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們聽了菲洛特拉托的故事,有的臉上浮起紅暈,有的吃吃地笑了起來。這故事講完以後,女王就吩咐潘比妮亞接下去講一個,只見她帶著笑容說:
有一班輕浮的人,知道了一點什麼事兒,也不問這事兒用得到他管還是用不到他管,卻是逢人就說,當作了誇耀炫弄的本錢;這班人往往喜歡揭發別人的隱私,他們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把自己的醜事隱瞞住了,其實這真叫做欲蓋彌彰。各位姐姐,我現在要從反面來說明這句話的真實性,有這麼一個人——在偉大的國王的眼裡,他的地位比馬塞托還下賤,可是他那狡猾的勁兒才叫到了家。我拿這麼一個人做故事裡的主人公。
倫巴第的國王阿吉勒夫和歷代王朝一樣,定都於巴維亞,娶前王奧泰利的寡婦苔奧德琳達為王后。這位王后真是花容玉貌,知書識禮,無奈命中注定要受一個情人的糟蹋。倫巴第在國王阿吉勒夫的賢明的統治下,國泰民安,十分繁榮,不想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在王后御用的馬伕中有一個馬伕,出身微賤,可是以他的才能而論,居此下位,實在是委屈的,他的身材面貌,也長得高大端正,和國王很有些相像。他竟是瘋狂地愛上了王后。
他雖然地位卑賤,可是頭腦卻很清楚,自己知道這種癡心妄想實在荒唐。他本是個機靈人,不敢跟人提起這件心事,更不敢用眉目向她私下傳情。可是,儘管他明知沒有得到王后垂青的希望,他想到自己鍾愛的對象是那麼高貴,卻也自鳴得意。他既然懷著一片火熱的愛情,就一心只想討好王后,比宮裡哪一個僕役都顯得慇勤,也因為這樣,王后每次出門騎馬,難得要別的馬伕來侍候,總是叫他侍候,騎上他所照看的馬。每逢這種機會,他就認為莫大的恩寵,寸步不離馬鐙,暗想只要能夠接觸到一下她的裙角,也就是無比的幸福了。
希望越小,熱情反而越高,天下的事往往如此;那個馬伕也逃不過這種折磨,可憐他胸中蘊藏著多少的熱情和慾念,卻一點也沒有如願的希望,這種內心的痛苦,真叫他忍受不住,幾次三番,他只想自殺,好擺脫這折磨人的愛情;可是再一想,覺得要死也得讓人明白他是為熱愛王后而死的。因此,他決定哪怕冒著生命的危險,也要想法滿足——或是多少滿足一些自己的慾望。他不敢當面向王后表示,也不敢暗裡寫信去求愛——這都不是辦法;他只想運用什麼巧計,能夠睡在她的身旁。他想來想去,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冒充國王,闖進她的臥房去。據他所知,國王並不是每夜都到她的臥房裡去的。
一連幾夜,他躲藏在王宮的大廳裡,從國王的臥房到王后的臥房就得通過這個大廳,因此他就可以窺見國王是怎樣進王后的臥房的,又是怎樣的裝束。有一夜,他果然看見國王從自己的房裡出來,身上披一件大斗篷,一隻手裡拿著一個火把,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根短棒,來到王后的臥房門前,並不叫喊,卻是舉起短棒,叩了一兩下,裡邊立即有人來開門,替他把火炬接了去;後來國王走出房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兒。他看清楚了這一切,決定照式照樣試一下。
他設法弄了一件斗篷來,樣子跟國王所穿的還算有些像,又弄了一個火把、一根短棒來;於是費了半天工夫,洗了個澡,把身上的馬糞臭味都洗淨了,免得叫王后聞到氣味,猜疑起來。各物齊備之後,他隨身帶著,仍舊隱匿在那個大廳裡。
等到夜深人靜,他覺得時機已到,或者是稱心如願,或者是為了愛情而犧牲,全在這一舉。於是他取出燧石鐵片,把火炬點燃了,披上斗篷,走到王后臥房門口,用短棒叩了一兩下,門立刻開了,應門的是一個睡眼惺忪的宮女,她接過了火炬,就把火光遮隱了。他脫下斗篷,一言不發,揭開王后的床帳,看見王后睡在床上,就爬了上去。
他知道國王生氣的時候,沒有人敢跟他說話;所以他上床之後,假裝生氣的樣子。不說一句話,她也不敢問他;他只是把她緊摟在懷裡,一連跟她幹了幾次。他雖然捨不得離開王后。但是唯恐留戀得太久,片刻的歡樂會招來殺身大禍,就從床上起來,拿了火把、斗篷,一言不發,走出臥房,急急忙忙回到自己的舖位上。
馬伕剛剛躺下,那邊國王已經起身,來到了王后房中,王后不免感到十分驚奇。他上床以後,跟她有說有笑,十分親暱,她看見他怒氣消失了,就大著膽子說:
「啊,陛下,今兒晚上又是什麼新鮮玩意兒啊,你剛走——也從沒看見你這樣沒命地跟我樂了一陣子,這會兒倒又來了,我請陛下保重些吧。」
國王聽了王后這幾句話,立刻知道她已經被一個舉止外表有些跟他相像的人騙了。不過他究竟是一個聰明人,接著就想到,這事既然連王后都不知道,別人當然更不會知道,自己也不必去向王后點穿,因此就沒有聲張。如果換了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一定當下就要發作,就要一連串追問:「不,我沒有來過,是誰到你房裡來的?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樣進來的?」這樣一鬧,就會鬧出許多事來,徒然叫王后感到難受罷了,或者呢,反而叫她添了一種縱慾的願望,希望下回再來一次。可是他明白,只要他能保持緘默,就可以把羞辱遮蓋過去,如果聲張開來,反而沒有好處;所以他沉住了氣,不動聲色,說道:
「王后,你認為我沒有本領再接再厲嗎?」
「不是這麼說,國王,」那王后回答,「我是請你保重自己的身子。」
國王就說:「我就聽從你的勸告吧——那麼我去了,不來打擾你了。」
他披上斗篷,離開王后的臥室,懷著一肚子的怒火,不知究竟是誰這樣侮辱他,一定要暗中把那個壞人查出來。他知道,這事一定是宮裡的人幹的,而且不管他是什麼人,他這時候總還不能走出宮去。於是他點著一盞小小的燈籠,藉著些微幽光,走到御廄上邊的一個長長的統房裡,房裡排著許多床鋪。宮裡的僕役全都睡在這兒。他想,那個像王后所說的那樣沒命地樂了一陣子的人,一定到現在心還跳得很厲害,脈搏還是很急,國王於是一言不發從統房的一頭一個挨一個的探摸各人的心頭,看有沒有人心跳得十分厲害的。
這時候,房裡的人都睡熟了,咱獨那個闖進王后房裡去的那個馬伕還沒睡著;他看見國王來到,想必這事已經給發覺了,他這一嚇,心就跳得更厲害了。他很明白,如果國王知道這是他幹的好事,那毫無疑問,他一定立刻性命難保。在這生死關頭,他的腦海裡閃現著各種各樣的主意;不過他再一留心,看見國王身邊沒帶著武器,就決定假裝睡熟,看國王怎樣行動。
國王摸了好幾個人,覺得都不是他所要找尋的人;後來摸到那個馬伕,覺得他心跳得厲害,暗想:「就是這個人了!」不過國王不願讓人知道他的用意所在,所以並不去驚動這個人,只拿出一把隨身帶著的剪刀,把這人半邊的頭髮剪了一大把下來——那時大家都留長髮——因此這人是誰,到第二天就可以一望而知了。剪了頭髮之後,國王就回到自己臥房裡。
這個馬伕可真是個機智的傢伙,國王把他的頭髮一剪下來,他就立刻知道那用意所在。國王去後,他連忙起身,找到一把剪馬鬃的剪刀(這樣的剪刀,馬房裡不止一把),就輕手輕腳,把房裡睡著的人,一個個都剪下一把頭發來,而且都像他一樣,剪去耳邊的。完事之後,他就上床去睡覺,誰都不曾發覺。
第二天早晨,國王起身,乘宮門還沒打開,就下令召集宮裡全體僕役。他叫大家光著頭站著,開始用心察看,要找出那個被他剪下頭發來的人,誰想在他面前的僕役幾乎個個剪去了一把頭髮,而且又都剪得一模一樣,這真把他楞住了,他暗自說道:「這個傢伙,儘管他出身下賤,他的頭腦可分明不是一個下賤人的頭腦呢。」
現在,要找出那個人來,非得驚天動地不可了,國王可是不願意為了出一口小小的氣,招來了莫大的羞恥;因此當下竟沒有作聲,只是向那個人這麼警告了一下,也好叫他知道國王不是好惹的:
「誰做了這事,下次不可再做。現在沒事了,你們去吧。」
如果不是那個國王,換了別人,一定不肯就此罷體,一定會把他們捉起來。吊打拷問,這樣一來,本來是所謂家醜不可外揚,現在勢必鬧得盡人皆知了。就算給他弄個水落石出,收拾了那個罪犯,出了胸中的一口惡氣吧,他還是沒法洗刷掉自己的恥辱,不但這樣,他的恥辱反而越發加重了,外加還得毀了王后的名譽。
那班僕役聽了國王所說的話,都模不著頭腦,不免你一句我一句在背地裡議論起來,議論了半天也沒有議論出個名堂來;其中只有一個人懂得國王說話的用意,就是那個當事人馬伕。這馬伕也很懂事,從此再不敢自找死路,也不敢在國王面前洩漏這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