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吃的女人 22
    在他們走進公寓樓的門廳時,瑪麗安先脫去了手套,把手伸進大衣口袋,在裡面把她的訂婚戒指在手指上轉了半圈。她想,他那兩個同伴雖然誤解了他倆的關係,但對她的關心卻很使她感動,因此,讓他們注意到自己手上那只標誌訂了婚的鑽石戒指,未免有些失禮。她又乾脆把戒指取了下來,但隨即又想道:「我這是幹什麼來著?再過一個月我就要結婚了,幹嗎怕他們知道呢?」又把戒指套到手指上。接著她又想:「不過我再也不會同他們見面了,何必在這時候多件事兒呢?」於是又重新取下來,為防止丟失,把戒指放進裝硬幣的錢包裡。

    這時他們已經上了樓,來到了住所的門前,鄧肯還沒有碰到門把手,特雷弗已經開了門。只見他繫著圍裙,身上一股調味品的香氣。

    「我聽見有人在外面,就想是你們來了,」他說,「快請進來。不過,飯大概還得過幾分鐘才好。很高興你能夠來,哦……」他淡藍色的眼睛望著瑪麗安,露出探詢的神色。

    「這是瑪麗安,」鄧肯說。

    「嗅,不錯,」特雷弗說,「我們這才算是第一回正式見面。」他笑了,兩邊面頰上各現出一個酒窩。「你今晚只能隨便吃點了,全是家常飯菜。」他皺了皺眉頭,鼻子嗅了嗅,接著急得尖叫一聲,側著身子衝到廚房裡去。

    瑪麗安脫下靴子,放在門外報紙上,鄧肯接過她的大衣,拿到他房間裡。她走進廳裡,想找個地方坐下,她不想坐特雷弗的紫色沙發,也不想坐鄧肯那張綠色的,免得鄧肯從房間裡出來要找地方坐,也不想坐到散在地上那些文稿中間去,因為那很可能把他們哪個的論文給弄亂掉。費什呢坐在他那張紅沙發上,兩邊的扶手上擱著石板,全神貫注地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他肘子邊上有個杯子,裡面的飲料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最後,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鄧肯沙發的扶手上,雙手交叉放在懷裡。

    特雷弗柔聲哼著歌曲從廚房裡出來,他手上托著個盤子,上面有幾個水晶雪利酒杯,他遞了一隻給瑪麗安。「謝謝,你真客氣,」她說,「這酒杯真漂亮。」

    「對,很有品味,是吧?一這是我家裡的,收藏了好些年了。這年頭,有品味的東西保存下來的太少了,」他說,一邊凝視著她的右耳,彷彿從她耳朵裡能看到那久遠得無法追憶的歷史飛快地隨風而逝,「尤其是在這個國家。我想我們都應該盡力保存一些好東西,你說對嗎?」

    看到雪利酒端來了,費什放下了筆。他也專心地望著瑪麗安,不過不是望她的臉,而是她的肚皮,大約是在肚臍上下那塊地方。這使她很不自在,為了岔開他的注意,她問道:「鄧肯同我說你在寫研究比特理克斯-波特的論文,這真太有意思了。」

    「嗯?哦,不錯。我正在考慮呢,不過我已經在鑽研劉易斯-卡洛爾了,那真是更深刻一些。要知道,十九世紀的東西眼下熱門得很,」他頭往後仰在椅背上,閉起了雙眼,從他那濃濃的黑鬍子裡,不緊不慢地吐出一連串語音單調的說話聲,「自然,人人都知道,《愛麗絲》這本書表現了性本體危機,這種老生常談已經有很長的時間了,我打算再深入一步進行挖掘。你仔細研讀一下,我們會看到,這個小女孩來到了地下的一個意味深長的兔子窩裡,其實就是回復到出生以前的境界,她試圖來確定自己的職責,」他舔了舔嘴唇,「作為一個女人的職責。是的,這是夠清楚的。這些模式出現了。模式出現了。一個又一個與性有關的職責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似乎全都無法接受。我是說她確實受到了阻攔。當她照顧的嬰兒變成豬的時候,她拒絕了母性,她對王后那個統治一切的女性角色和她那閹割人似的喊聲『把他的頭砍掉!』也沒有作出積極的回應。在公爵夫人聰明地不動聲色地以同性戀的姿態向她獻慇勤時(有時候你真會奇怪老劉易斯怎麼樣樣都知道),她既懵然不知又不感興趣。就在這事之後,你會回憶起她去和嘲笑人的烏龜講話,鑽在它的殼裡,受到它自我憐憫的保護,那完全是個代表少年期之前的角色。然後還有那些意味極其深長的場面,意味極其深長,有一個便是她的脖子變得很長,別人說她是毒蛇,對雞蛋懷有敵意,你會記得,對這個很具破壞性的陰莖形象她極其憤怒地予以拒絕。還有呢她對那個態度專橫的毛蟲也持否定的態度,那只毛蟲不過六英吋高,卻不可一世地蹲在蘑菇上,那個滾圓的蘑菇絕對是女性的象徵,不過它有辦法使你變得比真人小或者大,我覺得它特別有意思。自然,還有對時間的迷戀,這種迷戀顯然是週而復始的,而不是線性發展的。反正她進行了種種嘗試,但卻不肯盡心投入其中,因此在全書結尾你不能認為她已經達到了可以稱之為成熟的境界。不過,在(鏡中世界》一書中她就要好得多,你是知道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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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聽見有人壓低了嗓門嗤笑的聲音,瑪麗安跳了起來,站在過道裡的一定是鄧肯:她沒有注意他走進來。

    費什睜開眼睛,眨了眨眼皮,朝鄧肯皺起眉頭,他正想開口說什麼,特雷弗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

    「他又在跟你囉嗦那些可怕的象徵什麼的了,是吧?我就不贊成這樣的文藝批評,依我看文體要重要得多,費什受維也納學派影響太多,尤其他一喝酒更是這樣。他是一肚子壞水。此外,他又完全過時了,」他刻薄地說,「對《愛麗絲》這本書最新的研究也就是將它看成是一本很有趣的兒童讀物。飯就要好了,鄧肯,請你幫我把桌子整理一下,好嗎?」

    費什深深陷在椅子裡,望著他們。他們支起了兩張折疊式小方桌,小心翼翼地把桌子腿放在一堆堆紙的空隙中間,萬不得已時就把紙張挪動一下。之後特雷弗在兩張桌子上鋪上白桌布,鄧肯著手擺放銀餐具和碗碟。費什把石板上他那只雪利酒杯拿起來,咕嘟一聲把剩下的那點酒喝乾,看到手邊還有一杯酒,他也拿起來喝掉了。

    「好,」特雷弗嚷道,「開飯啦!」

    瑪麗安站起身來,特雷弗的雙眼閃閃發亮,由於興奮,他雪白的雙頰中央現出兩朵紅暈。一縷金黃色的頭髮散了下來,鬆鬆地披在他高高的額頭上。他點起桌子上的蠟燭,又把廳裡幾盞落地燈-一關掉。最後,他把費什面前那塊板拿掉了。

    「你坐這兒,啊,瑪麗安,」他說,隨即又跑到廚房裡去了。她照他的吩咐,坐到了小方桌邊的椅子上。她覺得離桌子太遠,想靠前一些,可是不行,桌子腿擋住了。她把桌上的菜看了一下,頭道是小蝦做的開胃品,那沒問題。她憂心忡忡地想不知下面會給她上些什麼菜,他顯然準備了不少東西,桌子上放滿了銀餐具。那個維多利亞風格的銀鹽瓶上裝飾著華麗的花環圖案,在兩支蠟燭之間還有鮮花,那是真正的菊花,優雅地放在長方形的銀碟上,看著這些,她心中很是好奇。

    特雷弗回來了,坐在離廚房最近的椅子上,大家開始吃飯。鄧肯坐在對面,費什呢,在她左面,那個位置不是下首呢就是上首席位。她很高興用蠟燭照明,因為必要時她處理起飯菜來方便些。要是情況真正不妙的話,到底應該如何應付她心中還是完全無數,看來鄧肯是幫不上什麼忙的。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別人的存在,只是機械地吃著,邊咀嚼邊望著蠟燭火焰發呆,這使他有點像是鬥雞眼。

    「你的這些銀器真漂亮,」她對特雷弗說。

    「是的,一點不錯,」他笑了,「是家裡祖傳的。瓷器也是,我覺得這些東西太美了,如今大家都用丹麥製造的東西,一點花紋也沒有,比起它們來真是差得太遠了。」

    瑪麗安仔細欣賞上面的圖案,花卉圖案中摻雜著許多荷葉邊,凹凸紋路和渦卷花紋。「太美了,」她說,「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特雷弗滿面笑容,這話顯然使他很受用。「哦,一點也不麻煩。我覺得吃頓好飯是非常重要的,幹嗎要像大多數人那樣,只是為了活下去才吃飯呢?沙司是我自己做的,你喜不喜歡?」沒等她回答他又接著說,「那些瓶裝的調料都是一模一樣,我可受不了,我可以到湖濱菜場上買到真正的辣根,不過在這個城市裡不容易買到新鮮的蝦……」他朝一側揚起腦袋,聽著什麼,接著從椅子上跳起來,轉過屋角,衝進廚房去了。

    自從就座後一直悶聲不響的費什這會兒開口了。他邊吃邊說,吞嚥和說話一進一出兩個動作同時進行,形成了一種節奏,瑪麗安心中暗想,這倒有些像是呼吸那樣。他呢似乎完全有辦法自動地進行這種轉換,她想,幸虧是這樣,因為,要是他停住嘴想想什麼的話,那就很可能給噎住或者給嗆著。要是把蝦卡在氣管裡,尤其是蘸了辣根沙司之後,那豈不痛得要命?她著了迷似地望著他,也不必有所掩飾,因為他的眼睛大都閉著。只見他的叉子自動地往嘴裡送,不知他是不是有什麼特異功能,她覺得難以想像,也許他跟蝙蝠一樣能夠感知從叉子上反射回來的超聲波吧,要不就是他那與眾不同的鬍子起著昆蟲觸角一樣的作用。他一刻不停地又吃又說,就連特雷弗忙著把小蝦開胃品撤掉又在他面前上了一碗湯的時候他也沒停下。不過他用叉子在湯裡舀了一下之後發覺不大對勁,這才睜開眼睛換了一把湯匙。

    「現在再來談談我提出的論文選題,」他開始說。「也許導師不會同意,這裡的人相當保守。即使不同意,我也要寫出來投到哪本雜誌去發表,人的思想決不會白白浪費掉,反正如今你沒東西發表就完蛋,要是這裡不讓干,我就到美國去幹。我心中的選題名叫『馬爾薩斯與創造性隱喻』,它具有很大的革命性。自然,馬爾薩斯只是我打算探討的象徵。其實就是探討一種關係,一方面是現代,喏,近二三百年來,尤其是從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中期,人口出生率快速增長;另一方面呢評論家對詩歌的看法也發生了變化,結果導致了詩人寫作上的變化,這兩者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某種關係。哦,我可以把它擴展到所有的創造性藝術的領域,一點問題也沒有。這將是跨學科研究,它打破了目前太死板的專業界線,把經濟學、生物學和文學批評融為一體。如今人們的知識面太窄太窄了,太專業了,結果使你對許多問題視而不見。自然,我得收集些統計資料,制一些圖表,因此直到現在我只是在思考,可以說在打基礎,只是初步的研究,對古代和現代作家的作品進行必要的審讀……」

    他們一面吃湯,一面喝雪利酒,費什伸手去摸酒杯,差一點把酒打翻。

    瑪麗安這會兒處在交叉火力之下,因為特雷弗過來一坐下就隔著桌子同她講話,告訴她湯的做法,這種湯看上去清清的,帶著淡淡的香味。他告訴她,這是在文火上慢慢地-,費了不少功夫,把精華一點一點地熬出來。由於在座的幾個人當中就只有他還算是望著她,作為回報,她覺得也應該望著他的臉才是。鄧肯自顧自吃飯,對別人漠不關心,費什和特雷弗兩個人同時在說著話,但看來他倆對此並不在意,顯然他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不過她也發現自己還能應付,她眼睛望著特雷弗,不時地點頭微笑,耳朵卻在聽著費什講話。費什說的是:「你瞧,隨著嬰兒死亡率以及所有人口的死亡率增高,人口(尤其是每平方英里)減少,出生率也就會作出相應的補償。人是與天地週而復始的節奏,即天道保持和諧的,大地會說,生吧,生吧。越多越好,不知你記不記得……」

    特雷弗又跳起身,一陣風似的把桌上盛湯的盤子收拾掉。他的聲音和動作越來越快,一會兒衝進廚房,一會兒跳出來,就像自鳴鐘裡報時的布谷鳥一樣。瑪麗安朝費什望了一眼,他顯然有幾次沒有把湯送進嘴裡,只見他的鬍鬚上黏答答的沾滿了食物,那模樣就像是坐在高腳凳上吃得腮幫子上都是湯汁的嬰兒,瑪麗安恨不得有人來給他圍上個圍嘴才好。

    特雷弗拿了一疊乾淨的盤子走進來,接著又出去了。她聽見他在廚房裡忙碌著,費什還在講著:「結果呢,詩人也把自己看成同自然的生產者一樣;不妨說,是詩神纓斯,或者就算是太陽神阿波羅吧,在他心中播下詩的種子,『靈感』這個詞就是這樣來的,它的意思是使人吸進去;這一來詩人也就懷上了他的作品。詩歌也有一個胚胎發育的過程,這個過程常常會很長,等它發育成熟,即將問世的時候,詩人也同產婦分娩一樣極其痛苦。因此,藝術創作的過程實際上只是對自然的模仿,是對人類延續最為重要的東西的翻版。我是指生育,生育。但是我們如今看到的是些什麼呢?」

    響起了一陣絲絲聲,特雷弗戲劇性地出現在過道裡,他雙手各拿著一件燃著藍色火苗的寶劍樣的東西,只有瑪麗安一個人看著他。

    「哦,天哪,」她大為讚歎。「真是太精彩了!」

    「是嗎?我就喜歡這樣倒上酒之後再點著,自然,這算不上真正的烤肉串,只是有點法國風味,不像希臘菜那麼刺眼……」

    他熟練地把串在烤肉串上的東西撥到她盤子裡,她一看大多是肉。這下她無路可退了,她得想個辦法。特雷弗倒了杯酒,告訴她在這個城市裡要買點新鮮的龍蒿葉可真不容易。

    「聽著,我們現在這個社會各種價值觀都是反對生育的,大家都在說,要控制生育啦,我們必須注意的不是原子彈爆炸,而是人口爆炸。瞧,除去再沒有戰爭作為大量減少人口的手段這一點外,全是馬爾薩斯的觀點。在這一背景下,很容易看出浪漫主義的興起……」

    另一道菜是米飯,中間攙了點其他東西,有燒肉的那種香香的沙司,還有一種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特雷弗把盤子傳了過來。瑪麗安誠惶誠恐地拿了一點那種深綠色的蔬菜放到嘴裡去,就像要給某個容易動氣的神靈上供似的。結果是可以接受。

    「……與人口增加同步發生,這很說明問題,人口增長自然是要稍稍早一些,但它幾乎達到了迅速蔓延的地步。詩人再也沒法自我陶醉,把自己同母親的形象混為一談,像分娩一樣使作品-一問世。他得變成另外的東西,這種強調個人表達,注意,是表達,就是要往外傳送,強調自發行為,強調即興創作到底又是什麼呢?二十世紀不僅有……」

    特雷弗又到廚房裡去了,瑪麗安望著她盤子裡那幾塊肉直發愁。她想把肉藏到桌布底下去,但不行,那會被人發現。她倒願意把向塞進提包裡,可是包在那邊沙發上。或許她能夠把這些東西偷偷從領口塞到她襯衫裡面或者藏到袖子裡去吧……

    「……在其實是一陣精力得到發揮因而極度興奮之中把顏料潑灑在畫布上的畫家,我們也有具有類似想法的作家……」

    她把腳在桌子下面伸過去,輕輕踢了踢鄧肯的小腿。他吃了一驚,隨即朝她掉過頭來。有這麼一會兒,他似乎忘記了她是誰,然後,他回過神來,好奇地望著她。

    她把一塊肉上的沙司刮去,用兩個指頭捏住肉,在蠟燭上方朝他扔過去。他接住之後,把肉放到自己盤子裡用刀切碎。她又刮起另一塊肉來。

    「……不再像是分娩;不,長時間沉思孕育作品已經成為往事。現在藝術選擇摹仿的自然行為,是呀,被迫摹仿的自然行為,是交尾的動作……」

    瑪麗安又扔過去一塊肉,鄧肯也麻利地接住了。她想,乾脆同他換個盤子豈不更簡單,轉而一想不行,特雷弗會看得出來,他走開之前鄧肯已經把肉全都吃光了。

    「我們如今需要的是一場大災難,」費什繼續說道。他的嗓門越來越大,幾乎像是在教堂裡吟誦聖歌那樣,看來他是把聲音逐步放大,以形成一個高潮,「一場大災難。再來一次黑死病,一次大爆炸,把成千上萬的人從地球上抹掉,把我們現在所謂的文明忘個精光,然後生育才又會成為必不可少的需要,然後我們可以回到部落時期,還有古老的神靈,包括那烏黑的土地神和女神,海洋女神,專司生育、成長和死亡的女神。我們需要一個新的維納斯,一個專司溫暖、植物生長和動物繁衍的生氣勃勃的維納斯,一個大肚皮、充滿了活力和發展前景的維納斯,她會分娩出一個五彩繽紛的新世界,一個從大海中誕生的維納斯……」

    費什決定要站起來,也許是想把最後幾個詞兒講得更生動有力一些吧。他兩手支在桌子上使勁一撐,誰知折疊桌的兩條腿一歪併攏了,他的盤子一下滑到了他的懷裡。這時候瑪麗安恰好扔了一塊肉給鄧肯,這一來從側面打到他的臉上彈了出來,蹦到地板上,落到了一堆學期論文中間。

    特雷弗兩手各端一小盤色拉,跨進過道裡,這兩件事剛好被他撞見,他的下巴耷拉下來。

    房間裡突然安靜了下來,鄧肯開口說,「我終於明白自己想要變成什麼東西了。」他雙眼寧靜地望著天花板,頭髮裡可以看見有一絲灰中夾白的沙司。「我想成為一個變形蟲。」

    鄧肯先前說過他要送她一段,他也需要吸點新鮮空氣。

    幸運的是,儘管有些東西灑掉了,特雷弗的盤碟都好好的。重新支好桌子後,費什安靜了下來,他只是低聲自言自語說著什麼。特雷弗很有風度地閉口不提剛才的事兒。不過在吃接下來那幾道菜,包括色拉和加酒火燒桃子、椰子餅乾,飲咖啡和喝酒時,他對瑪麗安的態度冷淡了許多。

    這會兒他們走在街上,只聽見腳下的積雪沙沙地響,他們談起費什把他洗手指用的小碗中那一小片檸檬也吃掉的事來。「特雷弗當然不喜歡他這樣,」鄧肯說,「我跟他說過,要是他不高興看到費什吃,那他就別在裡面放檸檬片。可是儘管他說沒有人怎麼欣賞他搞的這一套,他還是一定要照那套規矩辦。我平時也會把我那片檸檬吃了的,不過今天有客,我才沒有吃。」

    「真的很……有意思,」瑪麗安說。她心裡正納悶怎麼整個晚上他們連提都沒有提她,也沒有問她一句話,她原以為他們邀請她去,是想同她熟悉熟悉。現在,她心想他們很可能只是想要找個人來聽自己高談闊論。

    鄧肯冷笑著望了她一眼。「你現在知道了我在家裡是什麼滋味了吧。」

    「你可以搬出去啊,」她說。

    「不,其實我倒是挺喜歡這樣。更何況換了別人,他們能把我照顧得這麼好,能這麼為我操心嗎?要知道,他們只要不是鑽在他們的嗜好裡面或者忽然想到去搞什麼新鮮玩意兒,他們對我的確不錯。他們花了那麼多時間,大驚小怪地擔心我不知道如何做人,搞得我自己都不用去多想這個問題了。從長遠的觀點來看,他們應該使我更容易成為變形蟲。」

    「你幹嗎對變形蟲這麼感興趣?」

    「哦,變形蟲永遠不會死,」他說,飛沒有一定的形狀,靈活多變。做人太複雜了。」

    他們走到了柏油路的坡頂上,下面就是籃球場。鄧肯在路邊一個雪堆上坐下來,點起了一支煙,他似乎一點都不怕冷。過了一會兒,她也在他身邊坐下了。由於他並沒有摟住她的意思,她伸手摟住了他。

    「問題是,」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我希望有點東西總還是真實的。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那是不可能的,但總會有一兩件東西吧。我是說,約翰遜博士反駁萬物皆空的理論時,他的辦法就是用腳去踢石頭,我總不能一天到晚去踢我兩個同住的夥伴吧,也不能去踢指導我的教授啊。除此之外,我的腳也許還不是真的呢。」他把煙頭扔到雪地上,又點起一支煙,「我想你也許是真的。我是說如果我們上床的話,我就有數了。天知道你究竟是真是假,我能看到的只是你身上一件又一件的毛織品,大衣啊,套衫啊,等等等等。有時候我納悶是不是一直到最裡面,連你這個人也是羊毛織的。要是你不是這麼回事,那就好了……」

    瑪麗安覺得自己無法對這一要求置之不理,她完全明白她不是羊毛織的。「好吧,要是我們真的上床,」她邊想邊說,「也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

    「到我那兒也不行,」鄧肯說,她含蓄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但他既不奇怪也不興奮。

    「看來只有到旅館裡去,」她說,「裝作是夫婦倆。」

    「旅館裡的人是不會相信的,」他悶悶不樂地說,「我這個樣子就不像結過婚的人,我去酒吧,他們還問我滿不滿十六歲呢。」

    「你不是有出生證嗎?」

    「是有的,可是讓我給丟了。」他掉轉頭,吻了吻她的鼻子。「看來我們只有到那種並不需要是夫婦才能去的旅館裡去。」

    「你是說……你是要我……扮成個妓女?」

    「嗯?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不行,」她說,有點惱火了,「我可不能做那種事。」

    「可能我也不行,」他的聲音很沮喪,「我又不會開車,根本沒法去汽車旅館。好了,看來只能如此了,」他又點起一根煙,「哦,你肯定會把我帶壞,這一點倒是千真萬確,不過,我又得說,」他說,口氣中又帶著一絲苦澀,「看來我是腐蝕不了的。」

    瑪麗安抬頭朝籃球場那邊望去。夜晚的空氣清新凜冽,漆黑的夜空中星星也顯得冷冰冰的。天已經下起雪來,是那種細細的粉狀的雪粒,籃球場一片雪白,沒有人踩的足跡。突然,她湧起一陣渴望,她想衝到籃球場上去跑,去跳,在上面踩出亂七八糟的腳印來。不過她心中明白,再過一會兒,她還是得同往常一樣平靜地向地鐵站走去。

    她站起身,撣掉身上的雪。「還往前走嗎?」她問。

    鄧肯也站起身,手插到口袋裡。他的臉上有些暗影,在微弱的路燈燈光下,顯得黃黃的。「不了,」他說,「再見,也許吧。」他轉過身去,影子幾乎毫無聲息地逐漸消失在靛藍的夜色之中。

    在瑪麗安走進地鐵站光線柔和明亮的長方形門廳時,她拿出硬幣包,從一堆角幣分幣中間把訂婚戒指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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