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蹤步腳步迷蹤,它虛幻,它縹緲,菩提掌手掌菩提,它剛正,它莊嚴。
「菩提」乃是梵語,原譯作「道」,後譯作「覺」,普為空門所尊所崇。
出生菩提經中有「聲聞菩提」,「緣覺菩提」和「諸佛菩提」等等的語句。
蓋釋迦牟尼即在菩提樹下修成正果故耳。
又,菩提樹結菩提子,狀似櫻桃,亦如龍眼,略經加工,串成念珠,也屬空門應用之物。
一鈞三十斤、四個人加起來共計六鈞半,二百斤不到,說重不重,講輕也不太輕。
輕重不關緊要,他們倚的是毒,奈何對方身形一閃即逝,他們仗的是指是爪,奈何指爪連人家的衣衫也未能摸到。
麥無銘早就有了警惕,有了提防,他期的是速戰。他求的是速決,以故左右飄忍,以故虛實並用。
洪三鈞一看情形不對,他頓時驚呼出聲。
「散、散,四方散,退、退,朝後退……」
洪氏兄弟識得厲害,六鈞半全都倉卒地退了開去。
可是,麥無銘豈肯讓彼等如願,焉能容彼等全身,他必須要做出些什麼,或者留下些僕麼,使對方有所感覺,有所瞭解。
一個遊行,一個環轉,麥無銘立即施展出佛門禪功,「大千世界」。
「大千世界」乃是將子虛烏有化成了海市蜃樓,化成了九霄虹幻,教人恍惚,教人迷離,教人陷入在五里霧中。
接著一招是「滿天星斗」。
好多好多耀眼的星、碩大的星和晃動的星……最後,「星殞斗落」、「星墜斗滅」!就這樣,四位寨主果真被擾得眼花繚亂,頭昏轉向以致措手不及,每個人的身上都中了對方一掌。
幸虧麥無銘仁慈、自抑,他的掌不拍向對方頂門,不拍向對方心胸,只拍在每個人的肩頭之上。
他如此做莫非是在寧人息事,俗語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能化解也就罷了。
不錯,他做到了,寧了人。
但是,人不罷休,不息事。
洪三鈞身子一抖,鬍子一吹,口中獰聲地說:「麥無銘,今日裡管教你來得去不得!」
「怎麼?你們還想再打上一場?」
「當然,你以為你勝了麼?」
「難道不是?」
「不錯,徒手你是贏了我們,但是還有第三仗遠未出籠哩!」
第三仗也就是洪三鈞第三個方略。
當初,他倨傲得緊,狂妄得緊,不相信麥無銘年紀輕輕,能有多大能耐,是以教洪二鈞試斗對方,這是第一個方略。
後來見老二果然不敵,就改採第二個方略,群毆!「你是說兵刃?」
「唔!可以這麼說。」
「好,那你們出手吧!」
「各個準備。」洪三鈞審慎地說:「依照計劃而行,依照次序而上,不得有違,也不得有誤。」
「是。」
三個人肅然地,也同聲地應答著。
又是洪二構領先,他隨手朝身後摘了一片蘆葦葉,雙手相合,平平的挾在兩個大拇指之中間,然後湊上嘴巴,「嗚嗚」之音頓時響了起來。
麥無銘有些疑惑,也有些所感,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隱隱地聞到「沙沙」之聲,接著看到蠕蠕而動,那是毛蟲,那是蜘蛛。
他恍然大悟了,怪不得雙方在交手之時,沒瞧見毒蟲,沒瞧見毒物,原來對方是準備一舉而攻。
原來對方的第三仗不是使兵刃,而是展毒物,毒物就是他們的兵刃。
繼之是洪三鈞。
洪三鈞吹的是一支竹管,但這支竹管似乎已經破了,已經裂了,他吹出來的聲音不是「噓噓」、或是「嘟嘟」而是「吧啦,吧啦……」
這在催引什麼動物?喔!來了,來了,是蛤蟆,其大如碗如缶的蛤蟆。
蛤蟆混身長滿瘢癩,長滿皰疣,醜陋無比,噁心無比,它們有的在爬,有的在跳,有的哈氣,有的噴火,三三四四從野草葉中現出來。
洪半鈞手中握的好像是茶壺,好像是筆筒,他所發出來的聲音一如山風在吹漏,一如貓兒在生怒威。
「胡——胡——」
一群蜂、兩群蜂、三群、四群都是蜂,這些蜂大的如黃雀,小的似綠豆,有黃、有黑、有灰、也有紅。
漫山遍野的滾滾而來、波波而來……如今輪到洪一鈞了。
洪一鈞訓的又是什麼玩意兒呢?是蛇、是蛇,麥無銘瞭然於胸,因為他已經同對方遭遇過了,也擊斃過了。
對了,但也錯了。
洪一鈞訓的調的不僅是蛇,還有蜈蚣,還有蠍子!他神通廣大,他能耐到家,不然,石家莊重金禮聘的怎會是他?而洪家寨兄弟四人上江南的也偏偏是他,這不是偶然吧!蛇吞蛤蟆,蛤蟆食蜘蛛,而蜘蛛的口糧毛蟲也屬其中之一,可是,這些隊伍卻井然有序,互不相侵。
莫非那也是洪家兄弟平時訓練的成就和功勞了。
不、不是的,這乃是因那些東西各具毒性,吃了對方,也會傷了自己,是以它們河井不犯。
一二三四五六七,啊!七毒大陣!麥無銘立即運起了師門神功,他煞氣護身、真氣罩體,同時也拔出了腰間的龍泉寶劍。
「嗚嗚嗚……」
「胡……胡……」
「吧啦!吧啦!……」
「嘩嘩嘩……」這是是洪一鈞插指入口所發的聲音。
各種「樂器」不規則地合湊起來,各種毒蟲也前前後後,快快慢慢地圍攏過來。
「嗡嗡嗡……」
「沙沙沙……」
「瑟瑟瑟……」
「……」
還有令人無法表達,無法形容的聲音,摻雜在其中,混合在其中。
這種陣仗,若是對付一般江湖人土,別說打了,恐怕連嚇都會把對方給嚇死,難怪洪三鈞驕奢狂妄,口冒大氣了。
蜂的種類繁多,有黃蜂、土蜂、馬蜂、蜾蠃、虎頭蜂等等。
但是,不管任何一種,它們的毒刺只能傷人,還不能置人於死地,其他的毒蟲大都也是如此。
唯有蛇,蛇的種類非但更多更雜,而且,行動快捷,毒性劇烈,一旦被噬被咬,就會橫屍當地,百步斷魂。
音樂的聲響急了,沉了,厲了,毒蟲爬行的速度也緊了,快了,趕了。
它們搖頭擺尾,它們張牙舞爪……麥無銘兩眼炯炯,靜立個動。
莫非他也被驚著了,嚇住了?非也,非也。他是在觀察毒蟲行進方式,他是在等待出手最佳時機。
毛蟲和蜘蛛先發先到,但當它們爬到麥無銘周圍數寸之地的時候,就趄趑起來了,就畏縮起來了。
是什麼擋住它們的去路呢?沒有呀!地面上或許也些碎石,有些賁土,但並無水潭、泥沼什麼的,碎石和賁土根本不能構成它們止步的原因。
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是麥無銘身上的真氣,是麥無銘體外的豪光阻住了它們,擋住了它們的進攻,連蜈蚣和蠍子的情形也是如此!不過,由於蜈蚣和蠍子的指揮都是洪一鈞,洪一鈞的音律聲強威猛,是以它們顯得焦躁,顯得急迫,遂在麥無銘所佈之真氣外面轉來轉去,期能找到一個隙縫。
蛤蟆懶,蛤蟆玩,它們本有能力可以撞進去,但是,性命攸關,就是不幹,任由人「吧啦、吧啦」去吹,「吧啦、吧啦」去催。
蜂群是專門攻擊上三路的,它們一層層、一波波地在麥無銘頭頂盈尺之處飛來繞去,卻也是低不下來。
又是蛇,蛇威武,蛇生猛,蛇聰敏,蛇利落,是以洪一鈞外出之時隨身所伴帶的總是它們。
只見群蛇游到離麥無銘身旁三尺之遙的時候,頭一昂、信一吐、嘴一張、牙一露,就倏地竄了起來,衝了上來,朝著目的物的面門,向著目的物的心胸。
真氣是無形的。
它一不是鋼板,二不是磚牆,只不過由體內透出來環在身外的氣流氳氤,辛辣、炙熱,以故蜈蚣蜘蛛均聞而卻步。
蛤蟆不一樣,它可以一舉跳躍過去,蛇當然也是。
麥無銘應變了,動手了。
他寶劍旋回揮舞,就這樣,頭斷命喪,鮮血濺在地上,肢體到處扭曲……麥無銘既然開了殺戒,也就不在乎多殺一些了。
劍光起外,壓在頭頂上不散的黃蜂、胡蜂也遭了殃,擋者披靡,五彩繽紛的雨點就灑落了下來。
接著,他衝霄而上,翱翔而下,飄出了寨門外,縱向著山腳而去。
死的亡的都是攻擊者,得便宜的卻是懶的、小的那些東西。
「再見了,四位寨主。」
「麥無銘,我饒不了你的!」
這低沉狠厲的語聲是由洪一鈞口中冒出來的。
劫後情形是屍伏遍野,血流成河。
這形容詞用得過分麼?恰當麼?牽強吧!麥無銘下了羅浮山,已經是彩霞滿天,黃昏將臨了。
勞累了數日,折騰了半天,尤其是散去了真氣。平息了沸血之後,身體感到分外疲乏。
他想先找個地方休憩一番,梳洗一番。
再說,整日裡滴水未進的肚子也得填填塞塞呀。
本來嘛!休憩原是為走更長的路,吃飯,當然也是為做更多的事情了。
他來到一個城鎮,走進一家客棧。
這個城鎮叫「左潭」,這家客棧曰「平安」。
每一個城鎮名字都有它的根據,如「左潭」,那是鎮的左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潭。
這水潭稱湖當然是不夠格,但稱池則綽綽而余,可是人們卻則它為潭,實在有些委屈了。
每一家客棧命名也有它的含意在,如「平安客棧」,無非是本家宅平安,客人平安,凡事平安和六畜平安。
右腳剛剛跨進門檻,忽然,有一陣宏亮的聲音由裡面傳了過來。
「喔!你來啦!」
「它當然要來,總不能教它整夜枵腹呀!」
聲音嬌滴滴,軟綿綿,必定是出自一個姑娘家的口。
麥無銘聽了心頭不由一動,他暗想,莫非那些話語乃針對著自己而發?因為,在離開洪家寨的時候,洪一鈞曾經咬牙切齒的說過:「麥無銘,我饒不過你的!」
雖然他從未怕過什麼人,但是,出外人出門在外,謹慎一些總不會有錯。
於是,腳步不停,依然照舊地跨了進去,眼睛也不停地前後左右探尋那語聲的來處。
平安客棧的名字取對了,它大概樣樣平安,看起來生意不惡。
食堂裡的客人坐有七成,怪不得幾個店小二都忙得不可開交,沒去外面招呼攬客。
麥無銘管自地踱到內角,找一張空檯子坐了下來。
觀察打量,他早已看見剛才說話的兩個人了。
男的是二十來歲青年,女的是二十上下姑娘,還有,他們對坐的檯子上蹲著、伏著一隻猴子。
那個青年生得黝黑,穿的也是黑色勁裝。
那位姑娘比較白皙,但她衣衫的色澤卻也是黑色。
猴子很小,高僅盈尺,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又大又圓,除了額頭上一簇毛是白的以外,其他地方全是墨田、漆黑,所以在燈光下看來是一團的黑。
這時,黑衣青年拿著一個包子遞給黑毛猴子,說:「別頑皮,別任性,先吃包子,然後再給你香蕉。」
黑毛猴子遲遲疑疑、滯滯訥訥,似乎對包子不感興趣。
穿黑衣的姑娘粲然一笑,她伸手摸摸那猴子頭上唯的幾根白毛說:「小黑,吃吧!說不定夜裡還有活兒要幹呢!」
黑毛猴子倒頗有靈性,它懂人話,聽了就接過包子,一口口地啃起來;雖然是委委屈屈,不情不願。
麥無銘微微一笑,他感到自己多心了,真是庸人。
再看看其他的客人,多半是尋常百姓,只有一桌,那一來坐了五六個精壯大漢,帶著傢伙,帶著兵刃。
五六個精壯大漢沒有什麼,他們佩帶兵對也沒有什麼,精壯的人多的是,凡在外面走動的人都很精壯。
佩帶兵刃的人也多的是,麥無銘以及那身穿黑色衣衫的青年和姑娘不也都佩帶兵刃麼?可是,結伴的人誰皆有說有笑,這些人呢?猶如啞巴,卻一聲不響地在喝著悶酒,那就顯得特殊了,顯得反常了。
「啊!客官,對不起得很,今晚的客人多了一些,是以一時之間忙不過來。」
後小二捧著一盞油燈走了過來,因為夜幕開始籠罩大地,屋子裡已經是黑濛濛一片,尤其是在內角。
「哦!沒關係。」麥無銘怡然地、也隨口地說:「你是說貴店以前的生意並沒有這麼好嘍?」
「可以這麼說。」店小二生硬的笑了一笑,說:「不過也只多了二三桌生客而已,公子也是其中的一位稀客呀!」
這一下又點到了麥無銘的心尖,他暫時壓下菜不點、飯不叫,刻意地探詢起來了。
「你說的可就是佩刀帶劍的江湖客?」
「是的。」
店小二也忘記了他的工作,竟然和客人攀談下去了,其實,和客人攀談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莫非是貴地出了什麼事情?」
店小二搖搖頭說:「唔!好像沒聽說過有什麼特殊的事情……」
「那他們的來意是……」
「或許是巧合吧?」店小二機警地、也世故地說:「倘若真有事情發生,公子難道不知道麼?」
「喔,我是來找人的。」
「那他們大概也是吧!」
麥無銘見問不出什麼來,他又隨口地說:「這些人怎麼都不會說話呢?」
「會呀!他們不正在高談闊論麼?」店小二驀地回頭,霍然一怔,接著驚噫地說:「啊!而且還少了一個人!」
「嗄——」麥無銘半真半假地找話說:「少了一個人你都不知道呀!」
店小二澀然地說:「實在是忙了一點,就失去了注意。」
「他們談些什麼事物呢?」
「好像……好像是在等兩個人;不說了。」店小二又擠出了些許笑容說:「公子吃點什麼?喝點什麼?」
對方既然收了口,麥無銘也就停了問。
「可有清靜的上房?」
「有。」
「那你先替我送一盤包子,切一盤牛肉,然後收拾一間客房,我很快就會過去。」
「好的。」店小二慇勤地接口說:「喝什麼酒?要什麼湯?」
「不喝酒,也不要湯,給我來一壺茗茶就可以了。」
身在客地,凡事謹慎,酒會出錯,湯內也容易動上手腳,憶當年在館頭鎮的小食店裡,人家巧妙地布了局,就差一點著了人家的道兒。
雖然郭筱文並未在酒中下藥物,但是,憑心而論,那時候自己也的確疏忽了,失去注意,一點都不曾懷疑。
如今,四周都是風聲,四周輒是鶴唳,因此他叫的皆是現成的食物。
「是,小的這就去準備。」
麥無銘口中說著,心裡想著,眼睛看著,而耳朵呢?更展起了「天聽」之術在諦聽著。
天聽之術,爐火所粹,它能辨飛花落葉,它能釋雪飄塵揚,它當然也能聞蟻語蚊蚋之聲。
他發現,黑衣姑娘有意無意,不止一次地在偷覷著他。
他自然也聽到了另一桌那幾個精壯大漢彼此之間的竊竊語音。
用幾個精壯大漢的衣衫服飾都屬緊身短靠,至於色澤,二人穿的是黃褐,二人是青玄,另一個則是月白,或者是淡灰。
其中一個褐衣漢子略略轉頭朝裡角睨視了一眼,臉上廣佈著疑遲之色,然後輕聲地說:「真是這個小子麼?」
另一個褐衣漢子也輕聲地說:「應該假不了,不然,誰又會在自己的臉上抹灰呢?」
「這小子真有那麼大的能耐?」
不信的一個還是不信,他再次的詰究著。
「這也留不了,不然,四爺一見對方來了,又何必要急急地避席呢?」
相信的一個依舊相信,他也再次地回上了話。
其實,回話的那個褐衣人與所談的「這個小子」也是毫無瓜葛,一無所識,他只是根據「那個四爺」所說的話語,所作的舉動。
這時一個玄衣漢子也接上了口,他說:「這小子難道天神下凡?抑或是鋼筋鐵骨?四位寨主聯手都不是他的對於,說出來任誰都不會相信。」
你不得不信,話是出自四爺之口。「另一個玄衣漢子也開口說:」連七毒大陣也奈何不了他呢。「那些漢子言事謹慎,行態小心,他們沒有明指事故,他們沒有提名道姓,但有道是「言多必失」。
憑著四人聯手,憑著七毒大陣,麥無銘立即已瞭然於胸。
「這個小子」,指的必然是他,「那位四爺」,稱的也必定是洪家寨的洪半鈞而無疑了。
首先接口的玄衣漢子聽了冷冷地說:「或許這小子僥倖,或許是他也會玩弄毒物。」
答話的玄衣人似乎不願太過刺激對方,是以他軟下了語氣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第一個說話的褐衣漢子又開口了。
「我們在此地把這小於給放倒了,不就結了?」
「哦!你行嗎?」另一個褐衣漢子再度搶白地說:「你比洪家寨的寨主又如何呢?」
「功力或許不及,但我們豢養的東西可正是那些蟲豸的剋星。」先前說話的褐衣漢子一臉傲然的說著。
「也不能一概而論呵!你的話不可說得大滿,洪家寨蓄鋦的毒物包羅萬象,如蟒如蟲,又是誰克誰呢?」
「這……」
言拙了,氣洩了,想再說卻是乏辭可強,無語可陳了。
他們二人本是兄弟,衝動而好言者乃隸幼,叫鍾良柱,穩沉而制壓都乃兄長,叫鍾良根。
另一對穿玄衣者也熱。
穿灰衣的那一個年歲較其餘的大了七八來歲,他見這兩對兄弟語聲越來越大,語句越來越僵,不由也轉睛朝裡角瞄了一眼,說:「好了,你們不要驚動來人而壞了大事,那就有負朋友之所托了。」
各人聽了果然有所警惕,大家又兀自地灌起悶酒了。
麥無銘三口兩口地塞飽肚子,他招來店小二,同到了客房,然後梳洗一番,然後上床大睡。
因為,這是出人意表,下面的人決決不敢上來採取行動,誰也猜想不到這時他會毫不設防、泰然安眠呢?由酉牌正中一直睡到亥時初起,麥無銘已經是精神飽滿,體力充沛了,他雖然拗身而起,但仍舊和衣在床上合目打坐。
「篤篤篤鏜鏜鏜,篤篤篤鏜鏜鏜……」
譙樓上悠悠地傳出更鼓之聲,是二更時分了。
六月溽暑,氣候燠熱,以故每間客房的窗戶全都敝開著,這還不啻是客棧,一般人家甚至連大門也未關呢。
那麼說不就便宜了樑上君子?他們時以不必再撬門挖戶,只要躡著腳步,只要翻過窗欞,省下了不少的精力和時間。
然吧?不盡其然。
雖然門開著,雖然窗敞著,樑上君子進來的確方便多了,但是,這種天氣,半夜三更到處都有人蹤。
庭院裡,屋簷下,他們手中揮著蒲扇在乘涼,在消暑,有的還徹宵不眠呢。
這個時候,麥無銘聽到屋頂上有陣輕微的響動聲。
他頓時略睜眼睛,高豎耳朵,傾聽、探視起來了。
那該是鼠鼷,那該是貓狸,因為聲音輕巧而細膩,假如是人,那這個人的功力可就難以衡估了。
忽然,有兩顆辰星在窗口旁閃了一閃。
接著,有兩盞明燈在房間裡映了一映。
什麼辰星、什麼明燈,那分明是眼睛,兩對精光閃爍、綠火明滅的眼睛。
房間裡一對當然是射自麥無銘的眼中,至於窗口旁的那一對嘛!……又該是鼠鼷,又該是貓狸,因為光芒深邃而強盛,假如是人,那這個人的功力可就難以衡估了。
窗口外那對眼睛隨著它的主人悄悄地溜了進來,而麥無銘舒開雙腿,也悄悄地溜下了床。
兩造各有所行動,一方掌推而出,一方疾竄而起。
只是,麥無銘在情況尚未明朗之前,他雖施了襲,但未曾蘊上內力。
對方的身形利落而快速,他雖受了驚,但也未曾遭到任何的傷害。
僅聽「吱」的一聲響起,僅見一張白紙飄落。
微笑頓時上了麥無銘的臉龐。
因為,他已經看清了,那是一隻猴子,一隻正是下麵食堂中所見通體墨黑的那一隻猴子。
「你來幹什麼?」
麥無銘知道對方通曉人語,是以口吻溫和地詢問著。
黑毛猴子卻瞪瞪眼,裂裂嘴,大概是怪對方攻擊了它,驚嚇了它。
麥無銘笑笑說:「這你不能怪我,事出突然呢!」
黑毛猴子又「吱吱」地叫了幾聲,然後用手指指掉在地上的那張白紙,好像說:「算了、這次我原諒你,下次不可以這樣,至於什麼事,你自己看看那張信箋不就知道了?」
接著一個觔斗,翻身而起,循著原路退了回去。
麥無銘解嘲似地聳聳肩,他踏上兩步,隨手撿起了地上的那張紙箋。
白紙黑字,上面是這麼寫著:「警醒、防備,夜裡有人施襲。」
一沒有抬頭,二沒有具名,沒抬頭是無可厚非,因為他們素昧平生,不知時方姓甚名誰。
沒具名卻感到稀罕,因為揚名立萬,原是江湖人的所好和江湖人的本色。
麥無銘雖然早已經獲悉,並且也有了準備,不過,他還是感激對方的好意,彼此素昧平生嘛!麥無銘吐出了一口氣,如今,無所事事了,就拿起茶杯,無可無不可地啜吸了兩口茶,因為他並不感到口渴。
接著,凝視著桌子上的油燈出了神。
佛家說:「一粒粟中有一個世界。」那麼豆大的火光中,必有萬千個的世界。
可是他卻什麼也看不出來,不由感到興致索然,無聊、落寞,唯有再回到床上去打坐休憩。
「鏜鏜鏜……」三更天。
三更天月朦朧、星朦朧、燈朦朧、人亦朦朧。
就在這諸般朦朧的時候,有些東西卻精神萬分呢!什麼東西?如宵小,如蛇蟲!麥無銘聽到了屋外有聲音,接著,又聽到了屋內也有聲音。
神光再次地由他眼光中逼射了出來。
一陣閃爍,一陣巡視,不禁莞爾地哂之於顏。
那只是故技,他所看到的乃是蠍子、乃是蜈蚣。
睹物知人,麥無銘頓時開口說話了。
「洪一鈞,你真不怕你的寶貝斷宗絕代麼?」
在屋外的人果然是洪一鈞,還有他的兄弟洪半鈞。
洪一鈞聽了不由怔了一怔,他如今已經是一隻「黔驢」。
本身的功力不如人家,而恃以作威傷人寵物中的蛇也將死亡殆盡,所剩的只有蠍子,只有蜈蚣,倘若再遭對方殺殘滅絕,那自已豈不連牙齒、連腳抓都沒有了嗎?對!他必須珍惜,他必須保留。
因此,悍然地說:「麥無銘,你若有種,就出來吧!」
「我既然如約來到了嶺南,什麼花樣,當然是全看你了。」
「好,那我就在城南的山腳下等你,不見不散!」
洪一鈞畢竟有點名堂,只聽「噓」的一聲哨音響起,蠍子掉頭,蜈蚣疾走,一下子就退得無影無蹤了。
左潭鎮左邊是潭,右邊是山,綿綿延延,乃是羅浮山邐迤下來的餘脈。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這南山當然不是陶淵明筆下的那個南山,因為它位在左潭鎮的南邊,是以左潭鎮的鎮民也就稱之為南山。
麥無銘一馳到南山,就感覺氣氛有些不對。
南山的山勢不高,卻卻煙霧蒼茫。
山內萬簌俱寂,一沒有風聲,二也沒有蟲聲。
雖然還稱不上恐怖,可是它竟然蕩漾著邪氣,透露著腥氣,散發著陰氣。
麥無銘略一凝神,立即蘊上了剛陽之氣說:「洪一鈞,所約的人來到了所約之地,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上面的山岡霍然冒出了十來個人影。
這些人麥無銘他全認識,其中除了洪一鈞和洪半鈞,其餘的正是左潭平安客棧食堂內所見的那兩桌武林人、江湖客。
洪一鈞開口說:「麥無銘,上面遼闊,上面平坦,你上來吧!」
「且慢,受人點滴,當報以湧泉。」身穿黑衣的漢子接口說:「先讓我們兄妹下去會會這江南的一條『龍』。」
話落身起,三條人影頓時由山岡上瀉了下來。
「有勞二位了。」
洪一鈞的語聲也隨之從後面追了過來。
「何勞之有?這正是敝兄妹聊以回報之途徑。」
洪半鈞則冷冷地說,不屑地說:「哼!什麼龍,就算是吧,今日裡不困沙灘,也管叫他命喪南山!」
此處似乎是出了語病,一個說:「有勞二位」,一個說「我們兄妹」,那不只有兩個麼?怎麼瀉下來的人影卻有三條?一點不錯,三條人影中的一條雖然顯得小了一些,但他確確實實的也是一條影啊!哦!是了,那一條的人影乃是猴子。
在夜色朦朧的夜裡,驟看起來,它何異於人?可說,人類的祖先不正是猿猴所進化的麼?麥無銘見了不由怔了一怔,他略一遲疑說:「二位……」
黑夜漢子不容對方明說下去,他立即矯情地說:「你看我們所穿衣服的顏色是什麼?」
「黑色。」
對方誤解麥無銘的意思,但他知不得不如此的回答。
「不錯。」黑衣漢子順情地說:「俺就叫『黑煞神』。」
「咱家『黑煞女』。」黑衣姑娘指指旁邊的黑毛猴子說:「它是『黑煞猴』。」
「哦!久仰了。」麥無銘抱起雙拳,衷心地說:「賢兄弟……」
「黑煞神」又打渾了。
「俺兄妹由北國黑龍江遨遊至此,誰知嶺南多蛇蠍。一不小心,俺波黑虎燒給咬了一口,幸洪家寨三寨主仁心仁術,賜了一些藥物才算愈可,今夜有些機會為之助拳,當是義不容辭之事。」
「黑煞女」緊接地說:「麥無銘,你認命吧!」
她話落身動,揮掌就朝對方要害攻了過去。
麥無銘飄然而退,他執意的還想表明他的心意,因此,又說:「多蒙……」
「廢話少說,我們手底下見輸贏!」
「黑煞女」一招落空,一招繼起,快捷利落,頗見功力。
麥無銘雖感納悶,但他睿智,已多半臆出對方的立場。
於是,亦展開身形游鬥了起來。
人在宇內,猶如粟在蒼海,雙方若是不曾遭遇,未經引介,就算兩面相逢,也不知誰是誰來。
但是,江湖人對江湖事特別注意,分外敏感。
「黑煞神」兄妹一路下來,聞悉了麥無銘的聲名,也知曉洪家寨的作為,他們原是正義中的人,奈何接受洪三鈞的恩惠,兩相衡量,幾經思慮,唯一可行的途徑,那就是暗中示警。
「黑煞女」招招辛辣,式式凌厲。
她使出了混身解救,一為想秤秤這盛名之下「飛天玉龍」的功力,二當然是不願被山岡上的人看出破綻。
一個人技藝高底,功力深淺是勉強不來的,也沒有機運可言,只見麥無銘的身形似行雲,若流水,飄逸而舒暢。
可是,他不能教對方窘迫,也不能使對方難堪。
因此,行雲出岫還戀山巔,流水倒掛仍連泉源。
就這樣,兩個人衣袂飄揚,拳來腳往地打了一個兩平之局。
「黑煞神」是明眼人,他一瞥就看出了二妹不是人家的對手。
北方人豪邁,北方人爽直,既不做作,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說:「二妹,這條龍頑強得很呢!為兄上來助你一臂之力。」
拳一搶、腳一蹬,立即湧身加了進去。
「黑煞神」上場,「黑煞猴」也動了。
它縱身而起,乘虛抓向麥無銘的面門。
凶得很,亦厲害得很呢!麥無銘見狀微微一笑,他雖然加速招式,但仍不蘊真力,三人一獸,滿場飛滾,到處竄越,緊湊而熱鬧。
又是十幾二十招過去了。
突然間,「黑煞女」施出了一式「黃姑織女」攻向對方的紫宮穴。
「黑煞神」也繼之點出了一招「鬼使神差」,指向敵者的氣海穴。
而「黑煞猴」更精、更刁,它乘機蹦了起來,悶聲不響地雙手直抓麥無銘雙眼和印堂穴。
一二三,三招幾乎是同時攻到,不分先後。
上中下,手法全皆是精確萬分,能要人命。
藝能見了,功力顯了。
麥無銘「須彌步」疾轉,「菩提掌」環拍,左臂倒挑,「金棒擎天」,格去了二人一猴的四隻指掌。
右手橫掃,「一字並肩」,回擊著對方每一人獸心胸的璇璣大穴。
「啊!」
黑兄黑妹一見頓時大驚失色,亡魂皆冒,他們想擋,但已經雙臂難回,他們想退,但已經時不我與。
不死蛇口,卻畏拳頭,莫非是命中注定,嶺南乃是他們兄妹葬身之所,埋骨之地?手動困難,腳動艱辛,但仍然有可動的器官和可及的地方呀!那就是口,口吐長氣。
那就是眼,閉上眼睛。
靜靜等死,安然上路。
除死無大難,赴陰諸般休。
可是,當麥無銘的指尖剛觸及對方黑衣黑毛的時候,他主見立改。
他手腕一掄,捨棄了既定目標和部位,五指箕張,單單按向那「黑煞猴」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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