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爾斯克弧形區的戰鬥變得激烈起來。德軍的初步計劃是用強大的坦克力量發動迅猛的攻擊,摧毀庫爾斯克南部和北部的我方基地,緊縮鉗形攻勢,包圍全部庫爾斯克的紅軍集團軍,在那裡形成一個「德國人的斯大林格勒」。可是這個計劃很快就被頑強的防禦打亂了。德軍司令部在最初的幾天就開始明白,它是無法突破防線的,即使是突破了,德軍的傷亡也會很大,就不會再有力量縮緊鉗形攻勢。但是停止行動為時已晚。希特勒抱有的很多的幻想——戰略的、戰術的、政治的——都同這個戰役有關。雪崩開始了,它朝山下衝了下來,而且範圍越來越大,席捲了路上碰到的一切,而那些發動它的人卻無力去阻止它。德軍推進了幾公里,就損失了幾個師團和幾個軍團,損失了幾百輛坦克和幾百門大炮,還有幾干輛汽車。進攻的軍隊流著血,勢力日益減弱。德軍司令部清楚地意識到,它已經不可能阻止事態的發展了,所以它不得不把一批又一批的後備力量投到戰鬥最激烈的地方。
蘇軍統帥部讓固守這裡防線的主力部隊擋住了德軍的進攻。它看到德軍的進攻在日益增強,就把自己的後備力量保存在後方,等待敵人的進攻力量消耗殆盡。正如密列西耶夫後來所知道的那樣,他們團掩護的部隊是進攻部隊,而不是防守部隊。所以在最初階段,不論是坦克手們,還是與之相聯繫的殲擊機飛行員們,都僅僅是這場偉大戰鬥的旁觀者。當敵人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戰鬥中的時候,機場的二級戰備狀態解除了。機組人員被允許睡在窯洞裡,晚上甚至還可以脫掉衣服。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羅夫重新裝飾了他們的房間。他們扔掉了印有女電影明星的明信片和異鄉的風景照片,撕掉了德國馬糞紙和包裝紙,用針葉和剛折下來的白樺枝裝飾了牆壁。於是他們的地洞再也不會由於落下沙子而嘩嘩作響了。
一天早晨,當明媚的陽光透過了沒拉上的門簾照射到窯洞那鋪滿針葉的地板上的時候,兩位朋友還在牆壁上鑿出的壁床上伸著懶腰。這時,小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後就聽到了在前線顯得非同尋常的一個詞:「郵遞員!」
兩個人都猛地掀開了被子。但是,在密列西耶夫扣著假腳的時候,彼得羅夫已經追上了郵遞員,興高采烈地拿著兩封阿列克謝的信回來了。這是母親和奧麗雅的來信。阿列克謝從朋友的手裡搶過信,可是恰恰這時機場上不停地敲起了鋼軌,機組人員被叫到了飛機前。
密列西耶夫把信往懷裡一揣,馬上就忘掉了它們。他跟著彼得羅夫沿著林中踩出的小路朝停放飛機的地方跑去。他拄著手仗,稍微有點搖晃著,但跑得很快。當他跑到飛機前的時候,馬達的蒙布已經掀開了,機械師——一位臉上有麻點的,可笑的小伙子——急不可待地在飛機旁轉來轉去。
馬達吼叫起來。密列西耶夫看了看「六號」機,裡面坐著飛行大隊長。切斯洛夫大尉把他的飛機開到了林中空地上。他在駕駛室裡舉起了手,這意思是說:「注意。」馬達吼叫著,倒伏在地上的草被風吹得泛白,白樺樹上的一團團綠葉迎風招展著,準備和枯枝一起從樹林裡掙脫出去。
還是在路上的時候,有幾個飛行員追過阿列克謝,其中的一個向他喊著說:坦克手們已經轉入了進攻。這就意味著,現在飛行員面臨著這樣的任務:負責掩護坦克兵穿過被大炮炸毀的、翻了個底朝天的敵人陣地,清除障礙,保護進攻的坦克兵的上空安全。守護空中嗎?反正一樣。在這種緊張的戰鬥中這不會是徒勞無益的飛行。在天空的那邊早晚都會遇到敵人。這就是較量能力的地方,這就是證明他不比其他任何一位飛行員差的地方,這就是證明他達到了目的的地方!
阿列克謝內心激動不安。然而這不是對死亡的恐懼,甚至不是最勇敢,最冷靜的人所固有的那種危險感。使他擔心的是另外一些事:軍械員會不會檢查機槍和火炮;沒有試過的新航空帽裡的擴音器會不會出毛病;彼得羅夫會不會落後,他參加戰鬥的時候會不會蠻於;手杖在什麼地方——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送的禮物會不會丟失:甚至還擔心著:會不會有人把他倉促間忘在桌子上的小說拿走了,昨天他讀到了最有意思的地方。他想起他還沒有和彼得羅夫告別,所以他只好從駕駛艙裡向他揮了揮手。但彼得羅夫沒有看見。僚機駕駛員那罩在皮製航空帽裡的臉激動得泛出紅暈。他急切地注視著隊長那舉起的手。手放了下去。駕駛艙關上了。
第一飛行小隊的三架飛機在起跑線上呼呼作響,飛機開動了,跑了起來;第二小隊緊隨其後;第三小隊也開始行動了。現在,第一批飛機飛上了天空。密列西耶夫的那個小隊跟在它們後面滑翔起來。平坦的大地已經在下面左右搖晃起來。趁第一飛行小隊還沒有在視野中消失,阿列克謝就把自己的小隊同它連成一排,後面的第三小隊緊跟著飛來了。
這就是前沿陣地。從上俯視,被炮彈炸得斑斑駁駁、傷痕纍纍的大地好像是被一場暴雨沖洗過的泥濘的道路。挖掘出的戰壕通道上,小小的掩蔽所上和碉堡上裸露著一根根原木和破碎的磚瓦。整個破爛不堪的谷地上黃色的火焰時燃時滅。這就是偉大戰役的戰火。從上俯視所有這一切像玩具一般地渺小怪誕。簡直難以置信,下面的一切都在燃燒著,怒吼著,顫抖著。死神在千瘡百孔的大地上,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遊蕩著,它的收穫甚豐。
他們飛過了前線,到敵人後方繞了半圈,然後又一次越過了戰線。沒有人向他們射擊,大約忙於它那艱苦的地上工作,無暇顧及在它上空做著蛇形飛行的九架小飛機。坦克兵們在哪裡?啊哈!那不是他們嗎?密列西耶夫看到坦克從闊葉林青翠的樹叢中一輛接一輛地向田野上爬出來。從上俯視,它們像慢慢騰騰的灰色甲蟲。過了一會兒,又有許多輛坦克蜂擁而出。一批又一批新坦克從斑駁的綠蔭裡爬出來,穿過了谷地,在道路上延伸著。第一批坦克已經爬上了一座小山,開到了被炮彈炸過的地面上。紅色的火焰從坦克的炮筒裡飛出來。即使是孩子和神經緊張的女人——如果他們像密列西耶夫那樣從空中觀戰的話——也不會害怕這場強大的坦克進攻戰,不會害怕幾百輛坦克對德軍基地的殘餘部分進行的快速襲擊。這時,通過灌滿耳機的喧嘩聲和叮噹聲,他聽到了切斯洛夫大尉嘶啞的,懶洋洋的聲音:
「注意!我是『三號豹』,我是『三號豹』。右邊出現『穿草鞋的』,出現『穿草鞋的』!」
阿列克謝看到前面的指揮機像個小黑點。小黑點晃動著,意思是說:像我這樣做。
密列西耶夫把命令傳達給自己後面的小隊。他回頭看了一眼:僚機和他並排盤旋著,幾乎沒有拉開距離。好樣的!
「堅持住,老夥計!」密列西耶夫向他喊道。
「我能堅持住。」在一片混亂、轟鳴、喧鬧聲中他回答說。
「我是『三號豹』。我是『三號豹』。跟著我!」送話器裡傳來了這樣的命令。
敵人已近在咫尺。在他們稍低一點的空中,幾架德軍的「囗-87」型單發動機的俯衝轟炸機以它們喜歡的隊形——排成兩行——飛行著。它們的起落架收不進去,這些起落架在飛行的時候就掛在機腹下面。輪胎被長方形的整流罩保護著,好像從飛機的機腹裡面伸出兩隻穿著草鞋的腳。所以,據說在所有的戰場上都管它們叫「穿草鞋的」。這些赫赫有名的俯衝轟炸機,在對波蘭、法國、荷蘭、丹麥、比利時和南斯拉夫的戰鬥中贏得了強盜的聲譽,而這種在戰爭初期全世界的報刊都爭先恐後把它講得是那樣駭人聽聞的德國新式武器,在蘇聯領空卻顯得陳舊了。
蘇聯飛行員在多次戰鬥中找到了它們的弱點,蘇聯優秀飛行員甚至覺得「穿草鞋的」是不太肥的措物,好像打松雞和兔子一樣,不要求獵人有真正的本領。
切斯洛夫大尉沒有帶領自己的飛行大隊衝向敵人,而是向一個方向迂迴著。密列西耶夫認為小心謹慎的大尉正計劃繞到太陽光後面,在耀眼的陽光裡隱蔽起來,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衝向敵人,向它們發起猛烈攻擊。阿列克謝微微一笑:做這樣複雜的飛行是不是太看得起「穿草鞋的」了?可是,謹慎總沒壞處。他又回頭看了看,彼得羅夫在後面飛行著。在白雲的襯托下,能清楚地看到他。
現在,敵人的一隊俯衝轟炸機在他們的下面盤旋著。德國人飛得漂亮、平穩,好像他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牽連著。他們飛機的機翼在太陽的照耀下,令人炫目地閃爍著。
「……我是『三號豹』。進攻!」密列西耶夫的耳朵裡只衝進隊長的一句命令。
他看到,切斯洛夫和他的僚機從右邊和上邊,像從冰山上瘋狂地滑下來一樣,向敵機隊形的斜面猛地撲去。子彈像一條條直線一樣朝最近一架「穿草鞋的」猛烈射去,那架飛機突然跌了下去。於是切斯洛夫和他的僚機,以及他的小組的第三架飛機迅速穿過形成的缺口,消失在德軍橫隊的後面。德軍轟炸機橫隊立刻在他們後面合攏了。「穿草鞋的」繼續保持著完美的隊形飛行著。
阿列克謝說完自己的代號之後,他想喊:「進攻!」可是由於激動,嗓子裡傳出來的只是帶絲絲聲的「進—進—進!」他已經俯衝下去,除了敵人的排列整齊的飛行隊列之外,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瞄準了一架德國飛機,這架飛機填補了被切斯洛夫打掉的那架飛機的空缺。阿列克謝的耳朵裡嗡嗡作響,心臟都要從嗓子眼兒裡跳了出來。他用瞄準器網狀的準星對準了敵機,然後向它飛去,兩個大拇指扣住扳機。他的右側好像有幾根灰色的軟繩閃了一下。啊哈!敵機射擊了,可沒有射中。他們又射了一次,而且飛機之間離得更近了……仍安然無恙。可是彼得羅夫呢?他也安然無恙。彼得羅夫從左邊拐了個彎。這孩子,真是好樣的!「穿草鞋的」灰色的機身在准墾裡變得越來越大了。阿列克謝的手指感到了鋁制板機的涼意。近點,再近點……
阿列克謝興奮地感到他和他的飛機完全融為一體的時候終於到了!他覺得馬達好像在他的胸中跳動一樣。他用自己的整個身心感受著機翼和尾部的操縱桿。他甚至覺得那雙遲鈍的假腳也找到了感覺,而且在速度瘋狂的運動中完全沒有影響他同飛機的這種融合。德國人的那個形狀勻稱、過分雕飾的龐然大物從瞄準器裡滑了出去,但又重新被捕捉到了。密列西耶夫筆直地向它飛去,勾動了扳機。他沒有聽到射擊聲,甚至沒有看到炮火的彈道,但是他知道打中了。他沒有停下來,繼續向另一架飛機飛去。他知道,那架飛機要掉下去了,他不會碰上它了。阿列克謝離開瞄準器之後驚奇地發現,他身邊又掉下去第二架飛機。難道是他偶然擊落的?不是。這是彼得羅夫打掉的,他接著向右飛去。這是他的功勞。新來的人真是好樣的!阿列克謝為年輕朋友的成功而感到高興,甚至比自己的成功還高興。
第二小隊突然攻入德軍隊形的缺口裡。那兒已經混亂不堪了。德軍的第二批飛機——看來,駕駛它們的都是缺乏經驗的駕駛員——已經散了架,失去了隊形。切斯洛夫大隊的飛機在這些散了架的「穿草鞋的」中間橫衝直撞,掃清天空的障礙,迫使敵人在匆忙中把炸彈都投到自己的戰壕裡。切斯洛夫大尉的謹慎細緻的計劃就是迫使德軍炸毀自己的基地。在這個計劃的實施過程中,繞到太陽光後邊起了輔助作用。
然而,德軍第一橫隊的隊形又重新組織起來,「穿草鞋的」繼續向轟炸坦克的地方飛去。第三小隊的進攻沒有成功。德軍沒有損失一架飛機,而我方的一架殲擊機被敵人的炮火擊中了,消失了。離展開坦克進攻戰的地方已經近了,沒有時間重新升高,切斯洛夫決定冒險從下面發動進攻。阿列克謝內心贊同他這樣做。他自己也想利用「La—5」型飛機神奇的垂直飛行的戰鬥性能,猛烈攻擊敵機的機腹。第一小隊已經向上飛去,它們的尾線直衝雲霄,就像噴泉湍急的水流。兩架德軍飛機馬上從隊形裡掉了下來。其中的一架大概是被切成了兩半,突然在空中裂開了。它的尾部差點兒就碰到了密列西耶夫飛機的馬達上。
「跟上!」密列西耶夫目光掠過僚機的側影,大聲喊道,隨後就把操縱桿拉了過來。
大地翻轉過來了。好像重重的一擊一下子把他摔進座椅裡,緊貼著椅背。他感到嘴裡和嘴唇上有一股血腥味,眼前閃爍著一層紅色的帷幕。飛機幾乎筆直立起,向上飛去。阿列克謝躺在椅背上,一瞬間在準星裡看到了「穿草鞋的」有斑點的機腹,看到了蒙著厚輪胎的形狀可笑的草鞋,甚至看到了一團團粘在上面的機場上的爛泥巴。
他扣動了兩個扳機。他不知道打中了什麼部位:是打中了油箱,還是打中了馬達,或者是打中了炸彈箱,反正德國飛機一下子就在爆炸的棕褐色煙霧中消失了。
氣浪將密列西耶夫的飛機拋向一邊,它飛過了一團火焰。阿列克謝把飛機改為水平飛行。他看了看天空。僚機從右邊跟著他,它在無垠的藍色天空中,在多塵的、白色泡沫一樣的雲層上面盤旋著。四週一片空曠,只是在地平線上,在遠方白雲的映襯下才可以看到四處逃散的「穿草鞋的」黑點。阿列克謝看了看表,他吃了一驚。他覺得戰鬥至少進行了半個小時,汽油應該用完了。可是手錶標示出這一切只用了三分鐘。
「還活著嗎?」他問道,回頭看了看在右邊並排飛著的僚機駕駛員。
從雜亂的聲音裡他聽到了一個遙遠的,異常興奮的聲音:
「活著……看地上……在陸地上……」
在下面被打得破爛不堪、崗巒起伏的山谷裡,有幾個地方燃起了冒著濃煙的油火。濃煙呈柱狀在無風的空中垂直升起。然而阿列克謝沒有看這些敵機燃燒的殘骸,他看著那些在田野上向四面分散開去的灰綠色的甲蟲。他們越過兩道山谷,衝到敵人的陣地跟前,前面的坦克已經越過了戰壕。它們從炮筒裡噴射出的紅色炮火已經落到了德軍基地的後面。雖然它們的後面仍然響著射擊聲,德軍的炮火冒著濃煙,但它們卻越爬越遠了。
密列西耶夫明白,幾百隻這樣的甲蟲深入到被擊潰的敵軍陣地意味著什麼。
第二天,在所有的報紙上都刊登了一條令蘇聯人民和全世界愛好自由的人民歡欣鼓舞的消息。在庫爾斯克弧形區的一個地段,經過兩個小時猛烈的炮火轟擊,蘇軍突破了德軍防線,集中全部兵力衝進了缺口地帶,為轉入進攻的蘇軍掃清了道路。
在這一天,切斯洛夫大尉的飛行大隊的九架飛機有兩架沒有返回機場。在戰鬥中擊落了九架「穿草鞋的」。如果只說飛機,九比二毫無疑問是個很好的比數。可是損失了兩位同志卻沖淡了勝利的喜悅、從飛機裡跳出來的時候,飛行員們沒有像平常那樣在勝利之後開著玩笑,大喊大叫,做著手勢,熱烈地討論著戰鬥的曲折驚險,重新體驗著已經消失的危險,他們憂鬱地走到參謀長面前,簡單地匯報了戰果就散去了,誰也沒有看誰一眼。
在團裡,阿列克謝是新來的人。他甚至連犧牲者的面孔都沒有見過。但是他同大家的情緒是一樣的,在他的一生中發生了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他竭盡了自己的全部意志和精神力量去對待它——這件事決定了他以後的全部生活,使他重新回到了有價值的健康人的行列。在醫院的板床上,以及後來學習走路、跳舞,通過頑強的訓練恢復駕駛技能的時候,他有多少次想著這一天啊!現在,在他擊落了兩架德國飛機之後,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又成了殲擊機大家庭裡平等的一員。他像大家一樣走到參謀長面前,報告了自己擊落的敵機數目,說明了戰勢,表揚了僚機,然後走到旁邊白樺樹的樹蔭下面,想著今天沒回來的那些人。
只有彼得羅夫沒有帶飛行帽,他的淺黃色頭髮被風吹亂了。他在機場上跑著,碰到誰就抓住准的手,開始講起來:
「……我看見:他們就在身旁,伸手就能碰到!只是你聽著……我看到上尉瞄準了指揮機,我就瞄準了鄰機,開火!」
他跑到了密列西耶夫面前,撲到了他腳邊柔軟的、長滿青草的綠苔上,伸開四肢。但是他受不了這種悠閒的姿勢,立刻跳了起來說:
「您今天做了多麼漂亮的盤旋呀!好極了!眼前都發黑了……您知道我今天是怎樣痛擊敵人的嗎?您聽……我跟在您的後面飛著,就看到:它就在旁邊,非常近,就像您現在站在這裡……」
「等一等,老夥計。」阿列克謝打斷了他的話,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信,信……我的信弄到哪兒去了?」
他想起了今天收到的,還沒來得及讀的信。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沒有找到它們,急得直冒冷汗。後來,他在胸前的襯衫下面摸到了沙沙作響的信封,才輕輕地鬆了一日氣。他拿出奧麗雅的信,坐到一棵白樺樹底下,也不聽他的朋友興奮的談話,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下一小條紙。
這時一顆信號彈砰的一聲炸開了。一條紅色的、金光閃閃的長蛇在機場上空繞過,隨後就熄滅了,留下了一條漸漸模糊起來的灰色痕跡。飛行員們跳了起來。阿列克謝邊走邊把信封揣入懷中。他連一行字都沒來得及讀完。他拆信的時候就感覺到除了信紙之外還有一張硬片。當他帶領著他的小隊沿著熟悉的路線飛行的時候,他有時還用手碰碰信封,裡面是什麼呢?
對於阿列克謝正在服役的那個近衛軍殲擊機飛行團來說,坦克部隊突破防線的那天,就是艱苦戰鬥的開始。在突破口的上空,飛行大隊輪番轟炸。一個飛行大隊剛剛退出戰鬥,降落到陸地上,就有另一個飛行大隊起飛接替它,而輸油車已經向著陸的飛機急馳而去。汽油毫不吝惜地一股一股地流進空油箱裡。在灼熱的馬達上面,飄浮著像在溫暖的夏雨過後的大地上凝膠狀的霧氣。飛行員們沒有離開駕駛室,甚至午飯都是用鋁飯盒給他們送到這裡來的。但是誰也沒有吃。今天腦袋裡想的不是這件事,好像有一小塊東西卡在嗓子眼裡。
當切斯洛夫大尉的飛行大隊重新著陸,飛機滑行到小樹林裡加油的時候,密列西耶夫坐在駕駛室裡,體會著身體那疲憊的、令人愜意的酸痛,急不可待地望著天空,對加油工吆喝幾聲。他又重新被戰鬥吸引了——他想考驗自己。他常常感到懷裡的信封沙沙作響,但他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讀信。
只是到了晚上,當部隊的進攻地帶被暮色安全掩護著的時候,機組人員才被允許回到自己的窯洞。密列西耶夫沒有像平常那樣走林間的近路,他穿過雜草叢生的田野,走著那條繞彎的路。他想集中一下注意力,想躲開喧鬧聲和轟鳴聲,拋開這個漫長的日子裡所產生的各種各樣的印象,休息一下。
傍晚,空氣芳香,天空晴朗,四週一片寂靜,彷彿那遙遠的大炮的轟鳴不再是戰鬥的聲音,而是從身旁滾過的雷雨的轟隆聲。道路穿過原先的黑麥地。那種淒涼的、有些發紅的野草——在人類正常的和平生活中它只生長在院子僻靜的角落裡和田邊堆在一起的石頭縫裡,或者在人類精明的眼睛很少光顧的地方,才怯生生地伸出細細的草莖——現在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一樣聳立著,高大、蠻橫、有力,將勞動者世世代代用汗水澆灌成的土地踩在腳下。只是在有些地方,野生的黑麥被野草欺侮得像柔軟的小草一樣,長出了稀疏的、乾枯的麥穗。遍地叢生的雜草吸盡了地裡全部的養料,吸收了所有的陽光,使黑麥得不到養分和陽光,所以這些麥穗在開花之前就乾枯了,沒能結出果實。
密列西耶夫認為,法西斯分子也想這樣在我們的土地上生根,用我們的養料充實他們自己,靠我們豐富的資源來無恥而瘋狂地長高,遮住太陽,並且還要把偉大的、強大有力的人民從他們自己的土地上和他們的菜園裡排擠出去,掠奪他們的一切,吸乾他們的身體,使他們窒息——就像雜草窒息了這些乾枯的麥穗,使這些強壯的、漂亮的植物變了形一樣。阿列克謝感到有一種孩子般的好鬥情緒向他湧來。他用自己的手杖使勁抽打著那微微發紅的、沉甸甸的煙色草冠,很開心地看到一束束蠻橫的草莖倒了下去。汗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可是他還是使勁抽打著那些使黑麥變得枯萎的雜草。他高興地感覺到疲憊的身體裡有一種渴望戰鬥和活動的狂熱。
一輛「維利斯」出其不意地在身後突突地響了起來,然後車輪尖叫一聲,車停在了路上。密列西耶夫沒有回頭就猜得出,這是團長追上了他,而且撞見他在玩孩子般的遊戲。阿列克謝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他裝著沒有發現汽車的樣子,用手杖挖著地。
「在砍草嗎?多有趣的遊戲。我跑遍了整個機場,我們的英雄在哪?我們的英雄跑到哪兒去了?來看看他吧,正和雜草戰鬥著呢。」
上校從「維利斯」裡跳了出來。他自己能出色地開汽車,喜歡在業餘時間擺弄汽車,就像他喜歡帶領團隊去完成艱巨的任務一樣,喜歡晚上同機械師們仔細研究油漬漬的馬達。他平常穿著藍色的連衣褲,只有從他那削瘦的臉上的莊嚴的神色和嶄新漂亮的軍帽才能把他同骯髒的機械師區分開來。
密列西耶夫依然不知所措地用手杖挖著地,上校抓住了他的肩膀說:
「好吧,讓我看看你。真見鬼,你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現在應該承認,剛派你來的時候,儘管部隊裡的所有人都在談論你,可我就是不信,我不相信你能經受住戰爭的考驗,還有……這就是她,俄羅斯母親的功勞!我祝賀你。祝賀你並向你致敬……您要回『田鼠城』1嗎?請坐,我送你回去。」
1這裡是指飛行員們住的窯洞。
「維利斯」從原地向前一衝,在野戰道路上全速飛馳起來,瘋狂地轉著彎。
「喂,您或許需要什麼?有什麼困難嗎?您儘管提出來,不要客氣,你有權利這樣做。」團長說道,他開車穿過沒有道路的小樹林,在滿是窯洞的小山崗中間穿行。這種地下小城被飛行員們起了個「田鼠城」的外號。
「我什麼也不需要,上校同志。我同別人一樣。您最好還是忘掉我沒有腳這件事。」
「那好吧……哪個窯洞是您住的?這個嗎?」
上校正好在窯洞口剎住了車。密列西耶夫剛剛下車,「維利斯」就呼嘯起來,把樹枝壓得劈啪作響,在白樺樹和橡樹間轉來轉去,然後就消失在樹林中。
阿列克謝沒有回窯洞。他在白樺樹下面一片濕潤的、毛茸茸的、散發著蘑菇味的青苔上躺了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從信封裡抽出奧麗雅的信。一張照片從手裡滑了下來,落到了草地上。阿列克謝把它檢了起來。他的心劇烈而頻繁地跳動著。
照片上是一副熟悉同時又陌生得令人難以辨認的嶄新面孔。奧麗雅是穿軍裝照的像。襯衫、武裝帶、紅星獎章,甚至近衛軍的肩章——所有這一切對她都非常合身。她像一個穿著軍裝的、削瘦漂亮的小男孩。只是這個「小男孩」臉色疲憊,她那又大又圓的眼睛炯炯有神,帶著少年人沒有的銳利目光對人望著。
阿列克謝久久地凝視著這雙眼睛,內心不禁充滿了莫名的甜蜜的憂傷。這種感覺就像你在夜晚諦聽遠處傳來的喜愛的歌聲時所體會到的那種感覺一樣。他在口袋裡找到了奧麗雅以前的一張照片,那上面她穿著一件花連衣裙,坐在一片百花盛開的草地上,坐在遍地繁星似的白菊叢中。奇怪的是:這位穿著軍用襯衫、眼睛疲憊的姑娘他似乎從未見過,不過這個對他來說比以前他熟悉的那一個更為親切可愛。照片背面寫著:「別忘記我。」
信簡短而樂觀。姑娘已經在指揮一個士兵排了。只是她的排現在沒有參加戰鬥。它在從事著和平建設工作。他們在修復斯大林格勒。奧麗雅很少談到自己,但是她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這個偉大的城市,談論著百廢待興的廢墟,還談到,現在從四面八方來到這裡的男女老少都住在戰爭留下來的地下室裡、碉堡裡、避彈所和煤庫裡,住在列車車廂裡、膠合板木房裡、窯洞裡。他們在建設和修復著這座城市。據說,每一位努力工作的建設者將來都可以在修復好的斯大林格勒城裡得到一套住房。要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不讓阿列克謝知道,在戰爭過後他會有一個休息的地方呢。
夏季的天說黑就黑。阿列克謝用袖珍電筒照著這封信才讀完最後幾行字。讀完之後,他又照了照相片。少年士兵的眼睛嚴肅誠實地看著他。親愛的、親愛的、你太不容易了……你沒有躲過這場戰爭,可戰爭也沒有摧毀你!你在等待嗎?等待吧,等待吧!你愛我,是嗎?那就愛吧,愛吧,親愛的!可是阿列克謝感到慚愧,他向她,這位斯大林格勒的勇士,隱藏著自己的不幸已經有一年半的時間了。他想立刻回到窯洞裡去,誠實、坦白地把一切都寫信告訴她。讓她決定吧——越快越好。當一切部明確了,兩個人都會變得輕鬆些。
今天的事情過後他已能同她平等說話了。他不僅能夠飛行,而且還能戰鬥。他答應過自己,並發過誓,或是他的希望破滅,或是他在戰鬥中成為與別人一樣平等的人,這時他就把這一切都告訴她。現在他成功了。兩架被他擊中的飛機掉了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落到灌木叢中燒燬了。值勤兵把一切都記錄到戰鬥日記上了。這個消息已經傳到了師團,傳到了軍部,傳到了莫斯科。
反正誓言已經實現了,可以寫信了。可是,如果嚴格地說,對於殲擊機來說,「穿草鞋的」難道是真正的對手嗎?要知道,優秀的獵人是不屑於講述打掉一隻兔子來證明他的狩獵本領的。
樹林裡溫暖潮濕的夜色變濃起來。現在,當戰鬥的轟鳴聲已移到了南方,勉強才能看到樹枝後面那遙遠的火光的時候,卻能清楚地聽到鮮花盛開、芬芳迷人的夏日樹林中夜間的各種聲音:有蟈蟈在林邊熱烈而緊張的鳴叫聲,有鄰近的沼澤地裡幾百隻青蛙呱呱的低鳴,有長腳秧雞尖利的呷呷聲,還有那種壓倒了一切,佔據了一切,籠罩著潮濕的夜幕的夜駕的歌聲。
皎潔的月光和黑影混雜地交織在一起,慢慢地沿著草地爬到了阿列克謝的腳邊。他仍然坐在白樺樹下那柔軟的、現在已經變得潮濕的青苔上。他又從口袋裡拿出相片,把它放在膝蓋上,看著這張被月光照亮的相片,沉思起來。夜間轟炸機又黑又小的側影在頭頂上方那明朗的、蔚藍色的天空中一個接一個地向南方飛去。它們的馬達低沉地吼叫著。戰爭的聲音在這撒滿月光、飄蕩著夜駕歌聲的樹林裡也能聽得到,就像五月甲蟲平靜的嗡嗡聲。阿列克謝歎了一口氣,把相片放回到軍用襯衫的口袋裡,有彈性地跳了起來,從自己身上抖掉這個迷人夜晚的誘惑,把枯樹枝踩得吱吱作響,跑回自己的窯洞裡。他的僚機駕駛員此刻正甜美、有節奏地打著鼾。他像大力士般地伸開四肢,躺在狹窄的軍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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