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黃昏時分向地鐵站走去,一路上只聽見蟋蟀鳴叫,還有隱隱約約的電視聲(有些房屋窗戶洞開著,我們可以看到電視屏幕閃著藍光),還可以聞到柏油曬熱發出的氣味。我覺得渾身上下的毛孔都不透氣,就像皮膚外面給裹了一層濕漉漉的生面一樣。我有些擔心思斯麗不高興,她問聲不響,表明了她的態度。
「這頓飯還不錯,」我說,同恩斯麗比,克拉拉畢竟是我多年的朋友,我總得說她的好話;「喬倒學會了做一手好菜。」
「她怎麼看得下去的?」恩斯麗的口氣比平時激烈得多。「她只是躺在那裡,所有的活兒都讓男的做!她就是讓人把自己當成個寶貝來服侍。」
「曖,她有七個月的身孕了,」我說,「再說她身體一向就不好。
「她身體不好?」恩斯麗氣沖沖地說,「她好得很呢,身體不好的是她丈夫。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他老了許多,還不到四個月呢。她把他給搾乾了。」
「你有什麼好主意呢?」我說。恩斯麗說這話,我有些不痛快,她不能理解克拉拉的處境。
「嗯,她應該做點事情,即使是形式也好。她學位還沒有拿到,對吧?把這段時間用起來不是很好嗎?很多婦女都是在懷孕時讀到學位的。」
我記得可憐的克拉拉在生下第一個孩子後也曾作出過這樣的決定,她原以為只是暫時中斷一下學業。老二生下後她怨天怨地,「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我也算得小心了。」她一向反對服避孕藥,認為那可能對人的脾氣有副作用,但漸漸地她不再那麼固執了。她讀了本法國小說(是英譯本),還有一本與秘魯考古探險有關的書,也談起過上夜校的事。最近她常常牢騷滿腹地說起要「當個好主婦」。「恩斯麗,」我說,「你不老是說學位並不能真正說明什麼問題嗎?」
「學位本身當然沒有什麼了不得,」恩俾麗說,「問題是它的象徵意義。她應該振作起來。」
我們回到住所後,我想起了倫,我想這會兒給他打電話還不遲。電話通了,他在家,互相問好之後,我說想同他見見面。
「好極了,」他說,「時間和地點由你決定。找個涼快些的地方。這天氣真熱死人,我記得從前夏天並不是這樣。」
「誰叫你回來的,」我說,暗示我知道他回來的原因,好讓他接口說下去。
「回來保險些,」他說,口氣中很有些得意。「那邊的人就是得寸進尺。」他已經帶上了些英國口音。「順便說一句,克拉拉告訴我你又找了個新夥伴同住。」
「她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我說。恩斯麗已經到廳裡來了,她背朝著我坐在沙發上。「哦,你是說年紀太大,跟你一樣,對嗎?」他老同我開玩笑,說我年紀太大。
我笑了。「明天晚上見,好嗎?」我說,我突然想,帶彼得來同倫見見面,這豈不是給他消愁解悶的最好方式。「八點半左右,在公園大飯店。我帶個朋友來同你見面。
「啊哈,」倫說,「是克拉拉跟我說的那個人吧。你這是當真嗎?」
「哦,不,不是她,」我讓他別亂猜。
我掛上電話後恩斯麗問道:「你是跟倫-斯蘭克說話吧?」
我說正是。
「他長得怎樣?」她漫不經心地問。
我沒法不告訴她。「哦,一般罷了,說不上漂亮,一頭金黃色的卷髮,戴一副角質架眼鏡。怎麼啦?」
「我只是問問罷了。」她站起身,走到廚房裡。「要喝杯酒嗎?」她大聲問。
「謝謝,不要,」我說,「請給我一杯水就行。」我走進廳裡,到窗前的座位上坐下了,那裡微微有點兒風。
她端著一杯冰鎮威士忌和一杯水進來,把水遞給了我,然後坐到了地板上。「瑪麗安,」她說,「我得跟你說件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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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氣十分嚴肅,我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啦?」
「我要生個孩子,」她不動聲色地說。
我飛快地吞下一口水。我無法想像恩斯麗會失算到如此地步。「我不信。」
她笑了。「哎,這並不是說我已經懷孕了,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懷個孩子。」
我的心放下了,但卻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說你準備結婚?」我問,連帶想起了特裡格遭遇的不幸。我盡力猜想恩斯麗會對哪個男人感興趣,但想像不出來,自從我跟她相識以來她對婚姻一向是斬釘截鐵地持反對態度的。
「我早知道你會問這句話,」她口氣裡既得意,又摻雜著幾分輕蔑。「不,我可不打算結婚。大多數孩子的問題是,既有母親又有父親實在是太多了。你總不能說克拉拉和喬他們那種家庭給孩子的成長提供了十分理想的條件吧。想想看,在孩子眼裡,母親和父親兩種形象亂成了一團,他們的心理已經不很正常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父親的原因。」
「不過喬可是太棒啦,」我嚷道,「他幾乎把所有的事都包下來了,要不是他,克拉拉該怎麼辦呢?」
「的確如此,」恩斯麗說,「她就得自己來應付。她是可以應付的,那樣對孩子的撫育就不會這麼亂七八糟的了。如今把家庭毀了的就是丈夫,你有沒有注意到她連奶都不給孩子喂。」
「孩子長牙了啊,」我駁斥她,「大多數人都在孩子出牙時給他們斷奶。」
「胡說,」恩斯麗沉下臉說,「我敢打賭這一定是喬的主意。在南美洲人們給孩子餵奶的時間要長得多,北美的男子不喜歡表現母子親情這種最自然的方式,因為這使他們覺得自己成為局外人。像現在這樣喬也可以輕而易舉地用奶瓶喂孩子。如果不給女人這些干擾的話,不用別人講,她就會盡可能自動延長孩子的哺乳期,我肯定會這樣做的。」
我覺得我們談的似乎有點不得要領;這是一個實際問題,我們卻在大談理論。我決定對她來一次人身攻擊:「恩斯麗,你對養育嬰兒可說一竅不通。你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小孩子,我聽你說過小孩子又是髒又是吵。」
恩斯麗回答說:「不喜歡別人的孩子並不等於不喜歡自己的孩子。」
我無法否認這一點。我給搞糟了,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解釋我為什麼反對她的計劃。最糟糕的是她很可能真的那樣幹。她一認準目標,就會全力以赴取得成功,儘管在我看來,她的有些想法並不合理,這件事就是如此。我決定就事論事跟她談一談。
「好吧,」我說,「就算你說得不錯。不過,恩斯麗,你幹嗎想要生孩子呢?有了孩子你怎麼辦呢?」
她很不高興地朝我看了一眼。「每個女人至少應該生一個孩子。」這句話的口吻就像收音機裡的廣告,說每個女人至少應該有個電吹風一樣。「這甚至比性生活更為重要,它會使你內心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恩斯麗喜歡看人類學家寫的有關原始文化的平裝本圖書,她堆在地板上的衣服當中就塞了好幾本。她那個大學要學生選這門課。
「不過幹嗎在現在呢?」我問,想盡力找出些反對的理由。「開畫廊的事怎麼辦?還有結交畫家朋友呢?」我把這些事提出來引誘她,就像在驢子面前晃動胡蘿蔔一樣。
恩斯麗朝我瞪大了眼睛。「生孩子跟開畫廊又有什麼關係?你總是採取這種非此即被的思維方式,這件事情不能割裂開來看。至於為什麼選現在,嗯,對這個問題我考慮了好些時候了。人總會感到生活中需要有個目標,你說是嗎?那麼,年輕時把孩子生下來不是挺好的嗎?你可以在精力充沛的時候享受一下做母親的歡樂啊。此外,醫學上證明,二十至三十歲的母親生下的孩子往往最為健康。」
「你準備自己帶嗎?」我問。一邊朝起居室四處望了一眼,心中已經在估算要給這些傢俱打包、運輸得花多少時間、金錢和精力。這兒大件的東西大多是我的:那張厚實的圓咖啡桌來自我老家一個親戚的閣樓,來客人時我們用的那張胡桃木垂板桌也是別人送的,單人沙發和長沙發都是我從救世軍那裡揀來,叫人重新換了皮面。屬於恩斯麗的東西有那張特大的西德-巴拉的電影海報和顏色鮮艷的紙花,還有煙灰缸和印有幾何圖案的塑料吹氣墊子。彼得老說我們起居室風格不統一。我從來沒有想要在這裡長住,但這會兒想到有可能不得不搬家,這個地方倒顯得十分安定,叫我有些割捨不下。兩張桌子的腿都牢牢地站在地板上,很難想像有一天這裡會發生變化:讓人費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張圓咖啡桌從那條窄窄的樓梯上搬下去,把西德-巴拉那張畫給取下來,露出石灰牆上的裂紋,再把那些塑料墊子放掉氣送到卡車上運走。我想,樓下房東太太很可能認為恩斯麗的懷孕是一種違約行為,從而上法庭告她。
恩斯麗板起了臉,「當然我自己帶。花了這麼多的心思,到頭來自己不帶,那有什麼意思?」
「總之一句話,」我喝下了杯裡的水說,「你決定橫下心來生一個沒有合法身份的孩子,並且親自把他帶大。」
「哦,真不耐煩做這種說明。幹嗎使用那個可怕的資產階級的詞兒呢?生產本來就是合法的,不是嗎?瑪麗安,你就是假正經,這也正是這個社會的通病。」
「好吧,就算我是假正經好了,」我說,心中暗暗有些不高興,我想一般人哪裡會像我這樣開明隨和。「不過既然社會是這樣,你不是太自私了嗎?孩子將來不是會為此受苦嗎?你又怎麼撫養他,怎樣面對別人的偏見等等的問題呢?」
「要是沒有人帶頭闖一闖,社會怎麼能發展呢?」她說,口氣莊重得像是個社會改革家,「我只會把真相和盤托出。我知道到處都會遇到麻煩,但我確信,甚至就在此地,也是會有人對此持寬容態度的。我的意思是,這同自己不小心無意之中懷上孩子是不同的。」
我們坐著,有好幾分鐘沒有開口。看來關鍵的一點已經確定下來了。「好吧,」我最後說,「你顯然一切都考慮好了。不過父親的問題怎麼解決呢?我知道在實踐中這只是小事一樁,但你總需要一個啊,哦,即使是短短幾天也得有個人呀。你總不能像植物那樣開花結子吧。」
「嗯,」她說,顯然很是重視我這番話,「其實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這個人遺傳上不能有什麼毛病、相貌也得在中上水平。要是有個人能理解我的用心,同我好好配合,不會囉嗦同我結婚什麼的就好了。」
聽她這番話,像是農民在討論給母牛配種似的,我心中感到有些不是滋味。「那你想好對象了嗎?那個牙科學生怎麼樣?」
「老天,他不成,」她說,「他沒有下巴。」
「那麼要出庭給電動牙刷謀殺案作證的那個人呢?」
她皺起眉頭。「那人好像不怎麼聰明。我自然希望找個畫家,不過這在遺傳上太冒險,如今這些搞藝術的個個都服迷幻藥,染色體一定都分裂了。我想到可以把去年那個弗雷迪找來,他是決計不會有意見的,不過他太胖了一點,到了下午又是一臉的鬍子茬。我可不想要個肥孩子。」
「有鬍子茬的也不行,」我湊著她的話說。
恩斯麗氣惱地看了我一眼。「你這是在諷刺我呢,」她說,「不過,要是人們能多關心一下兒女會從雙親身上繼承到哪些品質,那麼他們就會慎重得多了。大家知道人類的素質可說每況愈下,其原因就是人們不負責任,將一些不好的基因一代代往下傳。從醫學的觀點分析,過去進行的自然選擇如今不起作用了。」
我越聽越糊塗。我明知恩斯麗不對,但她的話聽起來振振有詞的。我想還是去睡覺算了,免得被她牽住鼻子、弄得我是非也分不清了。
我回到自己房裡,坐到床上。背倚著牆思考起來。起初我想能不能有辦法擋住她,接著想想也就算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這又跟我有何相干?不過我還是希望她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很快就會覺悟到這個想法太荒唐。我要做的只是根據需要作些調整就是,大不了到非搬家不可的時候,再找個同住的搭檔就行。可是,就這樣對恩斯麗採取聽之任之的態度合適嗎?我可不想對朋友採取不負責任的態度。
我鑽進被窩,心裡很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