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安執拗了一陣之後,還是向姐姐的一再懇求屈從了,同意陪她和詹寧斯太太上午出去溜躂半個小時。不過,她規定了明確的條件:不准走親訪友,而且頂多陪她們走到塞克維爾街格雷商店,因為埃麗諾正在同店家洽談,想替母親交換幾件舊式珠寶。
大家來到店門口,詹寧斯太太想起街那頭有位太太,她應該去拜訪一下。因為她到格雷商店無事可辦,於是雙方說定,趁兩位年輕朋友辦事的工夫,她去串個門,然後再回來找她們。
兩位達什伍德小姐上樓梯時,只見有不少人早來了,店裡沒人顧得上應酬她們,於是只好等候。最好的辦法是坐到櫃檯一端,看來這樣可能輪起來最快。這裡只站著一位先生,埃麗諾大有希望讓他講點禮貌,辦事利索點。誰知這人特別挑剔,也很有眼力,顧不上講究禮貌。他要訂購一隻牙籤盒,為了確定大小、式樣和圖案,他把店裡的所有牙籤盒都拿來端詳、盤算,每隻都要磨蹭半個鐘頭,最後憑著他那神奇的想像力終於定了下來。在此期間,他無暇顧及兩位小姐,只是粗略地瞟了她們三四眼。不過他這一回顧,倒使他那副外貌和嘴臉深深銘刻在埃麗諾的腦海裡:他縱使打扮得時鬢絕頂,也只不過是個愚昧、好強、不折不扣的卑微小人。
瑪麗安倒免於產生這種令人煩惱的輕蔑憎惡之感,那人傲慢無禮地打量她倆的面龐也好,神態自負地鑒定送他查看的種種牙籤盒的種種缺陷也好,她都不曾覺察。因為她在格雷商店和在自己臥室裡一樣,總是聚精會神地想心思,對周圍發生的事情全然不師。
最後,事情終於定下來了,連上面的牙飾、金飾、珠飾都做了規定。那人又定了個日期,好像到那天拿不到牙籤盒,他就活不下去似的。他從容小心地戴上手套,又向兩位達什伍德小姐瞟了一眼,不過這一瞥似乎不是表示艷羨對方,而是想讓對方艷羨自己。接著,他故意擺出一副傲氣十足、悄然自得的架勢走開了。
埃麗諾趕忙提出了自己的買賣,正要成交的時候,又有一個男子出現在她身旁。她轉眼朝他臉部望去,意外地發現,原來是她哥哥。
他們見面時的那個喜幸親熱勁兒,在倍雷商店裡看上去還真像回事兒似的。約翰.達什伍德能再見到妹妹,確實一點也不感到遺憾。相反,大家都很高興。他對母親的問候是恭敬的,關切的。
埃麗諾發現,他和范妮進城兩天了。
「我昨天就很想去拜望你們,」他說,「可是去不了,因為我們得帶著哈里去埃克塞特交易場看野獸,剩下的時間就陪陪費拉斯太太。哈里高興極了。今天早晨哪怕能有半小時的空閒工夫,我也決計要來看望你們的,哪知人剛進城,總有一大堆事情要辦!我來這裡給范妮訂一枚圖章。不過,我想明天一定能去伯克利街,拜見一下你們的朋友詹寧斯太太。我聽說,她是個十分有錢的女人。米德爾頓夫婦也很有錢,你一定要把我引見給她們。他們既然是我繼母的親戚,我很樂於表示我對他們的萬般敬意。我聽說,他們是你們的好鄉鄰。」
「的確是好。他們關心我們的安適,處處友好相待,好得我無法形容。」
「說老實活,聽你這麼說,我高興極啦,實在是高興極啦。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都是有錢入,和你們又沾親帶故的,按理是該對你們客客氣氣的,提供種種方便,使得你們過得舒舒適適。這麼一來,你們住在小鄉捨裡過得非常舒適,什麼都不缺。有關那房子,愛德華向我們做過引人入勝的描繪。他說,在同類房子中,它是歷來最完美無缺的了,還說你們好像喜歡得不得了。說實話,我們聽了也大為高興。」
埃麗諾有點替她哥哥感到羞恥,因而當詹寧斯太太的僕人跑來報告太太已在門口等候,省得她再回哥哥的話時,她一點也不感到遺憾。
達什伍德先生陪著她倆下了樓,來到詹寧斯太太的馬車門口,被介紹給這位太太。他再次表示,希望第二天能去拜訪她們,說罷告辭而去。
他如期來拜訪了,而且還為她們的嫂嫂未能一同前來,假意道歉一番:「她要陪伴她母親,確實沒有工夫走開。」不過,詹寧斯太太當即讓他放心,叫做嫂嫂的不用客氣,因為她們也都算得上是表親嘛。她還說,她一定盡快去拜訪約翰.達什伍德夫人,帶著她的小姑去看望她。約翰對妹妹雖然處之泰然,卻也十分客氣,而對詹寧斯太太,尤為必恭必敬,禮貌周全。他進屋不久,布蘭登上校也接踵而來。約翰好奇地打量著他,好像在說:他只消知道他是個有錢人,對他也會同樣客客氣氣的。
在這裡逗留了半個小時之後,約翰讓埃麗諾陪他走到康迪特街,把他介紹給約翰爵士和米德爾頓夫人。那天天氣異常之好,埃麗諾便欣然同意了。兩人一走出屋,約翰便張口詢問開了。
「布蘭登上校是誰?他是個有錢人嗎?」
「是的,他在多塞特郡有一大筆資產。」
「我聽了很高興,他看上去是個極有紳士風度的人。埃麗諾,我想我該恭喜你,你這一輩子可以指望有個十分體面的歸宿了。」
「我?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喜歡你。我仔細觀察過他,對此確信不疑。他有多少財產?」
「我想一年大約兩千鎊。」
「一年兩千鎊。」他說著,心裡激起一股熱烈慷慨的豪情,接下去說道:「埃麗諾,看在你的份上,我真心希望他有兩倍這麼多。」
「我的確相信你的話,」埃麗諾答道,「但是我敢肯定,布蘭登上校絲毫沒有想娶我的意思。」
「你搞錯了,埃麗諾,大錯特錯了。你只要略作努力,就能把他抓到手。也許他目前會猶豫不決,你的那點微薄的財產會使他畏縮不前。他的朋友們還會從中作梗。不過,稍稍獻點慇勤,略微加以引逗,就能讓他不由自主地就範,這在女人是很容易做到的。你沒有什麼理由不去爭取他。不要以為你以前的那種戀愛——總而言之,你知道那種戀愛是絕對不可能了,你有著不可逾越的障礙——你是個有理性的人,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布蘭登上校蠻不錯啦,我一定對他客客氣氣的,讓他對你和你的家庭感到滿意。這真是一門皆大歡喜的親事。總而言之,」——他壓低聲音,神氣活現地悄悄說道——「這一定會受到各方面的熱烈歡迎。」接著又想起了什麼,,補充說:「我的意思是——你的朋友們都真誠渴望你能找個好人家,特別是范妮,老實說,她十分關心你的事。還有她母親費拉斯太太,是個非常溫厚的女人,我想她肯定會感到十分高興的。她前幾天就這麼說過。」
埃麗諾不屑一答。
「倘若范妮有個弟弟、我有個妹妹能在同時解決終身大事,」約翰繼續說道,「那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妙不可言的事情。然而,這也並非絕對不可能啊。」
「愛德華.費拉斯先生要結婚啦?」埃麗諾果斷地問道。
「還沒真正定下來,不過正在籌劃這件事。他有個極好的母親。費拉斯太太極其慷慨,如果婚事辦成了,她將主動提出,一年給他一千鎊。女方是尊貴的莫頓小姐,是已故莫頓勳爵的獨生女,有三萬鎊財產———這門親事雙方都很稱心如意,我毫不懷疑婚事會如期操辦。一年一千鎊,一個做母親的能給這麼一大筆錢,而且要給一輩子;不過費拉斯太太具有崇高的精神。再給你說個她為人慷慨大方的例子。那天,我們剛一進城,她知道我們手頭一時不很寬裕,就往范妮手裡塞了二百鎊鈔票。真是求之不得呀,因為我們在這幾的花銷一定很大。」
他頓了頓,想聽埃麗諾說句贊同和同情的話;不想她勉強說道:
「你們在城裡和鄉下的花銷肯定都相當可觀,但是你們的收入也很高啊。」
「我說呀,可不像許多人想像的那麼高。不過,我倒不想歎窮叫苦。我們的收入無疑是相當不錯的,我希望有朝一日會更上一層樓。正在進行的諾蘭公地的圈地耗資巨大。另外,我這半年裡還置了點地產——東金漢農場,你一定記得這地方,老吉布森以前住在這裡。這塊地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對我都十分理想,緊挨著我自己的房地產,因此我覺得我有義務把它買下來。假如讓它落到別人手裡,我將會受到良心的責備。人要為自己的便利付出代價,我已經花費了一筆巨款。」
「你是不是認為實在值不了那麼多錢?」
「噢,我希望並非如此。我買後的第二天本來可以再賣掉的,還能賺錢。可是說起買價,我倒可能真是很不幸,因為當時股票的價值很低,我若不是碰巧把這筆必要的錢存在我的銀行家手裡,那我就得大蝕其本賣掉全部股票。」
埃麗諾只能付之一笑。
「我們剛到諾蘭莊園時,還難免要有一些別的大筆開支。你很清楚,我們敬愛的父親把保留在諾蘭莊園的斯坦希爾的財產(這些財產還很值錢呢),全部送給了你母親。我決不是埋怨他不該這麼做。他毋庸置疑有權隨意處理自己的財產。不過,這樣一來,我們不得不購置大量的亞麻織品、瓷器之類的東西,用來彌補家裡被取走的那些玩藝。你可以猜想到,這番開銷之後,我們一定是大傷元氣,費拉斯太太的恩賜真是求之不得。」
「的確是那樣,」埃麗諾說道。「你們得到她的慷慨資助,希望你們能過上優裕的生活。」
「再過一兩年可能差不多了,」約翰一本正經地答道。「不過現在還差得遠。范妮的溫室一塊石頭也沒砌,花園只不過才畫出個圖樣。」
「溫室建在哪兒?」
「屋後的小山上。為了騰地方,那些老核桃樹全給砍掉了。這座溫室從莊園的每個部位看去都很漂亮,花園就在溫室前面的斜坡上,漂亮極了。我們已經清除了山頂上的荊棘叢。」
埃麗諾把憂慮和責難悶在心裡,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幸虧瑪麗安不在場,省得和她一起受這窩囊氣。
達什伍德先生哭窮哭夠了,下次再去格雷商店也用不著給她妹妹一人買一副耳環,心裡不禁又變得快活起來,便轉而恭喜埃麗諾能有詹寧斯太太這樣一位朋友。
「她確實是個非常富有的婦女。她的住宅和生活派頭都表明她有極高的收入,有這麼個熟人不光目前對你大有好處,最終還可能給你帶來鴻福呢。她邀請你到城裡來,這當然是賞給你的很大面子,確實表明她非常器重你,她去世的時候,十有八九忘不了你。她一定會留下一大筆遺產。」
「我看什麼也不會有,她只有點寡婦所得產,將來要傳給她的女兒。」
「那你很難想像她會進多少花多少。只要是注意節儉的人,誰也不會那樣幹。而她積攢下來的錢,總得想法處理掉吧。」
「那麼,你難道不認為她可能寧肯留給她女兒,而不留給我們嗎?」
「她兩個女兒都嫁給了大富大貴人家,我看她沒有必要再給她們遺產。我倒是覺得,她這麼賞識你們,如此這般地厚待你們,那她將來就應該考慮到你們的正當要求,對於一個謹慎的女人來說,這是忽略不得的。她心地最善良不過了,她的這一切舉動會惹人產生期望,這她不可能不知道。」
「不過,她還沒有惹得那些切身有關的人產生期望呢。說真的,哥哥,你為我們的安樂幸福操心,也操得太遠了。」
「噢,當然如此,」約翰說,彷彿想鎮定一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非常有限。不過,親愛的埃麗諾,瑪麗安怎麼啦?她看樣子很不舒服,臉色蒼白,人也變得非常消瘦。她是不是有病啊?」
「她是不舒服,最近幾個星期老說神經痛。」
「真不幸。在她這個年紀,不管生一場什麼病,都會永遠毀掉青春的嬌艷!她的青春太短暫了!去年九月,她還和我見過的任何女人一樣漂亮,一樣惹男人動心。她的美貌有一種特別討男人喜愛的姿質。我記得范妮過去常說,她要比你早結婚,而且對象也比你的好。其實她是極其喜歡你的——她只是偶爾產生了這麼個念頭。不過,她想錯了。我懷疑,瑪麗安現在是不是能嫁給一個每年充其量不過五六百鎊的男人。你要是不超過她,那才怪呢。多塞特郡!我對多塞特郡不很瞭解,不過,親愛的埃麗諾,我極其樂於多瞭解瞭解它。我想你一定會允許范妮和我成為你們第一批、也是最幸運的客人。」
埃麗諾非常嚴肅地對他說,她不可能嫁給布蘭登上校。然而,他一心期待這門親事能給他帶來無比巨大的喜悅,因而不肯善罷甘休。他打定主意,千方百計地密切同那位先生的關係,盡心竭力地促成這門婚事。他對妹妹一向沒有盡過力,感到有點歉疚,因此便渴望別人能多出點力。讓布蘭登上校向她求婚,或者讓詹寧斯太太給她留下一筆遺產,將是他彌補自己過失的最簡便的途徑。
他們還算幸運,正好趕上米德爾頓夫人在家,約翰爵士也在他們訪問結束之前回到家裡。大家都很有禮貌。約翰爵士隨便對誰都很喜愛,達什伍德先生雖說不善於識人,但很快就把他看作一個厚道人。米德爾頓夫人見他儀表堂堂,便也覺得他很值得結識。達什伍德先生告辭時,對這兩人都很中意。
「我要向范妮報告一下這次美好的會見,」他和妹妹一邊往回走,一邊說道。「米德爾頓夫人確實是個極其嫻雅的女人!我知道范妮就喜歡結識這樣的女人。還有詹寧斯太太,她是個極懂規矩的女人,雖然不像她女兒那樣嫻雅。你嫂嫂甚至可以毫無顧忌地來拜訪她。說老實話,她原來有點顧忌,這是很自然的。因為我們先前只知道詹寧斯太太是個寡婦,她丈夫靠卑劣的手段發了財,於是范妮和費拉斯太太便抱有強烈的偏見,認為她和她女兒都不是范妮應該與之交往的那種女人。現在,我要回去向她好好地美言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