎驚魂甫定,剛剛脫離了死亡的邊緣,好奇之心又動,暗道:奇怪,這峭壁遼闊數百丈,為什麼其他之處不見生物,只有這根石筍附近才生出這些菌狀物來?
原來那紅莖白蓋的菌狀物,只生在這突出石筍周圍三四丈內。
蕭翎伸手向壁間摸去,竟然覺出停身壁問,甚是鬆軟,心中暗道:是啦,這一片山壁,含的土質最多,才會生出這些菌狀物來。
衝動的好奇,逐漸消失,天色也忽然暗了下來,原來太陽爬過了山峰,光線忽的暗淡了許多。
他覺著腹中有些飢餓起來,暗道:這地方鳥獸絕跡,入夜後定然十分寒冷,看來不被摔死,亦將活活的餓死,凍死。
只覺腹中飢腸轆轆,甚是難耐,忍不住隨手採了一株白菌,放人口中。
人口之後,但覺一陣清香,直透肺腑,口中微微覺著一股甜味,竟然是香甜可口,十分好吃。
蕭翎一口氣吃下了七八株,腹中的飢餓,才覺消去,心中暗道:如今是食物暫無可慮,這石筍四周生的白菌最密,雙手所及之處,也可以吃上個三兩天,眼下憂慮的是如何能抵禦夜間寒冷,和怎生設法離開這個地方。
天色漸漸的黑暗下來,風勢轉強,那激射而下的垂瀑,吃那強勁的夜風吹襲,不時飛濺過來一片濃重的水珠,打在蕭翎的身上。
但也全憑寬闊的垂簾,擋住了那吹來的寒風。
寒夜漫漫,絕壑幽深,除了那聲如雷鳴的激瀑之聲外,只有那呼嘯的夜風伴著孤獨淒涼的蕭翎。
這險惡無比的境遇,已非蕭翎之力所能改變,似乎除了墜入那深谷摔死之外,只有在這石筍上熬受著死亡前的痛苦。
他靠在山壁間,閉上雙目,按照岳雲姑授與他的內功口訣,運氣調息起來,希望借運氣調息之力,擋受寒夜的淒冷。
出於他意外的,並未覺得如何的寒冷,漫漫一夜,就在他調息中過去。
天色大亮了,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峭壁上,蕭翎又覺著腹中有些飢餓。
隨手採來幾株白菌,吃了下去,又要等待另一個黑夜降臨。
淒涼的日子,痛苦的熬煎,就這般度過三天三夜。
蕭翎又覺到腹中飢餓,但這石筍左右的白菌早已被他食用乾淨,附近白菌雖然還有很多,但已非蕭翎能夠取得。
潛在的求生本能,使他開始尋思延續生命的方法,他脫下衣服,撕成布條,連接在一起,一端綁在石筍之上,一端綁在自己的腰間,緩緩向下滑去,採得一些白菌,重又攀索而上,騎在石筍之上,心中暗暗想到:這白菌雖多,但總有食完之日,我縱然不被凍死,亦必被活活餓死,何況這峭壁石筍之上,只要一個失神,摔將下去,亦自是非死不可。想來想去,也是想不出一條活路來,只有過得一日算一日了。
匆匆數日,那石筍下面的白菌,又已食完,上面和左右兩側,余量雖豐,但蕭翎卻已無法取得,屈指算來,在這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峭壁之間,竟然是度過了十日十夜。
這日黎明,天氣忽的大變,風雨交加,雷鳴電閃,驟雨和那激射的瀑布連結,天地間一片混飩。
蕭翎已數日未食,腹中早有飢餓之感,但精神卻是極為催旺,他上衣早已撕去,結作索繩,用作取食之需,但並未感受到寒冷。
這場暴風雨來勢猛惡,一連下了三四個時辰之久,才停了下來,雖然幾個時辰,但在蕭翎的感受之上,卻如過了幾年一般。
狂風驟雨,來勢迅急,但去勢亦快,片刻之後,風住雨斂,日光重現。
蕭翎在這怒瀑懸崖之間,停了十餘晝夜,長了不少經驗,一看日光,已知是午時過後不久。
原來這絕壑四面高山拱圍,一日之中,只有兩個時辰可見到日光。
蕭翎仰臉望望上面的白菌,腹中更覺飢餓,忖道:怎麼想個法子采它幾支下來,以療飢餓。
心念轉動,人也不自覺的站了起來,左手向壁間抓去。
只覺石壁一軟,一片沙石應手而下,五指竟是深入石壁之中。
蕭翎心中大喜,暗道:原來這石壁如此柔軟,右手一抓,又深入石壁之中,微一用力,身子升高了甚多,抽出左手,採了幾支白菌,又落在石筍之上。
身子剛剛轉過,尚未坐下,一片水珠急射而來,緊接著一團黑影,急衝而至,蕭翎還未看得清楚,那黑影已落在了石筍之上。
那黑影雖然落在石筍之上,但卻似站立不穩,搖搖欲墜,蕭翎伸手一把抓去,只覺入手一片柔軟,原來是一隻大鳥。
那大鳥得蕭翎一扶之力,才收斂好雙翼,穩穩的站立在那石筍之上。
蕭翎看那巨鳥,站在石筍上,仍是高達胸前,如若是揚起頭來,還要高過自己,蕭翎幼習雜學,看那巨鳥雄偉,頗似書中記述的大鵬一般,心中不禁一喜,暗道:如若我蕭翎不是被困在這峭壁之間,如何能見得此鳥。
忽然發覺那巨鳥垂首閉目,似是染上重病,奄奄一息。
這時,蕭翎的右手仍然抓著那大鵬羽毛,用力一拉,竟把那大鵬拉近身前,卻不料那巨鳥突然張開口,搶吃了一支白菌。
蕭翎心中忽生憐惜,原來這隻大鵬是餓壞了。
把採得的幾支白菌,盡行給它服下。
那大鵬連食了六七支白菌之後,忽然精神大振,仰首長鳴,聲音嘹亮,震得蕭翎耳間嗡嗡直響。
蕭翎吃了一驚,暗道:這白菌怎得如此神效,這巨烏大病奄奄,眼見將死,食得幾支,精神盡復。他本是聰慧異常之人,這一聯想,覺著這些時日,十幾個白晝夜晚,只不過倚在石壁間,稍作養息,既不畏山間陰寒,又不覺疲累,扯衣結索,垂首采菌,指入石壁,借力而升,這片石壁雖是土砂凝結不夠堅牢,但亦非自己往日所能,想來都是食用這白菌之力……
那大鵬精力詼復,振動雙翼,似欲飛去。
蕭翎心中一動,暗道:這大鵬鳥染得重病,飛來此地,取食白菌,這一去不知幾時再來,這是千載難逢的脫身之機,何不借這大鵬離此絕境,念轉心動,低聲說道:鵬兄,鵬兄,有勞你帶我一下,離此絕境了。
右手解去結在石筍上的布索,抬腿跨上鵬背。
那大鵬張開雙翼,微一振動,呼的一聲飛了起來,穿過瀑布,雙翅疾飛,破空而去。
蕭翎坐在大鵬背上,但覺耳際風聲呼呼,心中大是驚駭,雙手緊緊的抱住鵬頸。
大鵬雙翅生風,壯觀奇麗,雖然駭人,但飛行的卻是極為平穩,過了一陣,蕭翎膽子漸大,探首望去,但見群峰羅列,壯觀奇麗,生平未見。
忽覺身子有如隕星飛墜,直瀉而下,幾乎摔下鳥背,趕忙伸出雙手,抱著鵬頸。
原來,那大鵬束斂雙翼,直向一座深谷中瀉下去,待要將著實地之際,忽然雙翼一展,穩住了下墜之勢,輕靈的落著在實地之上。
蕭翎轉眼四顧,只見這深谷中青松蒼翠,綠草如茵,夾雜著無數山花,景物秀麗,暗暗喜道:原來這深山絕谷之中,也有這等好所在。翻身下了鵬背,向一株巨松之下行去。
這巨松不知歷經了千百萬年,粗如磨盤,密枝茂葉,蔭地畝許,蕭翎行近松下,忽見一座木屋,倚松而搭,心中大喜,暗道:好啊!原來這裡早已有人住了。
那木屋半借巨松作壁,雙門緊閉,蕭翎大喜之下,直向木屋衝去,雙手用力一推,木門應手而開。
推開木門,似是才覺到自己太過莽撞,頓然停下,高聲說道:「室中主人請恕晚輩無禮。」
但聞室中傳出回音,竟是無人相應。
蕭翎略一猶豫,舉步而入。
室中四壁蕭條,除了一張木榻,別無陳設,木榻上盤膝坐著一個面蒙白紗的人,蕭翎一步步行近木榻,那人動也不動一下。
蕭翎心中納悶,暗暗付道:這人不知是死是活,這般靜坐不動,口中卻高聲說道:
「晚輩蕭翎,打擾老前輩的清修,這裡先謝罪了。」
那人仍是端坐不動,有如一座木雕的神像一般。
蕭翎心中有氣,想道:好啦!你裝聾作啞的不理,我也不理,看咱們哪一個先說話吧!退到木屋一角,盤膝坐了下去,竟閉上雙目,也自運氣調息起來。
待他運息完畢,已是黃昏時分,回頭望去,那人仍是端坐如故,蕭翎心想和他慪氣,也不再出口喝問,只覺腹中又饑又渴,大步行出木屋。
這道山谷,氣候溫暖,生了甚多果樹,纍纍果實,滿谷皆是,大都是未聞未見之物,蕭翎爬上樹去,摘了幾個果實吃下,忽然想起那隻大鵬鳥來,滿谷不見蹤跡,不知已飛往何處。
這谷中別無存身之處,蕭翎只好又回到木屋之中,想起借宿別人之室,先得打個招呼,當下深深一揖,道:「晚輩流落在此,此谷別無宿處,不得已只有借住老前輩的木屋了。」
他自覺說過就算,也不奢望那人答應,退在屋角,倚壁睡去。
他這些時日中,一直未曾好好睡過一次,這木屋雖然簡陋。卻是比那峭壁石筍安全的多了,心中一寬,沉沉睡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