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多數別的年輕主婦一樣,梅格帶著當個模範管家的決心,開始了她的婚姻生活。應該讓約翰感到家像伊甸園,看到妻子笑臉常開,日子過得豪華舒適,若是衣服上的鈕扣掉了,就及時釘上,決不讓他察覺。梅格對家務傾注了無數的愛心、精力與誠心,因此,儘管遇到了一些困難,她必然還是會成功。她的伊甸園並不寧靜,因為小婦人過分急於討丈夫歡心。她像個真正的馬大,忙忙碌碌,為家事拖累著。有時,她累得甚至笑不出來—-吃了美味佳餚,約翰反弄得消化不良,忘恩負義地要求吃清淡飯菜。至於鈕扣,她不久就學會驚歎它們又掉到哪兒去了,然後搖頭說男人粗心,威脅要讓他自己釘,看看他釘的扣子是否更能經得住他笨手笨腳的急扯亂拽。
他們非常幸福,即便後來發現光有愛情不能過活。梅格隔著平常的咖啡壺向丈夫微笑。約翰發現妻子姿色未減。梅格也能從日常的分別中領略到浪漫柔情。丈夫吻過她便柔聲輕問:「親愛的,晚餐要小牛肉還是要羊肉?」小屋不再是華居,而成了過日子的處所,年輕的夫婦不久就認識到這是好的變化。開始,他們做著過家家的遊戲,孩子般地嬉戲著。後來,約翰作為一家之主感到肩膀上責任重大,穩步經起商來。
梅格脫下麻紗披肩,繫上大圍裙,像前面說的那樣,不加考慮,幹勁十足地投入家務中。
趁著對烹調的熱衷,她讀完了科尼利厄斯夫人的《菜品》,耐心細緻地解決烹飪疑難,好像那是數學作業。有時,成功了她便邀請全家人過來幫忙吃掉豐盛的宴席,失敗了便私下派洛蒂將食物送給小赫梅爾們去吃,以便掩人耳目。晚間和約翰一起結算家庭收支,這常使她的烹調熱情一度止歇,接下來過一陣子節儉日子,那可憐的人兒只能吃到麵包布盯大雜燴,喝再加熱的咖啡,令她大傷腦筋,儘管他堅毅的忍受力值得稱道。可是不久,梅格雖沒找到持家的"中庸之道",卻又為家庭財產添了件年輕夫婦非有不可的東西——家用醃壇。
帶著主婦燃燒的熱情,為了貯藏室存滿家制食品,梅格著手醃製栗果凍。她讓約翰定購一打左右的小罈子,另外買些糖,因為,他們自家的醋栗已經成熟,需要立即處理。約翰堅信"我的妻無所不能",自然也為她的技藝自豪,他決意滿足妻子的願望,讓他們唯一的果實以最悅人的形態貯存起來預備冬用。於是,四打可愛的小罈子、半桶糖給運回來了,還帶回個小男孩幫她摘醋栗。年輕的主婦將漂亮的頭髮束進一頂小帽裡,袖子挽到胳膊,繫上條格子花圍裙,開始了工作。她這條圍裙雖說有圍嘴,看上去還挺俏。她對成功深信不疑,難道不是見過罕娜做過上百次嗎?開始,那一排罈子著實使她吃了一驚,不過約翰非常喜歡吃果凍,櫥子頂層放一排可愛的小罈子,看上去也不錯。因此,梅格打算把所有的罈子都裝滿。她花了一整天時間,摘呀,煮呀,濾呀,忙著制她的果凍。她竭盡了全力,向科尼利厄斯夫人的書本討教,絞盡腦汁想回憶起她沒做好的地方罕娜是怎麼做的。她重複,重新加糖,重新過濾,然而,那討厭的東西就是"不結凍」。
她真想就這樣繫著圍裙跑回家求媽幫忙。可是她和約翰曾商定決不讓他的小家的煩惱、試驗、爭吵去煩擾家人。爭吵一詞當時使她們發笑,好像這個詞包含的意思荒唐可笑。她們履行了決議,盡量自己解決問題,也沒人干預他們,因為這個計劃是由馬奇太太提議的。梅格只好在那個酷熱的復日,與不好對付的蜜餞孤軍奮戰。到了五點,她坐在亂七八糟的廚房裡,絞著一雙弄髒了的手,放聲大哭起來。
梅格剛開始令人興奮異常的新生活時,總說:「只要他高興,我丈夫什麼時候都可以帶朋友來家,我會隨時都準備好,不會忙亂,不會責怪他,也不會讓他感到不舒服。他會看到一個整潔的屋子,一個愉快的妻子,和一頓豐盛的晚餐。約翰,親愛的,別等著我批准,想請誰就請誰。他們肯定能得到我的歡迎。」的確,那是多麼誘人!聽到這麼說,約翰得意洋洋,有這樣優秀的妻子真是福氣。然而,儘管他們經常有客人,可是客人們從來沒有不期而至,到目前為止,梅格根本就沒有機會表現。現實世界總是有這種情況發生,而且不可避免,我們只能驚詫、懊惱,並盡力忍受。
一年有那麼多天,約翰偏偏選中那一天出人意料地帶了一個朋友回家。若不是因為他全忘了果凍的事,實在不可原諒。約翰慶幸早晨定購了一些美食,並且確信這時已經做好了,他沉浸在美妙的期待中:飯菜可口,嬌妻跑著前來迎接夫君。帶著年輕主人兼丈夫的滿足感,他伴隨朋友走向自己的宅第。
他來到鴿房,大失所望。前門通常是好客地敞開著,現在不僅關著,而且鎖上了。台階上昨日踩上的污泥猶在,客廳的窗戶緊團,窗簾拉著,遊廊裡見不著他身穿白衣、頭戴迷人小蝴蝶結、手是做著針線活的漂亮妻子,也見不著眼睛明亮的女主人羞怯地笑迎客人。沒有那回事,除了一個粗野小子在醋栗叢下睡覺,屋裡沒一個人影。
「恐怕出了什麼事,斯科特,到花園裡來,我得去看看布魯克太太。」約翰被寂靜冷落的氣氛弄得驚慌起來。
隨著一股刺鼻的燒焦的糖味,他匆匆繞過屋子。斯科特先生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滿臉疑惑。他小心翼翼地和約翰保持一定距離。突然布魯克消失了,但是斯科特很快既能看見也能聽見眼前的一切了。作為一個單身漢,他十分欣賞眼前的景象。
廚房裡籠罩著混亂與絕望。一種類似果凍的東西從一個罈子滴到另一個罈子。一隻罈子躺在地上,還有一隻在爐上歡快地燒著。具有條頓民族冷淡氣質的洛蒂,正平靜地吃著麵包,喝著醋栗酒,因為那果凍還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液體狀,而布魯克太太正用圍裙捂著頭,坐在那裡沮喪地抽泣。
「我最親愛的姑娘,出了什麼事?」約翰衝進去叫了起來,他看到了妻子燙傷的手,方才知道她的痛苦,真是糟糕的景象。又想到花園裡的客人,不由暗地驚惶。
「噢,約翰,我真是太累了,又熱又躁又急。我一直在弄這果凍,最後筋疲力荊你得幫我一把,不然我要死了!」說著,疲倦之極的主婦一下撲進他的懷裡,給了他一個甜蜜的歡迎,這個歡迎很實在,因為,她的圍裙和地板同時都受過了洗禮。
「親愛的,啥事讓你煩心?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約翰焦急地問道,一邊溫柔地吻著小帽頂,小帽子已經歪到一邊了。
「是的。」梅格絕望地抽泣著。
「那麼,快快告訴我,別哭了,再壞的事兒我都能承受,快說出來,我的愛。「那個——那果凍不結凍,我不知道咋辦。」約翰-布魯克大笑起來,那種笑以後再也沒敢有過。它給了可憐的梅格痛苦的最後一擊,好嘲弄的斯科特聽見這開心的笑聲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就這些?把它們都扔到窗外,別再煩心了,你想要果凍我給你買上幾夸脫,看在老天的分上,別這樣發作了,我帶了傑克-斯科特來吃晚飯,而且——"約翰沒說下去,因為梅格一把推開了他,拍著手做了個悲慘的手勢,坐進了椅子,用混合著憤怒、責備、沮喪的語調高聲叫道——「帶人來吃飯,到處亂七八糟!約翰-布魯克,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噓,他就在花園裡!我把這倒霉的果凍給忘了,可現在沒法子了。」約翰焦急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你本來應該傳個話回來,或者早上和我說一聲,你本該記住我有多忙,」梅格負氣地接著說道。惹惱了的斑鳩也會啄人的。
「早上我還不知道呢,況且沒時間傳話回來,我出去的路上碰到他的。我從未想過要你批准,因為你總說我可以隨意帶人來。我以前從來沒試過。我死也不會再這麼做了!」約翰委屈地補了一句。
「我倒是希望你不這麼做!立刻把他帶走,我不見他,也沒有晚飯。」「好吧,我喜歡這樣!我送回來的牛肉和蔬菜在哪?你答應做的布丁又在哪?」約翰叫著,衝向食品櫃。
「我什麼也沒時間做,我打算上媽那兒去吃的,對不起,可是我太忙了。」梅格的眼淚又來了。
約斡脾氣溫和,但畢竟是個人。工作了長長的一天回到家,又累又餓,充滿希望,可看到的卻是亂七八糟的屋子,空蕩蕩的桌子,加上個焦躁的妻子,這可不利於身心的休息。然而,他還是控制了情緒,要不是又觸及那倒運的字眼,這場風景就會平息了。
「我承認,是有點麻煩,可是,如果你願意助一臂之力,我們會克服困難招待好客人,還會很開心的。別哭了,親愛的,加點兒勁,為我們做些吃的。給我們吃冷肉、麵包、奶酪,我們不會要果凍的。」他是想開個善意的玩笑,可那個字眼決定了他的命運。梅格認為,暗示她悲慘的失敗太殘酷了。他這樣一說,梅格忍無可忍了。
「你自己想辦法解決麻煩吧,我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不能為任何人'加勁'了,這就等於用骨頭、粗製麵包和奶酪招待客人,我們家不能有這種事情,把那個斯科特帶到媽那兒去,和他說我不在家,病了,死了——隨你怎麼說。我不要見他,你們倆盡可以笑話我,笑話我的果凍,想怎麼笑就怎麼笑。在這裡你們什麼也別想吃到。」梅格一口氣說完這些具有挑釁味兒的話,扔掉圍裙,匆匆撤離陣地,回到臥室獨自傷心去了。
她不在期間那兩個做了些什麼,她無從知曉,只是斯科特先生並未給"帶到媽那兒去"。他們走後,梅格從樓上下來,發現杯盤狼藉,使她不寒而慄。洛蒂報告他們吃了"很多東西,大笑著,主人讓她扔掉所有的甜玩意兒,把罈子收起來。」梅格真想去告訴媽媽,可是,對自己錯誤的羞恥感,以及對約翰的忠心阻止她這麼做。」約翰是有些殘酷,可不能讓別人知道。」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坐下來等待約翰來求她原諒。
不幸的是,約翰沒來,他沒這樣看待這件事,和斯科特在一起時他將之視為玩笑,盡可能原諒他的小妻子。他這個主人當得熱情周到,結果,他的朋友很欣賞這個即席晚餐,答應以後再來。約翰其實很生氣,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他認為是梅格使他陷入了麻煩,然後在他需要幫助時丟棄了他。」讓人家隨時隨地帶人回家,相信她的話這樣做吧,又發起怒來,責怪人,將人家丟於危難中不顧,讓別人嘲笑、可憐。這樣不公平,不!確實不公平!梅格得明白這一點。」吃飯時,他怒火中燒。可是送走斯科特,踱步回家時,內心風暴已經平息,一陣溫情襲上心頭。」可憐的小東西!她盡心盡意想讓我高興,那樣做讓她難堪。當然,是她錯了,可是她太年輕,我得耐心些,教教她。」他希望她沒有回娘家——他討厭閒話和別人的干涉。有那麼一會兒,一想到這些他又來了氣,接著,又擔心梅格會哭壞身子,心就軟了下來。他加快了步子,決心平靜地、友好地、堅定地、相當堅定地向她指出,她身為妻子錯在哪裡。
梅格同樣決心"平靜地、友好地、但是堅定地"向他指出做丈夫的職責。她很想跑過來迎接他,請求原諒,讓丈夫親她,安慰她,她肯定他會這麼做的。可是,她當然沒有這麼做。她坐在搖椅裡看到約翰過來,便一邊搖著,一邊做針線,嘴裡自然地哼著小調。好像一個坐在華麗客廳裡的闊太太。
約翰沒看到一個溫柔、悲傷的尼俄伯,有點失望。但是,自尊心要求對方先致歉,他便沒有表態,而是悠閒地邁步進屋,坐進沙發,說了句最貼切不過的話:「我們要重新開始,親愛的。」「不反對。」梅格的答話同樣鎮定。
布魯克先生又提了些大家感興趣的話頭,都讓布魯克太太一潑冷水澆滅了。談話興趣減弱了。約翰走到一扇窗戶前,頭,變形成石後繼續流淚。
打開報紙,彷彿把自己包了進去。梅格走到另一扇窗前,做起針線,彷彿她拖鞋上的新玫瑰花結在生活必需品之列。誰也不說話,兩個人看上去卻"平靜而堅定",但卻感到非常不舒服。
「天哪!」梅格想著,」真像媽媽說的,結了婚的日子真難過,真的既需要愛情,又需要巨大的耐心。」「媽媽"一詞又讓她聯想起很早以前母親給她的其他建議,當時接受時又是懷疑又是抗議。
「約翰是個好人,可也有他的缺點。你得學會發現它們,容忍它們,記住你自己也有缺點。他個性很強,但絕不會固執己見,只需你友善地和他講道理,不要急躁地反對他。他處事頂真,尤其講求事實,這種性格不壞,儘管你說他'愛小題大作'。梅格,千萬別在言語行動上衝撞他,他會給你應有的信任和你所需要的支持。他有脾氣,但不像我們那樣——一陣火發完,然後煙消雲散——他那種沉寂的怒火極少發作,可是勢頭兇猛,一旦點燃,很難撲滅。小心點,要非常小心,不要引火燒身。太平幸福的生活取決於你對他的尊重、注意,假如你倆都犯了錯,你要首先請求原諒,提防不要誤解,這些往往導致更大的痛苦與悔恨。」梅格坐在夕陽下做著針線,回想著媽媽的這些話,尤起是後面的話。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嚴重分岐。她回憶起自己脫口而出的話,現在聽起來又愚蠢,又不友好,她的怒氣也是那樣孩子氣。想到可憐的約翰回家後碰上這麼個場面,她心軟了。她含著眼淚瞥了他一眼,可是他沒有感覺。她放下針線活站起身來,想著:「我來第一個說'原諒我'。」可是他似乎沒聽見。她慢慢地穿過屋子,自尊心難嚥這口氣呀。她站到他身旁,可是他頭也不轉。有一刻她感到她好像真沒法這樣做,隨後又想:「這是開始,我盡我的責任,這樣就沒有什麼可怪自己的了。」於是,她俯下身,輕輕地在丈夫額上吻了吻。當然,一切都解決了,這悔悟的吻勝過千言萬語,約翰馬上將她摟在膝上,溫柔地說:「笑話那些可憐的果凍小罈子太不好了,原諒我,親愛的,我再也不了。」然而,他還是笑話了,嘖嘖,是的,笑了上百回。梅格也笑了,兩個人卻笑說那是他們做的最甜的果凍。因為,那個小小的家用醃壇保住了家庭的和氣。
這件事過後,梅格特意邀請斯科特先生吃飯,為他端上一道道美味佳餚,不讓他感覺女主婦忙得疲憊不堪。在這種時候,她表現得歡樂、優雅,一切進行得順利、稱心。斯科特先生說約翰這傢伙真幸福,回家時一路上搖著頭感歎單身漢的日子太苦。
到了秋天,梅格又有了新的考驗的經歷。薩莉-莫法特和她恢復了友誼,常跑到小屋來閒談,或者,邀請"那可憐的人兒"去大房子玩。這使人愉快,因為在天氣陰暗的日子,梅格常感到孤獨。家人都很忙,約翰到夜裡才回來,她自己除了做針線,讀書,或者出去逛逛,沒多少事可做。結果梅格自然而然地養成了和她的朋友閒談、閒逛的習慣。她看到薩莉的一些好東西,渴望也能擁有它們,並為自己得不到而感到可憐。薩莉很友好,常提出送給她一些她想要的小玩意兒,可是梅格謝絕了,她知道這樣約翰會不高興。後來,這個傻乎乎的小婦人做了件讓約翰更不高興的事。
她知道丈夫的收入,她喜歡這種感覺,丈夫不僅將自己的幸福交付於她,而且將一些男人更看重的東西——錢,也交給了她。她知道錢放在哪兒,可以隨意去拿。他只要求她將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記個帳,每月交一次帳單,記住她是個窮人的妻子。到目前為止,她幹得不錯,精打細算,小帳本記得清清楚楚,每月都毫不擔心地拿給他看。然而,那一個秋天,蟒蛇溜進了梅格的伊甸園,像誘惑許多現代夏娃一樣誘惑了她,不是用蘋果,而是用衣服。梅格不願被人可憐,也不願因之顧影自憐。這使她惱火,但又羞於承認這一點,所以她時不時買些可愛的玩意兒,這樣薩莉就不會認為她得節約,她以此自慰。買過這些東西後她總是感到不道德,因為這些可愛的玩意兒極少是必需品。可是它們花的錢很少,不值得擔心。就這樣,不知不覺這些小玩意兒增多了。遊覽商店時,她也不再是被動的旁觀者了。
然而,小玩意花費的錢超過了人們的想像。月底結帳時支出總數使她嚇壞了。那個月約翰事忙,將帳單丟給了她。第二個月約翰不在家。第三個月約翰做了次季度大結算,那一次梅格永遠都忘不了。就在這次結算前幾天,梅格做了件可怕的事,這件事重重壓在心頭,讓她良心不安。薩莉一直在買綢衣,梅格渴望有一件新的——只要件淡色的、端莊的、舞會時穿的。她的黑綢衣太普通了,晚上穿的薄綢只適合女孩子穿,每逢過新年,馬奇嬸嬸總是給組妹們每人二十五美元作為禮物。這只要等一個月,而這裡有一段可愛的紫羅蘭色絲綢線賣,她有買它的錢,只要她敢拿。約翰總是說他的錢也就是她的。可是,不光花掉還未到手的二十五美元,還要從家庭資金裡再抽出二十五美元來,約翰會認為對嗎?這是個問題。薩莉慫恿她買,提出借給她錢。她的好意誘惑了梅格,使她失去了自制力。在那受誘的關頭,那商販舉起了可愛的,熠熠生輝的綢布卷,說道:「賣得便宜,我保證,夫人。」她答道:「我買。」這樣,料子扯了,錢付了,薩莉歡躍起來,梅格也笑著,好像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然後坐車離開,心裡感到像偷了什麼東西,警察在後面追著她。
她回到家中,將那可愛的絲綢展開,想以此減輕那一陣陣悔恨的痛苦。可是,這段料子看上去不如先前光鮮了,而且也不適合她了。畢竟,」五十美元"這幾個字像一個圖案刻在布料的每一道條紋上。她收起布料,腦中卻揮之不去,不像一件新衣服那樣想起來使她愉快,卻像個擺脫不了的蠢頭蠢腦的幽靈,令人恐怖。那天晚上,當約翰拿出帳本時,梅格的心往下一沉,結婚以來第一次害怕起丈夫來。那雙和善的棕色眼睛看上去似乎會變嚴厲的,儘管他情緒非常好。她想像他已經發覺她幹的事,只是不打算讓她知道。家庭開支帳單都付清了,帳本理齊了。約翰稱讚了她,又準備打開他們稱之為"銀行"的舊筆記本,梅格知道那裡已沒有多少錢了,便按住他的手,緊張地說——「你還沒看過我自己的開銷帳單呢。」約翰從來就沒要看過,但她總是堅持讓他看。他看到女人們要的古怪東西時,驚詫不已,她欣賞這種神情。她讓她猜"滾邊"是什麼東西,逼問他"抱緊我"是幹什麼用的,或者引他驚歎,三個玫瑰花蕾、一塊絲絨,再加兩條細繩組成的東西竟能成為一頂帽子,而且值五六美元。那天晚上,他一如往常,瞧起來很樂於檢查她的開銷數字,假裝被她的揮霍所嚇倒,因為他為他節儉的妻子感到特別的自豪。
小帳本慢慢地拿出來,放在他面前。梅格借口為他撫平額頭上疲倦的皺紋站到了他椅子的後面。她站在那裡說起來,越說越發慌——「約翰,親愛的,我不好意思讓你看帳本,因為我最近揮霍過度,你知道,我常出門,我得有些東西,薩莉建議我買,我就買了。我新年得到的錢將補上一半的開銷。我買過便後悔了,我知道你會覺得我做錯事了。」約翰笑了起來,他將她摟過身邊,溫和地說:「別走開去躲著我,你要是買了雙擠腳的靴子我也不會揍你的。我為我妻子的腳相當自豪,要是靴子不錯,就是花了八九美元也別在乎。」那是她最近花錢買的一件」玩意兒",約翰一邊說著,眼睛落在它上面。」哦,他看到那該死的五十美元會怎麼說呢?」梅格思忖著,有些膽戰。
「那比靴子還糟,是綢衣,」她帶著絕望後的鎮定說著,她想結束最壞的事情。
「唔,親愛的,像曼塔裡尼先生說的,'該死的總數'是多少?」這可不像約翰說的話,梅格心中明白。他抬頭直視著她,在這之前,她總能隨時坦率地正視他的目光。她翻開帳本,同時轉過頭來,指著那一筆數字,不算那五十美元,數字已經夠大的了,加上它,更十分觸目驚心。好一陣子,屋裡寂靜無聲,然後約翰慢慢說道——梅格能感到約翰在努力控制著自己,不顯出不快來——「哦,我搞不清五十美元買件衣服是不是貴了,而且還要花錢買現時流行的裙飾、小玩意兒才能做成成衣。」「還沒有做,沒裝飾呢,」梅格囁嚅著說。她突然想起料子做成衣服還得花錢,有些不知所措了。
「二十五碼絲綢包裝一個小婦人似乎太多了,但是我毫不懷疑我妻子穿上它會和內德-莫法特的妻子一樣漂亮,」約翰冷冰冰地說。
「我知道你生氣了,約翰,可是我忍不祝我不是有意浪費你的錢,我看薩莉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我不能買她便可憐我,我受不了。我試圖知足,可是太難了。我厭倦了貧困。」她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她以為他沒聽見,可是他聽見了,並被深深地刺痛了。為了梅格的緣故,他放棄了許多享樂。她話一出口,恨不能咬掉舌頭。約翰推開帳本站起來,聲音微微發顫地說道:「我就擔心這個。我盡力吧,梅格。」即便他責罵她,甚至揍她,也不會像這幾句話那樣使她這樣傷心。她跑過來緊緊抱住他,帶著悔恨的淚水哭叫著:「哦,約翰,我親愛的人兒,你那麼寬厚、勤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太邪惡、太虛偽、太忘恩負義了。我怎麼說出那樣的話,哦,我怎能那樣說!」約翰非常寬厚,當即原諒了她,沒說一句責備的話。可是,梅格知道她的所作所為不會很快被忘記的,儘管他再也沒提起過。她曾經保證無論如何都會愛他,可是,她作為他的妻子,不在乎地花了他的錢後,卻指責他貧窮,太可怕了!
最糟糕的是打那以後約翰變得沉默起來,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在鎮上呆的時間更長了,晚上也出去工作,留下梅格一個人哭著入眠。一個星期的悔恨幾乎把梅格弄病了。她又發現約翰取消了他新大衣的定貨,這使她陷於絕望,那種景象讓人看著心酸。她吃驚地問起約翰為什麼改變主意,約翰僅僅說了句:「我買不起,親愛的。」梅格沒再說什麼。幾分鐘後,約翰發現她在大廳裡將臉埋在那件舊大衣裡,哭得心都要碎了。
那天夜裡,他們作了次長談。梅格懂得了丈夫雖窮卻更值得愛。因為,似乎是貧窮將他造就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貧窮給了他奮鬥的力量與勇氣,教會他帶著溫柔的耐心,去容忍他熱愛的人們所犯的過失,撫慰他們自然的渴求。
第二天,梅格收起自尊心,來到薩莉家,告訴了她實情,請她幫個忙買下那段絲綢。脾氣好的莫法特太太欣然應允,並考慮周到地答應不馬上就將料子當禮物送回她。然後,梅格買回了大衣。約翰回來時,她穿上大衣,詢問約翰可喜歡她的新絲袍。可以想像,約翰是怎樣回答的,怎樣接受這個禮物的,隨後又發生了些什麼美妙的事情。約翰回家早了,梅格不再閒逛了。早上,大衣被幸福之至的丈夫穿上,晚上,被忠心耿耿的小婦人脫下。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到了仲夏,梅格有了新的經歷——女人一生中印象最深、最充滿柔情的經歷。
一個星期六,勞裡滿臉激動地溜進鴿屋的廚房,受到了一陣鐃鈸的歡迎。因為,罕娜一手拿著平底鍋,一手拿著鍋蓋,雙手一拍,發出了響聲。
「小媽媽怎麼樣?人都在哪?我回家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勞裡低聲問。
「那寶貝幸福得像女王,她們都在樓上瞧著呢。我們這裡不想刮噥(龍)卷風,你去客廳吧,我去叫她們下來見你,」罕娜含混不清地回答,興奮地咯咯笑著走開了。
不一會,喬出現了,自豪地捧著一個放在大枕頭上的法蘭絨包裹。她表情嚴肅,眼睛閃著亮光,語調裡夾著克制某種感情的奇怪成份。
「閉上眼睛,伸開胳膊,」她誘他說。
勞裡慌張地退到屋角,將手背到身後懇求:「不,謝謝,我寧願不抱,我會抱掉下來,或者弄碎的,肯定會的。」「那你就見不到你的小侄兒,」喬堅決地說,轉過身像是要走開。
「我抱,我抱,弄壞了你得負責。」於是,勞裡服從喬的命令,英勇地閉上了雙眼,同時,一樣東西放進了他的臂彎。
緊接著,喬、艾美、馬奇太太、罕娜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使他睜開了眼睛,發現手裡捧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嬰孩。
難怪她們笑。他臉上的表情滑稽,貴格教徒也會給逗笑的。他滿臉驚愕地站在那兒,盯著那兩個尚無意識的小東西,又轉過來盯著歡鬧的觀眾,就這麼看來看去,喬坐到地上,尖聲大笑起來。
「雙胞胎,天哪!」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出這麼一句。然後他轉向婦人們,帶著令人發笑的虔誠請求道:「快把他們抱走,隨便誰,我要笑了,我會把它們笑掉下來的。」約翰救了他的寶寶們。他一手抱著一個,走來走去,好像已經入了門,掌握了照料嬰孩的訣竅。而勞裡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是本季最有趣的笑話,是不是?我不讓她們告訴你,一心想讓你大吃一驚。我想我已經做到了,」喬喘過起來說道。
「我一輩子也沒這麼吃驚過,太好玩了。都是男孩嗎?給他們取什麼名字?我再看一眼。喬,扶著我。這確實讓我吃驚,受不了,」勞裡回答道。他看著兩個寶寶,那神情就像一隻紐芬蘭大狗仁慈地看著一對小貓咪。
「一男一女,瞧他們多漂亮!」自豪的爸爸說。他對兩個蠕動的紅色小東西微笑著,彷彿他們是未長羽毛的天使。
「這是我見過的孩子中最出眾的。哪個是男孩?哪個是女孩?」勞裡彎下腰細看著神童們。
「艾美給男孩繫了條藍絲帶,女孩繫了條紅絲帶,法國的方式。這樣你就能分清了。除此之外,一個有雙藍眼睛,另一個有雙棕色眼睛,親親他們,特迪叔叔,「喬調皮地說。
「恐怕他們不喜歡親,」勞裡開口說,在這種事上,他總是非常靦腆。
「他們肯定喜歡。現在他們已經習慣讓人親了。現在就親吧,先生!」喬命令道,她擔心他讓別人代勞。
勞裡苦笑著臉依命行事,他小心翼翼地在每個小臉蛋上啄了一口,又引起一陣笑聲,孩子們也給嚇哭了。
「瞧,我知道他們不喜歡親!這是個男孩,看他在亂踢,小拳頭打出去蠻像回事。好吧,小布魯克,去攻擊和你一般大的人,好嗎?」小傢伙的小拳頭亂揮,戳到勞裡的臉上,勞裡高興地叫起來。
「給他起名叫約翰-勞倫斯,女孩隨她的媽媽和奶奶,叫瑪格麗特。我們叫她黛西,這樣就不會有兩個梅格了。我想,除非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名字,我們就叫這個男子漢傑克吧,」艾美帶著姨娘的那種興致說道。
「叫他德米約翰,簡稱德米,」勞裡說。
「黛西和德米——正適合!我就知道勞裡能起好名字。」喬拍起手來。
特迪那次起的名字當然好。因為,直到本書的最後一章 ,兩個嬰孩都一直叫「黛西"、"德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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