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學校坐落在莫斯科郊外蘇聯國防及航空化學建設促進會一個不大的飛機場旁邊。在那些慌亂的歲月裡,這裡的日子也不好過。
在斯大林格勒戰役中空軍要做的事很多。伏爾加河要塞的上空總是被火焰和爆炸發出的褐色煙霧籠罩著,而且天空逐漸變成了連綿不斷的巨大戰役的空戰競技場。雙方都損失慘重。戰鬥著的斯大林格勒不斷地向後方要飛行員、飛行員、飛行員……所以訓練學校的工作特別繁忙。剛從醫院出來的飛行員需要在這裡訓練一下,而從後方來的,迄今為止只駕駛過民航飛機的飛行員卻要在這裡重新學習駕駛新型戰鬥機。形狀像蜻蜓的「小耳朵」和「小鴨」訓練機佈滿了狹小的飛機場,就像蒼蠅落在沒有收拾過的餐桌上一樣。從日出到日落它們都在飛機場上空嗡嗡叫著,無論你何時瞧一眼那被機輪縱橫劃過的機場,總能看見有人在起飛或是在降落。
訓練學校的參謀長個子不高、臉色鮮紅、身體敦實,眼睛因失眠而變得通紅。他氣哼哼地看了密列西耶夫一眼,彷彿在說:「哪個鬼東西把你派來的?嫌我這兒的事還少嗎?」於是從密列西耶夫手中奪走了那疊帶派遣證和批條的公文。
「他要是對我的腳找茬兒,就會把我趕走。」阿列克謝一邊想著,一邊擔心地看著中校寬寬的臉龐上褐色的鬍鬚。它們因為好久未刮已經發鬈了。就在這時有兩個電話同時叫中校過去接。他用肩膀把一隻聽筒頂到耳旁,對著另一個聽筒生氣地說著什麼,與此同時眼睛快速地掃了一下密列西耶夫的證件。他大概只讀了其中的一個將軍的批語,因為他沒有放下話筒,馬上就在證件上寫道:「第三訓練隊。那烏莫夫中尉。請予以編入。」然後,他放下兩個話筒有氣無力地問:
「物品證呢?糧證呢?沒有?大家都沒有。我知道,我知道這些老生常談。什麼醫院啊,混亂啊,顧不上啊。那我怎麼養活你們?去寫個報告,沒有證件我決不下命令。」
「是,寫個報告!」密列西耶夫立正,行了個軍禮,愉快而簡潔地答道,「可以走了嗎?」
「走吧!」中校無精打采地揮了揮手。可突然又傳來他凶狠的吼聲:「站住!這是什麼?」他指著沉重的包金手杖——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的禮物。心情激動的密列西耶夫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把它忘在角落裡了。「這是什麼紈褲子弟的東西!把手杖扔掉!這不像個軍隊,倒像茨岡人的流浪隊!或者像某個城市的公園:又是手杖、又是行杖、又是司的克、又是馬鞭……過不了多久就得在脖子上佩帶護身符,把黑貓帶進駕駛室了。以後不要讓我再看見這個沒用的東西。紈褲子弟!」
「是,中校同志!」
雖然前面有那麼多困難和不便:要寫報告、對脾氣不好的中校解釋丟失證件的情況;雖然由於學校學員太多,人流不斷地穿行於學校之間,以至於學校秩序混亂,而且學校裡吃得並不好,學員們往往是剛吃了午飯就想立刻吃晚飯;雖然擁擠不堪的、臨時改為飛行組第三宿舍的中學大樓裡管道壞了,屋裡特別地冷,阿列克謝第一天晚上一整夜都在被窩裡和皮外套下打顫——但是他在這種忙亂和這種種不便中,卻覺得自己猶如一條躺在河灘上快要憋死的又被海浪沖回到大海中的魚兒一樣。他喜歡這裡的一切,就連這種露營似的住所的種種不便之處也在提醒他,他即將實現自己的理想了。
親切的環境,穿著破舊粗糙的制服和在戰爭中退了色的皮大衣及狗皮靴的、皮膚曬得黝黑的、聲音沙啞的、親切而快活的人們;散發著航空汽油那微甜而又刺鼻的氣味、處處是熱馬達的吼聲和正在飛行的飛機發出的均勻。讓人心安的轟鳴聲的親切的氛圍;穿著油漬斑斑工作服的、累得快要站不住的機械師;曬成古銅色的、怒氣沖沖的指揮官;氣象亭裡面頰徘紅的年輕姑娘;指揮所的小炕上那一層暗藍色的煙霧;蜂鳴器的嘎嘎聲和刺耳的電話鈴聲;食堂裡將上前線的人們將勺子拿去作紀念而造成的勺於短缺的情景;用五顏六色的鉛筆畫成的在空中思念女友的年輕人的漫畫式的「戰報」;被機輪和機尾縱橫刻畫的機場上褐色的爛泥巴;夾雜著俏皮話和航空術語的快樂交談——所有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永遠不會改變的。
密列西耶夫立刻變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他身上又恢復了彷彿已經永遠失去的歡樂情緒和每個殲擊機飛行員身上特有的一些滿不在乎的快活本能。他回答下級的問候時,總是心情愉快、動作敏捷、姿勢優雅地立正,而問候上級時則麻利地立正行軍禮。他剛一須到新制服,立刻就把它送到一個老中士那裡去改制一番。這位老中士在和平時期的職業是裁縫,現在在地面維護營負責定購食品。中士每晚都替那些愛挑剔的中尉把官方尺一寸的制服「改得合身」些,來掙點外快。
第一天阿列克謝就在飛機場上找到了即將領導他的第三中隊的指揮官那烏莫夫中尉。那烏莫夫個於矮小、行動敏捷、大腦袋、長胳膊。他一邊在「T」字區間跑著,一邊望著在空中飛行的一架非常小的「小耳朵」,大罵著那個駕駛員:
「笨頭笨腦的……繡花枕頭……還說當過殲擊機駕駛員!想騙准?」
密列西耶夫這個未來的教官對他的正規軍禮的答覆只是揮了揮手,就指著空中說:
「看見了嗎?『殲擊機飛行員』,空中的威脅者,卻搖搖晃晃……像冰窖裡的小花……」
阿列克謝很喜歡教官。他喜歡這種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放肆的、特別熱愛自己事業的人。一個有本領、愛上進的人很容易同這種人找到共同語言。阿列克謝根據飛行員的飛行提出了一些精闢的意見。個子矮小的中尉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說:
「到我的中隊嗎?姓什麼?駕駛過什麼飛機?參加過戰鬥嗎?多長時間沒有飛行啦?」
阿列克謝懷疑中尉是否聽完了他的回答,因為他又揚起頭,用手擋著陽光,晃著拳頭說:
「不中用的傢伙……您看他轉彎的樣子!就像河馬在客廳裡打轉似的。」
他讓阿列克謝第二天早晨到機場,並答應讓他馬上「試飛」。
「現在您去休息吧!這對旅途的人是有益的。吃飯了嗎?否則我們在忙亂中會忘記讓您吃飯的。鬼玩的東西!呶,等他一著陸,我非讓你見識見識這位『殲擊機飛行員』!」
密列西耶夫沒有去休息,況且他覺得在這塵土飛揚的機場要比他們那放著板床的「九年級A班」教室裡還要暖和些。他在地面維護營找到一個鞋匠,送給他自己那份一星期的煙草,請求他用指揮員的皮帶縫兩個構造特別的、帶扣環的小綁帶。憑借它們他就可以牢牢地把假腳縛在腳蹬操縱板上。因為定貨限期短,做工特別,所以鞋匠討價還價要再加半瓶燒酒,不過答應保證把綁帶做得讓他滿意。密列西耶夫又回到機場上看別人一飛行,一直看到天黑,直到飛行員把最後一架飛機開到停機線上,用繩子拴在擰進地裡的螺旋錐上才走。好像這不是空域裡普通的訓練「爬行」,而是超水平的競賽似的。他不是在觀看飛行,他簡直是靠機場的這種氣氛生活著,沉浸在機場繁忙的事務中——馬達無休止的吼聲,信號槍低沉的啪啪聲,以及汽油和機油散發出的氣味。他興奮著狂喜著,根本不去想明天飛機能否聽他的指揮,是否會失去控制,會發生什麼事故。
清晨,他來到機場時,飛行場上還是空蕩蕩的。熾熱的馬達在停機線上叫著,「北極」牌加溫爐1緊張地吐著火焰。機械師們一邊旋轉著螺旋槳,一邊像躲避毒蛇似地跳著離開它們。接著傳來了清晨熟悉的應答聲:
1用來烘熱飛機的發動機的。
「準備起動!」
「接觸!」
「是,接觸!」
不知是誰不知道阿列克謝為什麼這麼早就在飛機旁繞來繞去,罵了他幾句。他笑著敷衍了過去,而且一直自言自語地重複著那句讓人愉快的、不知何故深深印入腦海中的話:「是,接觸。是,接觸。是,接觸。」最後,由機械師扶著機翼的飛機顛簸著,笨拙地搖晃著、顫動著機翼,慢慢地向起跑線爬去。那烏莫夫已經來了,他抽著自己卷的煙卷。煙卷短得好像他是從那握成一小團的褐色手指裡吸出煙來似的。
「你來了?」他問道,對阿列克謝正規的軍禮沒有回禮,「好吧,先來就先飛。喂,你先坐到九號機的後駕駛室裡,我這就來。我要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傢伙。」
他快速地把那根極短的煙屁股吸完,而阿列克謝急忙朝飛機走去,他想在教練到來之前把腳固定住。教練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可誰知道他:如果他真的固執起來,拒絕讓他試航,吵起來了呢?密列西耶夫焦急不安地抓住駕駛室的側舷,順著光滑的機翼向上爬。但是他由於內心過於激動和手腳生疏,總是滑落下來,怎麼也沒法把一隻腳放進駕駛室裡,以至於那位悶悶不樂的、面孔削瘦的中年機械師驚訝地看著他,忖度道:「準是個醉鬼。」
終於,阿列克謝把他的那只僵硬的假腳放進了駕駛室,又費勁地抬起另一隻,然後咚的一聲笨重地跌倒在座位上。他迅速地用皮製小綁帶把假腳縛在腳踏控制板上。綁帶的結構很合理,它把假腳有力而牢固地縛在控制板上。他覺得這些小綁帶就像他孩提時腳底下配合得很好的冰鞋。
教官把頭伸進了駕駛室:
「朋友,順便問問,你沒喝醉吧?呼一口氣。」
阿列克謝呼了一口氣。教官沒有聞到那種熟悉的氣味。他用拳頭朝機械師做了一個威脅的手勢。
「準備起飛!」
「接觸!」
「是,接觸!」
馬達刺耳地吼叫著,然後清楚地傳來了馬達小活塞的跳動聲。密列西耶夫高興得甚至喊了一聲,下意識地用手拉了一下油門桿,但是他立刻從傳話筒裡聽到了教官生氣的責罵聲:
「你想比神父還早下地獄麼!」
教官親自踩了油門,馬達發出低沉的轟隆聲,呼嘯起來,飛機顛簸著,進入了滑跑狀態。那烏莫夫下意識地駕駛著,他把操縱桿往後一拉,於是這架形狀像蜻蜓的小型飛機突然升向空中。這種飛機在北方前線被親切地叫做「獵人」,在中部前線被叫做「種捲心菜的」,在南方被叫做「種玉米的」。所到之處,它都成為戰士們善意諷刺的對象,同時又像一位古怪的、久經考驗的老戰友那樣到處備受尊敬。這種飛機——戰士們的朋友——又是所有飛行員從前學習飛行的座機。
教官從斜放著的鏡子中看到了新學員的臉龐。他觀察過多少個這樣的、經過長時間的休息之後第一次6行的面孔!他看見過優秀飛行員寬厚而和藹的微笑,他看見過那些極富熱情的飛行員們在醫院度過了那麼長的時間後,再次感受到自己熟悉的環境時,眼睛煥發著怎樣的光彩。他看見過那些在嚴重的空中失事中精神受到刺激的人,再到空中的時候,面孔是如何地蒼白,神經是如何緊張,嘴唇是如何緊閉著。他也觀察過第一次飛離地面的新手那熱情的好奇心。但是在那烏莫夫多年的教練工作中,他一次也沒有見過鏡於中這位漂亮黝黑,顯然不是飛行新手的青年人臉上那種奇怪的表情。
一抹有斑點的、非常興奮的紅暈透過新手黝黑的皮膚。他的嘴唇微微發白,但這不是由於害怕,不是,而是由於某種那烏莫夫無法理解的高尚情懷所致。他是誰?他出過什麼事?為什麼機械師認為他醉了?當飛機飛離地面升到空中的時候,教官看到,學員的那雙沒戴防護鏡的倔強的、茨岡人式的黑眼睛忽然噙滿淚水,淚水順著雙頰流了下來,被轉彎時迎面撲來的氣流吹滿了臉。
「多麼奇怪的人!跟他可要謹慎些。什麼事都會發生!」那烏莫夫心裡想道。但是這張從四角鏡裡看到的興奮的面孔上有某種東西揪住了教官的心。他吃驚地感覺到,他的嗓子也有些哽咽,眼前的儀表變得模糊不清了。
「我讓你駕駛。」他這樣說了,但是沒有把操縱桿交給他,只是放鬆了手腳,並準備隨時從這位令人疑惑的怪人手中奪回操縱桿。根據儀表變化反映出的每個動作的情況那烏莫夫覺得新來的這個人雙手不但有信心,而且很有經驗,是一個「天才飛行員」——這是學校參謀長,早在國內戰爭期間就開始飛行的「空中老狼」經常說的一句話。
第一圈過後,那烏莫夫已不再為這位新學員擔心了。飛機飛得很穩,也合乎要求。看來,奇怪的只是,學員在駕駛飛機平行的時候,總是一會兒向右做個小轉彎,一會兒又向左做個小轉彎,一會兒又讓飛機做個小小的跳躍,一會兒又讓它向下飛去。他好像在檢驗自己的力量。那烏莫夫內心拿定主意,明大就可以讓這個新來的人獨自駕機升空,飛行兩三次以後,就叮以換乘「小鴨」型了——「小鴨—2」型教練機是一種小型的、膠合板做成的殲擊機的仿製品。
外面很冷,機翼座上的溫度計指示的是零下十二度。寒風吹進了駕駛室,鑽進了狗皮的軟底皮靴,教官的雙腳凍僵了。是返航的時候了。
但是,每次當那烏莫夫對著話筒命令「著陸」的時候,他都能在鏡子裡看到那雙熱情的黑眼睛無聲的請求,甚至不是請求,而是要求,所以他就下不了決心重複這個命令。本來是十分鐘的飛行他們卻飛了將近半個小時。
從駕駛室出來之後,那烏莫夫在飛機旁跳動起來,輕輕地拍打著手套,跺著腳。這天早晨的嚴寒確實非同尋常。學員在駕駛室裡磨蹭了好久,才戀戀不捨地、慢吞吞地走了出來,到了地面以後,他靠著機翼,由於嚴寒和興奮而產生紅暈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確實像喝醉了似的。
「怎麼樣,凍壞了吧?我的軟底皮靴部給吹透了!可瞧你,還穿著矯腰皮鞋。腳沒凍僵吧?」
「我沒有腳。」學員一邊對自己的想法微笑著,一邊回答道。
「怎麼個沒有腳?這怎麼理解?腳有病還是怎的?」
「不是,總之……是假腳。」
那烏莫夫愣了半晌,好像被錘於擊中了頭部給釘在原地一樣。這個怪人對他說的一切簡直讓人莫名其妙。怎麼沒有腳?剛才他還飛行來著,而且飛得挺好……
「讓我看看。」教官有些害怕地說道。
這種好奇心並未讓阿列克謝感到氣憤,也沒有讓他覺得受了侮辱。恰恰相反,他想徹底地讓這位可笑的、活潑的人大吃一驚,於是他用馬戲團魔術師般的動作一下子提起了兩條褲腿。
學員用皮革和鋁做的假腳站著,站在那裡愉快地望著教官、機械師和排隊等候飛行的人們。
那烏莫夫一下子明白了這個人激動的心情,明白了他臉上的特殊表情,明白了他烏黑的眼睛裡的淚水和那種渴望延長飛行的迫切心情。這位學員令他大吃一驚。那烏莫夫向他奔了過來,猛烈地搖晃著他的手說:
「親愛的,怎麼會是這樣?……你……你甚至不知道,你是多麼了不起!」
現在關鍵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教官的心被俘虜了。晚上他們見了面,一起制定了訓練計劃。他們都同意這點:阿列克謝的處境非常艱難,一個小小的失誤都可能讓他永遠停止飛行。雖然他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盡快地駕駛殲擊機,飛向全國最優秀的軍人嚮往的地方——伏爾加河上的那個著名的城市——但他答應要耐心地、循序漸進地接受全面的訓練。他明白,處在他這種情況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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