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隊軍用汽車駛出了療養院的大門。還在大門口時,坐在其中一輛汽車踏板上的斯特魯契柯夫少校就唱起了他喜愛的「山梨樹」這首歌。歌聲在其他車輛裡得到了呼應,於是離別的祝福、祝願,布爾那茲揚的俏皮話以及濟諾奇卡在汽車窗口旁對阿列克謝大聲說的臨別贈言——所有這一切都湮沒在這首樸實而又回味無窮的老歌的歌詞中。這首被遺忘了多年的老歌,在偉大的衛國戰爭歲月裡重新恢復了活力,並且支配著人們的心靈。
就這樣,汽車滿載著樂曲那和諧渾厚的旋律離去了。當歌曲唱完時,大家都沉默起來,誰也不說一句話,直到窗外掠過首都郊外第一批工廠和小村莊為止。
敞懷坐在踏板上的斯特魯契柯夫少校面帶微笑,望著莫斯科郊外的美景,他心潮起伏。這位永恆的戰爭漂泊者一直在漂游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但是他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心滿意足。他被派往一個連他自己暫時也不知道的飛行隊,但這對他就和回家一樣。密列西耶夫默默無語,坐立不安。他覺得最艱難的事還在前面,有誰知道,他能不能克服那些新的困難。
下車後,密列西耶夫哪兒也沒有去,甚至連住的地方也不關心,就直接去見米洛沃裡斯基了。在那裡,他碰上了第一個挫折。他煞費苦心爭取到的同情者竟有急事出差去了,而且不會很快回來。有人建議阿列克謝按照規定的程序遞交一份報告。密列西耶夫當時就坐到走廊的窗台上寫好了報告,然後把它交給了軍需主任。主任個於不高,瘦瘦的,眼睛無神、他答應盡力而為,讓他過兩天再來。無論飛行員怎麼請求他、懇求他,甚至威脅他也無濟於事。軍需主任只是把他那骨瘦如柴的小手放到胸前說這是規定的程序,他個人無權違反它。也許他真的幫不上忙。密列西耶夫只好揮揮手離開了。
於是他在軍團辦公室裡的奔波開始了。而且事情還由於他被匆忙送進醫院時丟失了物品證、糧證和取款證,他也沒有來得及補辦它們而變得更加棘手。他甚至連介紹信也沒有。雖然和藹熱心的軍需主任答應馬上給他所在的軍團打電話,申請必要的手續,但是密列西耶夫十分清楚這些手續的辦理是緩慢的。他也清楚他將要在每一公斤麵包和每一公斤糖都要嚴格配給的嚴酷的戰時莫斯科住一段時間,沒有錢,沒有住處,沒有口糧。
他給軍醫院的安紐塔打了電話。從她的講話聲中可以判斷出,她很忙或者有什麼操心事,但她對他的到來感到非常高興,而且要他這些天就住在她的房間裡。因為戰時她住在醫院裡,所以要他不用客氣,也別拘束。
療養院為每個上路的戰友準備了夠五天吃的乾糧,所以阿列克謝沒有多想,就精神抖擻地朝那個他熟悉的小舊房走去。小房位於一群高大結實的新建築物後面,在一個庭院的深處。這回,有吃的東西,有住的地方,他可以安心等待了。他沿著熟悉的、螺旋形的樓梯走上去,樓內漆黑一片,散發著貓屎味、煤油味和潮濕衣服的氣味。他摸到了房門,使勁地敲了敲。
用兩條粗鐵鏈拴著的門開了一條縫,從那兒探出一個老太太尖尖的小臉。她既好奇,又有些疑惑地打量了阿列克謝一番,盤問道:他是做什麼的,找誰,姓什麼。問過之後,就聽見一陣鏈條聲,門這才打開。
「安娜-達尼洛夫娜不在家,不過她打了電話談到了您。請進,我帶您去她的房間。」
老太太用那雙無神昏花的眼睛在他的臉上、軍裝上,尤其在背包上打量著。
「也許您需要燒點熱水吧?那邊灶上是安尼契卡的爐子,我給您燒……」
阿列克謝大大方方地走進了熟悉的房間。也許,斯特魯契柯夫練就的軍人四海為家的本領開始傳給了他。所以,當他聞到舊木頭、灰塵、樟腦以及這些實實在在地服務了幾十年的舊傢俱散發出來的熟悉的氣味後,他甚至激動起來,好像是經歷了長期的流浪,終於回到了故鄉的屋簷下。
老太太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不停地講著某個麵包鋪裡排隊的情形。她說,在那兒,如果走運的話,那麼憑供應證就可以買到奶油雞蛋麵包,而不是黑麵包。她還說,有一天她在有軌電車上聽到一個舉止穩重的軍人說,德軍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吃了敗仗,希特勒大概氣得精神失常了,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而在德國指揮的是他的替身;她又說,她的鄰居阿列夫季娜-阿爾卡吉葉夫娜無緣無故地拿到了工作證,還從她這兒借走了非常好看的搪瓷奶罐,不還給她;還說,安娜-達尼洛夫娜是已經撤退到後方的、深受人們尊敬的一對夫婦的女兒。這個姑娘人好,性情溫和,對自己要求嚴格,不像有些人,她從不跟人隨便交朋友,也不隨便領男伴回家。
「您,是她的未婚夫嗎?是蘇聯英雄嗎?是坦克手嗎?」
「不,我是一名普通的飛行員。」密列西耶夫答道。他剛說完,就看到老太太那善變的臉上懷疑、委屈、不信任和氣憤一起湧現出來,他差點笑出聲來。
她緊閉雙唇,氣呼呼地砰的一聲關上門,完全沒有了剛才那種關心和友好,而是在走廊裡抱怨著:
「如果是這樣,那麼需要熱水,你就自己在藍色煤油爐上燒吧!」
安紐塔大概在撤運站的工作非常忙。在今天這樣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裡,房間全然是一副無人問津的樣子,所有的東西上都積滿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窗台上和櫥櫃上的花很久沒有澆上都枯黃凋謝了。桌上放著一把茶壺,滿桌都是發霉的麵包皮。鋼琴上也蒙著一層軟軟的灰色塵上。一隻大蒼蠅在昏黃暗淡的玻璃窗上亂撞著,沮喪地嗡嗡叫著,好像在這沉悶不通風的空氣中喘不過氣來似的。
密列西耶夫敞開窗戶。窗外是一塊斜坡形的梯田。一陣清新的空氣吹了進來,把沉積的灰塵吹了起來,就像揚起了一層薄薄的霧。突然阿列克謝的腦子裡冒出一個愉快的念頭:打掃一下這個被棄置不管的房間,如果安紐塔晚上能脫身回家的話,讓她大吃一驚,也讓她高興高興。他從老太太那兒借來水桶、抹布、掃帚,開始專心地作起這項歷來被男人瞧不起的工作。他又是擦,又是掃,又是除灰,又是清洗,幹了一個半小時左右。他為自己做了這項並不困難的工作而感到高興。
傍晚時分,他往橋頭走去。還在他到這兒來的路上,他看見有幾個小姑娘在賣鮮艷的、沉甸甸的秋紫宛。他買了幾枝,插到花瓶裡,放到桌子上和鋼琴上,然後坐在舒服的綠色安樂椅中,渾身感到有一種令人愉快的倦意。這時老太太正用他帶來的乾糧在廚房烹製晚餐,他貪婪地聞著從廚房飄來的香味。
但是安紐塔回來時是那麼疲憊不堪,以至於她只是勉勉強強跟他打了個招呼,立刻倒在沙發上,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周圍的一切都在閃光發亮。過了幾分鐘,她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喝了點水,她才驚訝地環顧四周,她明白了一切,疲倦地笑了笑,感激地握了握密列西耶夫的胳膊肘,說:
「難怪葛裡沙那麼愛您,連我都有些嫉妒了。阿遼沙,難道這部是您……您親自做的?您真是太好了!您有沒有收到葛裡沙的信?他在那邊。前天寄來一封信,很短,兩句話:他在斯大林格勒。還有,這個怪人寫道,他在留鬍子。這就是他想出來的辦法,可算有時間了……那邊很危險,是嗎?您說話呀,阿遼沙,啊!人們把斯大林格勒說得太可怕了!」
「那裡在打仗!」
阿列克謝歎了一口氣,臉色變得很憂鬱。他羨慕所有在那邊的人。在那兒,在伏爾加河流域展開了大規模的戰鬥,大家對此談得沸沸揚揚。
他們整整談了一個晚上。用罐頭肉烹製的晚餐,他們吃得很開心。由於住宅內的另一個房間被釘死了,所以他們就像親兄妹似地睡在一個房間裡。安紐塔睡在床上,阿列克謝睡在沙發上。他們一躺下,立刻就像青年人那樣沉睡了。
呵列克謝剛一睜開眼睛,立刻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這時一束束滿含灰塵的太陽光已經斜照在地板上。安紐塔上班去了。他的沙發背上釘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急著去醫院。茶在桌子上,麵包在櫃櫥裡,糖吃完了。星期六之前不能回來。安」
這些天阿列克謝幾乎沒有離開過房間。由於無事可做,他就把老太太所有的煤油爐和煤油器具重新修好,把鍋焊上,把汗關和插座修好,甚至還在老太太的求情下把潑婦阿列夫季耶-阿爾卡吉葉夫娜的咖啡壇也修好了。即便這樣,她拿走的搪瓷奶罐仍然沒有還回來。阿列克謝所做的一切深深地贏得了這對老夫婦對他的好感。她丈夫是建築聯合公司的工人,防空工作的積極分子,也是一個忙得晝夜回不了家的人。老夫婦倆領悟道,坦克手當然是好人,但飛行員也不比他們差,甚至,你仔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別看職業是飛行員,但他們卻是些勤儉、認真、愛家的人。
去幹部處打聽結果的頭一天夜裡,阿列克謝一直睜眼在沙發床上躺著。天濛濛亮他就起來了,刮了鬍子,洗了臉。機關一開門,他就第一個走到要決定他命運的行政管理部少校的桌前。他進屋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個少校。少校似乎沒有看見他,在桌旁忙碌著,取出公文夾,把它打開,打了個電話,又詳細地告訴女秘書怎樣編寫簡歷的號碼,然後又出去了一趟,過了好久才回來。這時候,阿列克謝一看到他那張長鼻子、剃得乾淨的腮幫、嘴唇紅潤的長臉和那個幾乎與偏平的額頭連到一塊的珵亮的禿頂,氣就不打一處來。做完這一切,少校翻了一頁日曆,這才抬眼看了看來訪者。
「上尉同志,您找我嗎?」他用一種穩重而自信的男低音問道。
密列西耶夫講了自己的情況。少校讓女秘書去取他的材料,趁這機會,少校伸了伸腿,用牙籤剔著牙,還不失體統地用左手擋著。材料送來後,他用手帕把牙籤擦淨,用紙包上,放到制服兜裡,開始看「簡歷」。大概他讀到了截去雙腳這句話,他急忙對阿列克謝指了指椅子,好像在說,請坐,為什麼站著,隨後又低頭去看材料。看完材料,他問:
「喂,您照實說吧,想要什麼?」
「我想得到一張到殲擊機飛行團的派遣證。」
少校往椅背上一靠,驚奇地望著這位仍舊站在他面前的飛行員,親自給他挪來一把椅子。他寬寬的眉毛更是高高地爬到了光滑的胖額頭上。
「可是,您是不能飛行的呀!」
「我能飛,我要飛。可以派我到訓練學校試試。」密列西耶夫幾乎喊著說,他的語氣中飽含著那樣無法抑制的渴望,以至於坐在鄰桌後面的軍人抬起頭,想瞭解一下這個皮膚黝黑,年輕漂亮的小伙子在固執地要求什麼。
「但是您聽我說,沒有腳怎麼飛呢?真好笑……在哪兒也沒見過這種事。誰會允許您呢?」少校認定站在他面前的人一定是個狂妄者,也許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
他斜視著阿列克謝那張怒氣沖沖的臉龐和他那雙熱烈的、「放肆」的眼睛,盡可能說得溫和些。
「這雖然哪兒都沒有見過,但是會看見的。」密列西耶夫倔強地堅持說,然後從筆記本裡取出一張用玻璃紙包著的雜誌剪報,把它放在少校的面前。
鄰桌的軍人們已經放下了手頭的工作,饒有興趣地傾聽著他們的談話。一個人還煞有介事地走到少校面前,向他要了火柴,順便瞧了瞧密列西耶夫的臉。少校則快速地將這篇文章草草地看了一遍。
「對我們來說,這也算不上是證件。我們有指令,那裡明確規定著進飛行團的各種條件。我不能允許您去駕駛飛機,哪怕您只是缺兩個手指頭,而不是被截去了雙腳。把您的剪報拿回去,這不是證件。我尊重您的志向,但是……」
密列西耶夫覺得全身快要炸開了,再呆上一會兒,他就會把墨水瓶朝這個珵亮珵亮的禿頂上砸去,他聲音沙啞地擠出了一句:
「那麼這個呢?」
他把最後一張王牌放到桌子上,這是一級軍醫簽署的證明。
少校遲疑地拿起紙條。這是一張正式簽署的、帶有醫務處印戳和圖章的證明,下面還有空軍軍團裡人人尊敬的醫生的簽名。少校看過之後,變得更加客氣了。不,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精神失常的人。這個不同尋常的年輕人確實打算無腳飛行。他是用什麼巧妙的方法打動了這位認真而有威信的軍醫的呢?
「即使這樣,而且我也衷心希望,但我不能……」少校歎了口氣,推開密列西耶夫的簡歷,「一級軍醫可以按他的意願寫,但我們卻有明確的、不許更改的指令……如果我違反了它,後果誰負呢?軍醫嗎?」
密列西耶夫狠狠地瞅了一眼這個胖胖的、自負而又自信、平靜又有禮貌的人。看了看他那整潔的制服上乾淨的衣領,他的毛乎乎的手和精心修剪過的並不好看的大指甲。唉,跟他解釋有什麼用!難道他能明白嗎?難道他瞭解空戰嗎!他也許從未聽過射擊聲呢!他盡力控制著自己,聲音沙啞地問:
「那我該怎麼辦?」
「如果您堅決要求,我可以派您去培養處的檢查委員會。」少校聳了聳肩,說道,「只是先警告您,您將白跑一趟。」
「啊,見鬼去吧!請您給檢查委員會寫一封信吧!」密列西耶夫聲音嘶啞地說,重重地倒在椅子裡。
這樣,他在各個機關的奔走又開始了。那些忙得疲憊不堪的工作人員聽著他的講述,又驚奇、又同情,也很感動,卻只能無奈地擺擺手。事實如此,他們能做什麼呢?有指令,完全正確的指令,由指揮部親自簽署的、多年來神聖不可動搖的傳統,怎麼能違反呢,況且又是在這種毋庸置疑的情況下。大家都真誠地替這位一心夢想著戰鬥的、有著堅韌不拔的毅力的殘廢軍人感到惋惜,誰也不能張嘴,斷然地對他說個「不」字。這樣他從幹部處被派往培養處,從一張桌子被派到另一張桌子。所有的人都同情他,最後派他去了檢查委員會。
密列西耶夫再也不發脾氣了,無論是遭到什麼樣的拒絕,還是遇到一些有傷自尊的同情和寬容。雖然所有這些都曾是他那驕傲的靈魂所極端不滿的。他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也掌握了請求者的語氣,有時他一天要遭到不止一次的拒絕,但他決不會失去信心。雜誌剪報和一級軍醫的證明由於經常從兜裡掏出來又放進去,以至於折疊的地方都磨破了,他不得不用油紙把它們粘起來。
到處奔走的苦惱、團裡的答覆又遲遲不到,再加上沒有領物證,這一切都使問題更加複雜化了。療養院供給的於糧已經吃完了。那對和他交了朋友的老兩夫妻看他不再自己燒飯了,就熱心地讓他過去一起吃。但是他知道,這兩位老人家是如何在窗外斜坡上特別小的菜園裡辛勤地勞作著,其中每一根蔥、每一個胡蘿蔔都是預先就計算過的,他還知道每天早晨他們是怎樣像孩子似地友好而精確地分配他們領到的一份口糧的,於是就婉言謝絕了。他裝出高興的樣子說,為了逃避做飯的麻煩,他現在在指揮部的食堂裡吃飯。
星期六到了。這天該是安紐塔自由的一天。平時他每天晚上都要跟安組塔通電話,告訴她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一說就是好半天。他拿定了主意。他的背包裡保存著父親的一個銀製的老式煙盒,盒蓋上用精緻的黑銀做著一輛急速奔馳的Z套馬車,上面還鐫刻著「祝銀婚紀念,友人贈」的題詞。阿列克謝並個抽煙,但是母親送愛子上前線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把家藏的父親的遺物放到了他的衣兜裡,於是他就把這個結實笨重的煙盒一直隨身帶著。在飛行的時候,他把它放在衣兜裡作為吉祥物。他從背包裡找出煙盒,朝「寄售商店」走去。
一位瘦弱的、散發著樟腦味的婦女把煙盒拿在手裡翻轉了一陣,用削瘦的手指指著題詞說,寄售商店不收帶名字的物品。
「我賣得又不貴,您出價。」
「不行。不行。順便問一句,軍人同志,依我看,論年紀,您收到銀婚紀念的禮物還早了點吧!」散發著樟腦味的婦女一邊用那雙不友好的、無神的眼睛打量著阿列克謝,一邊挖苦地說。
飛行員氣得滿臉通紅,他從櫃檯上抓起煙盒,逕直朝門口走去。這時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而且把一股濃烈的酒氣吹進他的耳朵裡。
「非常有趣的小東西。不貴嗎?」一個長滿硬鬍鬚、鼻子發青、模樣醜陋的人詢問道。與此同時,他把一隻青筋暴露的顫抖的手伸過來要拿煙盒。「很厚實的煙盒。出於對衛國戰爭英雄的尊敬,我給您五張灰票1。」
1每張為一百盧布。
阿列克謝沒有討價還價,抓過五張一百盧布的鈔票跑出了這個到處是舊物品、破爛貨的王國,來到清新的戶外。在附近的市場上他買了一小塊肉,油脂、一個大麵包、一些土豆和幾個洋蔥,甚至沒有忘記買幾根芹菜。在路上他就開始吃起油脂來,滿載著食物回到他現在自稱的「家」中。
「我決定重新領口糧,自己做,他們做的飯不好吃。」他一邊對老太太撒謊,一邊把買來的食物倒在廚房的桌子上。
晚上,一頓豐盛的晚餐準備好了,等待著安紐塔的到來,土豆肉湯,呈琥珀色,上面漂浮著一些綠油油的捲曲的芹菜,肉炒洋蔥,甚至還有紅霉苔子羹:是老太太從土豆皮裡提取出澱粉汁,再把紅霉苔放在裡面熬成的。姑娘回到家時臉色蒼白,渾身無力。可以看得出,她勉強支持著洗了臉,換了衣服。她匆匆忙忙地吃完第一道菜和第二道菜,立刻躺在具有魔力的舊安樂椅上。這安樂椅好像在用它那溫柔的天鵝絨似的手擁抱著這個渾身無力的人,跟她說著悄悄話,催她進入甜美的夢鄉。這樣,她還沒有等到牛奶罐裡的按照烹飪法做的果羹在水龍頭下冷卻,就打起盹來了。
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灰色的暮靄已經籠罩著這個擺滿舊傢俱、重新變得整齊乾淨的小房間。她看見阿列克謝坐在餐桌旁那昏暗的舊燈罩下,燈繩上垂吊著她從童年時代起就非常熟悉的、五顏六色的小蜘蛛。阿列克謝坐在那兒,雙手捧著腦袋,緊緊地擠壓著它,好像要用手掌將它壓碎似的。看不到他的臉,但是在這整個的姿勢中含有一種深重的絕望,以至於姑娘對這個強壯而固執的人產生了憐憫之心,它像一股熱浪湧到她的喉頭。她輕輕地站了起來,走到他跟前,擁抱著他的大腦袋,撫摸著他的一綹綹硬絲絲的頭髮,讓它從指縫中間滑過。他抓住了她的手,吻了吻,隨後一下子跳了起來,愉快地笑著說:
「吃果羹嗎?現在正好吃!我費了很大的勁把它放在水龍頭下面才達到規定的溫度。可是一看,人家已經睡著了。這讓大廚師很傷心。」
他倆一人一碟,津津有味地吃起這種合乎「規格」的酸溜溜的果羹,閒聊了一會兒。不過他們好像商量好了似地不談兩件事:不談葛沃茲捷夫和他密列西耶夫的事。隨後他們開始鋪床,各鋪各的。安紐塔先到過道裡,等她聽見阿列克謝的假腳砰的一聲掉到地板上的時候,她才走進屋。然後她熄了燈,脫了衣服,躺下了。屋裡漆黑一片,他們誰也沒說話,但是從被單不時發出的——聲和彈簧的吱呀聲,他們知道,誰也沒有睡著。
「阿遼沙,睡不著嗎?」安紐塔終於忍不住了,問道。
「睡不著。」
「想心事嗎?」
「想,你呢?」
「我也在想。」
他們又沉默起來。窗外的有軌電車在轉彎時軋軋作響。電車上的弧形拖擋上迸出的藍色火花剎那間照亮了房間。在這剎那間,他們都看見了對方的臉。他們倆都睜眼躺著。
……這一天,阿列克謝沒對安紐塔說一句自己奔走的結果,但是她知道他的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也許,在這個難以馴服的靈魂裡希望的火花正在熄火。她憑女性的敏感就能猜到,這個人現在的心情大概非常沉重。她也明白,不管他此刻的心情多麼沉重,但是表示關懷只能觸及他的創傷,同情只會使他感到侮辱。
密列西耶夫呢,他把頭枕著手臂,仰面躺在那兒,想著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在床上,在黑暗中躺著一位可愛的姑娘,他朋友的未婚妻,一個溫柔善良的同忐。到她那兒只需在這黑暗的房間裡走兩到三步,但他任何時候也不會走這幾步,就好像這個他並不十分熟悉的、保護他的少女是他的他的妹妹一樣。他想,也許斯特魯契柯夫會罵他,也許會不相信他。不過,誰知道呢,也許恰恰是現在的斯特魯契柯夫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他……而她,安紐塔,她多麼可愛啊,可她,又是多麼憔悴不堪。可憐的姑娘,她在後方撤運站的工作一定是太忙了。
「阿遼沙!」安紐塔輕輕地叫道。
從密列西耶夫躺著的沙發上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飛行員睡著了。姑娘從床上起來,赤著腳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就像照顧小孩子似的,給他把枕頭擺正,把他四周的被子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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