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人 3
    陽光下隱隱約約地閃爍著藍光的一個雪堆裡。有一個一動也不動的人形,熊靜悄悄地坐在他身旁,只有野獸才會那樣。

    它那髒兮兮的鼻孔輕輕地抽動著,從那微微張開的嘴裡可以看見,那些牙齒是衰老、發黃的,但仍然有力;有一條細細的濃濃的唾液流下來,隨風飄蕩著。

    這只熊是被戰火從冬眠的洞穴裡趕出來的,又餓又凶,但熊不吃死人。它嗅了嗅那僵臥的身軀,聞到了刺鼻的汽油味,就懶洋洋地朝林中空地走去。那兒也躺著許多這樣僵臥不動、凍結在冰雪裡的人體。一陣呻吟聲和沙沙聲又把它給吸引了回來。

    它就坐在阿列克謝旁邊。難忍的飢餓與對死人肉的厭惡在它心裡鬥爭著,飢餓取得了勝利。那野獸喘息了一下,站起來用腳掌把雪堆裡的人翻了個身,又用腳爪撕扯了一下飛行衣的「鬼皮」1,飛行衣連動都沒動一下。熊低吼起來。在這一瞬間阿列克謝費了很大勁才壓抑住要睜開眼睛、要躲開、要叫喊和要推開壓在他胸口的這個髒東西的願望。他雖全身心地想急切地做劇烈抵抗,但同時他迫使自己慢慢地用不易察覺的動作把手伸進口袋,摸到了那只有皺痕的手槍柄,謹慎地用大拇指打開保險以免弄出聲響,並開始悄悄地抽出已武裝起來的手。

    1一種非常堅固的料子,可以用來制上衣。

    野獸更加用力地猛扯飛行衣,堅固的衣料發出破裂的聲音,不過還沒被扯破。熊狂吼起來,用牙咬住飛行衣,隔著衣服和棉絮咬上了他的身體。阿列克謝用堅強的意志忍住身上的疼痛,在野獸把他從雪堆裡拖出來的那一剎那,迅速地舉起槍並扣響了扳機。

    低沉的槍聲引發出了轟轟的回音。

    一隻喜鵲飛了起來,又迅速地飛走了。雪從被驚動的樹枝上落下來。野獸慢慢地放下了它的捕獲物。阿列克謝跌落在雪裡,目光仍盯著敵人:它用後腿坐著,滿是細毛的潰爛的黑眼睛裡凝固著困惑,一股顏色晦暗的濃血從它的大牙中間流過,滴到雪上。它發出令人恐怖的嘶啞叫聲,笨重地用後腿站立起來。阿列克謝沒來得及再開一槍。它就不由自主地倒在雪地裡。淡藍色的凍雪慢慢地覆蓋了一層紅色,並融化著。在野獸的頭邊有微微的熱氣冒出。熊死了。

    阿列克謝的緊張感鬆弛了,他又感到腳裡面有劇烈的、火辣辣的疼痛,便失去了知覺,倒在雪上……

    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高高地懸掛著,陽光透過針葉叢照得凍雪閃閃發亮,甚至陰影裡的雪看上去也不是青色的,而是藍色的了。

    「怎麼,好像看見熊什麼的?」這是阿列克謝的第一個念頭。

    一具毛髮零亂、髒兮兮的褐色野獸的屍體倒在旁邊淺藍色的雪地上。森林喧囂著,啄木烏響亮地啄著樹皮,幾隻靈活的黃肚皮的山雀在灌木林中跳躍著,清脆地啁啾著。

    「活著,活著,還活著!」——阿列克謝不斷地想著。進而,他整個人、整個身心都滲透著對生命的陶醉的感覺。這種感覺很神奇、強烈,在一個人經歷一次致命危險之後,它就會來到這個人身上,還會牢牢地控制著這個人。

    依從這個強有力的感覺,他雙腳跳了起來,但又立即呻吟起來,在死熊身上坐下。腳下的劇痛傳遍了他全身。腦子裡也是嗡嗡地、沉重地喧囂著,像有幾隻粗糙不平的磨盤在裡面轉動,轟轟作響,震盪著頭腦。眼睛很痛,似乎有人用手指在眼瞼上擠壓它們。周圍的一切,時而清晰明亮地顯露出來,沐浴在寒冷的黃色陽光裡;時而消失,蓋上了一層閃著火花的灰色東西。

    「糟糕,大概是跌下來時震傷了,還使腳也出了什麼毛病。」阿列克謝想道。

    他抬起身子,驚奇地打量著一片遼闊的田野,這片田野從森林邊緣的後面顯露出來,在地平線上被遠處的一片藍色半圓形的森林所隔斷。

    大概是在秋天,確切地說是在初冬的時候,有一道防線沿著森林邊緣穿過這片田野,有一隊紅軍在這道防線上堅持戰鬥,時間雖然不長,但很頑強,即所謂的拚死堅守。暴風雪用那凝結的棉花團似的雪蓋住了大地的傷痕,但在雪底下還是很容易看出有田鼠穴道似的戰壕、被擊潰了的火力點的土墩、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彈穴,這些彈穴緊緊相連直到森林邊緣。那被炸壞炸傷的樹木和被炸飛或被拔出來的樹根隨處可見。在這片滿目瘡痍的田野上,有幾輛塗成梭子魚鱗顏色的坦克,東一輛、西一輛地凍結在深深的雪地裡。所有這些坦克,特別是最後一輛,可能是被地雷或手榴彈炸翻的,所以它長長的炮筒像伸出來的舌頭一樣耷拉著拖到地面上,彷彿是一具不可名狀的怪物的屍首。而在整個田野上——在不很深的戰壕的胸牆邊、在坦克旁邊和在森林邊緣上——紅軍戰士的遺體和德國士兵的屍體混雜著躺在一起。屍體是那麼多,在有些地方它們是彼此交疊著。幾個月之前,還是冬天的時候,這些人在戰鬥中突然遇到了死亡,被嚴寒凍僵了,它們就這樣一直躺著。

    所有這一切都在告訴阿列克謝,這裡的戰鬥是多麼頑強和激烈,他的戰友們把生死置之度外地戰鬥著,要阻止住敵人,不讓敵人通過。在不遠的森林邊緣上,有一棵粗壯的松樹被炮彈削去了樹頂,被斬斷了的高大樹幹歪斜著,正流著透明的黃色樹脂。就在這株松樹旁邊亂七八糟地躺著幾個腦袋被打碎、臉被打爛了的德國人。在這中間有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沒有穿大衣,圓臉大頭,穿一件領口被弄破了的軍便服,沒有束腰帶,他身邊有支步槍,槍上的刺刀已被折斷,被打碎的槍托上沾著血。這個青年紅軍的屍體橫著仰臥在一個敵人身上。

    再往前是通往森林的路,在路邊積滿沙土的一棵小樅樹上,有個皮膚黝黑的烏茲別克人也那樣仰臥在彈坑邊上半截身子在彈坑裡。他面容清秀,像用老象牙雕出來似的。他後面的樅樹枝下露著一摞放得整齊、還沒有用完的手榴彈。他那已僵死的手裡還握著一顆手榴彈,往後舉著,彷彿在扔擲之前他決定要瞥一眼天空,於是就這樣凍僵了。

    再往前一些,沿著林中之路,在幾輛顏色斑駁的坦克殘骸附近,在大彈坑的斜坡邊,在小掩護體裡,在老樹樁的身邊,到處都是屍首。它們穿著棉襖棉褲和有些髒的綠色軍上衣,戴著為了暖和而壓至耳朵的有稜角的船形帽;它們彎曲的膝部、朝後仰的下巴從雪堆裡突了出來;被狐狸咬過、被喜鵲和烏鴉啄食過的那蠟黃的臉從凍雪裡融化出來。

    幾隻烏鴉在林中空地上空慢悠悠地盤旋,這情景使阿列克謝突然想起了那幅莊嚴的、充滿悲壯氣勢的伊戈爾遠征圖,那圖出現在小學歷史課本上,是從一位俄羅斯偉大藝術家的油畫上複印下來的。

    「要不然我也會躺在那兒!」他心裡想,於是全身心重新又充滿了強烈的求生的慾望。他振作起來,但腦子裡粗糙不平的磨盤還在慢慢地轉動,雙腳比以前更燙,更痛了。不過,阿列克謝此時已坐在熊屍上——它變冷了,被於雪鍍成銀色——開始思索怎麼辦、往哪兒去、怎樣到達自己的先頭部隊那裡等問題。

    跌下來的時候他丟失了地圖,但即使沒有地圖阿列克謝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今天的路線。殲擊機去突襲的德國野戰機場位於前線西面約六十公里的地方,他的飛行員用空戰牽制住德國殲擊機並成功地把它們引出機場往東大約二十公里處,而他在衝出雙重「鉗制」之後還向東飛行了一段路,那麼他是跌落在離前線大約三十五公里的地方,離德國先遣師團的背後很遠——它在巨大的所謂的黑林區裡面。在陪同轟炸機和殲擊機向近處德軍後方作突然襲擊的時候,他曾多次不得不6過這片森林。從上面看下去,這片森林就好像是一望無際的碧海。在天氣好的時候,森林裡的松樹梢像帽子似地旋動著;而在天氣惡劣時,它就被一層灰霧籠罩著,讓人覺得是一片晦暗的平靜水面,有陣陣微波從上面滾過。

    他跌落在這片禁止砍伐的森林中間,這件事既好又壞。好的是,在這原始森林裡未必會碰到德國人,因為他們一般都喜歡走大路和有人煙之地;壞的是因為要沿著密林走完一段不很長但極其艱難的路,在這種地方是不可能有人來幫助的,哪怕一塊麵包、一處安身之地、一口開水,更何況腳……腳能站起來嗎?能走嗎……

    他輕輕地從熊的屍體上欠起身來,來自雙腳的那劇烈疼痛自下而上穿過他全身,他突然喊叫起來,只得再次坐下來。他想脫掉一隻靴子,可是脫不下來,每每猛一使勁都使他痛得直哼哼。阿列克謝咬緊牙關,瞇起眼睛,使盡全身力氣用雙手把靴子脫了下來,可是他同時也失去了知覺。甦醒過來後,他就小心翼翼地打開絨制的包腳布,整只腳都腫了,簡直就像一大塊青紫斑。它燒得滾燙,以至於每個關節都酸痛。阿列克謝把腳放在雪上,疼痛開始減輕了些。用同樣的狠勁,就像給自己拔牙似地他脫下了第二隻靴子。

    雙腳沒有一點用處了!很顯然,是飛機撞擊在松樹頂上把他從座艙裡彈出來的時候,腳被什麼東西夾了一下,夾碎了腳掌穹腳趾裡的小骨頭。當然,要是在平時他根本就不會用這雙被折斷了的、紅腫著的腳站立起來,但是現在他是孤身一人在森林裡,在敵人的後方,在這種地方遇見人非但不能確保減輕困難,反而要送死。於是他決定要走,往東走,穿過森林,但不打算尋找好走的路和有人煙地方的路走,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也得走。

    他堅決地從死熊身上跳了起來,痛得哎喲地叫了一聲,咬緊牙關邁出了第一步。站立了一會兒,他把另一隻腳從雪裡拔出來,又邁出了一步。他頭腦裡轟鳴著,森林和林中空地微微晃動了一下,往旁邊移過去。

    阿列克謝覺得,由於緊張和疼痛他變得很虛弱。他咬了咬嘴唇,繼續往前走,拚命地向林中之路走去。這條路經過那輛被打壞的坦克旁邊,經過那個拿著手榴彈的烏茲別克人身邊,通往森林深處,通向東方。走在柔軟的積雪上倒還好,但一旦碰到路上硬邦邦的、隆起的地方就痛得難以忍受,只得停下來,不敢往前再邁出一步。他就這樣兩腳不靈地張開著站立在那兒,好像是因為風吹得他搖搖晃晃的。忽然間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灰色,道路、松樹、暗藍色的針葉、針葉上的一道細長方形的淺藍色的光……都消失了。他站在機場上的一架飛機——他自己駕駛的飛機——旁邊,他的機械師,或者如他所稱呼的「技術員」,瘦長個子的尤拉,牙齒和眼白閃著光——它們在他那鬍子也不刮、一直弄得髒兮兮的臉上總是發光的——用邀請的手勢向他指示著座艙,暗示說準備好了,起飛吧……阿列克謝朝飛機邁了一步,可是土地在燃燒,燙痛了腳,他好像是在一塊燒得熾熱的鐵板上走。他猛然使勁一衝,想越過這塊火熱的土地直上機艙,卻撞在冰冷的機身上,這使他驚奇不已:機身油漆得並不光滑,摸上去像粗糙的、被飾上去的松樹皮似的……根本就沒有什麼飛機,他是在路上,一隻手在樹幹上摸索著。

    「是幻覺嗎?我因為震傷而神經錯亂了,」阿列克謝想,「沿著大路走是難以忍受的,拐到沒有人去過的地方吧?然而這樣一來就要多走不少路……」他在雪地上坐下來,又用那種堅決乾脆的猛勁脫下靴子,用指甲和牙齒撕開鞋幫,以免它們擠壓那被弄壞了的腳;從頸脖上取下用安哥拉羊毛制的絨毛大圍巾,把它撕成兩半,裹住雙腳,再穿上靴子。

    現在走起來方便多了。不過,走——這種說法是不對的:不是走,而是移動,小心翼翼地移動,好像是走在沼澤地上那樣用腳後跟踩下去而把腳掌高高地抬起。因為疼痛和緊張的緣故,走了幾步,頭就開始眩暈起來,他只好閉上眼睛,背靠樹幹站著休息,或者坐在雪堆上休息,同時感覺到脈搏在劇烈地跳動著。

    他就這樣挪動了幾個小時。可是他回首環顧時,在林中小徑的盡頭處依舊可以看見被陽光照耀著的道路拐彎的地方,在那邊,像小黑點似的烏茲別克人的屍首還突出在雪中。這使得阿列克謝很傷心,的確使他傷心,而不是使他吃驚。他想走得再快些。他從雪堆上站起來,咬緊牙關往前走,並在前面指定一些小目標,把注意力集中在它們身上——從一棵松樹到另一棵松樹,從一個樹墩到另一個樹墩,從一個雪堆到另一個雪堆。在荒涼的林中之路的白雪上,他的身後蜿蜒著一串無精打采的、彎彎曲曲的、模模糊糊的腳印,像是一隻受傷的野獸所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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