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美的訓言對勞裡產生了作用,當然,他到很久以後才肯承認這一點。男人們很少這麼承認,因為當女人們提出勸告時,男人們要說服自己那正是他們打算做的事,然後才會接受建議,並依此行事。如果成功了,功勞歸於女性一半;如果失敗了,他們便慷慨地全部歸罪於她們。勞裡回到了爺爺身邊,好幾個星期那樣盡職地不離左右,以致老先生宣稱尼斯的氣候奇妙地使他變好了,最好他再去試試。沒有什麼事更使那年輕人喜歡的了。可是,接受了那場訓話後,大象也拖不回去他了,自尊心也不容許。每當想去那兒的渴望變得十分強烈時,他便重複那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話語,來堅定不去的決心。」我看不起你。」「去幹些出色的事情使她愛你。」勞裡常在腦子裡考慮這件事,不久便迫使自己承認,他確實是自私、懶散的。可是,當一個人有很大的痛苦時,難道不應該寬容他各種狂妄古怪的行為,直到他的痛苦消歇?他感到他那遭受挫折的愛情現在已經消亡,雖然他不會停止哀悼它,也沒必要誇示地戴著那個喪章。喬不肯愛他,但他可以做些什麼,來證明姑娘的拒絕不會毀了他的生活,並能使她尊重他,讚賞他。他以前一直打算做些什麼的,艾美的建議完全不必要。他只是一直等著體面地埋葬掉前面所說的受挫的愛情,既然這件事已經完成了,他覺得已準備好"掩藏起受創的心靈,繼續苦幹"。
就像歌德那樣,有了歡樂或者悲傷,就將它放進歌中。所以勞裡決心用音樂來撫慰失戀的痛苦,他要譜一首安魂曲,那曲子將折磨喬的心靈,打動每一位聽曲者。因此,當老先生再次發現他煩躁不安、心情憂鬱,命他離開時,他便去了維也納。那裡他有一些音樂界的朋友,他開始著手工作,下定決心要出人頭地。但是,也不知是他的痛苦太大,音樂體現不了,還是音樂太微妙不能解救人類之苦,他不久就發現目前他還譜不了安魂曲。顯而易見,他的腦子還未處於正常的工作狀態,他的思想需要淨化。因為,常常在他寫出的一段悲哀的曲子中間,他會發覺自己哼著舞曲的調子,讓他生動地憶起尼斯的聖誕舞會,特別是那個矮胖子的法國人。這就很有效地使他暫時停止了他那悲哀的譜曲工作。
然後他又試著寫歌劇,因為萬事開頭時,似乎總是有可能的。可是,在這方面,沒有預料到的困難又襲擊了他。他想用喬作女主人公。他借助記憶,為他提供愛情溫柔的回憶及浪漫的想像。然而記憶背叛了他,好像被那姑娘乖張的性格纏住了,他只憶起喬的古怪、過失以及任性。記憶裡只顯現她最沒有柔情的方面——頭上紮著扎染印花大頭巾,拍打著墊子,用沙發枕把自己堵住,或者對他的熱情潑冷水——一陣抑制不住的笑毀了他費力勾畫出的憂愁形象。無論如何,喬放不進那歌劇。他只好放棄她,說道:「上帝保佑那姑娘,她真折磨人!」他扯著自己的頭髮,這個動作很像一個心煩意亂的譜曲家。
他四下搜尋,要另找一個不這麼難對付的姑娘,使之在歌曲中不朽。記憶欣然地為他產生了一個幻像。這個幻像具有許多臉孔,但總是有著金髮。她裹在漂渺的雲霧中,在他腦海裡輕盈地飄浮著。那玫瑰、孔雀、白馬以及藍絲帶,圖像混亂但卻令人愉快。他沒給這頗為自得的幻像命名,但卻將她當成了女主人公,越來越喜歡她起來。他完全可以這樣,因為他賦予她世間所有的天賦及優雅,護衛著她不受損傷地通過各種考驗,這些考驗會消滅任何一個凡胎女子的。
多虧了這個鼓舞,他順暢地過了一段時間。可是漸漸地這件工作失去了魅力,他忘掉了譜曲。他坐在那裡,手握鋼筆沉思著,或者在歡快的市區到處漫遊,以得到新的思想清醒頭腦。那個冬天,他的腦子似乎一直處於某種不安定狀態,他做得不多,想得卻不少。他意識到他身不由己地產生了某種變化。」也許,是在醞釀天才,我讓它去醞釀,看看會有什麼結果,」他說,同時始終暗自懷疑那不是什麼天才,也許只是非常普通的東西。不管是什麼,它醞釀得相當成功,因為,他越來越不滿足他散漫的生活,他開始渴望認真地、全身心地從事某件真正的工作。最後他選擇了明智的結論:並不是所有喜愛音樂的人都是作曲家。皇家劇院上演著莫扎特的氣勢恢宏的歌劇,聽完歌劇回來,他看了看自己譜的曲,演奏了其中最好的一部分,他坐在那兒盯著門德爾松、貝多芬、巴赫的塑像看著,而塑像也寬厚地回看著他。突然他一張接一張地扯碎了他所有的樂譜。當最後一張從他手裡飄落時,他清醒地自言自語道——「她是對的!天賦不是天才,你不能使天賦產生天才。音樂去掉了我的虛榮心,就像羅馬去掉了她的虛榮心一樣。我不會再當冒牌藝術家了。現在我該做些什麼呢?」這個問題似乎難以回答,勞裡開始希望,要是他必須為每日的麵包工作就好了。現在幾乎出現了一個適當的機會"去見鬼",就像他曾經用力說出的那樣,因為他有許多錢,卻無事可幹,而撒旦如諺語所說喜歡為手中有錢的閒散人提供工作。這個可憐的傢伙從裡到外都受著足夠多的誘惑,但是他很好地經受住了。因為,儘管他喜歡自由,但他更看重好的信念與信心。他向爺爺做過保證,他自己也希望能夠誠實地看著那些愛他的婦人們的眼睛,說:「一切都好。」這些保持了他的平安與穩定。
很可能某個好挑剔的太太會評論:「我不相信。男孩就是男孩。年輕人肯定會幹荒唐事。女人們別指望出現奇跡。」挑剔的太太,我敢說你是不相信,然而那是真的。女人們創造出許多奇跡,我確信她們通過拒絕附和這種說法,甚至能提高男人們的素質。就讓男孩為男孩吧,時間越長越好。讓年輕人干荒唐事吧,假如他們非幹不可的話。但是,母親們、姐妹們、朋友們可以幫他們,使荒唐事少一點,防止莠草破壞收成。她們相信,也這樣表示,他們有可能忠實於美德,這些美德使他們在良家婦女的眼裡更具男子氣。如果這些是婦人的幻想,就讓我們盡情沉湎於其中吧。因為,沒有它,生活便失去了一半的美和浪漫。可悲的預示給我們對那些勇敢、心地溫和的小伙子們的所有希望增添了苦味。小伙子們仍然愛母親勝過愛自己,並且承認這一點不覺羞恥。
勞裡以為忘掉他對喬的愛要佔去他幾年的精力,可是使他大為驚奇的是,他發現自己一天天輕鬆起來。開始他不願相信,他生自己的氣,他理解不了。可是,我們的心奇妙而又矛盾,時間和自然的意志由不得我們。勞裡的心不肯傷疼了,傷口堅決地癒合,其速度令他吃驚,他發覺自己不是在試圖忘卻,而是在試圖記起。他沒有預料到事情會這樣轉變,也沒有做好準備應付。他討厭自己,對自己的輕浮感到驚奇。
他的心情充滿了古怪的混合成份,又是失望,又是寬慰。他竟能從這樣巨大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撥弄著他失去的愛火的餘燼,可是它們燃不成烈焰,只有令人舒服的灼熱,這溫暖了他,給他好處,卻不使他進入狂熱狀態。他不情願地被迫承認,他那孩子氣的熱情已慢慢降低為較為平和的感情,非常柔弱,還有點悲哀與不滿,但最終肯定會消失,留下兄長般的感情,這種感情不會破損,會一直持續到底。
有這樣的沉思中,當腦中閃過"兄長般的"字眼時,他笑了,他向對面牆上的莫扎特像平掃了一眼。
「嗯,他是個偉人。他得不到一個妹妹,便找了另一個,他感到了幸福。」勞裡沒說出這些話,但是他想到了這些。轉眼他親了親那小舊指環,自言自語道:「不,我不會的。我還沒忘記,我決不會。我要再試試。假如那樣失敗了,哎呀,那麼——"他這句話沒說完,便抓起紙筆寫信給喬,告訴她只要她還有改變主意的一線可能,他就無法安心做任何事。她能不能愛他?肯不肯愛他?能讓他回家做一個幸福的人嗎?他在等候答覆的期間什麼也沒做。但是信卻寫得充滿活力,因為他處於一種燥熱中。答覆終於來了,在那一點上有效地使他安了心。喬決然不能也不肯愛他。她埋頭於貝思的事情,決不願再聽到"愛情"一詞。然後她求他去找別人共享幸福,為他親愛的喬妹在心裡永遠留個小角落。在附言中,她希望他不要告訴艾美,貝思的情況惡化了。艾美春天就要回家,沒有必要使她在國外剩下的日子裡感到悲哀。請求上帝,但願有足夠的時間,但勞裡必須常給艾美寫信,不要讓她感到孤單、想家或是焦急。
「我會這麼做的,馬上就做。可憐的小姑娘,恐怕她要悲哀地回家了。」勞裡打開了他的書桌,彷彿給艾美寫信就是前幾個星期沒說完的那句話的恰當收尾。
但是他那天並沒有寫信,因為當他翻找著最好的紙張時,看到了一些東西,使他改變了意圖。桌子的一個抽屜裡亂放著帳單、護照以及各種各樣的商業文件。喬的一些來信也在期間。另一個抽屜裡放著艾美的三封來信,仔細地用她的藍絲帶束著,還有那已枯萎的小玫瑰,它們帶著甜蜜的暗示,放在抽屜的深處。勞裡的表情半是後悔,半是開心,他收起喬所有的信件,把它們撫平、折疊起來,整整齊齊地放進桌子的一個小抽屜裡。他站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轉著手上的指環,然後慢慢地將它卸了下來,和信放在一起,鎖上了抽屜。
他出去到聖-斯蒂芬教堂聽大彌撒,彷彿覺得那兒進行著葬禮。雖然他沒有被痛苦壓倒,可是較之給迷人的年輕女士寫信,這樣度過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似乎為更得體。
然而他不久便去發了信,也迅即得到了回復,因為艾美確實想家了,她以非常坦誠的信任態度承認了這一點。他們的信件來往頻繁,內容豐富。整個早春季節,定期飛鴻從未間斷。勞裡賣掉了塑像,燒掉了他的歌劇,回到了巴黎。他希望不久某個人便會到達。他極想去尼斯,但是得有人請他,他才會去。而艾美是不會請他的,因為當時她自己正有些小小的經歷,使她寧願避開"我們的男孩"的好奇目光。
弗雷德-沃恩回來了,向她提出了那個問題。她曾經決定回答:「願意,謝謝。「現在她卻說:「不,謝謝。」說得客氣,但是堅定。因為,那一時刻來臨時,她沒了勇氣,她發現了除了金錢和地位,還需要某種東西來滿足一種新的渴求,這種渴求使她內心充滿了溫柔的希望與惶恐。」弗雷德是個好小伙子,但我想不是你會喜歡的那種。」這句話以及勞裡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執拗地不斷出現在她的腦海;還有她自己不是用言語,而是用神色表達的意思:「我要為錢而結婚。」現在回憶起這些使她煩心。她但願能收回那句話,那聽起來那麼沒有女人氣。她不想讓勞裡把她看成個無情的世俗女人。現在她不在乎當社交皇后了,她更想做一個可愛的婦人。儘管她對勞裡說了那些可怕的話,他不記恨她,反而那麼寬厚地接受了,並且比以前更親切,她感到異常高興。他的來信讓她感到十分熨貼,因為家信很不定期了,即使家信來了,也沒有他的信一半令人滿意。回復這些信件不僅是件樂事,也是個責任,因為喬堅持做鐵石心腸的人,這可憐的人兒絕望了,需要撫慰。喬本來應該作出努力,試著愛他的。那並不難做到,因為,有這樣一個可愛的男孩喜歡自己,很多人都會感到自豪喜悅的。然而,喬辦事從來不像別的女孩,因此,沒別的法子,只有對他非常客氣,待他如兄長。
在這種時期,要是所有的兄長們都能受到勞裡這樣的對待,他們會比現在更幸福。艾美現在從不教訓他了。所有的問題她都徵求他的意見,他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感到趣味盎然。
她為他製作迷人的小禮物,每星期給他寄兩封信,信裡滿是愉快的閒談、妹妹般的信任,以及她畫的那些很優美的風景畫習作。幾乎沒有哪個兄長得到過這樣的禮遇:妹妹們將他們的來信放在口袋裡,反覆閱讀品味。信短了便哭,信長了便吻著它,將它仔細珍藏。這不是要暗示艾美做了些可愛的傻事,可是,那個春天她的臉色肯定變得有點蒼白了,也愛沉思了。她大大喪失了社交的興趣。她常常獨自出門作畫,回來時卻從來拿不出多少幅畫給人看。我敢說,她是在研究大自然。她在玫瑰谷的平台上一坐便是幾小時。她袖著手坐在那兒,要不便心不在焉地畫著腦中出現的任何圖像——雕刻在墳墓上的一個健壯的騎士,睡在草地上的一個年輕人,帽子蓋著眼睛;或者一個穿著華麗的鬈發姑娘,偎依在一個高個子先生的臂彎裡,在舞廳繞場行進。按照最新的藝術時尚,兩個人的臉畫得模糊不清,這樣安全,但一點也不令人感到滿足。
嬸嬸以為艾美後悔她對弗雷德作出的回答,並且她沒法否認,又解釋不清。艾美任由嬸嬸想去。她謹慎地讓勞裡知道弗雷德去了埃及。就這麼多,但是勞裡懂了。他好像是放心了,他帶著莊嚴的神氣自言自語——"我確信她會改變主意的。可憐的傢伙!這一切我都經歷過了。我同情他。」說完這些,他長吁一口氣,然後,彷彿對過去的事已盡到了義務,他把腳蹺到了沙發上,非常舒適地欣賞起艾美的來信。
在國外的人發生這些變化的同時,家裡已經發生了變故。
但是談到貝思的健康衰退的信從來到不了艾美手中,她得到下一封信時,姐姐墳頭上的草已經綠了。她是在沃韋市得到這個悲哀的消息的,因為,五月的高溫迫使她們離開了尼斯。
她們經過日內瓦和意大利的湖泊,慢慢旅行到了瑞士。她堅強地接受了這件事。她默默地依從了家裡人的意思,沒有縮短她的旅程。既然已經太晚了,無法和貝思道別,她最好還是呆下去,讓死別軟化她的痛苦。但是,她的心非常沉重,她渴望能呆在家裡,每天她都渴盼地望著湖對面,等待勞裡來安慰她。
很快,勞裡真的來了。同一批郵件帶來了他們兩個的信件,但是他在德國,他過了幾天才收到信。他一讀完信,便打起背包,告別了他的遊伴,出發去履行諾言。他心中充滿了喜悅與痛苦,希望與懸慮。
他非常熟悉沃韋市。小船一靠上那小碼頭,他便沿著湖岸向城樓匆匆走去。卡羅爾一家寄宿在那裡。小伙子感到失望,因為全家人到湖邊散步去了。可是,不,那金髮小姐也許在城堡花園裡。要是先生願意費心坐下,一瞬間她便會出現。然而,先生甚至"一瞬間"也等不了,說著話便出發親自去找小姐。
這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古老花園。它坐落在美麗的湖畔,高高的栗子樹發著沙沙聲,到處爬滿了常春籐,塔樓的黑影投射在灑滿陽光的湖面上。在那寬大低矮的城牆一角有個座位,艾美常來這裡讀書,做活,或者看著身邊的美景安慰自己。那天她就坐在那裡。她手撫著頭,心中彌滿鄉思,眼裡儘是哀愁。她想著貝思,奇怪勞裡為什麼不來。她沒有聽見他穿過那邊庭院時發出的聲音,也沒有看到他在拱道裡駐步。
拱道穿過地下小路通往花園。他站了一會兒,以新的眼光看著她,看到了以前無法看到的東西——艾美性格裡溫柔的一面。她身上的一切都無聲地暗示出愛與痛苦——膝蓋上字跡弄污了的信件,束著頭髮的黑色絲帶,臉上婦人般的痛苦與堅忍的表情;在勞裡看來,甚至她脖子上的那個烏木製的小小十字架也十分使人感傷。那個十字架是他給她的,她作為唯一的裝飾佩戴在身上。假如他對她會怎樣接待他心存疑慮的話,她一抬頭看到他,他便放心了。因為,她丟下所有的東西,跑到他面前,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愛與渴盼的語調驚叫道——「哦,勞裡,勞裡,我就知道你會到我這兒來的!」我想,當時一切都說出來了,一切都安定了。他們一塊兒站在那裡,有一會兒不說話了。那個深色腦袋護衛似地彎向那淺色腦袋。艾美感到沒有誰能像勞裡那樣好地安慰她,支撐她。勞裡認定艾美是世上唯一能代替喬使他幸福的女人。他沒有這樣告訴她,她並不失望,因為,兩個人都感覺到了這個事實。他們滿意了,樂於將其他的事交於沉默。
一會兒後,艾美回到了她的位置,她擦著眼淚,勞裡收攏起剛才散開的紙張。他看到了各種各樣弄得破舊不堪的信件,還有一些含有暗示的繪畫習作。他從中發現了將來的吉兆。他在她身旁坐下時,艾美又感到羞澀了,想到剛才那樣衝動地迎接他,她臉紅得像朵玫瑰。
「我忍不住,我感到那麼孤獨,那麼悲傷,看到你那麼高興。就在我開始擔心你不會來了時,抬起頭就發現了你,讓人多麼驚喜,」她說,她徒勞地試圖神態自然地與他說話。
「我一收到信就來了。失去了親愛的小貝思,我真希望能說些什麼話安慰你。可是我只能感受到,嗯——"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突然也變得羞怯起來,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很想讓艾美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讓她痛快地哭一場,可是他不敢。因此他只是握住她的手,充滿同情地捏了一下,這樣的效果勝於言語。
「你不必說什麼,這樣就讓我感到了安慰,」她輕輕地說,」貝思好了,她幸福了。我不應該希望她回來。可是,雖然我盼望見到家人,卻害怕回家。現在我們不談這件事吧,那會使我哭泣,我想在你逗留期間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樂趣。你不需要馬上回去,是嗎?」「你要我的話我就不走,親愛的。」「我要,非常需要。嬸嬸和弗洛非常親切,而你就像我們的家庭成員,和你在一起共度時光我就不再寂寞。」艾美發自內心的話和神情都全然像一個想家的孩子,勞裡馬上忘掉了羞怯,給了她正想要的東西——她習慣受到的愛撫以及她需要的那種親近的談話。
「可憐的小人兒,看上去你好像悲傷得快要生病了!我來照顧你,所以別再哭了。來,和我一起走走,坐在這裡不動,風太涼了,」他用艾美喜歡的那種半是哄勸半是命令的語調說。他為她繫上帽帶,讓她挽其他的胳膊,他們開始在長滿新葉的栗樹下沿著陽光燦爛的小路散起步來。他感到腳步更加輕鬆,艾美則感到滿心歡喜。她有個強健的肩膀,給她依靠,有個親切的面孔向她微笑,有個友好的聲音只和她愉快地談話。
這個古雅的花園曾經蔭護過許多戀人。它似乎是特意為戀人們建造的。花園裡陽光和煦,十分幽靜,只有塔樓俯視著他們,寬闊的湖面帶走了他們綿綿情話的回聲,湖水在花園下面潺潺流過。有那麼一個小時的陽光,這對新的情侶漫步交談,有時靠在城牆上歇息。他們在心靈感應中陶醉,這種感應瀰漫於時間與空間。就在這時,毫無浪漫情調的晚餐鈴聲響了,告誡他們離開。艾美感到彷彿將孤獨與痛苦的重負留在了城堡的花園裡。
卡羅爾太太一看到姑娘變化了的神情,便受到了一個新的念頭的啟發。她內心驚歎道:「現在我明白了一切——這孩子一直盼望著小勞倫斯。我的天哪,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好太太考慮事情周到,值得讚揚。她什麼也沒說,也沒露出明白此事的跡象,只是熱誠地敦促勞裡留下來,請求艾美樂意與他為伴,這樣比太多的孤獨對她更有好處。艾美是溫順的典範。嬸嬸專注於照顧弗洛,於是,便由她招待她的朋友,她做得比往日更為體貼入微。
在尼斯時,勞裡無所事事,艾美指責他。在沃韋,勞裡從不閒混,卻總是散步、騎馬、划船,或者精力非常充沛地學習。而艾美讚賞著他做的一切,並盡可能地向他學習。他說變化得歸於氣候,艾美並不反駁他。她自己的健康和情緒都恢復了,樂意有這相同的借口。
這令人心曠神怡的空氣對他們兩個都大為有益。大運動量使他們的身心都起了明顯的變化。身處綿延不斷的群山中的城堡之上,他們似乎有了更清晰的人生觀與責任感。清新的風兒吹走了心灰意懶的疑慮、虛妄的幻想和憂鬱的迷惑;溫暖的春日陽光帶來了各種抱負、溫柔的希望、幸福的思想;湖水似乎沖走了往日的煩惱,亙古的大山似乎仁慈地俯視著他們,對他們說:「小孩們,互愛吧!」儘管有貝思離世這一新的痛苦,他們過得還是十分快樂。
太快樂了,勞裡竟不忍用一個字眼打攪它。他驚奇自己這麼快就治癒了第一次的愛情創傷,他曾經堅定地相信:那會是他最後一次也是他唯一的愛情。不久,他便從那驚奇中恢復過來。雖然表面上對喬不忠,可他想,喬的妹妹幾乎就是喬自己。他確信,除了艾美,他不可能這麼快、這麼深地愛上任何別的女人。他以此安慰自己。他的第一次求愛是暴風雨式的,他帶著交織著憐憫與遺憾的複雜感情回顧它,彷彿是在追溯久遠的往事。他不為它感到羞愧,而是把它作為人生中一次又苦又甜的經歷珍藏起來。痛苦結束了,他為之心存感激,他決心要讓他的第二次求愛盡可能平靜、簡單:沒必要設置場景,更沒必要告訴艾美他愛她。不用言語,她已知道,而且很早以前已給了他答覆。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沒有人能抱怨。他知道每個人都會喜歡,甚至喬也會的。然而,我們第一次的小小熱情被壓制了,我們便傾向於謹慎行事,慢慢作出第二次嘗試。所以勞裡任由日子流逝,享受著每一個小時的快樂時光。他靜候命運安排他說出那一字眼,那個字將會結束他新的戀愛開初最甜蜜的部分。
他原意想像著結局發生在月光下的城堡花園,以最優雅莊重的形式進行。可是結果正好相反。中午在湖上幾句直率的談話,事情便定了下來。整個早上他們都在湖面泛舟,從背陽的聖然戈爾夫城劃到向陽的蒙特勒城,湖的一邊是薩瓦山,另一邊是伯納德山峰和南峭峰,美麗的沃韋市掩映在深谷中。山那邊是洛桑市,頭頂是無雲的藍天,下面流著湛藍的湖水,富有畫趣的小舟點綴湖中,像是一隻隻白翼海鷗。
小船划過希永時,他們一直談論著玻尼瓦爾德。後來他們抬頭看到了克拉朗,他們又談起了盧梭,在這裡他寫下了《埃洛伊茲》。他們兩人都沒讀過那本書,但是知道那是個愛情故事。兩個人暗自懷疑那個故事有沒有他們自己的一半有趣。在他倆談話的小小間隙裡,艾美用手輕撫著湖水。當她抬起頭時,看到勞裡靠在槳上,眼神使她趕忙說話,她只是覺得要說點什麼——「你一定累了,歇會兒吧。我來劃,這對我有好處。你來後我一直懶散,享樂。」「我不累,要是你願意,你可以劃一支槳。這裡地方夠大的,不過我得幾乎坐在中間,不然船就不能平衡,「勞裡答道。
他似乎很喜歡這樣的安排。
處境沒得到改善,艾美感到尷尬,她在勞裡讓出的三分之一的位子上坐下,甩開臉上的頭髮,接過了一支槳。艾美划船和干許多別的事情一樣好。儘管她用兩隻手劃,勞裡只用了一隻手劃,船還是平穩地在水面上滑行。
「我們劃得多好啊!是不是?」艾美說,那時她不願意有沉默。
「非常好,但願我們能永遠地在一條船上划槳,願意嗎,艾美?」問話非常溫柔。
「願意,勞裡,」回答聲音很低。
於是兩個人都停槳不劃了。他們無意識地為映在湖水中隱隱約約的畫面重構了一幅優美動人的圖景,那便是人類的愛情與幸福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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