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談 第一日 故事第一
    親愛的小姐們,我們無論做什麼事都應當以偉大神聖的造物者的名字作為起始。既然我第一個開始講故事,我就打算揀一件天主的奇跡做題材,大家聽了,好對於永恆不變的我主的信心更具堅定,而且懷著更大的熱誠永遠讚美他。

    世間萬物,原來是匆促短暫、生死無常,而且還要忍受身心方面種種困厄、苦惱,遭受無窮的災禍;我們人類寄跡在天地萬物中間、而且就是這萬物中間的一分子,實在柔弱無能,既無力抵禦外界的侵凌,也忍受不了重重折磨——幸虧大恩大德的天主把力量和智慧賜給了我們。

    可是我們應該相信,這恩寵卻並不是仗著我們自己的功德而得來的;別那麼想,要知道這是全憑了天主的慈悲和諸聖的祈禱!

    那些聖徒們,當初也是凡人,跟我們並沒兩樣;但是他們在世時,一刻也忘不了主的意旨,因此如今在天上受祝福、得永生了。我們在禱告中,不敢直接向那麼崇高的審判者訴述自己的私願;只得向聖徒們傾吐自己切身的要求,請他們,代為上達天聽——因為他們本著自身的經驗,洞悉人性的弱點。

    我們凡人的俗眼雖然無從窺測神旨的奧妙,但是確知天主的慈悲是廣大無邊的。有時候,我們凡人受了欺蒙,竟會錯找那永遠遭受放逐、再不能覲見聖座的人來傳達祈禱;天主可是不受欺蒙的。雖然這樣,天主還是鑒於祈禱者的真心誠意,寬容了他的愚昧,也不計較那被放逐者的深重罪孽,依舊垂聽那錯把罪徒當作了天主座前的聖者的禱告。在我所要講的這個故事中,這一層就表明得最清楚;我說「最清楚」,並不是就天主的判斷而論,而是對我們人類而言的。

    從前法國有個大商人,叫做繆夏托-法蘭西茲,他因為有錢有勢,所以做了朝廷上的爵士。那時候,法國國王的弟弟查理奉了教皇卜尼法斯的召見,正要到托斯卡納去,他被派做隨從,一同前去。像通常的商人一樣,臨到要起程了,他發覺還有好多事務還得料理,而行程倉促,來不及在頃刻之間就辦妥,只得設法把一應大小事務交託了人;只是有一件極難處置的事不曾托付妥當,那就是說,他放給好多勃艮第人的債,還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去催收。是因為他知道這班勃艮第人都潑辣得要命,不顧信用,又不講道理;因此躊躇不決。一時倒很難想出一個精明的人,可以對付得了他們的霸道行為。

    他考慮好久,才想起有一個身材矮小、衣飾華麗、時常在他巴黎的寓所裡出入的人物。那人名叫恰貝萊洛-達-普拉托。那些法國人不知道「恰貝萊洛」是「木樁」的諧音,只看到他衣飾入時,還道這字跟「卡貝洛」(花冠)是相同的,於是就把它變做了「恰潑萊托」(花冠的愛稱),這樣就「恰潑萊托」「恰潑萊托」地叫開了,他的真名倒反沒人知道了。

    說起這位先生,他的為人可真夠你瞧呢。他幹的是公證人這個行當,可是他的拿手好戲就是編造假文書,如果他真寫了一份絕無弊端的契據,那反而教他羞愧得無地自容,好在文契一由他經手,作偽做假的多,真實完整的少;更妙的是你並不要出多少錢去求他;他肯白給你一份假文書,他情願奉送!給人發假誓,那是他最高興不過的事了,你求他也罷,不求他也罷,他總不肯錯過這機會。那時候,法國人民對於發誓是十二分重視的,不敢胡亂發誓;可是每逢法庭上要他出席作證、憑著他的信仰起誓時:他總是毫不在乎地發一個大大的假誓,所以每次他都靠這種無賴手段勝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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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還孜孜不倦地不管在人家骨肉、朋友中間,還是在不相干的人中間挑撥是非,散佈仇恨,亂子鬧得越大,他就越得意。逢到人家找他謀害人命、或是干其他的好差使時,他總是一口答應下來,從沒推辭過;遭他暗算因而送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對於天主和諸聖,他一味褻瀆,哪怕是為了一點不相干的事情都可以暴跳如雷。他從沒踏進過教堂;提到聖禮聖餐,他總是使用著最難聽的字眼,好像在講著不值一提的東西似的。另一方面,酒店和下流的場所,卻難得缺少他的蹤跡。他離不開女人,就像惡狗少不了一根棒子,再沒有哪一個惡徒像他那樣有傷風化、違反人道的了。他做起搶劫的勾當來心安理得,就像是修士向天主奉獻犧牲一般。他好吃好喝,把自己的身子都糟蹋壞了。他又是個出名的賭棍,專門做手腳、擲鉛骰子,去騙別人的錢。

    可是我何必多嚕囌呢,從古以來恐怕再也找不出一個像他那樣的壞蛋了。總之,有一個時期,他憑他的奸詐給繆夏托效勞,而繆夏托也仗著自己的財勢庇護他,把他從受害人的手裡、從法律的掌握裡救了出來,不止一次。

    現在繆夏托就想起了他來,恰潑萊托的歷史全在他肚裡,他認為要對付那些狡黠的勃艮第人就非他去不可。他差人去把他請了來,向他說道:

    「恰潑萊托,你知道,我要出國去了,以後不知哪天才得回來,只是還有些債務沒跟勃艮第人了結,這班人可真刁滑,我想要不是勞駕你走一遭,就再沒哪個可以把我的錢收回來了。再說,你眼前也是空閒著,要是你願意去的話,我將來自會給你向朝廷討一份護照,你收賬回來,便從賬款裡提出一筆相當的數目來給你做酬勞。」

    恰潑萊托這時正沒事可幹,手頭很緊,如果向來照應他、庇護他的朋友一走,那情景越發困難了,所以他毫不考慮,一口答應了下來。兩人談妥之後,繆夏托就啟程了。

    恰潑萊托帶著委託證明書和皇家的護照。也來到了勃艮第。那裡的人誰都認不得他;而他居然一反向來的本性,用溫和公平的態度來催收賬款,行為檢點、盡他本分的職務,好像他有多少邪惡的手段他都要藏起來,準備到最後才一下子使用出來。

    他寄居在兩個放高利貸的佛羅倫薩人家裡。他們是兄弟倆,看恰潑萊托是繆夏托派來的人,著實優待他。不想他在他們家裡病倒了。他們隨即給他把大夫請了來,還打發僕役侍候他,凡能盡力的地方都盡力做到。

    可是一切都不見功效。他年紀老了,從前的生活過得又荒唐,眼看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到最後,醫生回說沒救了,弄得那兄弟兩個十分焦急。有一天,他們在緊貼著病室的一間房裡商量起來了。一個問另一個說道:

    「我們怎樣打發這個病人呢?這件事可不好辦哪,要說把病人攆出門外吧,情理上說不通,一定要受人指責。大家看見我們把他招留進來,後來又忙著替他請醫、派人服侍他,現在臨到人快要死了,斷不會再做出什麼得罪我們的事來,卻忽然看見我們把他攆了出去,這怎麼成呢?再反過來講,他平生是一個邪惡的人,斷不肯懺悔認罪、接受教會的聖禮;一旦死了,教堂一定不肯收容他的屍體,他豈不是要象死狗一般給扔在溝裡嗎?就算他認罪吧,他的罪案這樣多,罪孽又這樣重,不管神父或是修士,沒有一個肯赦他的罪,或是能夠給他赦罪的。要是他得不到赦免,那還不是給扔到了溝裡去?若是鬧出了這樣的事,那當地的人們平時就恨我們操著這行當,天天在罵我們是不義之徒,就會抓住這機會,一窩蜂衝進我們的宅子來搶劫錢財,一邊高喊道:

    「『這班倫巴第狗子們,連教堂都不肯收容他們,快給我們滾吧!』」

    「他們這麼直衝進來,不但搶劫我們的財貨,說不定還要害我們的命。所以說來說去,一旦那個人死了下來,我們可要受累啦。」

    方才說過,恰潑萊托只跟他們隔著一層板壁,病人的聽覺又格外敏銳,所以他們所說的話給他聽了去。他把那兄弟倆請到了自己的房中來,這樣向他們說道:

    「請你們不必擔心或是顧慮我會連累你們。方纔你們在隔壁房內所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要是事情真是照你們所預測的那樣發展下去,那麼當然會落到這樣的結果。可是我有辦法把這局面轉變過來。我一生違背著天主行事,不知犯了多少罪孽,要是在臨死之前,再犯一次,那也反正是這麼一回事了。快去請一個最虔誠、最有德行的神父來——假使天下真有這樣一種人。其餘一切你全不用管,我自有辦法把事情弄得面面俱到,叫你們感到滿意。」

    這兄弟倆雖然並不抱著多大希望,但仍然趕到了修道院裡去,說是家裡有一個倫巴第人快斷氣了,要請一個聖潔而有學問的神父來行終敷禮。修道院便派了一個十分聖潔、極有學問、精通《聖經》、為全城所敬重的神父跟他們同去。

    神父走進病房,在床邊坐下,先用好話安慰了病人幾句,接著就問他跟最後一次懺悔已隔開多少時候了。恰潑萊托這一輩子從沒懺悔過,卻回答道:

    「聖父,我向來每星期懺悔一次,有時還不止一次呢。可是說真的,自從病了以後,這八天中還不曾懺悔過,我就給病魔害得這麼苦!」

    神父就說:「孩子,你這樣做很好,你應該堅持你這個習慣。既然你經常認罪,也就無須我多聽多問了。」

    病人說道:「神父,不要那麼說,不管我懺悔了多少次,我還是時時渴望把我所記得起來的一生罪惡、從我落地出生起,直到此刻做著懺悔為止,原原本本吐露出來。所以,好神父,請你就把我當作從來沒有認過罪一般,詳詳細細地考問我吧,不要因為我躺在病床上就寬容了我。我寧可犧牲自己肉體的舒適,也不願我的救主用他那寶貴的鮮血贖回來的靈魂沉淪在深淵中!」

    神父聽了他的話,大為高興,認為這就是心地純潔的證明,著實稱道他的虔誠。於是就詢問他可曾跟婦女犯了姦淫罪。恰撥萊托歎著氣回答道:

    「神父,關於這種事,我不好意思向你說真話,怕的是我會犯自負罪。」

    神父回說道:「儘管說好了,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麼不管是在懺悔,還是在旁的場合,你決不會犯罪的。」

    「既你這麼說,」恰潑萊托答道,「我就照實說了,我還是一個童身呢,就像我初出娘胎時那樣清白!」

    「啊,願天主賜福給你!」神父嚷道,「這是難得的品德啊,你自動發願,保守清白,功德遠勝過我們和其餘受著戒律束縛的人。」

    神父接著又問,他可曾冒著天主的不悅而犯了貪圖口腹之罪。

    恰撥萊托連聲歎著氣說:犯過,這種罪他也不知犯了多少次。除了象旁的信徒那樣年年遵守著四旬齋!的禁食外,他還每星期至少齋戒三天,只吃些麵包和清水;可是他喝起水來——尤其是當他祈禱累了,或是在朝聖的路程中走累的時候——卻放量大喝,而且還喝得津津有味呢,就跟酒徒在喝酒時一模一樣。還有,他好多次真想嘗嘗婦女們上城去所拌的那種普通的生菜;有時候,吃東西會引起他的快感,對於像他那樣修心齋戒的人那實在是不應該的。

    「我的孩子,」神父說道,「這些過失也是人情之常,算不上什麼的,你也不必過於責備自己的良心。每個人都是這樣,不管多麼虔誠,在長期齋戒之後進食,在疲乏的當兒喝水,精神也會為之一爽的。」

    「啊,神父,」恰潑萊托說,「別拿這些話來安慰我吧,你知道我並非不明白,凡是跟侍奉天主有關的事,都要真心誠意、毫無怨尤地做去,否則就是犯了罪。」

    神父聽了大為高興,就回他道:「你有這一片心,我非常高興,我也不禁要讚美你那純潔善良的心地。可是告訴我。你有沒有犯過貪婪罪呢?——臂如追求不義之財啊,或是佔有了你名分以外的財物。」

    「神父,」恰潑萊托說,「請不要看我住在高利貸者的家裡就懷疑我,我和他們是沒有瓜葛的。不,我來這裡本是為了想勸告他們、要他們洗心革面、從此不幹那重利盤剝的勾當;我相信我原可能做到的,要不是天主來把我召喚去。你還要知道,我的父親是很有錢的,他老人家故世的時候,遺給我一大筆財產,這筆財產,我一大半倒是拿來施捨給別人。我為了維持自己的生計,也為了可以周濟貧苦,做了一點小本生意,想博取一些利潤,可我總是把賺來的錢均分為二,一半留給自己需用,一半送給了窮苦無告、信奉天主的人們。蒙天主的恩典,我幹得很順利,業務逐漸地興旺起來。」

    「你這樣做好極了,」神父說,「不過你是不是常常容易動怒呢?」

    「噢,」恰潑萊托說,「我只能告訴你,那是常有的事:誰能看著人們整天為非作歹,全不把天主的戒律和最後的審判放在心裡,而耐得住一腔怒火呢?我一天裡有好幾次寧可離開這個世界,也不願活著眼看青年人追逐虛榮、詛天咒地、發假誓,在酒店裡進進出出,卻從不跨進教堂一步,他們只知道朝著世俗的路走,不知道追隨天主的光明大道。」

    「我的孩子,」神父說,「這是正義的憤怒,我不能要你把這事當作罪惡懺悔。不過你有沒有逞著一時之忿,殺人、傷人、污蔑了人、或是委屈了人呢?」

    「唉,神父,」病人回答道,「看你是個天主的弟子,怎麼也會問出這等的話來呢?像你所說的種種罪惡,別說當真做了出來,就是存著一丁點兒想頭吧,你難道以為天主還能一直這麼容忍著我嗎?這都是盜賊惡漢的行徑呀,我一見了這些人,沒有哪一次不是對他們說:『去吧,願天主來感化你們!』」

    「願天主降福於你!」神父說,「可是告訴我,我的孩子,你有沒有做過假見證來陷害人,有沒有詆毀過他人?旁人的東西你有沒有侵佔過?」

    「唉,神父,當真的,」恰潑萊托說,「我當真譭謗過人;我從前有一個鄰居,往往平白無故地毆打他的妻子,我看不過了,有一次就去告訴她的娘家,說他怎樣怎樣不好——我真是替那個不幸的婦人難過,他喝醉了酒打起女人來,天知道有多麼狠毒。」

    於是神父又問:「你說過你是個商人,那麼你有沒有像一般商人一樣使用過欺騙的手段?」

    「啊,神父,當真有過這麼一回,」恰潑萊托說,「可是我無從知道那吃虧的人是誰了。他賒了我的布去,後來還錢的時候我當場沒數,就扔進了錢箱,隔了一個月,我拿出來一數,發覺多了四文錢。就把這錢另外放開,好歸還原主,可是等了他一年還不見他來,我這才把這四文錢捨施給了窮人。」

    「這是件小事,」神父說,「你處理得也很妥當。」

    於是他再提出了一些其他的問題,恰潑萊托又像方纔那樣一一作了回答。最後,神父正想替他行赦罪禮的時候,他大聲嚷道:

    「神父,我還有一件罪惡不曾向你懺悔呢。」

    神父忙問他是什麼事,他就說:「我記得有一個禮拜六做過午禱之後,我叫女僕打掃屋子,我應該尊重我主的『聖安息日』,而我卻沒有遵守!」

    「喔,我的孩子,」神父說,「那也是一件小事。」

    「不,」恰潑萊托說,「你別那麼講:這是一件小事,聖安息日是我主復活的節日,應當受到多大的崇敬啊。」

    神父又問道:「那麼還有別的罪過沒有?」

    「唉,神父,」恰潑萊托回答道,「有一次,我自個兒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竟在天主的教堂裡隨口吐了口水。」

    那神父微笑說道:「這種事你不必放在心裡,我的孩子;我們做修士的也天天在那裡吐口水呢。」

    「那你們就大大地不應該了,」他回答道,「旁的一切還在其次,天主的聖殿卻是獻祭的場所,理應保持十分潔淨才是呀。」

    總之,他還說了許多諸如此類的事;後來他卻開始呻吟起來,末了又索性放聲大哭了——只要他高興,他是能夠把悲傷絕望的神情摹仿得維妙維肖的。神父慌忙問道:「孩子,為什麼這樣傷心?」

    「唉,神父,」恰潑萊托回答說,「我還有件罪惡一直隱瞞著沒說出來哪,我沒有勇氣說,因為我慚愧極了,我只要一想起這回事來,就哭得像你所看到的那樣子,照我看來,天主是永遠也不會寬恕我這件罪惡了!」

    神父就說:「別哭吧,我的孩子,話不是這樣說的。哪怕世間一切的罪惡,甚至是直到世界末日,人類所要犯的一切罪惡完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只要他果真能痛改前非,像我所看到你的這副光景,那麼天主的仁愛和恩德是無邊無涯的,只要罪人供認了,天主便會赦免他。所以你儘管放心向我說吧。」

    恰潑萊托還是哭個不停,他一邊哭一邊說:「唉,我的神父,我罪孽深重,除非你幫助我,你的禱告感動了天主,我是怎麼也不敢存著被赦免的希望了。」

    神父就說道:「只管說吧,我答應一定為你禱告。」

    恰潑萊托仍然哭著,只是不肯說;那神父勸了半天,他才深深歎了一口氣說:

    「神父,你既然答應為我禱告,我就說出來吧。你要知道,我小時候,曾經有一次咒罵過自己的親娘呢。」說完,他又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孩子,」神父說,「你把這看成是這麼一件重大的罪惡嗎?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都在詛咒天主;可是褻瀆天主的人只要一旦懺悔,主就會寬赦他們。你只犯了這麼一點點罪過,就以為永遠得不到主的赦免了嗎?別哭啦,寬心吧,聽我說,你能夠這麼痛切地悔過,像我現在看到你的這一副光景,那就是你跟人一起把耶穌釘在十字架上,也一定能夠受到主的赦免的。」

    「唉,我的神父,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呀?」恰潑萊托回答說,「我的親娘十月懷胎才把我生下來。千百次撫抱才把我拉扯大了,我竟然詛咒她,這真是罪大惡極呀,要是你不替我在天主面前禱告,我就永遠得不到赦免了!」

    神父看見恰潑萊托再沒什麼懺悔了,就給他行了赦罪禮,為他祝了福,只道他說的句句都是真話,把他看成了世間最虔敬的人。這些話都出自一個臨終的人的口裡,說得又那麼懇切,誰聽了能不相信呢?儀式舉行之後,神父又說:

    「恰潑萊托先生,憑著天主的幫助,你的病不久就要好了,但是如果天主的意旨要把你那聖潔、善良的靈魂召喚到他跟前,你可願意讓你的遺體安葬在我們的修道院中?」

    「當然十分願意,神父,」恰潑萊托回答說,「我不願意葬在別的場所,因為你答應了替我向天主禱告;再說,我對於你們的教派懷著特別的崇敬。所以我求你回去之後,就把你們每天早晨供奉在聖壇上的我主的『真身』8送到我這裡來,因為我雖然不配有這光榮,可還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許,領受聖餐,此後就行『終敷禮』,這樣,我活著的時候雖然是個罪徒,死的時候至少也可以像個天主教徒了。」

    那善良的神父聽了非常高興,說是他那些話講得非常好,並且答應立即給他把聖餐送來。他去了一會之後,聖餐果然送來了。

    再說那兄弟倆,他們把神父請了來,可是總不放心,害怕恰潑萊托會有意作弄他們,所以躲在另一間屋子裡。隔著一層板壁偷聽著,恰潑萊托向神父所說的那些話,他們句句聽了去。有好幾次,他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他們私下談道:

    「這個人可真了不起,衰老也罷、疾病也罷,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管死亡就在眼前、再過一會兒就要站到天主的座前去受審判了,卻還是施出他那奸刁的伎倆,臨死都不改!」可是既然他憑著彌天大謊,能夠葬在教堂裡,他們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

    恰潑萊托隨即受了聖禮,病況越來越嚴重了,又受了終敷禮;就在他深深懺悔的當天,晚禱過後,斷氣了。那兄弟倆就拿著恰潑萊托的錢,替他鄭重鋪排喪事,同時打發人到修道院去請修士到來,按照習俗,為死者舉行夜禱,又請他們第二天早晨主持殯儀,料理一切事宜。

    那聽取他懺悔的神父得了報喪的通知後,便來到院長跟前,打鍾召集了全體修士,告訴他們死者是一個多麼聖潔的正人君子——你只要聽聽他的懺悔就可以知道了。他希望天主將通過他而顯示許多奇跡,所以勸告大家應當懷著最大的尊敬和虔誠去把他的遺體迎來。院長和眾修士給他這麼一說,都非常相信,一致同意了他的建議。

    那天晚上,他們全體來到停放恰潑萊托的遺骸的地方,為他舉行了莊嚴盛大的夜禱。第二天早晨,個個都穿戴起法帽法袍,手拿《聖經》,胸前掛著十字架,沿途唱著聖歌,用最隆重的儀式去迎接他的遺體。這件事哄動了全城,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緊跟在他們後面走。等靈柩抬進教堂,那聽取死者懺悔的有道的神父便登上法壇、宣揚恰潑萊托的一生奇跡,把他的齋戒、童貞、清白和聖潔等等都講到了,在這種種善行之中,他尤其提到那好人怎樣痛哭流涕、向他懺悔他自以為是是深重的罪孽,他好不容易才叫那聖潔的人相信天主會赦免他的罪過。說到這裡,他就斥責壇下的聽眾道:

    「可是你們,主所不容的人,連腳下絆著根草,都要褻瀆天主、聖母和天上的諸聖!」

    此外,他還把他的忠誠和聖潔宣揚了一番。總之,聽眾相信了他這番話,大受感動,儀式一完,就擁上前來。爭先恐後地親吻死者的手和腳,把他的衣服扯個粉碎,連背部都露了出來;要搶得那麼一小片碎布,就覺得有了洪福。結果只得把他的屍體終日停放在那兒,好讓大家都可以瞻仰他的遺容,到了晚上,才莊重地把他放入了小教堂裡的一個大理石塚內。第二天,人們絡繹不絕地趕來,手執蠟燭,向他祈禱許願,以後來還願,就在他的神龕前掛了許多蠟像。

    他的聖名越傳越響了,人們對於他的敬仰真是與日俱增,甚至到後來,凡是遇到患難。就只向他祈求,再也記不起其他的聖徒了。他們稱他「聖恰潑萊托」,直到現在還是使用這個稱呼;還說,天主假著他的手,顯示了好多奇跡;就在眼前,只要你誠心求他,也還是天天可以發生奇跡的。

    恰貝萊洛-達-普拉托就是這麼活著,這麼死去,又這麼變做了聖徒,這一切諸位都已聽到了;我不打算說他不可能在天主面前蒙受祝福;他的一生雖然作惡多端,但是在臨死的那一刻,他可能痛心悔過,而天主也可能對他特別寬大,把他收容進天國,不過這都是我們無從窺測的事了。我們只能拿顯而易見的常情常理來猜度,他此刻應該是在地獄裡,在魔鬼的手裡,而不是在天堂跟天使們待在一起。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認識到天空加於我們的恩惠是何等深厚了。他不計較我們的愚昧,只鑒察我們的真心誠意;不管我們錯把主的仇敵當作是主的友人,而向他傾吐我們的心願。天主同樣垂聽我們的祈禱,就像我們所選的代禱人是一個真正的聖徒一樣。

    我們靠著天主的恩惠,才能像眼前這麼快樂逍遙,歡聚在一起,好安然無恙地度過這次災難。那麼讓我們來讚美他吧——我們也就是以讚美他的名義開始講故事的;崇拜他吧,在困難的時候虔誠地向他祈求吧,他一定會聽取我們的禱告的。

    潘菲洛的故事說到這裡,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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