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長樓坐滿了酒客,猜拳聲此落彼起。
一騎快馬,奔行到天長樓外,從馬上躍下來一條漢子。
二十四五的年紀,濃眉、虎目,一身藍綢子緊身勁裝,舉動間有一股剽悍的豪氣。
店小二接過馬,少年人隨手摘下了鞍邊一柄長刀。
只看那鑲滿寶石的刀鞘,那該是很好的一把刀。
店小二低聲道:「客官,馬可要上槽及加料?」
藍衣人嗯了一聲,道:「這地方可有一位開當鋪的白員外?」
店小二微微一怔,道:「客官是他的朋友?」
藍衣人一轉臉,虎目中暴射出兩道神光。
像兩道閃電,看得店小二打了一個哆嗦,握在手裡的馬韁繩,也嚇的跌落地上。
藍衣人躬身撿起來,笑一笑,道:「夥計,那位白員外的生意做的很大,是嗎?」
店小二接過馬韁繩,道:「是啊,生意是很大,單是這大名府,就開了四家當鋪、兩處大藥鋪,還開了一家五湖大客棧,可算是我們大名府的首富了。」
藍衣人臉上掠過一抹冷笑,道:「夥計,那白員外的為人如何?」
店小二低著頭,想了一陣,道:「這個嗎?小的不太清楚。」
牽著馬回頭就走。
藍衣人一伸手,抓住了店小二的肩頭,只是隨手一抓,那店小二卻疼的媽呀一聲,滾落一頭黃豆大小的汗珠兒。
藍衣人尷尬的笑一笑,放開了手,低聲道:「夥計,對不住啊。」
從這人的舉動、言談,顯然是一位初次走江湖的人物。
店小二痛得直咧嘴,一腔怒火想發作,但心裡又有些害怕,咬咬牙,忍住疼,道:「客官這是第一次出門吧?」
藍衣人道:「夥計,你說得對啊,在下確是第一次出門。」
店小二道:「這麼吧!你既是找白員外的,乾脆住到五湖客棧去,那裡也兼營酒飯生意。」
藍衣人笑一笑,道:「不!我要住天長樓,你給我留個房間,我先去找個座頭吃點東西。」就這樣自己進入店中。
天長樓生意好,樓上樓下,有七八個專門招呼客人的夥計。
藍衣人一進門,另一個店小二立刻迎上來。
這時,正是午飯時候,天長樓坐滿了客人。店小二帶著藍衣人東繞西轉,才找了一個空位子。
藍衣人剛剛坐下,另一個店小二,又領著一位青衫少年行過來,哈著腰,道:「這位大爺,行個方便,今兒個上的客人多,小店位子少,兩位湊合一下吧!」
看看四周,確實坐滿了人,藍衣人未置可否。
打鐵趁熱,店小二取下肩頭的抹布,抹抹凳子,道:「大爺請坐,吃點什麼?」
青衫人放下手中的長形包袱,緩緩坐了下去,道:「一盤熟肉、一盤豆腐、一碗麵、兩個饅頭。」
藍衣人不待店小二開口,便說道:「我也一樣。」
店小二放開嗓門,吆喝著廚下準備,藍衣人卻藉機會打量了青衫少年一眼。
看上去那青衫人有些文弱,瘦長的身子,白淨面皮,年紀約莫有二十二三,像是一個遊學士子。
但光棍眼晴裡不揉砂子,藍衣人一眼便瞧出青衫少年是一位內家高手。
青衫人落座之後,一直微微垂著頭,目不轉顧,一副旁若無人的氣勢。
藍衣人轉頭看去,只見一個五旬左右,頭戴方巾,身著海青長衫的老者,緩步行入店中。
兩個金剛般的中年大漢,緊隨在那老者身後。
也許是店小二身份不夠,坐在櫃檯裡的帳房先生,站起身子,迎了出來,哈腰欠身地,道:「白爺,什麼風把你老給吹來了……」
白員外揮揮手,接道:「劉掌櫃,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貴號所借區區的銀子……」
帳房先生接道:「這個敝東主交待過了,五百兩本銀,五十兩利息,明天到期,小號午時之前,自當送到府上。」
白員外笑一笑,道:「劉掌櫃好記性,明天我要請幾個朋友吃飯,想在貴號定十桌酒席,錢從利息中扣,明天一塊兒算。」
轉過身子,緩步而去。
那帳房先生跟著在白員外後面走,一直送出店門口。
藍衣人雙目中神光閃動,幾次要站起身子,但終於忍下未動。
店小二送上了飯菜,青衫少年淡淡問了一句,道:「那位白員外在此地很有名氣嗎?」
店小二哼了一聲,道:「名氣大得很,方圓數百里,誰不知道白剝皮。」
青衫少年說話的聲音很低,慢條斯理,道:「大名府的人,好像都很怕他?」
店小二道:「他家大業大,養了不少武師惡奴,自然是人人怕他了。」
青衫少年道:「大名府是有王法的地方,他蓄養武師、惡奴,為非作歹,為什麼沒有人去告他?」
店小二微微一怔,道:「他養有兩位智計多端的師爺,打官司也不會輸,告了也是白告。」
青衫少年道:「白剝皮都做些什麼惡毒的事?」
店小二似乎講出了火氣,有問必答地,道:「放高利剝削窮人,開藥鋪死要銀子,又開了幾家當鋪,房契土地一起收,到時間如是付不出利息,惡奴上門,鍋碗瓢勺一起搬,上不留片瓦,下不留寸草,就像剝你一層皮,大名府方圓數百里以內,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厲害。」
藍衣人聽得心頭怒火高漲,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麵湯和菜湯橫飛,濺了那青衫少年和店小二一身,也濺了自己一身。
他似是自知舉止失常,衝到口邊的話,又自行嚥了回去。
青衫少年笑一笑,道:「這白剝皮當真是可惡的很,但這大名府是通商要街,開藥鋪不止他一家,為什麼一定要到他藥鋪子看病呢?」
那店小二似是從未想到這件事,怔怔神,道:「他財大勢大,藥鋪裡藥物地道,請的大夫高明,一帖藥就能醫好病,雖然比別處貴,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病人和大夫討價的事,絕無僅有,也就只好硬著頭皮讓他敲了。」
青衫少年點點頭,道:「說的也是,為了早些看好病,讓他高價訛財,也還罷了,但明明知道高利剝削,為什麼又偏要向他借銀子呢?」
店小二又是一呆,道:「他的銀子多啊!又不怕人家賴,所以,只要有人找他借,他就敢借給你,銀子滾銀子,那就越滾越大了。」
青衫少年道:「這麼說來,那白剝皮當真是大壞人了?」
店小二笑了笑,轉身而去。
藍衣人和青衫少年未再說話,各自吃過飯,出門而去。
第二天臨近午時,藍衫人身帶長刀,獨自來到白員外門前。
藍衣人龍行虎步,行動之間,都帶著一股濃重的殺氣。一副擺明了硬找麻煩而來的面孔。
老管家迎上來,一抱拳,道:「朋友是遠道趕來的吧?」
藍衣人冷哼一聲,道:「不錯,但在下已經到了一天,聽聞白員外今日壽誕,特來恭賀一番。」
老管家溫和地笑一笑,道:「難得朋友這份好心意,老奴代敝主人先行謝過。」說完話,抱拳一揖。
藍衣人冷笑一聲,閃了開去,道:「不用多禮,在下和白員外並無交情。」
老管家陪笑道:「壯士言重了,敝主人喜交天下士,壯士能不能說出姓名,老夫也好代為通報?」
藍衣人微現怒意,說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破山刀鐵成剛便是區區。」
老管家道:「原來是鐵壯士,老奴立刻去替壯士通報。」
鐵成剛道:「不用了。」突然大行一步,直向老管家撞去。
那老管家急急閃開身子,未再攔阻。
鐵成剛大步而行,直闖入大廳。
大廳中早巳擺好九桌酒席,已然坐了不少客人。
鐵成剛本就有一股勇猛剽悍的氣勢,此刻滿臉怒容,手執長刀,看上去,更是有一種震懾人心的殺氣。
大廳中人,都被這股殺氣震住,突然間靜了下來,靜得鴉雀無聲。
鐵成剛虎目環掃了大廳一眼,冷冷喝道:「你們聽著,在下今日到此,專為殺白剝皮而來,替大名府一方除害,沒有別人的事情,諸位最好不要插手,在下長刀無眼,插手此事的人,休怪我刀下無情!那白剝皮現在何處?要他出來受死。」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衝入人宅,大喊要殺主人,固有豪氣干雲的氣勢,卻也給人一種橫蠻的感覺。
一個中年漢子,似是白府中侍客僕從,行前兩步,一欠身,道:「白員外在內廳。」
鐵成剛道:「內宅後院是婦人孺子居住之處,鐵某人堂堂男人,不願震駭到婦人孺子,去叫白剝皮到大廳中來。」
那中年漢子低聲說道:「壯土自己去吧!這等殺人搏命的事,誰會去叫呢?」
鐵成剛想了一想,道:「說的也是,在下自去找他。」大步向後廳行去。
數十人,上百隻眼睛望著他,卻是沒有一人敢出手攔阻。
又穿過了一重庭院,眼前是三層石級,一片青磚鋪成的高台上,矗立著一桌乘風閣。
四面竹簾半卷,正中間擺著一座酒席,白剝皮端坐主位,正舉杯向客人敬酒。
鐵成剛怒喝一聲:「白剝皮!」縱身躍飛到閣門口處。
門口處,本有著一道半捲起的竹簾,卻被鐵成剛一手抓下,摔到一側,舉步入廳。
廳中席位坐人不多,除了白剝皮外,正位上坐著一個滿頭雪白蓬髮、鶉衣百結的老叫化子,左首位置上,卻是仙風道骨,長髯飄飄的全真道長。
但最使鐵成剛驚異的,卻是昨天中午,曾和自己同桌的青衣少年。
四個人,分坐了桌子四面,一個年輕的斟酒童子站在白剝皮的身側。
鐵成剛望了青衫少年一眼,冷冷說道:「看起來像個人似的,想不到竟是專門趕壽酒的下三濫。」
四個人都有著極好的涵養,沒有發火,就是被罵的青衫人,也只微微一笑。
白員外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一抱拳,道:「壯士,能得相會,總是有緣,何不請坐下飲杯水酒呢?」
鐵成剛道:「在下要喝酒,也不會喝你這黑心剝皮人剝來的酒。」
白員外和藹地笑一笑,道:「聽壯士的口氣,似是衝著老朽來的。」
鐵成剛道:「不錯,正是衝你而來。」
白員外仍是滿臉笑容,道:「壯士,這是老朽的蝸居,我已居此近二十年,老朽不會逃走的,壯土且請坐下,容得老朽稍盡地主之誼,咱們再作長談如何?」
鐵成剛怒聲道:「我不坐你的凳子,你這宅院中一草一木,都充滿著血腥,碰一碰就會沾污了我的手和身體。」
白員外道:「哦!壯士的意思呢?」
鐵成剛道:「殺了你,替大名府除害!你這專吃高利的老狐狸,不能再留在世間害人。」
那一頭篷亂白髮的老丐,口中嘖嘖兩聲,道:「好惡毒的口齒……」
白員外搖搖頭,示意那老丐不要多管,仍然笑著,道:「壯士,老朽寧認了,不知哪一位是受害的人?」
鐵成剛怔了一怔,怒道:「大名府方圓數百里,誰不知道你白剝皮,還要舉證什麼受害人?你養有護院武師,和討債的惡奴,我鐵某人既然要為民除害,也不在乎多殺幾個人。」
白員外道:「如若老朽真的有罪了,那也是罪在我一人,和別人無關。」
鐵成剛冷冷地道:「想不到你白剝皮還有一點骨氣,你取兵刃吧!鐵某人不願殺手無寸鐵的人。」
白員外笑一笑,道:「壯土的豪俠之氣,老朽十分敬服,不過,事情還未完全清楚之前,壯士驟下毒手,不怕造成終身大恨嗎?」
鐵成剛道:「我已經打聽得很清楚了,千夫所指,眾人皆曰可殺,那還會錯得了?」
白髮老丐冷冷接道:「白老弟,你別再酸了,你受得了,老叫化子可受不了啦,要麼你就告訴他真相,要不然,老叫化子替你打發了他。」
白員外急急地說道:「使不得,袁兄,不可造成恨事……」
目光轉到鐵成剛的身上,接道:「壯士,老朽原不想讓人知道箇中詳情,但壯士苦苦相逼,老朽不得不奉告真相了,寒舍有一些存證之物,勞壯士一觀如何?」
鐵成剛皺皺眉,道:「有什麼好看的?」
那坐在下首的青衫少年,霍然站起身子,道:「兄台,白員外不會逃,殺人也不急在這一時,兄台何不看過再說呢?」
鐵成剛冷哼一聲,道:「你閣下怎麼稱呼?」
青衫人道:「兄弟伍元超。」
鐵成剛道:「咱們昨天見面時,鐵某人還沒把你瞧出來!」
伍元超笑道:「今天呢?」
鐵成剛道:「今天我把你看透了。」
伍元超道:「兄弟是怎麼樣一個人」
鐵成剛道:「一個助紂為虐的下三濫。」
伍元超究竟是年紀輕,耐性有限,臉色一變,道:「在下也把你看透了。」
鐵成剛吼道:「我怎麼了?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一身風骨,兩肩仁義,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比你小子,混吃混喝的狗腿子好一些。」
伍元超道:「你是睜眼瞎子,中瘋的老虎,有眼無珠……」
鐵成剛怒聲接道:「好小子,你敢罵我?」
伍元超道:「我是口裡留德,要罵你,應該說你是一隻瘋狗。」
寒光一閃,鐵成剛拔出了長刀,厲聲喝道:「小子,你亮傢伙,我先宰了你,再殺白剝皮。」
他自具一股勇猛氣勢,伍元超絲毫不敢輕視,一揮手,取過椅邊的長形包袱,抖出一柄長劍,道:「小子,你出手吧!」
白員外急急一揖,攔住伍元超,道:「伍老弟,兵刃無眼,動起手難免損傷,看老朽薄面,老弟請忍耐一二。」
伍元超急急欠身一禮,道:「老前輩言重了,晚輩放肆,攪了老前輩的壽宴,慚愧的很。」緩緩放下手中長劍。
鐵成剛正要欺身進招,看見伍元超又放下長劍,冷哼一聲,也還刀入鞘。
白員外道:「鐵壯土!老朽帶你瞧瞧一些物證,如是鐵壯士瞧過之後,仍覺著老朽該殺,老朽自當引頸受戮,死而無怨。」
鐵成剛道:「好!我也不怕你跑。」
白員外舉步而行,向後面一重院落中行去。
伍元超高聲說道:「老前輩,晚輩也想開開眼界,不知是否可以?」
白員外笑一笑,道:「老弟既有興致,那就一起來吧!」
伍元超未帶兵刃,赤手空拳地跟了上去。
白髮老丐,和那長髯道長,坐在原位,互相舉杯對飲。
三人魚貫而行,直行到第四重院落之中。
幾座高大的瓦捨,緊閉著門窗,似乎是存放的糧食倉庫。
鐵成剛冷笑一聲,道:「閣下囤積了不少糧食的啊!」」
白員外笑一笑,高聲叫道:「白祿,打開庫門。」
一個五旬上下的老僕,應聲由一座小舍行了出來,急急欠身行禮。
白員外微微頷首,道:「不用多禮了,打開這幾座倉門。」
白祿應了一聲,取出一串鑰匙,打開了四座倉門。
白員外舉步入倉,一面笑道:「鐵壯士,請仔細地瞧瞧吧!」
鐵成剛虎目閃動,只見寬大的倉庫中,堆滿破舊的木器,大部分都是紡綿花的車子,織布用的木機,再就是破損的鍋碗瓤勺,和一些竹椅木凳。
另一座倉庫中,堆的是破爛的棉被、舊衣、木床、竹籮。
四座倉庫,堆得滿滿的,但加起來,也不值幾兩銀子。
鐵成剛皺皺眉頭,問道:「這些都是討債討來的東西?」
白員外點點頭,笑道:「不錯,都是壯士口中惡奴們討債討來之物。」
鐵成剛道:「你白剝皮豪門巨富,對此等破損之物,自是無用,但寒門貧苦之家,卻借重它煮食保暖,對你既是無用,不知你為何還要取來,不肯高抬貴手,放人一馬?」
伍元超冷笑一聲,道:「我說你渾,你也真是渾的可以啊!」
鐵成剛雖還未完全明白,但似是有一點開竅了。挨了兩句罵,並未立刻發作,回顧了伍元超一眼,道:「區區渾在何處?」
伍元超道:「你既知道白前輩是豪富之家,為什麼要取這些破爛之物,難道修了四間大倉,就是裝這些東西嗎?」
鐵成剛道:「這就是在下不明白的地方了。」
伍元超道:「你只想白前輩放高利剝削窮人,難道就不會轉個彎子想嗎?」
鐵成剛道:「在下麼?就是轉不過那個彎子。」
白祿突然一欠身,道:「恕老奴插口,斗膽接言幾句。」
鐵成剛道:「好!你說說看。」
白祿長長歎息一聲,滿臉不平之色,道:「好人難做啊!我家老爺,成千成萬的銀子往外送,卻落了一個白剝皮的外號,人心不古了。」
鐵成剛似是有點懂了,但尚未完全明白,口氣改變的十分溫和,道:「老人家,在下是一條腸子通到底,心眼小,轉不過彎子,可否說的更清楚一些?」
白祿又歎息一聲,道:「我們老爺有令,這件事不許講出去,所以十幾二十年了,竟無幾人知道,千千萬受了我們老爺恩惠的人,卻反而把我們老爺罵的分文不值,老奴已經不平了近二十年,如今我要一吐為快了……」
望望白員外,並無阻止之意,就接了下去,道:「這世上壞人太多,我們老爺雖然為善不敢人知,卻也不願被人藉機行巧,騙去銀錢,這才擺了一副惡面孔,用以嚇阻投巧騙徒。
凡是向老爺借錢的人,必得限期歸還,還不出錢,就有我們老爺或是總管家到府逼債,明裡是要錢,暗裡卻是藉機查看詳情,那家人口好多,能夠做些什麼?回報我家老爺,然後,強取他們這破絮爛被、竹籮木凳、鍋碗瓢勺,暗中放下黃金、白銀,足夠他們一家置地耕種,或是小本經營之用,酌情施財,有些貧病交迫,孤苦無靠的人,我們老爺施捨的銀錢,足夠他療病暖飽,下半世的生活。可笑的是,每一個被我們老爺逼債之家,此後就無端發達,還誤認我們老爺富而無德,皇天懲罰,不小心遺失了黃金白銀,一家如此,家家如此,世上哪有這等巧事?竟無一人想到我們行善不欲人知,不肯把撿得的金銀之事,宣揚出口,反而把我們老爺罵得體無完膚……」
白員外接道:「白祿,夠了,不要說啦!」
鐵成剛一張臉由紅變紫,張著大口發愣,良久之後,才大聲喝道:「那些人,怎的全無心肝,撿得金銀,竟不提及?」
白員外笑一笑,道:「鐵壯士,我的名聲太壞了,他們不敢說出來,怕我去找他們要回來。」
鐵成剛突然棄去手中長刀,屈下雙膝,對著白員外拜伏於地,道:「你是世間真善人,救苦救難的萬家生佛,伍兄罵的不錯,我帙成剛是有眼無珠,我給你磕頭賠罪……」
白員外急伸雙手,扶住了鐵成剛,道:「鐵壯士,快些請起,我不過行心之所安,怎敢當壯士如此大禮。」
鐵成剛雙目滿含淚光,撿起長刀,道:「傳言誤人,使小子無禮,我破山刀鐵成剛從此不談俠義二字……」
白員外接道:「鐵壯士,不用這等自責,你是血性漢子,江湖上最敬重鐵老弟這等人物,走!咱們到乘風閣喝兩蠱,老朽要交你老弟這個血性朋友。」
鐵成剛道:「白前輩,我慚愧。」
伍元超突然哈哈一笑,道:「昨天我和你一樣存心,想殺了白員外,為一方除害。只不過,我聽那小二一番話,越聽越不對,比你鐵兄早覺悟一夜罷了……」
鐵成剛接道:「伍兄既然早已明瞭內情,為什麼不告訴區區一聲,讓我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伍元超微微一笑,道:「第一,咱們素昧平生,兄弟雖然覺出情形不對,但並無證據,不敢妄言,眾口鑠金,傳言方圓百里,叫在下如何開口。第二,你鐵兄氣勢凌人,那時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
鐵成剛尷尬一笑,白員外道:「兩位,這地方不是談話之處,請入廳中喝杯水酒如何?」
鐵成剛道:「老前輩,在下無顏叨攪。」
白員外哈哈一笑,道:「鐵壯士,這話見外了,老朽給兩位帶路。」舉步向前行去。
鐵成剛低聲說道:「伍兄,咱們不罵不打不相識,兄弟莽撞之處,這廂給你賠禮。」
伍元超微微一笑,道:「不敢當,在下還禮……」語聲一頓,接道:「其實,像你鐵兄這等坦蕩君子,鐵血男兒,兄弟是有幸結交。」
鐵成剛哈哈一笑,道:「好啊!伍兄肯和兄弟論交,兄弟可是喜出望外。」突然放低了聲音,道:「伍兄,內廳中,那位滿頭白髮的老叫化子,是何許人物?」
白員外似是有意讓兩人親熱地談話,故意走的很慢。
伍元超望了前面帶路的白員外一眼,低聲道:「鐵兄聽說過丐仙袁道嗎?」
鐵成剛呆了一呆,道:「什麼,是丐仙袁道?剛才我得罪了他,等一會兒得給他老人家好好地賠個禮才是。」
伍元超搖搖頭,道:「不用了,丐仙袁道為人灑脫,最不喜凡俗禮法。」
鐵成剛道:「對呀!這些話,師父對我說過,我怎麼一下都給忘了……」似乎突然間又想起了一件大事,急急接道:「伍兄,那位仙風道骨的全真道長,只看那飄飄出塵的氣概,想來也不是一位平常人物了。」
伍元超道:「鐵兄的看法不錯,不過,那位道長,似是一位世外高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
鐵成剛道:「這話怎麼說?」
伍元超道:「無名子,鐵兄聽人說過嗎?」
鐵成剛道:「無名子……無名子,沒有聽人說過。」
伍元超道:「兄弟也沒有聽人說過,而且他道號無名,寓意深奧,咱們這俗凡之人,自然是想不明白。因無名二字,解說太多,兄弟越想越不明白,只好不去想它了。」
鐵成剛道:「不管他有名無名,但他的風華氣度,和常人大大的不同,伍兄猜的不錯,他是隱於江湖的高人,白員外能和這些人物交往,也非平俗之人了。」
伍元超道:「兄弟也是這等想法,不過,白老前輩的身世來歷,兄弟還一無所知,無可奉告。」說話之間,已近內廳。
白員外長揖肅容,把兩人讓入廳中。
鐵成剛自動和伍元超坐在一起。
白員外端起酒杯,敬了四人一杯,笑道:「袁兄,犬子得無名子道長收錄,全是袁兄之力,今日又承袁兄和道長趕來為兄弟祝壽,兄弟是感激不盡。」
丐仙袁道哈哈一笑,道:「白老弟,無名道長是世外高人,胸羅萬有,學究天人,你認為他真的是賞老叫化子的臉麼……」
目光轉到無名子的臉上,接道:「老道士,你說說看,你把白公子收列門下,是不是給老叫化面子?」
無名子淡淡一笑,道:「袁兄武功高強,但卻把白公子推薦貧道門下,貧道只好勉為其難,傳了他三年武功,不過,他早已得白施主和袁兄奠好了基礎,貧道只不過撿了個現成的便宜,傳了他一點內功、劍法。」
袁道皺皺眉頭,道:「老道士,你怎麼不說了?」
無名子哦了一聲,道:「說什麼?」
袁道道:「你在途中告訴老叫化子,有幾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白老弟,怎麼一下子就忘懷了。」
無名子望望窗外天色,緩緩說道;「袁兄既然急於知曉,貧道只好從命了。」
袁道道:「你就快快說吧!老叫化最不喜人把我裝在悶葫蘆裡。」
無名子神情肅然地說道:「貧道破例把白公子收列門下,一是袁兄推薦之人,情不可卻;二是貧道也對白公子有些喜愛,三年傳藝,也算償還了袁兄昔年援手之情。貧道今日到此,一為祝賀白施主的壽誕,二來向袁兄和白施主告別……」
丐仙袁道大聲說道:「告別?一年難得碰到你一次面,你還告的什麼別?」
無名子道:「貧道之意,和袁兄今日一別,此後再見,至少在五年之後,也許永難相見了。」
袁道奇道:「怎麼,你可是瞧出來老叫化壽命不長了?」
無名子笑道;「袁兄一生行俠,福澤深厚,還有得日子好活,但貧道卻無緣再享人間煙火。」
袁道道:「怎麼回事?你句句語含玄機,老叫化聽不明白,你何不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無名子臉色為難,沉吟了良久,才道;「聚散有數,禍福無常,貧道才慧有限,知曉不多,無法再作解說了。」
袁道一整臉色道:「老道士,你好像非走不可?」
無名子笑一笑道:「是的,貧道不能再拖延了。」
袁道道:「唉!從咱們結識那一天起,老叫化就覺著你和我有很多不同之處,咱們之間,似乎是有著永遠無法縮短的距離,隔開了咱們的交往情義……」
無名子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唯有清淡,才能夠常久不變。袁兄,人各有志,貧道……」
袁道揮揮手,道:「好啦!你幾時走?」
無名子道:「就要動身。」
袁道道:「說走就走,能不能多留半日?」
白員外突然接道:「袁兄,道長既然有事,何不讓他早些離去?」
袁道搖搖頭,道:「你們書讀多了,一個個都讀成了書獃子,生離死別,似是全都不當一回事。」
無名子道:「貧道已經盡了最大限度,實難多留半日了。」
袁道道:「好吧!你既然一定要走,我也不勉強留你了,但我再問你一件事。」
無名子道:「袁兄請說,貧道能夠回答的,當定奉告。」口氣之中,卻已預留了拒絕的餘地。
袁道道:「咱們這次分手之後,是否還有見面的機緣?」
無名子沉吟了良久,道:「很難說,但再見面,至少要在五年之後。」
袁道道:「好!你一向言而有信,如若我老叫化子,能夠再活五年,希望能再見一面。」
無名子道:「貧道盡力而為……」目光轉到白員外的臉上,接道:「白施主是一位看得很開的人,但貧道希望……」
白員外笑一笑,接道:「我明白,道長。」
無名子道:「好,那麼貧道告辭了。」稽首一禮,起身向外行去。
白員外沉聲說道:「道長留步。」
無名子道:「白施主還有話說?」
白員外道:「我只想道長走慢一些。」
無名子望了袁道一眼,點點頭。
白員外突然回過身子,道:「袁兄,你難得到寒舍一次,本該留你作十日之醉,但道長卻又作數年之別,兄弟家中有客,不能慢待,就勞袁兄代我送道長一程如何?」
這一陣工夫,丐仙袁道已經灌下去七八杯酒,聽完了白員外的話,搖著頭,道:「走就走啦,還送個什麼勁呢?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何況,迭君千里終須一別。」
白員外低聲道:「袁兄,你是無名子道長唯一的知己,也是他僅有的朋友,別離在即,相見無期,你竟連送也不送一下嗎?」
袁道道:「老道士寡情絕義,全無……」
白員外低聲接道:「袁兄,出家人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能和咱們這俗凡之人一樣,別情離緒,驪歌依依。」
袁道哈哈一笑,道:「說也奇怪,我老叫化在江湖上人緣極壞,也不喜和人家攀論交情,如若說我老叫化有朋友,也只有白老弟和那牛鼻子老道了……」抬目一顧無名子,問道:
「怎麼?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無名於微笑道:「袁兄如願勞動一下,貧道歡迎的很。」
袁道站起身子,對白員外道:「咱們回頭再見,我送他一程。」
白員外道:「你們別離在即,為什麼不好好地聊聊?袁兄如若有事,那就不用回來了,兄弟也要於今夜起程……」
袁道已走出六七步,聽到起程二宇,突然回過身子,道:「老弟,你又要到哪裡去?」
白員外笑一笑,道:「出趟門,採購點藥材。」
袁道奇道:「你十幾年未出過門了!」
白員外道:「是啊!懶散了十幾年,忽然想到了活動一下筋骨。」
袁道道:「幾時回來?」
白員外道:「長則半年,短則三月,總而言之,三個月內,你不要來,來了我也不在。」
袁道笑道:「你們一個要走,一個逐客,大概是我老叫化子人太窮,交朋友也交不出真朋友來。」
無名子低聲接道:「袁兄,貧道還要趕路,咱們走吧!」
兩人聯袂而行,離開白府。
白員外呆呆地望著兩人逐漸遠去的背影,臉上是一股茫然、憂苦交雜而成的奇異神色。
直待兩人的背影消失,白員外才回過頭換上一臉笑容,道:「兩位老弟,咱們再喝兩盅。」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三人的酒量都不錯,一直喝到太陽偏西,鐵成剛已有了七成酒意,才站起身子,一抱拳,道;「老前輩,那位袁老前輩幾時回來?」
白員外望望天色,笑道:「今天只怕不會來了。」
鐵成剛啊了一聲,道:「我還認為他要回來,在這裡等他。」
白員外道:「老朽應該留兩位在寒舍多住幾日,不過……」
伍元超接道:「白前輩要出一趟遠門,是嗎?」
白員外道:「正是如此,所以,恕老朽不便留兩位了。」
鐵成剛抓起長刀,道:「老前輩還要整理衣物,告別家人,咱們不再打攪,就此別過了。」
白員外道:「簡慢的很,事情不巧,老朽也無法多留兩位盤桓幾日了。」
鐵成剛道:「老前輩不見怪,我們已經大感榮幸,明年再來給你老拜壽。」
白員外道:「拜壽不敢當,倒是希望兩位常來此玩玩。」
送兩人行到白府門外,相對長揖而別。
鐵成剛行到香椿樹下,解下馬韁,歎道:「伍兄,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大把的銀錢,濟助貧窮之人,卻落得一個剝皮綽號,實在叫人不服。」
伍元超道:「所以,像無名子那等世外高人,丐仙袁道那等名動江湖的大俠,才肯和他交往。」
鐵成剛道:「不錯,像袁大俠那等人物,平常的人,見他一面,都困難萬分,肯惠然而來,為那白員外壽誕祝賀,足見他們交情之深了。」
伍元超長長吁一口氣,道:「鐵兄,你準備到哪裡去?」
鐵成剛道:「回家,兄弟這番出師不利,幾乎造成大錯,心中慚愧的很,欲回家去,再學兩年。但不知伍兄行蹤何處?」
伍元超道:「兄弟要在這裡留幾天。」
鐵成剛道:「伍兄在大名府中還有朋友?」
伍元超道:「沒有,和你鐵兄一般,今日才結識了白員外。」
鐵成剛笑一笑,道:「大名府水旱碼頭,好玩的地方不少,伍兄留這裡玩幾天也好。」
伍元超搖搖頭,道:「兄弟留此,只是想證明心中之疑。」
鐵成剛啊了一聲,道:「你心中有何懷疑?」
伍元超長長吁一口氣,道:「兄弟冷眼旁觀,那白員外似是有意把丐仙袁道支走……」
鐵成剛怔了一怔,問道:「為什麼?」
伍元超輕輕歎息一聲,道:「那白員外,似是自知要發生一件什麼事情,而又不願袁道參與,所以,藉著送那位無名子道長,支走了袁道,但兄弟有一點卻是想不明白。」
鐵成剛道:「看來,你伍兄,比兄弟我聰明多了,我可是沒有一點感覺,但你這麼一提,兄弟可茅塞頓開,想想席中情形,確然是這麼回事,但不知伍兄有什麼想不明白之處?」
伍元超道:「那位無名子道長,似乎是明明知道了白員外的事情,不但不肯幫忙,而且,還幫忙拉走了袁道,這就使人有些不太瞭解了。」
鐵成剛道:「哎!不錯,如若無名子道長拒絕了袁大俠送行,袁道自然會留在那裡了。」
伍元超道:「這些奇怪的行動,在兄弟心中留下了極大的一塊懷疑,所以,兄弟想留下來看個明白了。」
鐵成剛道:「要是如此,兄弟也留下來了。」
伍元超道:「鐵兄的去留,悉憑自主,不過,你要留下來時,一定得聽兄弟的安排,暫時離開大名府。」
鐵成剛奇道:「怎麼?伍兄又改變主意了?」
伍元超搖搖頭,道:「沒有……」
鐵成剛道:「那又為什麼要離開大名府呢?」
伍元超道:「如若事情在兄弟的意料之內,白員外也許不願咱們插手其間,說不定早已派人在暗中監視咱們,咱們如是大模大樣地參與此事,那反將無補於事。兄弟之意,咱們暗中參與,臨時看情形再決定是否應該現身,所以,咱們南下數十里後,再悄然折返大名府,天色入夜,混入白府中去,先求瞭解內情,再作介入打算。」
鐵成剛點點頭,道:「伍兄高見,兄弟很佩服,咱們就這麼辦,兄弟一切聽從伍兄的安排。」
南下五六十里後,來到一處集鎮,他們選一處客棧,寄存了馬匹,兩人換過了衣服,帶了兵刃,又悄然北上。
落日下山,夜幕低垂,兩人緩步從白府經過。
只見白府大門緊閉,祝壽賀客,似是都已離去,靜悄悄地不見人蹤。
繞著白府大宅院,行了半周,到了一處僻靜的所在,伍元超一提氣,飛上了圍牆。
這正是白員外收集雜物存放的倉庫,除了掌理倉門的白祿之外,別無他人。
鐵成剛緊隨伍元超飛入圍牆,低聲說道:「伍兄,咱們這等越牆而入,對主人大為不敬。」
伍元超笑一笑,道:「為了能查明事情真相,那只好從權了。」
鐵成剛嗯了一聲,道:「說的也是。」
伍元超道:「鐵兄,在大門外面,可發現了什麼沒有?」
鐵成剛道:「沒有啊!」
伍元超道:「兄弟倒瞧出了一點特異之處,可惜兄弟江湖閱歷有限,無法認出那標幟代表的什麼?」
鐵成剛道:「那是什麼樣的標幟?」
伍元超道:「三朵梅花。」
鐵成剛道:「什麼顏色?」
伍元超道:「粉紅色,印在門框上。」
鐵成剛道:「兄弟粗心大意的毛病,不知道犯過多少次了,但老改不了……」語聲一頓,接道:「那三朵粉紅色的梅花,代表著什麼呢?」
伍元超道:「代表什麼,兄弟無法肯定,但那是江湖上一種標幟,大約是不會錯了。」
鐵成剛點點頭,道:「對,留下標幟,告訴這宅院主人,今夜要來。」
伍元超道:「大約是這碼子事了,但咱們不知道他們來此的用心,和主人有何關係。」
鐵成剛道:「夜闖民宅,非奸即盜,白員外既是大名府中首富,他們自然是來搶銀子了。」
伍元超道:「事情只怕不會這麼簡單。」
鐵成剛道:「伍兄還有什麼高見?」
伍元超道:「如若來人,只是一般的搶劫盜賊,白員外似是用不著對他有所顧慮,也不用想法子支走袁道了。」
鐵成剛道:「怎麼,那白員外也是一位練家子?」
伍元超道:「是的,不但是一位練家子,而且是一位很高明的練家子。」
鐵成剛道:「這一點,兄弟也未瞧出來,我當真是笨的可以了。」
伍元超道:「白員外深藏不露,兄弟也是在他和無名子道長對話之中,聽出於一些內情,因此,暗中留心,發覺了那位白前輩神華內蘊,已到了不著皮相之境,所以,不留心,很難瞧得出來。」
鐵成剛哦了一聲,道:「現在,咱們已經混入了白府,應該如何?」
伍元超道:「找一個可以俯瞰全宅的隱秘所在躲起來,看事情變化,再作決定,如若咱們應該插手,那就現身助白員外一臂之力,如若咱們不該插手,咱們就悄然離開。」
鐵成剛道:「事情由伍兄做主,兄弟聽命行事。」
伍元超伸手指指前面,道:「第二進院落中,有一棵很高大的白果樹,藏在樹上,可俯視白府中三進院落,咱們躲到那棵白果樹上,舉動間要小心一些,不能讓白員外發覺了咱們。」
他早有存心,暗中默記了位置、路線,一路小心行去,竟然草木不驚地躲上了白果樹。
其實,此刻的白家宅院,大部分的從僕使女,都已得白員外奉贈了一筆銀子,名義上是慶賀華誕,發放壽銀,而且放假三日,要他們回家探親。留在府中的只不過兩三個無家可歸的丫環、書僮。
由樹上俯瞰白府,除了第二進跨院中,進出一些燈光之外,整個宅院一片沉寂。
鐵成剛低聲說道:「伍兄,這麼大一座宅院,不見燈火,也不見從僕行動,是否有些可疑。」
伍元超神色凝重地,道:「更可疑的是,咱們進來的很早,正是豪富之家的晚宴時刻,但咱們卻未見廚下炊煙,廳堂燭火。」
鐵成剛道:「難道白員外早已佈置下埋伏?」
伍元超搖搖頭,道:「布設埋伏,時間太早,照一般江湖規矩而言,夜行人,大都在晚上二更之後,才會有所行動。」
鐵成剛道:「咱們進入白家宅院,已然過了半個時辰,怎的未見人行動,像是一座空的宅院,但咱們中午還來過,這裡到處是人。」
伍元超道:「照那白員外的性格而論,他為善不欲人知,但求心之所安,不惜被人誤為白剝皮,自然是更不願牽連到別的人了,可能把宅中的僕婦下人,全部遣走了。」
鐵成剛道:「伍兄說的對,白員外正是這等人物,那所點有燈火的跨院,很可能是他的住處了,咱們要不要過去瞧瞧?」
伍元超道:「不行,咱們只有一個辦法,在這裡等下去。」
鐵成剛這人說渾不渾,只是有些腦筋不活,但別人想到的辦法,他倒能立刻覺出是否可行,當下說道:「對!咱們守這裡,如是不該現身時,咱們就可以悄然而去。」
伍元超微微一笑,道:「鐵兄很聰明啊!」
鐵成剛臉一熱,道:「誇獎,誇獎。」
天過初更,無際夜色,捧出來半輪明月。
忽然間,那點著燈火的跨院中,房門大開,緩步行出來白員外和一位中年婦人。
兩個年輕的女婢,和一個十五六歲的書僮,分提著竹籃,熄去了房中的燈火,魚貫行入了二進院落中的乘風閣。
那正是中午白員外待客的所在,也就在鐵成剛、伍元超隱身的白果樹下不遠。
白員外低聲說道:「燃起燈火,擺下香茗細點。」
兩個女婢,一個書僮,一齊動手,片刻間,佈置妥當。
四盞垂蘇燈,照得乘風閣一片通明,就在中午白員外待客的木桌上,擺好四個瓷茶杯,和四盤細點。
白員外欠欠身道:「夫人請坐。」
白夫人雖然一身中年婦人的裝束,但看上仍極秀麗,也許是駐顏有術,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
夫妻倆有著相敬如賓的情愛,白夫人笑一笑,道:「官人坐。」
兩人同時落座,一個女婢從一個保暖木箱中取出一把細瓷茶壺,替兩人倒滿香茗。
自員外回顧了兩個女婢一眼,說道:「現在時光還早,你們還來得及離開白府,馬廄中有馬,鞍蹬俱全,你們三人各騎一匹逃命去吧!」
兩個女婢、一個書僮,齊齊跪了下去,道:「老爺、夫人,我們都是流浪孤兒,承老爺、夫人,收留身側,名雖主僕,其實卻愛如子女,此恩此德,萬死亦難報答。」
白員外喝了一口茶,笑道:「這不是報恩報德的事,你們留下,於事無補,說不定還搭上三條性命。」
兩個女婢淒涼的笑一笑,道:「小婢們已決心追隨夫人,老爺如若不肯成全小婢的心願,小婢們只有先撞死於此,以明心跡。」
白員外笑一笑,道:「好!你們都起來,有話慢慢說。」
兩位女婢站起身子,分立在白夫人身側,那書僮卻站在白員外的身後。
隱藏在白果樹上的鐵成剛和伍元超,目睹這一場主僕之情,心中大為感動,暗道:「錯非白員外這仁慈主人,也無法培養出這等視死如歸的義僕。」
更難得的是,那兩個女婢和書僮,都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
白員外目光轉動,掃掠了兩個女婢和書僮一眼,道:「你們一片誠心,一定要留在這裡也好,不過,你們得答應一件事。」
兩個女婢,一個書僮,同時欠身道:「老爺但請吩咐。」
白員外道:「今夜之事,種因二十年前,咎錯在我,所以,我不想反抗,也不願逃避,你們留在這裡,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替我們收屍,所以,你們不能輕易言死,事實上,你們也無需替我們死,你們都還年紀輕輕的,來日方長,等我夫婦死後,你們葬了我們的屍體,就算盡了你們的心意,不用在白府多事停留,取一些金銀細軟,另尋安身立命之所。」
兩個女婢和書僮都不禁流下淚來,但卻無人回答主人的話。
白員外喝了一口茶,道:「你們肯答應,就允許你們留此,如是不肯答允,我要強逼你們離去的了。」
兩個女婢和書僮無可奈何,只好點頭答允。
白員外笑一笑,道:「夫人,其實,我結怨在二十年前,那時咱們還未成為夫妻,今夜之事,夫人如能留下性命,那是最好。」
白夫人接道:「官人此言差矣!夫婦本同命,生死應一體,孩子已經長大,也用不到我再操心,何況他還有師尊、義父照顧,你死了要我獨活,豈不是太殘酷了嗎?」
白員外輕輕歎息一聲,道:「禍由我一人惹出,連累夫人陪命,實叫我心中難安。」
白夫人笑一笑,道:「咱們不是等了很多年,你一直為此事沉痛莫名,今夜償了這一筆血債死也安心於泉下了。」
白員外道:「對我而言,確然如此,但夫人……」
白夫人接道:「別忘了,咱們是夫妻啊!」
明月風閣,夫妻倆品茗論生死,竟有著視死如歸的豪氣。
天過二更,月色溶溶,白員外忽然放下了手中茶杯,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對閣外作了一個長揖,道:「是嫂夫人?」
一個冷漠的女子應聲道:「不錯,是我。」
竹簾啟處,一個全身黑衣的女人,緩步行了進來。
這黑衣婦人,生的濃眉大眼,年約五十上下,黑帕罩頭,手中提著一柄長劍,眉目間充滿著怨毒之色。
白員外又是一揖,道:「嫂夫人請坐,小鳳兒沒有來嗎?」
黑衣婦人未理會白員外,目光卻轉到白夫人的身上,道:「她是你夫人?」
白夫人也早站了起來,欠身道:「嫂嫂萬福,弟妹給你見禮。」
黑衣婦人冷冷笑一笑,兩道充滿著怨毒的目光環顧了乘風閣一眼,道:「聽說你養了不少武師、惡奴為你幫兇,怎麼只有這兩女一男?」
白員外笑道:「嫂夫人,江湖傳言,不可輕信。」
白夫人道:「嫂嫂先請坐下,弟妹常聽玉山提起嫂嫂,苦於無緣拜見,今宵有緣一會……」
黑衣婦人冷冷接道:「你很會說話,看來和你那丈夫一樣,都是口蜜腹劍的人。」
白夫人笑一笑,道:「弟妹怎敢,嫂嫂多慮,你長途跋涉而來,小妹為你倒杯茶吃。」
伸手去取桌上的白瓷茶杯。
黑衣婦人長劍突出,平壓在茶杯之上,冷冷道:「不用了,這等小小慇勤,難道還能掩得殺死我丈夫的仇恨嗎?」
白玉山輕輕歎息一聲,道:「嫂夫人,二十年來,小弟一直在等待著今天……」
黑衣婦人接道:「那很好,你亮兵刃吧!我倒要看看你這二十年來,又有了多少進境?」
白夫人道:「嫂嫂,別誤會,玉山和我結偶二十年來,從未再動過兵刃,他說過,今生一世,決不再摸刀劍了。」
黑衣人道:「你的嘴巴,確然很甜,但你縱然說的天花亂墜,也別想讓我饒過你們。」
白夫人道:「嫂嫂為夫報仇,那是應該,玉山不會反抗,就是小妹麼,也願引頸受戮在嫂嫂的劍下。」
黑衣婦人冷厲喝道:「你們可是想說動我,讓我下不得手嗎?」
白夫人微微一笑,道:「嫂嫂,二十年來,玉山一直為失手傷了義兄性命的事,寢難安枕,食不甘味,實在說,他心中負擔的痛苦,實有著生不如死的感覺,他早已有著趕往義兄墳前,明表心跡之意,是小妹苦勸他,要他留下性命,等著嫂嫂前來,親手取他之命,一則讓嫂嫂稍洩心中之氣,二則可成全嫂嫂為夫報仇的心願。」
黑衣婦人目光轉到白玉山的臉上,道:「這些話,都是真的嗎?」
白玉山道:「字字出於至誠,如若一字不真,願受天譴。」
黑衣婦人又沉吟一陣,高聲說道:「鳳兒,進來吧!」
隨著話聲,走進了一個少女。那少女穿著一身黑衣勁裝,背上交叉兩把寶劍。
白玉山神情激動,目注那黑衣少女。雙目中流下淚來,黯然道:「鳳姑,還記得你這不成材的叔叔嗎?」
黑衣少女雙目盯注在白玉山臉上瞧了一陣,道:「就是你殺了我父親?」
白玉山道:「是的,孩子,是我殺死了你的爹爹,他是我的義兄,一向對我愛護備至,但我卻親手殺了他,那時,你還不到兩歲……」
黑衣少女尖聲接道:「你為什麼要殺我爹?你這兇手!」
白玉山拭去臉上的淚痕,道:「我是兇手,鳳姑,但惡有惡報,等一會兒,我會死在你母親的劍下,她會提著我的頭,挖出我的心,在你父親的墳前奠拜,你爹爹會瞑目九泉的,我到陰間地府中去陪他。鳳姑,你不記得了,你小的時候,我常常抱你,大哥很喜歡你,常常對我說,要把你造就成一身很傑出的武功,還要我傳授你的劍法,和鐵蓮花暗器,想不到,那一天我像瘋了一樣,竟會殺了義兄,你的父親……」仰面長歎一聲,接道:「鳳兒!看到你,我就會難過……」
緩緩撩起長衫,摸出了一本薄薄的絹冊,放在木案上,道:「嫂夫人,這是小弟的劍法訣要,和鐵蓮花暗器手法,我已經很詳細寫在上面,我答應過大哥,把劍法和鐵蓮花手法,傳給鳳姑的,不能失信。」突然大行兩步,跪在風閣中間,面東大拜三拜,道:「大哥,勞你久等了二十年,現在小弟就要去了……」閉上雙目,接道:「嫂夫人,你可以下手了,二十年啦,大哥等的很苦,小弟也等的很痛苦。」
白夫人輕移蓮步,行近白玉山的身後,也跟著跪了下去,道:「嫂嫂,二十年的時間很長,嫂嫂手下留情,給我們夫婦過了二十年的幸福生活,我們該付些利息的,你成全小妹,我要和玉山一塊兒去,到陰間侍候他們哥倆個,成全我吧!嫂嫂。」
她微微閉著雙目,臉上沒有淚痕,也沒有畏懼,兩個女婢和書僮,也都隨著跪了下去。
黑衣婦人緩步行了過去,握劍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顫抖。
她原想今夜中會有一場慘烈的搏鬥,勝也會勝的悲慘,未料到白玉山竟然會跪地引頸,就戮劍下。她有些手軟了,但二十年的積怨,卻在她胸中燃燒著熊熊的復仇怒火。
那是刻骨銘心的殺夫之仇,如何能夠不報。
她的雙腿上,像帶了千斤重鉛,有著沉重無比的感覺。
兩行熱淚,滾下了雙腮,她曾一度很喜歡這位義弟,如今卻要親手把他斬死於劍下。
緩緩舉起了長劍,口中卻忍不住說道:「兄弟,嫂嫂不能不殺你,為了報殺夫的仇恨。」
白玉山雙目未睜,臉上卻泛現出微微的笑容,道:「我知道,嫂夫人,我二十年前就該死的,你已經忍了二十年,讓我成了家,立了業,也有了孩子,我已經很感激了,嫂嫂請下手吧!」
黑衣婦人一咬牙,正待揮劍斬落,突然鳳姑叫道:「娘,等一等。」
黑衣婦人收住了長劍,道:「鳳兒,你……」
黑衣少女接道:「白叔父一心求死,咱們晚一會兒再殺也是一樣。」
黑衣婦人道:「孩子,你的心軟了?」
鳳姑接道:「娘,我不是心軟,誰殺了我爹爹,我決不會放過他,但女兒覺著,這中間還有求證的必要,咱們也不能冤了白叔叔……」
黑衣婦人怒道:「冤了他,他親口說出殺死了你爹爹,難道還會是假的不成?」
鳳姑道:「是的,娘,白叔叔親口承認了他是兇手,片刻之前,女兒還相信,那是鐵的事實,但現在,這一瞬間,女兒有些懷疑了,娘,咱們能忍了二十年,怎麼不能多耐片刻呢?
把中間的經過詳情澄清,娘!爹已經冤死了,如若再冤了白叔叔,那就永成千古沉冤,爹爹沉冤,再難昭雪,白叔叔和嬸嬸不過白賠了兩條性命,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咱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