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古利薩雷! 七
    冬天過去了,暫時過去了。它讓牧民們感到,世上的日子並不是那麼難過的了。天氣暖和起來,牲口就要長膘。奶啦,肉啦,吃不完。到了節日,又要舉行賽馬了。再就是,那種習以為常的生活——接羔,剪毛,照料羊羔子、牛犢子,馬駒子,四出遊牧放牲口。另外,每個人還有他的一攤子私事;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為孩子們學得好而高興,聽到他們在寄宿學校的不快的消息而苦惱——說什麼,還不如在村裡學的好呢……這樣的事還少嗎,誰家的操心事不是一大堆。暫且把冬天的那些愁苦先撂下吧。什麼飢餓啦,瘟疫啦,冰凍啦,還有那破破爛爛的氈房,冰窖似的牲口棚——讓這一切統統留在報表和總結裡,且持來年再說吧。等冬天突然到來——到時候再騎上白毛駱駝四出奔跑,管它是山溝溝,是草原,先把收人找來,然後再對他發一通脾氣。儘管這一切可以暫時忘懷,但是塔納巴伊卻記得清清楚楚。雖說是二十世紀了,可冬天卻一如往常……

    那時候,年年都是如此。一群群瘦得皮包骨的羊、馬、牛下山來了,在草原上四處遊蕩。春天到了。總算把冬天熬過來了。

    這年春天,古利薩雷領了一群母馬。塔納巴伊現在很少騎它,挺心疼它。再說,交配的季節快到了,也不興這樣干了。

    看來,古利薩雷是匹出色的頭馬。它細心照料著那些毛茸茸的金馬駒子,簡直像它們的父親一樣。只要哪匹母馬沒有照看周到,它立即跑過來,不讓小駒子摔倒了,或者離開了馬群。另外,古利薩雷還有一個長處:它不喜歡無緣無故驚動馬群。一旦出現什麼情況,它立刻把馬群趕得遠遠的。

    這年冬天,集體農莊有些變化。上頭派來了一名新的主席。喬羅交代完工作,住進區醫院去了——他的心臟病犯得很厲害。塔納巴伊一直打算去看看他的朋友,可哪兒脫得開身呢!牧人,就像拖了一大堆子女的母親,成年累月操勞不息,特別到了冬天和春天。牲口可不是機器,可以由紐一按,自己跑開的。就這樣,塔納巴伊竟沒有去成區醫院:沒有頂替他的人。他的老婆算是他的幫手——總得掙點工資養家餬口。雖說一個勞動日值不了幾個錢,但是兩個人勞動,總比一個人掙得多些。

    可扎伊達爾那陣子懷裡還有奶娃娃,她如何替得了他呢?白天黑夜,都是他一個人放馬。塔納巴伊一直張羅著,準備同鄰居商量換個工,這時候有消息說喬羅出院了,已經回村了。於是他和老婆決定,等下了山,兩人再去看望他。可是當他們剛剛來到谷地,剛剛找了一塊地方安了氈包,就發生了一樁事情,想起這事,塔納巴伊至今無法平靜……

    溜蹄馬的名聲,真是禍福難測。名聲越大,頭頭腦腦的人物眼紅的就越多。

    有一天,塔納巴伊大清早就把馬群趕出去放牧了,過後,才回來吃早飯。他懷裡抱著小閨女坐著,喝著茶,和老婆拉扯著家務事。該去寄宿學校一趟著看兒子,順便去車站附近的市場,到舊貨攤上給老婆孩子買幾件衣服。

    「要這樣的話,扎伊達爾,我還得把溜蹄馬結套上。」塔納巴伊端起茶碗,喝了幾口,說,「要不然,就趕不回來了。我這是騎最後一趟,往後就決不碰它了。」

    「行了,你自己看著辦吧。」她同意了。

    外面傳來一陣馬蹄聲:有人上他們這兒來了。

    「瞧瞧去,誰來了?」他對老婆說。

    妻子出去了。回來時說,是「養馬場主任伊勃拉伊姆」來了,另外,還有一個什麼人。

    塔納巴伊不快地站起身來,抱著女兒走出包去。雖說他不大喜歡這個養馬場主任伊勃拉伊姆,不過,客人嘛,還得歡迎。至於說為什麼不喜歡,塔納巴伊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個伊勃拉伊姆,人好像還隨和,但跟旁人不同,總有那麼點溜奸耍滑的。最主要的是,他啥事也不幹,就知道三天兩頭來回統計他那些牲口的頭數。養馬場根本談不上什麼正正經經的繁殖良種的工作,只是讓每個牧馬人各管各的一攤子事,主任從不過問。在黨員會上,塔納巴伊不止一次提起過這種情況,大家都沒有二話,連伊勃拉伊姆本人也同意,甚至對批評意見還表示感謝。可情況卻依然如故。虧得喬羅親自挑選的馬倌都是些辦事認真的老實人。

    伊勃拉伊姆翻身下馬,彬彬有利地把雙手一攤。

    「您好,掌櫃的!」——他把所有的馬倌都叫掌櫃的。

    「你好!」塔納巴伊敷敷衍衍地搭著腔,握了握來人的手。

    「日子過的不賴吧?家裡人都好吧?馬群怎麼樣?塔納克,您本人怎麼樣?」伊到拉伊姆一口氣倒出了一連串倒背如流的問候,同時把肥顫顫的腮幫子一咧,做出一張司空見慣的笑臉來。

    「都湊合」

    「謝夫謝地。您的事,我是從來也不操心的。」

    「到包裡坐。」

    扎伊達爾為客人們鋪了一塊新氈,氈上還放了一塊特製的羊皮坐墊——這些,伊勃拉伊姆都注意到了。

    「您好,扎伊達爾嫂子。您身體怎麼樣?對你家掌櫃的侍候得不錯吧?」

    「你們好!請上這邊來坐。」

    大家坐下了。

    「給我們來碗馬奶酒,」塔納巴伊對老婆吩咐道。

    大家喝著馬奶酒,說東道西地閒聊起來。

    「當前最最牢靠的,還算是畜牧業,——雖說到了夏天才有奶有肉。」伊勃拉伊姆大發議論,「瞧大田里或是別的作業隊,可真是啥也沒有。所以說,現在要抓住牲口不放。我說的對吧,扎伊達爾嫂子?」

    扎伊達爾點了點頭,而塔納巴伊卻一聲沒吭。這情況,他清楚,再說,這些話伊勃拉伊姆也不知叨叨過多少遍了。這位養馬場主任,總是不放過任何機會宣揚一番,說什麼畜牧業這一行如何如何吃香。塔納巴伊真想頂他一下:好什麼呀,要是人人都抓住有奶有肉的美差不放的話!那別的人會怎麼樣?到何年何月才能結束這種無報酬的勞動呢?難道戰前是這種景況的嗎?那時候到了秋天,家家戶戶都往回拉二三車糧食。可如今呢?男女老少都隨身帶個空袋子,好在外頭撿點什麼東西回來。自己種莊稼,可自己吃不著糧食!這好在哪兒呢?成天窮開會,瞎指揮,靠這個能撐多久!還不是為了這些事,喬羅把心都操碎了!現在,他除了對別人說幾句寬心話外,連個勞動報酬都付不出。可是,要把這些憋在心裡的後跟伊勃拉伊姆談談,那肯定是白費勁。再說,塔納巴伊此刻也不想談下去。最好立即把客人送走,套上溜蹄馬,辦完事好早點趕回來。他們幹什麼來了?當然也不便打聽。

    「我怎麼不認得你呢,大兄弟?」塔納巴伊對伊勃拉伊姆的同伴——一個年紀輕輕的,不愛多言語的小伙子說,「你是不是故去的阿巴拉克的兒子?」

    「沒錯,塔納克,我就是。」

    「哦,日子過得真快!你這是瞧瞧馬群來了?挺感興趣的?」

    「噢,不,我們……」

    「他是跟我一塊來的,」伊勃拉伊姆連忙打斷他的話,「我們是辦公事來的。這個,待會兒再說。你們的馬奶酒,扎伊達爾嫂子,好極啦!味道特濃。來,再來一砌」

    大家重又閒聊起來。塔納巴伊覺得不對味兒,可怎麼也猜不透,伊勃拉伊姆這回找他有何貴幹。末了,伊勃拉伊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

    「塔納克,我們找您辦件公事。瞧,這是公函。請看一下。」

    塔納巴伊不出聲地、一字一頓地讀著。讀著讀著,他簡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紙上龍飛鳳舞似地寫著幾個大字:

    馬倌巴卡索夫:

    將溜蹄馬古利薩雷送交馬廄,供坐騎用。此令。

    農莊主席(潦草的簽名)

    1950年3月5日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出乎塔納巴伊的意料,他默默地把那紙折成四疊,塞進軍便服上面的口袋裡,垂下眼睛,坐了很長的工夫。胸口在隱隱作痛。本來,這事也說不上什麼突然。他養馬,就是為了日後把馬交給別人使用——套車或者坐騎。這些年來,他給各個生產隊送的馬還少嗎!但是要交出古利薩雷——這個他辦不到!於是他急急地轉著腦子,想辦法怎樣才能保住古利薩雷。該好好地動動腦筋。得讓自己冷靜下來。而伊到拉伊姆開始有點不安了。

    「瞧,就為這麼件小事找您來了,塔納克。」他小心翼翼地作了說明。

    「好,伊勃拉伊姆,」塔納巴伊心平氣和地看了他一眼,「這事跑不到哪兒去。來,咱們再喝上幾碗,再聊一聊。」

    「好吧。當然啦,您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塔納克。」

    「通情達理!我可不上你花言巧語的當!」塔納巴伊惱火起來,心裡嘀咕道。

    於是又開始閒聊起來。此刻,已經不必忙著趕路了。

    就這樣,塔納巴伊第一次同新來的農莊主席發生了衝突。說得確切些,不是同他本人,而是同他那潦草得無法辨認的簽名發生了衝突。至於農莊主席本人,塔納巴伊還沒有照過面呢:他來上任接替喬羅時,塔納巴伊正在山裡過冬。都說農莊主席挺厲害,一副大幹部的架勢。頭一次會上,就來了個下馬威,說什麼:誰要是用兒郎當,必定嚴加處分;誰要是完不成起碼的勞動日,就請他吃官司。他還說,農莊的種種不幸就在於規模太小,現在得合併、擴大,不久的將來,情況必然要改觀。說什麼,正是為了這個目的,上級才派他到這裡來,所以他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按照農業和畜牧業先進技術的各項規定,來進行經營和管理。為此,人人得參加一個農業小組或者畜牧小組進行學習。

    真也如此,不久就組織好了學習——到處張貼起宣傳畫,也有人來講課。至於說,不少收民上課時打瞌睡,那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塔納克,我們該動身了。」伊勃拉伊姆帶著挑釁的神色瞧了瞧塔納巴伊,開始種起翻下的皮靴筒,抖一抖、撣一樣自己的狐皮帽。

    「是這樣,主任,你告訴農莊主席:古利薩雷我決不交出來。它現在是我這群馬的頭馬,它得給母馬配種。」

    「哎喲喲,塔納克,我們可以用五匹公馬換它一匹,保證你的每一匹母馬都不懷空胎。難道這也成問題嗎?」伊勃拉伊姆感到很是吃驚。他本來挺滿意,心想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可據不防……唉!要是對方不是塔納巴伊,而是換了旁人,那就根本不用多費口舌。但是,塔納巴伊就是塔納巴伊,他連自己的哥哥都不講情面,這點就得有所考慮。這會兒,還得放軟點。

    「誰希罕你那五匹公馬!」塔納巴伊擦了擦額上的汗,沉默了片刻,決定單刀直入,「你的主席怎麼啦,沒有馬騎還是怎麼的?馬棚裡的馬都死絕啦?幹什麼非得古利薩雷不成?」

    「喲,怎麼能這麼說呢,塔納克?農莊主席可是我們的上級領導,對他應當尊重。要知道,他三天兩頭上區裡開會,外面也有不少人來找他。農莊主席,到處拋頭露面的,大夥兒都瞅得見,所以說……」

    「所以說什麼?換了別的馬,人家就認不出他這個主席啦?就說拋頭露面,那就一定得騎古利薩雷不可?」

    「一定不一定,說不上。不過,好像應該如此。拿您來說吧,塔納克,戰時當過兵。難道說您出門坐小汽車,而您的將軍卻乘大卡車?當然不會的。將軍有將軍的排場,士兵有士兵的待遇。在理吧?」

    「這是兩碼事,」塔納巴伊還是不同意,不過已經有點遲疑了。為什麼是簡碼事,他沒有說明,也無法說明。他感到對古利薩雷的包圍圈越來越小了,於是他氣沖沖地說:「就是不給。要是不中意,就撤了我的職。我回打鐵鋪去。到了那裡,你們總不能把我的鐵錘也搶了吧!」

    「何必這樣呢,塔納克?我們對您都挺尊敬,挺器重。而您。像個孩子似的。您這樣做,難道合適嗎?」伊勃拉伊姆有點坐不住了。一看來,倒了八輩子霉。是他出的主意,是他打的包票,是他自告奮勇來的,可眼下碰上這頭強騾子,把事情閉僵了。

    伊勃拉伊姆出了四大氣,對扎伊達爾說:

    「您評評理,扎伊達爾嫂子,一匹馬算得了什麼,即便溜蹄馬,那又怎麼樣?馬群裡有的是馬,隨便挑哪匹不行。人家來了,又是上級派來的……」

    「那你幹什麼那麼賣勁呢?」扎伊達爾問。

    伊勃拉伊姆一下子張口結舌了,他把兩手一攤,說:

    「幹什麼?紀律嘛。這是給我派的任務,我是個小人物。反正不是為自己。至於我,你讓我騎小毛驢,我也不在乎。要不,你問問阿巴拉克的兒子,是不是派他來接溜蹄馬的。」

    那人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可不好,」伊勃拉伊姆趕快接下去說,「農莊主席可是上級給我們派來的,他是我們的客人,而我們村子竟連匹象作的馬都捨不得給他。大夥兒知道了,會怎麼說?吉爾吉斯人哪兒見過這種事的?」

    「那也好啊,」塔納巴伊接過話來,「讓全村人都知道好了。我要找喬羅,讓他來評評理。」

    「您以為喬羅會說不給嗎?事先都跟他商量好了。您這麼幹,只會叫他為難。這好比背後搗鬼。瞧,新任的主席你不買帳,倒去找下了台的主席告狀。喬羅是個有病的人。於什麼去破壞他同農莊主席的關係呢?喬羅還要擔任支部書記,他還得跟主席共事。於什麼去礙事……」

    當話題轉到喬羅時,塔納巴伊不作聲了。大家都閉口無言了。扎伊達爾深深地歎了口氣。

    「給吧,」她對丈夫說,「別讓他們耽擱了。」

    「這才是理呢,早該如此了。謝謝您,扎伊達爾嫂子!」

    難怪伊勃拉伊姆這麼千恩萬謝哩。這事過後不久,他就從養馬場主任一躍而為主管畜牧業的農莊副主席了……

    塔納巴伊騎在馬上,垂下眼睛,雖然沒有張望,但一切都歷歷在目。他看到,古利薩雷給逮住了,給它戴上了一到新的不帶嚼環的馬籠頭——原來的那一副塔納巴伊說什麼也不給。他看到,古利薩雷不願離開馬群,它扯著阿巴拉克的兒子手裡的韁繩猛衝開去,而伊勃拉伊姆忽兒從這邊,忽兒從那邊,策馬趕來,揮著胳膊,用鞭子猛抽古利薩雷。他看到溜蹄馬的一雙眼睛,它那慌亂的眼神,彷彿在問:幹什麼這兩個陌生人要把它同母馬和馬駒子分開,同它的主人分開呢?他們要把它弄到哪兒去呢?他看到,當溜蹄馬引頸長嘶時,它的張開的嘴裡冒出一口口的熱氣,他看到它的髦毛、背、屁股,還有背上和兩助的鞭痕,看到它的整個身軀,甚至看到那個長在右前腿脫骨上象栗子大小的肉瘤,看到它走路的姿勢,馬蹄的腳印,一直到它身上的每一根亮晃晃的淡黃色的毛——古利薩雷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於是他咬著嘴唇,默默地忍受著痛苦。等他抬起頭時,那兩個趕走古利薩雷的人已經消失在小山包後頭了。塔納巴伊大叫一聲,便策馬追他們去了。

    「站住,你不能去!」扎伊達爾從氈房裡跑出來。

    他跑著跑著,忽然閃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為了那些夜晚,妻子這是在報復溜蹄馬。他猛地掉轉馬頭,快馬加鞭,又往回趕來。他在氈包旁勒住馬,跳了下來。他,臉色煞白,臉都歪扭了,樣子十分嚇人。他跑到妻子跟前。

    「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說:給吧?」他兩眼瞪著她,嘟噥著說。

    「你悄悄氣,把手放下,」她像往常一樣,心平氣和地制止住他,「你聽我說。難道古利薩雷是你的馬?是你私人的馬?你有什麼東西算是自己的呢?我們的一切都是集體農莊給的。我們靠這個過日子。溜蹄馬也是農莊的。而農莊主席就是農莊的當家人:他說得到,做得到。至於那件事,你完全想錯了。你要樂意,你現在就可以走。請吧!她比我強,比我漂亮,比我年輕。挺好的一個女人。那陣子,我也可能成為一個寡婦的,可你回來了。我等你等了多久啊!好吧,不提這些了。眼下,你有三個孩子,把他們往哪兒擱?往後你怎麼跟他們說?他們又會怎麼想?我又該如何向他們解釋?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塔納巴伊跑到草原上,在馬群旁邊一直呆到傍晚,說什麼也不能平靜下來。馬群變得冷冷清清的了,心變得空空蕩蕩的了。溜蹄馬把他的心一起帶走了。把一切都帶走了。萬物都變了樣:太陽不像原來的太陽,天空不像原來的天空,就連他本人,彷彿也不像原來的他了。

    他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他,臉色鐵青,一聲不響地走進了氈包。兩個閨女已經睡下了,爐灶裡的火還燒著。妻子給他倒水,讓他洗了手。又端來了晚飯。

    「不想吃,」塔納巴伊把飯碗推開,遲疑了片刻,說,「把科穆茲拿來,彈彈那支《駱駝媽媽的哭訴人》。」

    扎伊達爾取來了科穆茲琴,把一端放到嘴邊,一邊用手指輕撥細細的鋼弦,她對著琴吹了一口氣,隨後又吸了一口氣,於是便響起了遊牧人的古老曲調。歌子唱的是一頭失去了孩子的駱駝媽媽。它在荒涼的曠野裡跑了許許多多天。叫呀,喊呀,尋找自己的小寶貝。駱駝媽媽悲痛萬分:黃昏時分,它不能再把它的小寶貝領到懸崖之上,黎明來臨,不能再在乎原上一起奔跑,它們不能再在一塊兒採摘樹葉,不能再在流沙上漫步,不能再在春天的田野裡徘徊,不能再把它白花花的奶汁餵它的小寶貝了。你在哪兒,黑眼睛的小寶貝?答應一聲呀!奶水嘩嘩流著,從脹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兒?答應一聲呀!奶水嘩嘩流著,從脹鼓鼓的乳房嘩嘩流著。白花花的奶水呵……

    扎伊達爾的科穆茲琴彈得十分出色。想當年,他就是為這個才愛上了她,那陣子她還是個小姑娘哩。

    塔納巴伊垂著頭,聽著。雖說沒有著她,同樣也歷歷在目。她的一雙手,因為成年累月的勞動,受熱受凍,已經變得粗糙不堪。頭髮花白了。頸脖上,嘴角,眼旁,落上了皺紋。在這些皺紋後面是近去了的青春——一個黑黝黝的小姑娘,兩條小辮子搭在肩上,而他本人,那年月才是個嫩生生的小伙子,還有他們之間的親密交往。他明白,此刻她根本不會覺察到他的存在。她正全神貫注地沉浸在她的樂曲之中,在她的遐想之中。他看到,此刻她分擔了他的不幸和痛苦。她總是把它們深深地埋到自己的心裡。

    ……駱駝媽媽跑了許許多多天,叫呀,喊呀,尋找自己的小寶貝。你在哪兒,黑眼睛的小寶貝?奶水嘩嘩流著,從脹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兒?答應一聲呀!奶水嘩嘩流著,從脹鼓鼓的乳房嘩嘩流著。白花花的奶水呵……

    兩個閨女摟抱著已經睡著了。在氈包外面,是夜色籠罩下的一片黑沉沉的大草原。

    這個時候,古利薩雷正在馬棚裡鬧得天翻地覆,不讓那些馬倌們安生。它這是頭一回被關進馬棚——這個馬類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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