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謝體驗到一種異樣的感受。
自從他確信經過訓練能夠學會無腳飛行,重新成為有價值的飛行員之後,對生活和工作的渴望占據了他的心靈。
現在他的生活目的是:重返戰斗機崗位。他懷著一股狂熱的倔勁朝著這個目標挺進——當初他就是懷著這股倔勁在雙腳不能動彈的情況下爬回到自己的陣營的。小時候他就慣於思考自己的生活,所以他的首要問題是准確確定,要盡快地達到目的應該做什麼,不要讓珍貴的光陰白白流失。結果他決定應該:第一,盡快恢復身體,將挨餓時消耗的體力和精力補回來,為此要多吃多睡。第二,恢復戰斗機飛行員的素質,為此他要鍛煉自己的體能,做些對他這個暫時臥床的病人相適應的體操。第三,這是最重要也是最困難的,就是要加強對從小腿下截肢的斷腿的鍛煉,使它變得既有力又靈活,然後一俟假肢裝上就學會用假肢操作飛行所必需的一切動作。
對於沒有腳的人來說行走是一件困難的事,而密列西耶夫卻打算駕駛飛機,特別是戰斗機。駕駛戰斗機,尤其是在空戰的一剎那,一切都是以百分之一秒來計算的,動作的協調性應該提高到絕對靈敏的程度——腳應該准確巧妙地操作,比手的反應還要迅速,起著支配作用。這樣必須訓練自己,以便裝在斷腿上的那塊木頭和皮革可以像活的器官一樣執行這種精細的操作。
任何一個熟悉飛行技術的人,都對這件事持懷疑態度。然而阿列克謝認為這是人類極限之內的事,既然如此,那麼他,密列西耶夫,定要達到這個目的。所以現在阿列克謝著手完成自己的計劃。他刻板地(他自己也對此吃驚)履行指定的治療手續、服用規定分量的藥物。他吃得很多,總是要求再加,盡管有時他沒有食欲。不管怎樣,他總強逼自己有足夠的睡眠,甚至養成了午睡的習慣——有一個時期他那生性活潑好動的性格抵抗著這種習慣。
強迫自己去吃、去睡、去服藥並非難事。可是做體操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以前他做的那套體操,對於一個失去雙腳、困在床上的人已不再適用了。他設計了一套適合自己的體操:手掐著腰,彎彎腰,又伸伸直,左右扭動身體,使勁地扭動腦袋,弄得脊骨啪啪發響。一動就是幾個小時。病友們都善意地戲弄他。庫庫什金撩逗他,一會稱他是茲那明斯基的弟兄,一會稱他為梁杜梅克的弟兄。一會又用別的什麼著名賽跑選手稱呼他。對這種體操他不屑一顧,他認為那是病人們所干的蠢事中最典型的代表,平時只要阿列克謝一做體操,他就跑到走廊裡,嘴裡嘀嘀咕咕,心中不快。
小腿下的繃帶拆掉以後,阿列克謝得以在床上更大幅度地運動,體操動作也可做得復雜些,他把小腿用床墊壓住,雙手叉腰慢慢地彎曲、伸直,他的速度越來越慢,但是彎曲的次數越來越多。接著再做上一系列練腿的動作:仰臥床上把腿彎曲、收縮、再伸直、展開,輪番進行。第一次做完這套動作,他立即感到等待他的將是多麼巨大、或許是無法克服的困難呀!被截去腳的小腿在收縮彎曲時感到刺骨的疼痛,動作軟弱發飄,很難駕馭,就像飛行時難以控制一架翼部或尾部受傷的飛機。阿列克謝不由地將自己與飛機作比較,他明白了,設計得完美無缺的人體構造在他身上失靈了。身體雖然還是完好結實,但是它的動作卻永遠達不到那種從小訓練出來的和諧了。
雖然腿部體操引起劇烈的疼痛,但是密列西耶夫還是每天增加多做一分鍾。這一分鍾是可怕的,為了忍住無法控制的吶喊,他的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嘴唇咬得出血。然而他還是強迫自己做完動作,起初每日一次,後來增至兩次,並且逐漸增加動作的幅度。每次做完體操他就無力地倒在枕頭上,思忖道:他會堅持到底嗎?可是一到規定的時間,他又開始練習了。晚上他摸著大腿和小腿上的肉,欣喜地感到手裡摸的不再是做操前的軟乎乎的脂肪了,而是以前的那種堅硬的肌肉了。
腿占據了密列西耶夫的整個心靈。有時他忘記了截肢,感到腳心疼痛,於是換個姿勢,這時才清醒過來,知道腳已沒有了。由於神經的某些異常作用,被截去了的腳似乎還久久地與身體一同活著,有時候忽然癢起來,碰到潮濕的天氣會發酸,甚至疼痛。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往往夢見自己是腿腳健全、行動迅速的人。有時夢中聽見警報朝飛機沖去,邊跑邊跳上飛機,坐進機艙,乘尤拉掀掉發動機套於的時候,用腳試試起落架。有時夢見與奧麗雅手牽手在一片鮮花盛開的芳草地上狂奔,他們赤足跑著,可以感到潮濕、溫暖的大地的溫柔撫摸。這是多麼美好!然而睡夢驚醒發現自己是個無腳的人,這又是多麼悲傷。
夢到這些之後,阿列克謝一度陷入沮喪之中。他開始感到自己是在白白忍受折磨,因為他再也不能飛行了,就像他再也不能同卡梅欣的那個親愛的姑娘赤足在草地上奔跑一樣。那個姑娘對他來說,他們分別的時間愈長久,他就愈覺得那個姑娘親切可愛。
與奧麗雅的關系並未激起阿列克謝的喜悅。幾乎每個禮拜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都要讓他“跳跳舞”,也就是拍著巴掌在床上躍一下。這樣他才能從她那裡得到一只用渾圓認真的學生字體寫成的信封。這些信的內容寫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熱烈,仿佛這場短促的、年輕的、被戰爭中斷的愛情對於奧麗雅來說變得越來越成熟。他知道他沒有權力以同樣的內容來答覆她,因此他總是懷著焦慮的心情來閱讀這一行行的字句。
一對同學,一同在卡梅欣鋸木廠附屬藝徒學校裡念書,童年時相互之間懷有浪漫似的好感(這種好感只有在模仿成人時才能被稱作愛情),後來一別就是六七年。少女首先進了機械學校學習。戰爭爆發前不久他們再次重逢。無論是他或是她都沒有追尋這次相逢,也許都相互忘卻了,因為分別的時間太久了。可是一個春天的傍晚,阿列克謝陪伴母親去一個地方,沿著小城的街上走著,迎面走來一位少女,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只是發覺她的腳步很勻稱。
“你怎麼連個招呼也不打,你忘啦,那可是奧麗雅呀!”母親說出了姑娘的名字。
阿列克謝轉過身去,少女恰好也轉過身來,看著他們。兩人的目光相遇了,他突然感到心髒怦怦跳起來。少女站在人行道上的一棵光禿禿的白楊樹下。他撇下母親,向她跑去。
“是你?”他愕然地說,用那樣的眼光打量著她,似乎站在面前的是什麼海外瑰寶,不知為什麼來到了這個寂靜的,黃昏時分的,布滿了春天泥濘的街道上。
“是阿遼沙嗎?”她用同樣驚愕的,甚至有些不相信的口吻問道。
這是他們六七年離別之後的第一次相互凝視。阿列克謝的面前站著一位小巧玲瓏的姑娘。她身段苗條、柔軟;圓圓的臉上稚氣未脫,十分可愛;鼻梁上零星點綴著金色的雀斑。她微微挑起線條柔和的眉毛,用灰色的炯炯的大眼睛望著他。在這個輕盈、秀麗而優雅的少女身上很難發現這就是那個臉色紅樸圓潤,略帶粗野,身體結實得像個牛肝菌,神氣活現地穿著父親油漬斑斑的工作服、卷起袖子的少女——他們在藝徒學校最後一年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模樣。
阿列克謝忘記了母親的存在,他驚歎地望著她,仿佛覺得這六七年一直沒有忘記她,似乎期待著這次相逢。
“你現在變成這樣啦!”最後他說。
“怎麼樣啦?”她用清脆的喉音問,也與在學校完全不同了。
拐角處竄出一陣微風,吹得光禿禿的柳條嗖嗖直響,呼地撩起遮掩著姑娘苗條雙腿的裙於。她就用簡單的、很自然的優雅動作按住裙子,笑著蹲下來。
“你變成這樣啦!”阿列克謝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贊歎又說了一遍。
“到底怎麼樣啦?”她笑道。
母親看著這對青年,微笑著管自己走了。他們仍舊站著,相互欣賞著,相互之間爭搶著說話,總是用“還記得嗎”,“你知道嗎”,“現在在哪兒”,“現在怎樣”等等問句打斷對方的說話。
他們就這麼站了好久,直到奧麗雅指指附近小房的玻璃窗上,天竺葵和灌木叢中露出一張張好奇的臉。
“你有空嗎?我們去伏爾加河邊走走吧。”她說完就挽住他的手臂,他們小時也不曾這樣做。他們要忘掉塵世上的一切,到那懸崖上去,到那伸向河裡的高聳的山丘上去。那裡遼闊的伏爾加春水一望無際,河上漂浮著冰塊,蔚為壯觀。
從這天起,母親在家很少看見自己的愛子。一向不修邊幅的他,忽然開始天天熨燙自己的褲子,用白粉擦亮制服的紐扣,從箱於裡拿出閱兵時戴的識別飛行員的白頂禮帽,天天剃刮著自己又粗又硬的胡子,一到傍晚他在鏡子面前轉悠一陣就前往工廠去接下班的奧麗雅。白天他不知該跑到哪兒去,在家總是惘然若失,答非所問。老太太憑著女性的敏感明白了一切。她並不怪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這對青年人還從來沒有傾吐過自己的愛情。每當從晚霞照射著的、波光粼粼的靜靜的伏爾加河岸散步回來或沿著焦黑的土地,沿著布滿了鞭子似的瓜籐,長滿了墨綠色的掌形葉子的環城瓜地閒步歸來,阿列克謝就掐算著悄悄滑過的假日,決心向奧麗雅表白心跡。第二天黃昏來臨了。他又去工廠門口迎接她,陪伴她走到一座兩層樓的小木房,那裡有她的一間小房間,又明亮又清爽,像飛機駕駛艙。他耐心地等待她躲在衣櫃的門後換衣服,竭力不看從門後晃露出來的光滑的手臂、肩頭和雙腿。後來她去洗漱,洗畢過來時穿著那件平素常穿的白綢衫;披著一肩濕漉漉的頭發,容光煥發、秀美清麗。
於是他們就往電影院、往馬戲團或者往花園走去。究竟去哪兒,對於阿列克謝都一樣。他不看電影,不看雜技,也不看散步的人們。他只看著她,一邊看著一邊想道:“今天一定、一定要在回家的路上向她挑明!”可是等到路走完了,他也沒有勇氣說。
一個星期天他們決定趕早去伏爾加河對岸的草地上踏青。他穿上一條最好的白色褲子和一件他母親認為與他黝黑的高顴骨的臉非常協調的開領襯衫去見她。奧麗雅已經准備就緒。她把一個用餐巾裹住的小包往他手裡一塞,他們就向河邊走去。一個沒有腿的老艄公(一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致殘,男孩子都喜歡的人,阿列克謝小時候,他曾教他在淺灘捉鮑魚)把自己的木腿敲得咚咚直響,他推動很沉的小船,三兩下短劃便將小船劃了起來。小船一竄一竄斜向河邊,迎著滿坡翠綠的河岸。姑娘坐在船尾,若有所思地撩著河水。
“阿爾卡沙叔叔,你不記得我啦?”阿列克謝問道。
艄公冷漠地看看這個青年人的臉。
“不記得。”他說。
“怎麼會呢,我是阿遼沙-密列西耶夫,你教過我用魚叉在淺灘捉鉤魚呢。”
“可能吧,從前你們好多人跟我淘氣呢,哪能記得這麼多!”
一座小橋邊停泊著一艘大肚子的快艇,被風侵蝕的船舷上寫著值得驕傲的名字“阿芙樂爾”。小船劃過小橋,船底部一陣劇烈的磨擦之後,在粗沙石的岸邊擱淺下來。
“如今這裡是我的地盤了,我不為農委會於了,是替自己干,就是說我是個體戶。”阿爾卡沙叔叔解釋道,用木腿爬進水中,把小船往岸邊又托又推,木腿陷入沙土裡,小船動彈不了了。“你們只好下來了。”艄公淡漠地說。
“付你多少?”阿列克謝問。
“喂,隨便給吧。本來照規矩應該向你們多要些,看你們多幸福啊!我真的記不得您了,記不得了。”
他們從小船上跳下來的時候,弄濕了腳,奧麗雅建議把鞋脫掉。他們於是脫了鞋。赤裸的腳踩在溫暖濕潤的河沙上竟使他們感到那麼自由自在和快樂,竟想像小山羊那樣奔跑、翻筋斗、打滾。
“來逮我!”奧麗雅叫了一聲,甩起那黝黑黝黑的結實的腳飛快地跑開了。她跑過沙地淺灘,登上傾斜的河岸,奔向一片綠草如茵鮮花盛開的芳草地。
阿列克謝隨後便拼命地追起來,他的眼前只見到她那淡花布裙子像光怪陸離的斑點。他跑著,感到花草的絨毛那麼狠命地抽打自己那雙赤裸的腳,他感到腳下濕潤的、被太陽曬暖的大地是那麼地松軟和溫暖。他仿佛覺得追上奧麗雅實在至關重要,因為他們未來的許多生活取決於它;因為,他現在要在這兒,在這鮮花怒放、散發著沁人芳香的草地上,輕松地向她表白他至今因為缺乏勇氣而未傾吐的情愫。但是他剛要追上她,伸手抓她時,姑娘忽然一個急轉彎,像貓似地,向另一個方向跑去,身後撒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她非常頑強。所以他一直沒能追上。後來她從草地上又轉回到岸上,投入到發燙的金色沙灘的懷抱。她滿臉通紅,張著嘴,胸部不停地起伏,貪婪地呼吸著空氣,笑著。他在這片茂盛的綠茵上,在點點星星的菊花叢中給她拍了照。後來他們游了一會泳。在她換衣服、擰干濕漉漉的游泳衣時,他就乖乖地走進附近的灌木叢中,臉背對著她。
她沖他喊了一聲,他看見她坐在沙灘上,盤著那雙黝黑的腿,穿著一條又單又薄的裙子,頭上胡亂地搭著一塊毛巾。她鋪開一塊干干淨淨的餐桌布,又用石子沿四角壓好,就打開那個小包裹了。他們開始吃午飯,有色拉,有用油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冷魚,還有自制的餅干。奧麗雅甚至還帶了鹽和芥末醬。芥末醬裝在小罐裡。在這個輕盈亮麗的姑娘認真而嫻熟地忙碌時,她的身上流露出一種可愛動人的東西。阿列克謝下了決心:不能再拖了,行了。今晚他一定要向她表白。他要說服她,使她心悅誠服,一定答應做他的妻子。
他們在沙灘上躺了一會兒又游了一會兒泳,然後約好晚上在她家再見面,於是就慢悠悠地向渡口走去,他們又疲憊又幸福。不知什麼原因小艇和小船都不在。他們久久地呼喊阿爾卡沙叔叔,嗓子都喊啞了。太陽已經落到草原上了,一束束鮮明的玫瑰色光線滑過對岸的峭壁之巔,小城裡的家家屋頂,灰蒙蒙靜悄悄的樹木都上了一片金色,窗戶的玻璃上閃耀著血紅色的反光,夏天的黃昏悶熱而寂靜。不知小城裡出了什麼事?往日這時的街道空空蕩蕩,今天卻熙熙攘攘。兩輛載滿了人的卡午開過去了。又有一群為數不多的排著隊的人走過去了。
“怎麼,難道阿爾卡沙叔叔喝醉啦?”阿列克謝猜測道,“如沒有辦法就只好在這裡過夜了,行嗎?”
“我一點也不怕。”她說著,用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
他擁抱了她,吻了她一下,這是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吻她。這時河上傳來陣陣發悶的槳聲。從河對岸劃來一只擠滿了人的小船。此刻他們掃興地望著這只朝他們逼近的小船。但是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們順從地迎上去,似乎預感到它能給他們帶來什麼消息。
人們默默地從小船上跳上岸來。大家都是節日盛裝,可是他們的臉上布滿了擔心憂郁的神情。嚴肅而性急的男人和焦急不安、滿臉淚珠的女人——默然地經過這對戀人的身旁從木板橋上走過。這對青年困惑不解地跳到船上,阿爾卡沙叔叔瞧也沒瞧他們那洋溢著幸福的臉,就說:
“打仗了……今天收音機裡莫洛托夫同志宣布的。”
“打仗?和誰打?”阿列克謝一下從小凳上跳起來。
“還不是和那幫該死的德國人!還能和誰呢!”阿爾卡沙怒氣沖沖地劃著槳、狠狠地搗著水面,回答道,“大家都到軍事委員會去了……都動員了。”
阿列克謝沒有回家,直接從散步的地方去了軍事委員會。他得到命令搭乘夜裡十二點四十分的火車返回自己的空軍部隊。他匆匆跑回家裡取了箱子,連與奧麗雅告別也沒來得及就走了。
他們很少通信,這並非是雙方情冷愛淡了,或是相互開始忘卻。不,他焦急地等待她那用渾圓的學生字體寫成的信,揣到口袋裡,待到獨自一人時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在森林裡游蕩的那些最艱苦的日子裡,他把它貼在胸口上,時常拿出來念。可是這對青年的關系突然在初入愛河的時候便中斷了,所以他們在信中像老相識、好朋友似地互相交談,唯恐越雷池一步,因而那沒有說出的心聲,仍舊沒有說出。
現在阿列克謝躺在醫院裡,隨著每一封信的到來而變得更困惑。他發現奧麗雅已毫不拘束地突然向他走來。她在信中談到了自己的相思;對那天阿爾卡沙叔叔不合時宜的載客感到掃興;她讓他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他總有一個人可以寄托的;她讓他明白,無論浪跡到什麼天涯海角,從前線回鄉時他總有一隅可去,就像回到自己的家裡。這仿佛是另外一個不同的奧麗雅在寫信。當他端詳她的照片時,總是感到:一陣風吹來,她就連同她那花花綠綠的裙子飄起來,猶如成熟的降落傘似的蒲公英在游浮。這是一個美好的、熱戀的、苦苦思念等待自己的愛人的女性在寫信。這既讓人欣喜又讓人為難。欣喜是不由自主的,而為難是因為阿列克謝認為他沒有權力享受這種愛情,也不配袒露心跡。因為他當時沒有勇氣告訴她,他已經不是那個有些像茨岡人的、渾身是勁的小伙子了,而是變成了像阿爾卡沙叔叔那樣的無腳的廢物了。他決定不說出真相是因為害怕急死生病的母親,這樣他不得已在信中也向奧麗雅隱瞞了實情,而且謊言一次次地越撒越大。
這就是為什麼卡梅欣的來信在他心中激起特別的困惑:喜悅和痛苦,希望和擔心,這些情緒同時出現,既鼓勵他又折磨他。第一次撒了謊,就得繼續編造,可他又不善說謊,所以,他給奧麗雅的回信只能是又簡短又枯燥。
而給“氣象學中士”的信寫起來就容易些。她有一顆單純、具有犧牲精神、正直的心靈。手術後絕望的一剎那,他那麼希望向什麼人傾吐自己的痛苦,阿列克謝就給她寫了一封又長又憂郁的信。他很快就收到了回信。這是一封用練習本上的紙寫成的信,字體工整清秀。密密麻麻的信上布滿了感歎號和被淚水浸模糊的墨跡,好像面包圈上撒的芹菜末。姑娘寫道,若不是軍隊的紀律,她會立即扔下一切來到他的身旁,照顧他,分擔他的痛苦。她懇請他多多寫信。這封雜亂無章的信中蘊含著一種天真無邪的情感。阿列克謝看了之後感到很不安,他責罵自己不該在她把奧麗雅的信轉交給他時,說奧麗雅是自己出嫁了的妹妹。這樣的人是不能欺騙的。於是他誠實地給她寫了封信,談到他的住在家鄉卡梅欣的未婚妻,同時還談到他沒有把自己的不幸如實地告訴母親和奧麗雅。
“氣象學中士”的回信迅速地來了,這在那時是難以想象的。姑娘在信中說,這封信是托他們團的一位少校捎來的。他是個戰地記者,一直在追求她,不過她自然對他沒有興趣,盡管他人很開朗有趣。從信中看來,她很痛苦很委屈,她想抑制住,但是不可能抑制住。她一面責備他當時沒跟她說實話,一面又請求把奧麗雅當成自己的朋友。信的最後又用鉛筆附帶寫道,希望“上尉同志”知道,她是一個重情的人。如果卡梅欣的那位女友移情別戀(她是知道許多後方婦女的所作所為的),不再愛他或是害怕他是個殘廢,那麼請他不要忘記這個“氣象學中士”,只希望他永遠在信中對她實話實說。隨後轉交給阿列克謝的還有一個縫得很細心的小包裹,裡面有幾塊用降落傘的綢布做成的繡花手帕,上面綴著他名字的縮寫;一個小荷袋,上面描繪著一架正在飛行的飛機;一把梳子、一瓶“木蘭”牌香水和一塊香皂。阿列克謝知道這些小玩意兒在那艱苦歲月裡對女兵來說是多麼地珍貴呀!他知道這些作為節日禮物落到她們手中的香皂和香水,一般地她們是把它們作為令人憶起戰前和平生活的珍品保藏著的。他知道這些禮品非同尋常,所以當他將它們放在自己的床頭櫃上時,心裡又高興又不安。
現在,當他竭盡全力去訓練殘廢的腿,幻想自己能夠重返空中、重返戰場的時候,他常常有一種郁悶的矛盾心情。一方面他心裡更加迷戀奧麗雅,對她的情感日漸深厚,但是他又不得不在信中說謊、含糊其辭;另一方面又向一個幾乎不認識的姑娘開誠布公。
但是他認真地對自己發誓,只有實現了自己的夢想,重返部隊,恢復自己的工作能力,他才會向奧麗雅表達愛情。因此他懷著更大的狂熱勁向自己的這個目標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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