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古利薩雷! 二十
    塔納巴伊深夜才回到家。扎伊達爾提著馬燈出來迎他。她期待著,一雙眼睛留神地察看著。她瞧一眼,心裡就明白了:她的丈夫遭到了不幸。塔納巴伊默默地卸下馬勒,又卸下馬鞍。她給他照著亮,而他,對她默默無言。「他要是在區裡喝上幾盅,興許反會鬆快些。」她心裡默想,而他,還是不作聲。這種沉默太令人難堪了。於是,她想說些讓他高興的事,贈,運來了一些飼料、麥秸、大麥面,再說,天氣也轉暖和了,小羊羔已經趕到牧場,能啃上小草了。

    「別克塔伊的羊群給接走了:新派來了一個羊倌。」她開言道。

    「見他媽的鬼去!什麼別克塔伊,羊群,你那羊倌,統統見鬼去!

    「你累了吧?」

    「累什麼!從黨裡給攆出來了!」

    「噓,你輕點,那兩個女人會聽見的。」

    「幹什麼輕點?我有什麼好隱瞞的?像條癩皮狗那樣給攆出來了。就那麼回事。我這是自作自愛,你也是自作自受。對我們來說,這還輕了。歎,幹什麼站著不動呀?有什麼好瞅的?」

    「進去歇歇吧。」

    「這,我知道。」

    塔納巴伊走進羊圈,查看了一下母羊。隨後又去羊欄,在那裡摸黑走了一陣,又回到羊圈來。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想吃飯,也不想說話。他笨重地倒在牆角的一堆子單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生活、操勞、各種各樣的擔驚受怕,此刻全都失去了意義。已經別無他求了。不想再活著,不想再費腦筋,不想再看到周圍的一切。

    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睡。他想忘掉一切,但又無法擺脫開種種思慮。他重又想起:別克塔伊怎麼跑了,在他身後的雪地上留下一行發黑的腳印,而他卻無言以對;謝基茲巴耶夫騎在溜蹄馬上怎麼大聲呵斥,把他罵得狗血噴頭,怎麼威脅著要把他送去坐牢;他怎樣出席了區委會議,一下子變成了破壞分子和人民的敵人——至此,他的一切,他的整個生命也就完結了。於是,他重又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想操起草杈,大喊大叫,衝進這茫茫黑夜,對著這整個世界,聲嘶力竭地怒吼一番,然後跳進某個山溝,落得個粉身碎骨!

    他昏昏欲睡。他想,與其這樣活著,不如死去為好。對,對,不如死了算了!

    等地醒過來,頭還是昏沉沉的。有幾分鐘的時間,他都想不起來,他這是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在他身旁,母羊乾咳著,小羊華曄叫著。這麼說,他這是在羊圈裡。外面,天已經濛濛亮了。為什麼他又醒來了呢?為什麼呢?要是能一睡不醒,那該多好!只有絕路一條了,應該了此一生了……

    ……塔納巴伊來到小河邊,用雙手捧水喝。那水清涼徹骨,還帶著薄薄一層咯吱作響的冰碴子。水嘩嘩地從微微顫抖的十指間流下來,濺得全身都是。他捧起水來,喝著。他緩過氣來;終於清醒過來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殺的念頭是多麼荒唐,自己殘害自己的念頭是多麼愚蠢!人,只有一次生命,怎麼能自己去毀了它呢!難道為了那些謝基茲巴耶夫們,值得這麼幹嗎?不,塔納巴伊還要活下去,他還要翻山倒嶺呢!

    回家後,他悄悄藏起了獵槍和子彈夾。整個這一天他重又拚命地幹起活來。他真想對妻子、女兒和兩個女人更加親熱些,但又盡量克制住自己,免得她們想得過多。而她們,卻像沒事一樣,照舊備干各的活。這一切叫塔納巴伊深為感動,他不聲不響,只顧埋頭幹活。他還去牧場幫著把羊群趕回家來。

    傍晚時分,天氣又變壞了。周圍的群山煙霧繚繞,天上烏雲密佈,看上去不是要下雨,就是合下雪。又得想辦法保護好仔畜,不讓羊羔受凍。又得繼續清理羊圈,鋪上乾草,免得羊羔大批死去。塔納巴伊臉色陰鬱,心情沉重,但他竭力忘記發生的事情,竭力振作起精神來。

    天快斷黑的時候,一匹坐騎進了院子。扎伊達爾迎上去,兩人談著什麼事情。塔納巴伊這時正在羊圈裡忙著。

    「你出來一會兒,」妻子叫道,「有人找你。」聽她的喊聲,他就預感到事情不妙。

    塔納巴伊走出去,跟來人打了招呼。那人是鄰區的一個牧民。

    「原來是你,艾特巴伊!快下馬。從哪兒來?」

    「從村裡來,我去村裡辦了點事。讓我來告訴你一聲,喬羅病危了。要你趕緊回去一趟。」

    「又是這個喬羅!」稍稍平息的委屈之情猛地又爆發了。真不想見他。

    「我怎麼啦,是大夫嗎?他常年有病。沒有他,我這裡已經忙得夠嗆了。瞧,又要變天了!」

    「得了,塔納克,去不去是你的事,你自己看著辦。至於我,算傳到話了。再見吧,我該走了,眼看就天黑了。」

    艾特巴伊上了馬,走了幾步,又勒住馬。

    「塔納克,你還是考慮考慮。他的病不輕。都把兒子從學校裡叫回來了,已經派人去車站接去了。」

    「謝謝你捐了信。可我是不會去的。」

    「他會去的,」扎伊達爾都感到難以為情了,「您放心,他會去的。」

    塔納巴伊一聲不響。等艾特巴伊走出院子,他惡狠狠地衝著老婆說;

    「你甭老是代我說話!我自己作得了主。說不去,就是不去!」

    「你想想,你說些什麼話呀,塔納巴伊?」

    「我沒什麼好想的。夠了!過去想得太多了,所以才從黨裡給攆出來了。我眼下成了孤家寡人了。要是我病倒了,不用誰來看我。要死,也一個人死去!」他氣呼呼地一揮手,去羊圈了。

    不過,他心裡還是不得安寧。他接下羊羔,把它們安頓到角落裡,他呵斥著曄學叫的母羊,把它們轟開。他一邊幹著,一邊罵街,嘴裡嘀嘀咕咕的:

    「要是早點離職,就不會這樣遭罪了。一輩子病病歪歪,唉聲歎氣,捂著胸口,可就是不下馬。也算是我的一個頂頭上司!經過那樁事後,我瞅都不想瞅你。你有氣沒氣,我管不著,我可是一肚子委屈。這事,誰也管不著……」

    夜,降臨了。稀稀落落的雪花,紛紛揚揚。周圍一片靜悄悄,彷彿都能聽到雪花落地的沙沙聲。

    塔納巴伊沒有到氈房,免得跟妻子囉唆。而她,也沒有來找他。「得了,你歇一會兒吧,」他想,「你甭想強迫我去。現在什麼事都與我無關。我同喬羅成了陌路人了。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從前是朋友,可現在不是了。如若我是他的朋友,他那陣子幹什麼去了?不,現在什麼事我都無所謂……」

    扎伊達爾最後還是來了。給他送來了雨衣、新靴子、寬腰帶、套袖和出門戴的帽子。

    「穿上吧,」她說。

    「你白操這份心,我哪兒也不去。」

    「別磨蹭了。會出事的,往後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我不會後悔,他也不會出事的。歇一陣子,就會好的。又不是頭一遭。」

    「塔納巴伊,我從來也沒有跟你央求過什麼事,可眼下,我要求求你。讓我來分擔你的委屈,你的痛苦吧。去吧,別那麼不近人情。」

    「不,」塔納巴伊固執地搖搖頭,「我不去。我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你講究什麼禮節,什麼人情。別人會怎麼說呢?而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

    「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塔納巴伊。我去看看火去,別讓炭火燒著了氈子。」

    她把衣服留下,走了;但他卻一動不動地坐在角落裡。他改不了自己的脾氣,無法忘記他對喬羅說過的那些話。可現在得說:「您好呀!我來看您來了,身體怎麼樣啊?要幫點什麼忙嗎?」不,這個他辦不到。這不是他的性格。

    扎伊達爾又回來了。

    「你怎麼還沒有穿好衣服?」

    「別討厭了!說過了,我不去……」

    「你起來!」她火冒三丈地大喝一聲。而他,像士兵聽到命令,霍地站了起來——這一點,連自己都感到茫然。她朝他跨了一步,在昏暗的燈光下,用她那痛苦的、憤怒的目光盯著他,「既然你不是個男子漢,不是人,既然你只是個沒主見的婆婆子,——那我就代你去一趟,你就留下,在家哭鼻子吧!我這就走。你馬上去套馬去!」

    他聽從她的吩咐,會馬去了。外面正飄著小雪。沉沉的夜色,猶如深灣裡的回流,在山間悄悄地、緩緩地、象旋轉木馬似地打著盤旋。群山已經分辨不清——天太黑了。「唉,又是個報應!這樣的黑夜,她一個人怎麼走呀?」他摸黑套著馬鞍,想道,「又勸不住她。不,她不捨不去的。哪怕打死她,她也不會不去的。要是迷了路呢?唉,讓她埋怨我吧……」

    塔納巴伊備好了馬,感到羞愧萬分:「我不是人,是畜生、都氣瘋了。把她趕出去,做樣子給別人看:瞧,我多麼不幸,我多麼痛苦!還折磨老婆。有她什麼事?幹什麼折磨她呢?我不得好下場。我是個不中用的人。簡直是畜生。」

    塔納巴伊猶豫起來。可要收回自己的話也不容易。他走了回來,垂下眼睛,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馬套好了嗎?」

    「套好了。」

    「好,那你動身吧。」扎伊達爾把雨衣遞給他。

    塔納巴伊一聲不響地穿起衣服來,心裡還是高興她主動和解了。但為了找個台階,他還是強嘴道:

    「要不,等天亮了再走?」

    「不行,你得馬上動身。要不就遲了。」

    夜色象平靜的回流,在山間盤旋。大片大片輕柔的雪花,漫天飛舞,徐徐下落。這已是最後一場春雪了。在這黑漆漆的崇山峻嶺之間,塔納巴伊策馬獨行,聽從他不想理會的友人的呼喚。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肩上,鬍子上,手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也不去抖落那身上的雪。他覺得,這樣更便於回憶往事。他想起喬羅,想起兩人多年來的交往:先是喬羅教他學文化,後來一起入團入黨。他還記起兩人一塊在運河工地上勞動,是喬羅第一個給他送來一張報道他的事跡、登著他的相片的報紙,第一個向他表示祝賀,跟他握手。

    塔納巴伊的心舒坦了些,疙瘩解開了。他忽然惶惶不安起來:「他怎麼樣了?興許真的病危了?要不,幹什麼去叫他兒子回來呢?他是有話要說,還是要商量什麼事情?……」

    天濛濛亮了。雪花不停地飛舞。塔納巴伊快馬加鞭,讓馬飛奔起來。快到了,那邊山崗下的平川地裡就是村子了。喬羅怎麼樣了?快!快!

    突然,在這清晨的寂靜中,從村子那邊隱隱約約傳來人的哭喊聲。有人尖叫一聲,中斷了,又沉寂了。塔納巴伊勒住馬頭,側過耳朵,順風聽著。不,什麼聲音也沒有。這可能是幻覺吧。

    塔納巴伊的馬跑上山崗。山腳下,他看到一片積雪的菜園,無數空曠的花園和縱橫交錯的山村街道。因為是清晨,路上還沒有行人。到處都沒有人。可是在一家院子裡卻擠著黑壓壓的一堆人,在樹旁,繫著一些卸了鞍的馬匹。這是喬羅家的院子。為什麼那裡聚了那麼多人呢?發生什麼事了呢?莫非……

    塔納巴伊蹬著馬鐙,微微抬起身子,他一陣哆嗦,張口結舌,倒吸了一口冷得徹骨的寒氣。隨即他馳馬下山,奔上大路。「不可能!怎麼會這樣呢?不可能!」他悲痛難忍,彷彿那裡發生的事情是他的過錯似的。喬羅,他唯一的朋友,請他在臨終前最後會上一會,而他,卻不理不睬,固執己見,念念不忘自己的委屈。做出這種事來,他算個什麼人了呢?他的老婆怎麼沒當面啐他一口呢?世界上還有什麼比一個人臨死前的最後請求更合乎清理的呢?

    在塔納巴伊眼前,重又現出了草原上的那條大道,路上喬羅騎著溜蹄馬正追趕著他。那時候,他是怎麼回答他的呢?這種行為難道能原諒嗎?

    塔納巴伊憂恍惚惚地走在積雪的街道上,他蟋縮著身子,為自己的過錯深深感到悔恨。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一大群騎馬前來的人。他們默默無言,正走近喬羅家的院子。剎那間,他們異口同聲地哀號起來,身子在馬鞍上來回晃動:

    「噢吧伊,巴烏勒馬伊!噢吧伊,巴烏勒姆!」1

    1吉爾吉斯人悼念亡人的哀號.

    「哈薩克人都來了。」塔納巴伊恍然大悟:已經無可指望了。四鄰的哈薩克人趕過河來悼念喬羅,悼念他們的親兄弟、鄰居,悼念這個全區聞名的、他們所親近的人。「謝謝你們,老哥們,」塔納巴伊心裡念叨,「代表我們的父老兄弟謝謝你們。無論是不幸,災難,還是婚禮,賽馬,我們總是同歡樂,共患難。痛哭吧,現在跟我們一起痛哭吧!」

    於是他跟在他們後面,對著這黎明時的山村,聲嘶力竭地痛哭著:

    「喬羅!喬羅!喬羅!」

    馬快步跑著,他在馬背上東歪西倒的,為他離開人世的朋友嚎陶大哭。

    來到了院子,這邊古利薩雷身披喪服,站在房子跟前。雪花落在它身上,隨即又化了。溜蹄馬失去了主人。往後,它得備著空鞍子了。

    塔納巴伊撲到溜蹄馬的脖子上,抬起身來,重又撲倒下去。在他近旁,如在迷霧中一般,是一張張模糊不清的臉和一片哭聲。有人說話,他也聽不清了:

    「快扶塔納巴伊下馬。領他到喬羅的兒子那裡去。」

    幾雙手向他伸來,幫他下馬,攙扶著他穿過人群。

    「寬恕我吧,喬羅,寬恕我!」塔納巴伊鳴鳴哭著。

    院子裡,喬羅的兒子,大學生薩曼蘇爾,正面對著房子站著。他淚流滿面地向塔納巴伊轉過身來。兩人抱頭痛哭起來。

    「你失去了父親,我失去了好朋友!寬恕我,喬羅,寬恕我!」塔納巴伊抽抽搭搭,放聲大哭。

    後來人們把他們拉開了。這時候,塔納巴伊在近旁的婦女中間看到了她——貝貝桑。她正望著他,眼淚汪汪地望著他。塔納巴伊哭得更傷心了。

    他痛哭不止:為他失去的一切痛哭——為喬羅,為他對喬羅的過錯,為那些無法收回的路上寫他的話;他為她痛哭,此刻她近在身旁,卻遠若路人,為那愛情,為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為她的孤苦伶什,為她失去的年華而痛哭;他為他的溜蹄馬——披著喪服的古利薩雷痛哭;他為自己的屈辱和痛苦,為這哭不完的一切而慟聲大哭。

    「寬恕我吧,喬羅,寬恕我!」他一個勁地喃喃自語。這些話他彷彿也是在請求她的諒解。

    他多麼希望,貝貝桑能走過來安慰他一番,希望她能擦乾他的淚水。但是,她沒有走過來。她站在那裡,已經泣不成聲了。

    倒是別人安慰他了:

    「算了,塔納巴伊。眼淚也無濟於事了。你寬寬心吧!」

    這些活,反叫他更加傷心,更加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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