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幾重庭院,到了一所高大的殿門之前。
大愚禪師橫向旁側讓開一步,道:「方施主請。」
方兆南欠身一禮,緩步走入大殿之中。
這是少林寺最後一幢的大殿,左傍達摩院,後依藏經閣。
廣敞的大殿中,早已備好了五桌酒席。
居中一桌,坐著青城派的青雲道長、崑崙派的天星道長,另一個青袍老叟和一個全身白衣的中年婦人、及一個面色紅潤,形如孩童的黑衣人。
另外四個圓桌之上,分坐著各色裝束的人,有疾服勁裝的英挺少年,有道裝佩劍的中年人,有身著袈裟的和尚,和兩個身著翠綠裙衫的少女。
方兆南除了認得青城派的青雲道長、崑崙派的天星道長外,就只認識隨同青雲道長同來的弟子張雁一個。
他先對張雁點頭一笑,停步不前。
他無法分清楚座中人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坐入哪個席次中,只好停下腳步。
大愚禪師急行兩步,走到方兆南的身側,高聲說道:「這位就是老衲剛才談起的方施主了。
大殿中所有之人的目光,一齊轉目注視在方兆南的身上,有的點頭示意,有的拱手作禮。
大愚禪師欠身肅容,把萬兆南讓入居中一席,一面低聲說道:「老衲替方施主引見這位當代高人。」
德高望重,名播八表的大愚禪師,對待方兆南的恭敬神態,使居中席位上的各派掌門宗師,不得不起身相讓。
天星道長當先站起,欠身一笑道:「方大俠。」
青雲道長也接著站起,揮手一笑。
這一來,那青袍老叟,和那白衣中年婦人,以及那面色紅潤形如孩童的黑衣人,也隨著站了起來。
大愚禪師指著那青袍老叟道:「這位是雪山派的石三公石老前輩。」
方兆南一抱拳,道:「久仰,久仰。」
石三公淡淡一笑道:「老夫晚來一步,未能目睹方大俠一顯身手,當是一大憾事。」
方兆南只覺臉上一熱,道:「大愚老前輩有意誇獎,使晚輩汗顏無地。」
大愚禪師指著那位白衣中年婦人,接道:「這位女施主,是點蒼派的第七代掌門人曹燕飛。」
方兆南躬身垂首,抱拳說道:「晚輩方兆南,見過老前輩。」
曹燕飛微微一笑,道:「方大俠不用多禮,本座已得大愚禪師之口,聞得你的神勇。」
大愚禪師又指著那面色紅潤,形如孩童的黑衣人,道:「這位乃是崆峒派的童叟耿震,耿老前輩。」
童叟耿震淡淡一笑道:「老夫二十年未履江湖,中原武林形勢已大變不少,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又見一代少年英雄。」
方兆南道:「老前輩過獎了。」
大愚禪師端起座前酒杯,道:「為我們少林之事,有勞諸位長途跋涉,老衲感激不盡。」
當先舉杯,一飲而盡。
群豪各自乾了一杯酒,落了坐位。
童叟耿震目光環掃了大家一眼,道:「南北二怪沒有來麼?」
大愚禪師笑道:「辛、黃二位老前輩避世已久,不願多見生人,堅辭老衲之邀。」
耿震冷笑一聲,道:「老夫數十年前曾和他們會過一面,算來已有四十春秋了,想不到兩個老怪物,依然故我,不改昔年之僻。」
他微微一頓之後,又道:「昔年『七巧梭』縱橫江湖之時,老夫適在閉關期中,致未能一會那妖婦,是以聞得『七朽梭』重現江湖之訊,立時請命掌門師侄,兼程趕來中原,想不到竟然晚到一步,仍未能會那妖婦一面……」
此人一口一個老夫,自恃身份極高,似是把在座中人,全都視作晚輩。
大愚禪師身居主人之位,眼看無人接他之口,立時笑道:「得承老前輩千里迢迢親身趕來相助,實乃敝寺之幸。」
石三公突然接口說道:「耿兄如想見那妖婦,也不是什麼難事——」
耿震急急接道:「請教石兄?」
石三公道:「在座之人,要算耿兄和在下年事最長,如若耿兄有膽,在下極願奉陪耿兄到冥岳一行,會會那妖婦,看她是何等模樣的一個人物。」
這兩人似是有意在群豪之前,表露出自己的身份,高過在座的一輩,一搭一擋,老氣橫秋的。
那白衣中年婦人柳眉微微一聳,笑對青雲道長道:「道兄比我們早來一步,不知是否見到了那冥岳妖婦?」
青雲道長道:「貧道雖然搶先了諸位一步,但到時那冥岳妖婦已經退出了少林寺了……」
他突然一整臉色,肅然的說道:「不過貧道卻比諸位多見一些慘烈一戰後的遺跡,那就是滿地堆積的死骨……」
童叟耿震突然站了起來,高聲說道:「不知那妖婦眼下是否還在這嵩山附近?」
大愚禪師還未及答話,石三公卻搶先而起,接道:「以老夫料想,他們絕然退走不遠,說不定就隱藏在這少林寺的附近,老夫之意……」
他疾快的把目光投注在大愚禪師臉上,接道:「由貴寺派出高手,分別搜尋強敵下落,一有警訊立時回報寺中,老夫就不信那冥岳妖婦生得三頭六臂,勇不可當。」
大愚禪師沉吟不語,心中卻在千回百轉,思索石三公之言。
昨宵一戰,少林寺造成潰不成軍之勢,冥岳中人在將要大獲全勝之際,就是隱隱聽得笛音或蕭聲,使那窮兇惡極的冥岳妖婦聞聲而退。還有那自稱方夫人的白衣少女,分明是有意的趕來相助,而且來的這般及時,這重重疑問,被石三公一言勾起,不住在心中迴旋——
童叟耿震冷然望了大愚禪師兩眼,看他凝目沉思,不知在想的什麼心事,恍似未曾聽得石三公之言,不覺心頭微生怒意。
當下一頓手中酒杯,冷冷說道:「大師父,你可是入定了麼?」
大愚禪師自知失了儀態,一時間急不擇口,長長吁一口氣,道:「老衲正在思索一件不解之事……」
他望了方兆南一眼,接道:「那時,這位方施主劇戰受傷,南北二怪兩位老前輩,也被那妖婦暗器所傷,敝寺中弟子傷亡纍纍,已難擋強敵銳鋒……」
他微一停頓,又接道:「出人意外的,是那妖婦卻突然下令撤走。」
全場中人,都為之微微一愕,只有青雲道長聽出了大愚禪師言未盡意,淡然一笑,默不作聲。
還是大愚禪師打破了沉默,接道:「因此,老衲斷言冥岳中人,極可能會去而復返,說不定就在今夜之中。」
石三公目光環掃了全殿,縱聲大笑,道:「貴寺掌門方丈,飛函武林,召集泰山英雄大會,當時老夫正和掌門師侄,研究一種武功,無暇分身,據聞那場英雄大會,到的高手甚多,不知這般人現在何處?」
大愚禪師目注方兆南,道:「泰山集會的武林同道,大都失陷於冥岳之中,這位方施主,是唯一逃出那次劫難之人。」
石三公冷冷的望了方兆南一眼,說道:「那次與會之人,都是些何等人物,怎的這般無能?」
方兆南輕輕歎息一聲,道:「泰山英雄大會,論人才也算極一時之盛,除了少林寺的大方禪師之外,還有武當派的蕭遙子、魯南抱犢崗的袖手樵隱史謀遁、西域無影神拳白作義、三湘高手、伍氏兄弟、以及冀北雄主侯振方、崑崙派天行、天像兩位道長……」
童叟耿震一拍桌子,道:「這些人呢?」
方兆南道:「與會高手,將近百位大都死難,小部份降敵!」
石三公道:「別人暫不說他,蕭遙子是生是死?」
方兆南道:「蕭遙子老前輩已為冥岳岳主收用……」
石三公霍然站起身,怒聲接道:「黃毛孺子,信口雌黃,蕭遙子是何等人物,豈肯偷生事敵!」
方兆南道:「晚輩之言,句句真實,老前輩不肯相信,那也是無法之事,好在來日方長,老前輩不難查明真相,查個水落石出。」
大愚禪師合掌接道:「老衲願為方施主作證,昨天大戰之中,蕭遙子確曾現身助敵。」
童叟耿震摸摸頷下的少年鬍子,接道:「袖手樵隱,他當真歸附冥岳了麼?」'方兆南道:「不錯。"崑崙天星道長突然站了起來,肅然問道:「貧道兩位師弟天行、天象,死在冥岳一事,方大俠可是親目所見麼?」
方兆南道:「如若貴派之中,只有兩人赴約,晚輩可以肯定的告訴道長,他們都力戰而死了。」
天星道長身體顫動了一下,突然仰臉大笑,道:「由來名將幾人回,學武之人,力戰而死,那該是沒有丟我們崑崙派的顏面。」
他的聲言,不住的顫抖,顯然他心中正有著無比的激動。
方兆南回頭望了青雲道長一眼,"貴派之中,可有兩位道長去赴那泰山大會麼?」
青雲道長黯然長歎一聲,道:「他們可也是戰死冥岳了麼?」
方兆南長長歎息一聲,道:「都力戰死了,他們光受劇毒,後力不繼,致為強敵所傷。」
青雲道長默然垂下頭,低聲說道:「方大俠證實了貧道的猜想,雖然惡耗動心,但貧道一樣感激。」
大殿中突然間隱入了一片沉寂,似是所有的人,都為方兆南口述的惡耗,默向死者致哀。
沉默延續了足足有一刻工夫之久。
石三公突然轉目望著大愚禪師說道:「道兄可知道那冥岳中人,為何會突然撤走麼?」
大愚禪師道:「這個正是老衲百思不解之處,似是被一曲似笛非笛,似蕭非蕭的樂聲所驚走。」
石三公道:「蕭聲引鳳,樂曲醉人,但老夫卻從未聽過音韻之學,能夠驚退強敵。」
石三公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接道:「冥岳一戰,使天下武林精英,傷亡近半,目前只有我根深蒂固的九大門派,仍屹立江湖,那妖婦如若志圖武林大業,必得先把我九大門派逐一消滅,此事說來容易,但行起來卻難若登天。」
崑崙派天星道長,緩緩站了起來,說道:「石老前輩的話雖說的不錯,果是言之有物,句句中肯,但美中不足的是缺乏顯明的內容,隱晦不明,若有所指。
貧道深信現下在座中人,都和貧道一般的急於了然石老前輩言中的真正含意,尚望坦然相示,以釋群疑。」
石三公肅然的點頭道:「道兄問的很好……」
他冷峻的眼光,緩緩移注到方兆南的臉上,接著說道:「因此老夫對這位力阻冥岳高手,勇猛絕倫的萬大俠,動了極深的疑心——」
靜坐一側,久未接口的方兆南,忽然淡淡一笑,道:「老前輩不知疑心晚輩些什麼?」
石三公厲聲說道:「如若老夫的論判不錯,你也可能是那冥岳妖婦派來臥底之人……」
在座中人,雖然大都猜想出石三公言語之間隱示之意,但他這般單刀直入的說出之後,仍然引起了全場的一陣騷動,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的投注到方兆南的身上。
方兆南數月來歷經生死大劫以及那觸目碎心的慘態,使他保持了和年紀極不相當的沉著和鎮靜。
他在眾目炯炯相注之下,毫無驚懼之容,微微一笑,道:「老前輩,如若是說不對呢?」
這反唇一問,卻大大出了在座人的預料,暗中對他的機智和鎮靜,油生敬佩。
石三公先是微微一怔,繼而冷然說道:「以老夫一生的江湖歷練,自信這論判不致有錯的。」
童叟耿震一瞪雙目,怒聲接道:「在座中人,是何等身份的人,豈能容忍你這等狂放的神態,還不給我住口!」
他說的聲色俱厲,大有立時翻臉之意。
方兆南狂態驟收,停住大笑之聲,淡然說道:「晚輩不過是武林中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卒,身份地位,均不足和在座諸位抗衡,只因機緣湊巧,適以躬逢泰山盛會,目睹驚心動魄的武林慘劫……」
石三公冷笑一聲,打斷了方兆南未完之言,接道:「與會之人,大部份身遭慘禍,陷身冥岳,百位以上的武林精英,都未能逃出劫難,單單你一個人化險為夷……」
方兆南笑道:「所幸脫身劫難的絕不止晚輩一個,不過這些人目下都不知落身何處……」
大愚禪師怕他們把話說僵,突然插嘴說道:「方施主乃目下唯一目睹冥岳慘劫經過之人,老衲雖知方施主身歷冥岳變故,但始終未能詳細一聞經過!」
他似在思索措辭,微微頓了一頓,又道:「如若方施主能詳細的說出在冥岳中目睹慘劫經過,當可盡釋群疑。」
方兆南沉吟了良久,說道:「晚輩際遇複雜幻奇,縱然說將出來,只怕也難以使人相信。」
大愚禪師輕輕歎息一聲,道:「少林寺短短數日,老衲已目睹了方施主的奇怪際遇甚多,不少事確實使人費解。」
方兆南神情蕭索的微微一笑,道:「冥岳中凶險經過,回想起來如夢如幻,何況晚輩除了目睹身歷的經過之外,對其事源起經過,所知有限,說出來既無法使人相信,還是不說的好……」
大愚禪師慈眉微微一聳,默然不語,緩緩坐下身子。
這位仁慈的老僧,心中既感激方兆南力挽狂瀾,拯救少林的恩情,又覺得石三公說的甚有道理。
只聽石三公高聲說道:「那冥岳妖婦雖然狂妄,但她心中定然明白,力能阻攔她成就武林霸業的,是咱們九大門派,近數十年,九大門派已消除了昔年互爭雄長之心,相容相讓並存於江湖。
那妖婦既明此理,自然早已想好了圖謀咱們九大門派之法,少林一派,雖然首當其衝,但並非那妖婦最終的目的——」
童叟耿震哈哈一笑,道:「石兄之意,兄弟明白了,那妖婦率眾相犯少林寺,旨在引動九大門派的高手馳援,然後傾其全力,一戰盡滅馳援而來的高手,對麼?」
石三公道:「耿兄之言,只能算說對了一半,那妖婦志不在此。」
曹燕飛皺了皺眉頭,道:「願聞石老前輩的高論。」
石三公道:「九大門派,如能聯手拒敵,一致對外,這力量是何等的強大,那妖婦縱然是頸生三頭,肩長六臂,但他不敢和九大門派聯手之力硬拚。
但是如果她能先行派譴一兩個混入咱們九大門派的聯手實力之中,或是挑撥分化,或是暗中用毒,禍起蕭牆,變生肘腋,攻我無備,這情勢是何等的嚴重……」
他重重的咳了兩聲,接道:「但咱們九大門派中,收羅門徒,一向嚴謹,那妖婦縱然想派人混入,亦極困難,但如就所屬之中,選一個才貌出眾之人,傾力為他創出甚多奇跡,以博得咱們的信任,卻並非什麼難事。
這位方大俠,自稱是奇遇蓋世,說出來也難以令人相信,似是他的經歷往事,全憑幸運所致……」
方兆南苦笑一下,道:「老前輩言詞動人,當真叫晚輩敬服。」
石三公冷笑一聲,接道:「可是老夫揭穿了那妖婦的毒計,和你心中隱藏之秘麼?」
方兆南道:「如若晚輩是身歷九大門派中人,也無法不為老前輩的言詞所動。」
石三公道:「老夫一生之中,論判江湖變遷,素來不錯。」
方兆南目光環掃了全場一周,看群豪臉色,似是都已被石三公言詞說動,心中暗生驚駭,忖道:「看來今日之局,很難善罷干休,此人如若說動了各門派的掌門之人,勢必要陷我於尷尬凶險的環境之中……」
石三公冷峻的望了方兆南一眼,接道:「為了挽救這一場武浩劫,必得先斬除你這一條禍根。」
方兆南緩緩站起身子,抱拳對大愚禪師一禮,道:「晚輩趕來報訊助拳,旨在使貴寺早作準備,免得措手不及,幸得大師調度得宜,全寺上下一心,雖然傷亡很大,但總算是保得貴寺安然無羔。
眼下各大門派趕援高手已到,衡諸情形,晚輩也無再留此的必要,何況晚輩的際遇波幻,連我自己想來,也覺得有些不近情理,既然有人懷疑到晚輩是冥岳妖婦派來的內應之人,自不便在此久留了,大師保重,晚輩就此告別了。」
說完,轉過身子,大步向殿外走去。
大愚禪師急急說道:「方施主請留步。」
方兆南回頭笑道:「晚輩俯仰無愧於天地,此心神明可鑒,老禪師不用為晚輩難過,好在是非真假,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石三公厲聲喝道:「想走麼?只怕沒有那麼容易!」
舉手一揮,登時有兩個中年大漢,離席而起,並肩擋住去路。
這兩人都是雪山門下的高手,隨著石三公而來。
方兆南停下腳步,拱手說道:「兩位借光,請讓一下路。」
童叟耿震右手一按桌面,飛身而起。躍落到方兆南的身後,道:「事情真相未明之前,你最好是先別慌著走。」
方兆南回目望了耿震一眼,道:「縱然在下確是那冥岳妖婦派來之人,只要離開此地,不致對各位暗施冷箭也就是了,老前輩這等苦苦相逼,不知用心何在?」
耿震冷笑一聲,道:「你既能為妖婦派來臥底,自屬心腹之人,一走了之,何等可惜!」
方兆南臉色一變,但瞬即恢復了鎮靜,道:「老前輩意欲何為?」
耿震道:「老夫想從你的口中追問出那妖婦的陰謀。」
方兆南道:「晚輩確非冥岳中人,那裡會知那妖婦陰謀。」
耿震道:「任你是鐵打羅漢,銅鑄金剛,只怕也難受刑迫問之苦,識時務者為俊傑,你還是早些說出的好。」
方兆南緩緩把目光移注在大愚禪師的臉上,默然不語。他勉強壓制下心中的憤怒,等待著大愚禪師的反應。
面臨著這等尷尬的局勢,大愚禪師也有些手足無措之感,他已為石三公的言詞所動,隱隱之間,也對方兆南動了懷疑。
但是,方兆南勇拒強敵的經過,又始終在他的胸際盤旋不息,兩種心情,使這位修養有素的老和尚心中生出了一種極端的矛盾,既覺得應該挺身而出,維護萬兆南的安全,但又覺得應該讓石三公等追查個水落石出。
方兆南目注大愚禪師,足足有一刻工夫之久,仍然不見他的反應,突覺一股憤怒之氣直衝而上,臉色一變,冷冷說道:「老禪師目睹一切經過,但仍然對晚輩生出了懷疑之心,自是難怪別人……」
他黯然一歎,接道:「此時此刻,晚輩縱然不惜口舌,亦難說服各位的猜疑之心,在座諸位,都是當今武林之中身份崇高之人,一言九鼎,晚輩不過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卒。
但大丈夫,士可殺不可辱,諸位既然對我動疑,在下立時就走,衡情論理,到目下為止,晚輩對少林寺,並無絲毫危害之事,但請諸位高抬貴手,放我一步……」
石三公忽然縱聲大笑,打斷了方兆南末完之言,接道:「你既能力拒那冥岳妖婦,武功自然不凡,只要你能走出此殿,老夫就不再攔阻於你,任你自去……」
說話之間,雙足突然一點實地,衣袖飄風,人影閃動,迅快絕倫的由群豪頭頂之上掠過,落在大殿門口,擋住了去路。
方兆南劍眉轉動,雙目中神色閃動,肅容說道:「諸位且不要逼人過甚。」
童叟耿震冷冰冰的接道:「你如能閃出此殿,倒是可證明一件事情。」
方兆南道:「什麼事?」
耿震道:「那可證明武功不錯……」
方兆南道:「此舉與諸位猜疑在下之心,不知有何關係?」
石三公哈哈一笑,接道:「老實說,老夫不信你確具有擋拒強敵的身手。」
方兆南眼看局勢已到了非口舌能解決的地步,如不奮身一戰絕難闖出殿門。
'他這數月之中,雖然連經奇變,使他的心性、修養、突飛猛進,有著超越了年齡甚多的成熟。
但他終是年少之人,血氣方剛,耐力有限,連番受人譏諷相逼再加上一種被羞的委屈,登時感到熱血沸騰,怒火暴起,冷笑一聲,說道:「拳腳無眼,動上手,只怕難免要有傷亡了——」
耿震怒喝道:「好狂的口氣!"將手一伸,直向方兆南抓了過去。
方兆南身子一側,腳下移步換位,一閃之下,輕飄飄的避開了耿震那一抓之勢,身法奇奧異常。
耿震一抓未中,卻被對方輕巧的閃讓開去,不禁臉上一熱,兩頰登時飛現一片羞紅。
石三公雖未出手,但亦為方兆南閃避的奇奧身法所驚,只覺這一擊如果是自己出手,也難抓住方兆南的身子。
他不禁微生驚駭,輕敵之心,登時消失,暗中提集功力,凝神戒備。
童叟耿震輕輕的咳了一聲,掩飾窘迫的說道:「好身法。"左腳踏前半步,緩緩舉起右掌。
有了上次失手的經驗,他已不敢再輕率的出手,雙目觀定方兆南,右掌蓄勢待發。
方兆南卻凝目而立,像是靜待強敵出手,又似在思索什麼,毫無揮手封架、還擊的準備。
就在童叟耿震掌力要落末發之際,青雲道長霍然站起身子,說道:「耿老前輩,暫請停手,貧道有話要說。」
童叟耿震收了掌勢,問道:「不知道長有何高見?」
青雲道長目光環掃了大殿中群蒙一眼,接道:「貧道可以證明方大俠受傷一事,干真萬確,而且傷勢沉重無常,絕非裝作——」
點蒼派掌門人曹燕飛搶先接道:「道兄之言,叫人難信,縱然有起死回生的靈丹,也難在片刻之間,使人重傷痊癒,武功盡復。」
青雲道長微微一笑,道:「貧道如無確實把握,豈敢隨口而言,他服用的靈丹,不論給予何人服用,一樣可以在兩三個時辰內,盡去沉痾。」
石三公冷冷說道:「有這等事?不知什麼藥物,竟然具有此等功效,老夫倒願意洗耳一聽高見。」
青雲道長肅然說道:「還命神丹!」
此言一出,全殿中人,都不禁為之一怔。
曹燕飛滿臉不信的神色,問道:「道兄怎知他服用的是還命神丹。」
青雲道長緩緩伸出右掌,掌心之上托著一片碎玉,說道:「貧道就從這片碎去的玉瓶上看出他服用的是還命神丹。」
石三公冷冷說道:「你可知那還命神丹出自何人之手制?」
青雲道長道:「出自一代人傑羅玄之手。」
石三公道:「你可知羅玄現在何處?」
青雲道長道:「天涯海角,仙蹤難覓。」
石三公厲聲喝道:「坐井觀天,竟然敢妄論江湖中事,羅玄早已物化人間……」
青雲道長縱聲而笑,聲震殿瓦,打斷了石三公未完之言。
石三公被笑得怒火上衝,一跺腳,大聲喝道:「晚生後輩,目無尊長,你狂笑什麼?」
只聽砰然一聲,一隻茶杯被摔在地上,一個勁裝少年霍然而起,怒聲接道:「雪山、青城互不相關,你年歲雖大,也不能出口傷人!」
方兆南轉頭看去,只見那說話少年猿臂蜂腰,英挺不群,正是青城門下弟子張雁。
石三公氣得哇哇大叫道:「反了,反了,一個黃毛乳子,也敢對老夫這般無禮,老夫如若不出手教訓你一頓,還有何顏面立足江湖。」
大愚禪師眼見即將鬧成干戈相見之局,僧袖一佛,疾快的躍落兩人之間,道:「諸位暫請息怒,有話好說……」
青雲道長目光一掃張雁,冷然說道:「此是何地,豈有你插嘴的餘地,快向石老前輩請罪。」
張雁略一猶豫,抱拳一個長揖,道:「晚輩言語冒犯,石老前輩海涵。」
石三公氣的一拂鬍子道:「罷了,罷了,老夫豈能和你一般見識。」
童叟耿震忽然對大愚禪師一揮道:「老禪師,老夫有幾句話,得先對老禪師說明。」
大愚禪師道:「不敢,不敢,老前輩有話請說,老衲洗耳恭聽。」
耿震道:「冥岳妖婦以梭代柬邀請天下武林同道,赴會絕命谷招魂之宴,並非只邀請貴寺一派!」
大愚禪師點點頭道:「不錯!」
耿震道:「那冥岳妖婦志在整個武林霸業,凡是我武林同誼,都應該有權查問此事,對是不對?」
大愚禪師道:「不錯!」
耿震道:「是故,老夫和石兄才這般不厭其煩的反覆追查這位方大俠的來歷,御外侮必先肅清內奸,內奸不除,禍患永無消清之日。」
曹燕飛忽然站立而起,白衣飄飄的走了過來,道:「耿老前輩說的不錯,內奸必得先行肅除,才能一力對外,咱們寧可冤枉了一個好人,也不能放走過一個奸細!」
青雲道長突然說道:「石老前輩怎能確知羅玄已物化人間?」
他似是有意打岔,以緩和形成的緊張氣氛。
曹燕飛柳眉一皺,接道:「青雲道長可和這位方大俠有舊麼?」
青雲道長:「素不相識。」
曹燕飛道:「這就是了,你好像有意呵護於他。」
青雲道長道:「貧道只不過是不敢苟同道兄的偏激之見。」
曹燕飛柳眉一挑,微帶怒意的說道:「自從道兄接掌青城門戶之後,貴派已和各大門派疏遠甚多,道兄也該檢點檢點了!」
青雲道長笑道:「貧道自信行事做人,無愧天地……」
童叟耿震冷哼一聲道:「言詞語氣,和這位方大俠倒是同出一轍,兩位行事做人,無愧天地,難道老夫等都是有愧天地之人麼?'
青雲道長似是已被幾人言詞激怒,冷冷說道:「諸位既然有權追查此事,貧道又何嘗無權……」
他緩緩把目光轉投到石三公的身上。道:「老前輩斥貧道坐井觀天,見識有限,不知羅玄已離人間,但不知石老前輩握有何等證據,確知羅玄已死?」
石三公怒道:「在座之人,除你之外,那個不知道羅玄已死,這難道還要老夫提出證據不成?」
青雲道長道:「江湖傳說,不過是臆測之言,只因那羅玄數年未現行蹤,故而有此傳言,但南北二怪亦有謝世之說,可是如今兩人現都在少林寺中,就此一例,當可證傳言不可憑作根據的。
貧道並無意反對各位追查方大俠身世來歷之心,只望諸位能心平氣和,就事論事,咄咄逼人之言,徒招無謂之爭,於事無補,於人何益,老前輩請三思貧道之言。」
這一番話說得情理並兼,石三公當時被問得啞口無言。
童叟耿震眉頭一皺,道:「如果他守口如瓶,不肯說出,善言相問,豈能求得結果?」
曹燕飛笑道:「大愚禪師誇獎他勇拒強敵,久戰不敗,武功造詣必然不凡,本座試他三招,看看他武功如何再說……」
她清澈的眼神,轉注到方兆南的臉上,接道:「你可敢接我三招?」
方兆南歎息一聲,道:「老前輩既然定要出手相試,晚輩別無選擇,只好拚命奉陪了!」
大愚禪師急道:「兩位且莫……」
曹燕飛道:「老禪師不用驚慌,我絕不傷他性命。"舉手一招「塔影西斜",衣袖飄飄,橫裡拍來。
方兆南劍眉一挑,道:「老前輩言重了。」
右手斜出一招"簾卷西風",五指其張,腳不移位,反扣脈門。
曹燕飛臉色一變,道:「好輕狂的手法!」
喝聲中掌勢忽變,皓腕一挫一吐,"塔影西斜"突然間變化成"翔鳳騰蚊",用出了七成真力推擊過去。
方兆南自知大傷初癒,骨力末復,絕難和對方硬拚掌力,隱覺暗勁襲來,立時移形換位,施出「七星遁形」身法,跨身一閃,輕巧的避開正面,反臂一招「月落星沉"疾向肘間擊去。
他出手兩招,一招是雪山派的手法,一招崑崙派的招數,看得石三公和天星道長暗皺眉頭,不知他何以學會了兩派中奇奧之學。
曹燕飛兩擊不中,倏然而退,白衣飄飄,閃開了三尺。
她乃一派掌門身份,連出兩招奇學,均被對方從容破解,這第三招如若再被對方輕易的化解,那可是大傷點蒼派的顏面,不敢再大意發招,飄身而退。
方兆南只不過隨手出招,破解對方掌式,並未感覺情勢輕重,一見對方飄身而退,也急急收了架勢,抱拳一禮道:「老前輩承讓了。」
曹燕飛面如寒霜,冷冷的說道:「不要慌,還有一招未完。」
方兆南被她言詞一激,也動廠怒火,說道:「老萌輩儘管出手。」
曹燕飛雙目炯炯注定在方兆南的臉上,但卻不肯即時出招。
方兆南從她凝重的神色中,看出了情勢不對,知她再一招,勢必如排山倒海一般,當下暗中提聚真氣,凝神戒備。
全殿中人都已看出了曹燕飛準備在這最後一擊中,挽回剛才失去的顏面,再一發招,必然將是她全身動力所聚。
大愚禪師突然合掌當胸,高聲說道:「曹道友且慢……」
他話還未完,曹燕飛突然一揮玉手,直向方兆南拍了過去,口中冷冷喝道:「你敢接我一掌麼?」
她這出手一擊,既無凌厲的暗勁,亦無強猛的破空風聲,看去如風拂輕絮,毫無半點威勢。
方兆南劍眉一挑,右手一抬,迎著對方掌勢排了過去。
他原無硬接曹燕飛掌力之心,但聽對方掌勢發出以後出口相激之言,激起了豪壯之氣,竟然揮掌硬接一擊。
曹燕飛出掌後,再出口相激,旨衣誘使對方硬接自己的掌力,任他方兆南機智絕倫,但究竟江湖歷練遠未到家,激怒之下,果然出手硬接一掌。
雙方掌勢尚未相觸,方兆南已然覺得不對。
只覺對方拂過來的掌風之中,挾帶著一股勁力,有如南怪辛奇的那赤焰掌力一般,不禁心頭一駭。
心念初動,還未來得及決定是否該閃避開去,曹燕飛柔軟的掌指,已然和方兆南拳勢觸在一起。
一股熱力循臂而上,方兆南頓覺全身勁力無法用出,內腑同時受到了劇烈的震動,腳下扎樁不穩,不自主的一連向後退了三步,張嘴噴出一口鮮血。
他似是有著無比的堅強,身子搖了幾搖後,仍然拿樁站好,揮手拭去口邊血跡,說道:
「老前輩掌力雄渾,在下不是敵手。」
大愚禪師急躍過來,扶住了方兆南搖擺不定的身軀,道:「方施主傷的很重麼?」'方兆南慘然一笑,道:「老禪師,不要緊的,方某人早已數度身歷生死之劫,死了也算不得冤枉。」
青雲道長閃身離位,急急趕了過來,探手入懷,摸出一粒丹丸道:「方大俠請把此丹服下,對內腑傷勢或有小補。」
方兆南接過丹丸,一口服下,笑道:「多謝老前輩賜丹之情。」
青雲道長欲言又止,輕輕歎息一聲,緩步走回席位,坐了下去。
大愚禪師目光環視了四週一眼,道:「方施主傷勢不輕,可要老衲扶你回去方丈室中?」
方兆南淡淡一笑道:「晚輩還可走得動,不敢有勞禪師相送了。」
他微一停頓之後,又道:「不過晚輩離開這大殿之後,當不致再在貴寺停留,極可能就此別過。」
大愚禪師為難的沉吟了片刻,道:「這個……」
他頓了一頓,接道:「方施主舊傷未復,又受新創,不宜急急趕路,不如暫時留在寺中,待傷勢好了之後再走不遲。」
顯然的,這位不善心機的老和尚,己然被石三公、和童叟耿震說動,無意讓方兆南立刻離寺。
方兆南臉色微微一變,但瞬即恢復了鎮靜之容,說道:「老禪師用心何在,晚輩一時甚難瞭然,方某人當在方丈室小息半天,日落西山之前,再行離去,老禪師如若有什麼質疑之事,儘管去找在下。」
這幾句話,說的十分沉痛、豪壯,說完之後,大步向殿外行去。
曹燕飛雖然一掌把方兆南內腑震傷,但她的內心之中,卻對方兆南的武功,暗生敬佩之心,是以未再出手攔阻,反而向後退了一步,讓開一條去路。
但石三公仍然擋在門口,眼看方兆南大步走了過來,但卻無讓路之意。
大愚禪師心知此刻的方兆南,實難再承受一擊,石三公武功卓絕,名滿江湖,如一出手,方兆南勢非喪命當場不可。
當下顧不得身為主人的身份,縱身一躍,直搶過去,合掌一禮,道:「石老前輩,借光讓路一下。」
石三公眉頭聳動,重重的咳了一聲,閃到一側,說道:「此人關係我整個武林大局,事情未追查明白之前,最好不要讓他離開此地。」
大愚禪師不願再傷方兆南之心,又不便頂撞石三公,低喧了一聲阿彌陀佛,含含糊糊應付過去。
方兆南心中隱藏了無比的委屈,但又覺無處發作,強忍下胸中憤怒之氣,大步出了殿門。
大愚禪師緊隨在一側相護,一路上默然無言。
穿過幾重庭院,到了方丈室外,才低聲對方兆南道:「方施主為敝寺受盡了屈辱、苦難,老衲自是銘感於心,眼下聚會在大殿群豪,因方施主出身來歷之秘,引起了場爭辯,好在真金不怕火煉,此事在三五個時辰之內,定然會查辨清楚。」
方兆南淡淡一笑,搖手說道:「老禪師不用擔心晚輩突然而行,在此事未查清楚之前,晚輩絕不離開你們少林寺就是了。」
大愚禪師雖覺他言詞中隱含激憤之情,但又想不出適當的慰藉之言,合掌一禮,轉身而去。
方兆南也不相送,凝神閉目而立,運氣調息起來。
原來他怕回到方丈室後,南北二怪看出他的傷勢,恐又將引起一場麻煩。
青雲道長相贈的一顆靈丹,使他受震的內腑傷勢,受益甚大,運息片刻,浮動的氣血已自平了下去,這才緩緩走入方丈室中。
抬頭看去,只見南北二怪背脊相貼,盤膝而坐,兩人都緊緊的閉著雙目,方兆南也不驚動兩人,悄然在禪室一角坐下,自行運氣調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