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維克多-亨利離開馬尼拉那一天,日本駐羅馬大使館為日本和美國的新聞記者意外地舉行了一次招待會。目的似乎是故意表示親熱,以抵消關於戰爭的議論。一位《紐約時報》的記者約娜塔麗一同去。她從來沒有在晚上離開過她的嬰兒,再說沒有一件合適的衣服,又加上她不大喜歡那個男人,但是她終於接受了邀請,匆忙地請了一個女裁縫來,把她的最寬大的衣服放大了。離開旅館的時候,她給一個慈愛的女僕寫了長長的一列指示,怎樣替嬰兒洗澡,怎樣喂孩子,使得那個女僕笑了。關於要在太平洋打仗的謠言耗損了娜塔麗的神經,因此她也希望在招待會上聽到一些具體的消息。
她帶回來一個奇怪的故事。在美國客人中間,有一個叫做赫布-羅斯的電影發行人,他在羅馬保留了一個辦事處。赫布在會上說日語,使得一個冷淡、生硬、無意義的招待會多少充滿了生氣;這時才知道,他在東京也設立了一個同樣的辦事處。赫布是個身材高大、面孔漂亮的加利福尼亞猶太人,他請羅馬最好的裁縫做衣服,意大利話說得很流利,直到他說英語的時候,他一直像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到這時,他的談吐聽起來才像是個干電影一行的:說話俏皮、尖酸刻薄,還有點粗魯。
這位赫布-羅斯已經買了去里斯本的飛機票,和傑斯特羅一家人乘同一架飛機。他在這次招待會上特地走到娜塔麗跟前,把她引到一個牆角落裡,吞吞吐吐地告訴她說,明天早上九點她和她的叔叔一道到聖彼得大教堂去,站在米開朗琪羅1雕刻的聖母懷抱耶穌屍體的雕像附近。他說,可以給他們找到一個機會盡快離開意大利,經過巴勒斯坦逃走。赫布相信,美國和日本之間的戰爭是一天一天地、一小時一小時地逼近了。他本人也從那條路逃走,把到里斯本的飛機票放棄。此外他不願再對她說什麼。他請求她,別在旅館內議論這件事情。她從招待會回家以後,在威尼托大道上寒冷的細雨中一邊散步一邊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她的叔父。埃倫的反應是懷疑,但他同意他們最好還是到聖彼得教堂去一趟。
1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著名畫家、雕刻家。
第二天早上,他的心情非常煩躁。他一向喜歡天濛濛亮就起床,一直工作到十一點鐘。他說晚上心煩意亂地睡不安穩,只睡了很少幾個鐘頭,把清早花在這種牽強附會的差事上真是莫大的浪費。再說,沒有暖氣的旅館裡那種寒冷的潮氣,已經使他新得了傷風感冒的毛病。他兩手塞在大衣口袋裡,藍色的圍巾裹著脖子,戴著給雨水淋得僵硬的舊灰氈帽的頭耷拉下去,他緊靠著侄女身旁一步一拖地順著威尼托大道向停留出租汽車的地方走去,像一個小孩子到學校去一樣。
「巴勒斯坦哪!」他嘟囔著說,「唉,那是比意大利還要危險的地方。」
「聽赫布說情況不是這樣。他說,當前最要緊的是,不管用什麼辦法馬上離開這兒。赫布認為實際上一夜之間全世界就會打起仗來,這樣我們就永遠出不去了。」
「可是赫布離開的辦法是不合法的,不是嗎?他的出境簽證是到里斯本去的,不是到巴勒斯坦去的。那麼這就是一樁冒險的事兒。處在像這樣一種動盪不定的局勢,首先的原則就是不要給當局一個最微小的借口,」——傑斯特羅揮動一根僵硬的指頭表示警告——「讓它來反對你。服從命令,讓你的證件確切可靠,把你的頭低下去,把你的精神振作起來,讓你手裡保存著現款。這是我們古老的民族智慧。最重要的是,不要越出法律的範圍。」他打了幾次噴嚏,擦了一擦鼻子和眼睛。「我一向不喜歡羅馬的天氣。我認為這是荒謬無益的事情。巴勒斯坦啊!到那裡你離開拜倫甚至更遠,我離開文明也要更遠了。這是一個地獄的洞坑,娜塔麗,一片充滿蒼蠅、阿拉伯人和疾病的沙漠地帶。憤怒的阿拉伯人定期起來暴動和屠殺。我寫關於保羅的一本書的時候,曾經計劃到那兒旅行一次。但是我打聽了幾次以後,馬上把我的計劃取消了。我轉而到希臘去。」
人們在出租汽車站排了一個長隊,但是出租汽車很少。他們在九點鐘以後才坐車到達聖彼得大教堂。他們從太陽底下匆匆地走進大教堂的時候,溫度降低了幾度。傑斯特羅打了幾個噴嚏,把圍巾往脖子上圍得更緊些,並且把衣領翻上去。聖彼得大教堂靜悄悄的,簡直空空蕩蕩,而且非常陰暗。到
處都有戴黑色披巾的女人在搖曳不定的慘白色燭光下作祈禱,成群的小學生跟在教堂司事的後面,遊客們傾聽嚮導的講解,但是這一切都消失在浩渺無邊的莊嚴裡面了。
「這是意大利大教堂中我最不喜歡的一個,」傑斯特羅說。
「它是文藝復興時期為了征服和麻醉而建造的。嗯,聖母懷抱耶穌屍體的雕像在那兒呢,那倒是很可愛的。」
他們走到雕像跟前。一個德國女嚮導站在雕像旁邊,認真地在向十多個拿照相機的條頓人講解,她講解的時候,大多數條頓人都在看導遊手冊而不去看雕像,好像要核對女嚮導是不是講得完全。
「畢竟這是多麼美麗的一件藝術品啊,娜塔麗,」那些德國人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傑斯特羅說。「這個可憐的死去的年輕的基督,軟綿綿地躺在年歲並不比他大多少的聖母馬利亞的膝頭。兩個人都是那麼溫柔,那麼栩栩如生,那麼年輕!他是怎樣用石頭雕成這樣的呢?當然它不像摩西的雕像,是不是?那是什麼也比不上的。在我們離開羅馬以前,我們一定再去看一看摩西的雕像。別讓我忘了。」
「傑斯特羅博士,您管它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嗎?」有人用德國話說。說話的人中等身材,三十歲左右,長得有點肥胖,在一件紅色運動衫外面罩一身舊花呢短外衣,掛在脖子上的一具萊卡照相機晃來晃去。他曾經和那群人跟嚮導在一起,但他故意落在後面。他把夾在胳膊下面的一本書拿出來,那是一本英國舊版的《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外面的包封已經磨損了。他笑嘻嘻地把書背面上作者的照片指給傑斯特羅看。
「對不起,」傑斯特羅說,他好奇地盯著那個人。「這張像片看了叫我洩氣。我早已衰老得認不出了。」
「顯然不是這樣,因為我就是從這張像片上認出您來的。我叫阿夫蘭-拉賓諾維茨。亨利太太,您好!」他改講清晰的英語,只是口音有點怪,也有點粗重。娜塔麗怯生生地向他點了點頭。他接下去說:「你們來了我很高興。我問過羅斯先生還有沒有別的美國猶太人留在羅馬。知道了埃倫-傑斯特羅博士還在這兒,使我大吃一驚。」
「你是在哪兒撿到那本書的?」傑斯特羅的口氣有些調皮。一點欽佩的暗示都使他感到溫暖。
「在這裡一家賣外國舊書的店裡買到的。我早已讀過這部著作,真是一部傑作啊。來,我們圍繞大教堂走一遍,好不好?從前我沒有來這兒參觀過。明天四點鐘,我就要趁漲潮的時候從那不勒斯開航了。你來嗎?」
「你要開航?你是一位船長嗎?」娜塔麗問。
那個人微微一笑,但是等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又露出嚴肅的神情,樣子有點可怕。他的短而粗的臉有點像斯拉夫族人,而不像閃族人,他的兩隻眼睛小而伶俐,濃密的淡黃色鬈發低低地長到額頭上。「不完全是這樣。我已經包租了這隻船。這不會是孔拉德1式的航行,船是舊的,小的,它裝運皮革、脂肪、馬匹和大西洋沿岸的這些東西。所以船上的氣味是別緻的,但它會把我們運到那裡。」
1孔拉德(1787—1865),美國費城人,模渡大西洋輪船航行的創始人。
娜塔麗說:「一次航程有多遠呢?」
「啊,那要看情況了。今年的定額早已滿了。所以我們可能要繞道。」
「什麼定額?」傑斯特羅說。
這一問使拉賓諾維茨吃了一驚。「怎麼,教授,英國人每年只允許少量猶太人到巴勒斯坦去,以免太激怒阿拉伯人。這件事你不知道嗎?因此產生了一個問題。關於這件事我想坦白地說出來。依照目前的情形,我們總可以一直把船開到巴勒斯坦去,也可以開到土耳其去,然後從陸上繼續前進——敘利亞-黎巴嫩,再穿過山脈到加利利「那麼你是說非法入境羅,」傑斯特羅聲音顯得嚴厲。
「如果說一個猶太人回自己的故鄉算是非法的,那麼您說對了。我們不認為這是非法的。橫豎我的乘客們沒有別的選擇。他們都是從德國人那裡逃出來的難民,所有別的國家都對他們關了門,包括你們美國。他們不能只是躺著等死啊。」
「我們的情況不是這樣,」傑斯特羅說,「你提出的辦法是不安全的。」
「教授,您在這兒也並不安全。」
「你屬於什麼機構?同時你收多少費?」
「我的機構?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們把猶太人從歐洲運出去。至於船費——嗯,這可以慢慢談。你可以問羅斯先生。錢是次要的,雖說我們幹什麼都少不了花錢。事實上,我
來到羅馬就是為了弄錢。我會見羅斯先生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一旦我們到了巴勒斯坦——以後怎麼辦呢?」
拉賓諾維茨朝他親切地、愉快地望了一眼。「唷,為什麼不留在那兒呢?我們有那麼一位偉大的猶太曆史學家,是會感到很榮幸的。」娜塔麗插進來說:「我還有一個剛滿兩月的小娃娃呢。」
「是的,羅斯先生講過。」
「一個小娃娃能夠走那麼長的旅程嗎?」
拉賓諾維茨在大祭壇旁邊停下腳步,用讚美的目光凝視著螺旋形柱子。「這座大教堂多麼華貴、多麼美好啊。真是登峰造極了,您說是不是呢?像這樣的巨大人工,都是為了崇拜一個被羅馬人處死的窮猶太人。現在這座建築物俯瞰著整個羅馬城。我想我們應該感到榮幸。」他咄咄逼人地直盯著娜塔麗的眼睛。「我說,亨利太太,你聽說過從波蘭和俄國傳來的消息嗎?恐怕您應該冒險把你的小寶寶帶出歐洲去。」
埃倫-傑斯特羅親切地說:「戰爭時期,各式各樣的消息都會聽到的。」
「拉賓諾維茨先生,我們要在九天內離開這兒,」娜塔麗說。「我們的飛機票都買定了,許可證也領到了。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它們弄到手的。我們要坐飛機回國去。」拉賓諾維茨用一隻手摀住臉,搖晃著頭。
「您身體不舒服嗎?」娜塔麗摸一摸他的胳膊。
他鬆開了一道皺起的眉毛,苦笑了一下。「我有點頭痛,可是現在好了。您瞧,赫伯特-羅斯先生也有飛機票呢,他卻要跟我一道到那不勒斯去。要是你們跟我們同路,我們是歡迎的。別的我就不多說了。」
「即使我們願意考慮採取這個不顧一切的行動,我們也不能換一個出境簽證啊,」傑斯特羅說。
「誰也沒有出境簽證。您只作為上船送客人的。開船的時候,您作為忘記上岸就得啦。」
「要是出了一樁毛病,我們就永遠走不出意大利了,」傑斯特羅堅持說,「直到戰爭結束的時候。」
拉賓諾維茨朝他的表望了一眼。「說句老實話。我怎麼也不敢擔保您走得成,傑斯特羅博士。羅斯先生告訴我你所遇到的麻煩。我不認為這些都是偶然的。恐怕您是某些人叫做頭等貨的一種人,」——他用他流暢的德語猶豫地說出了這個美國土話——「那才是您的真正問題。有一天意大利人可以利用您大做交易,所以一直到最後一分鐘要走的時候也是可以出些毛病的。可是,能夠會見您真是莫大的光榮啊。要是您同意去,我們可以多談一些。關於您的那本書我有很多問題。您的耶穌跟這沒有多大關係,是不是?」他用兩手朝著整個大教堂一揮。
「他是一位猶太人的耶穌,」傑斯特羅說。「那就是我的論點。」
「那麼請告訴我一件事情,」拉賓諾維茨說。「這些歐洲人崇拜一個被謀殺的窮猶太人,那個您寫得那麼出色的年輕猶太法典學者——在這些歐洲人看來,他就是上帝——但是他們卻又一直繼續不停地屠殺猶太人。一個歷史學家怎樣解釋這一點呢?」
傑斯特羅用在課堂裡講課時那種舒舒服服的、含譏帶諷的口氣回答,這種口氣和當時環境是極不相稱的:「對,你應該記住,他們在內心深處多半依舊是挪威的和拉丁的異教徒。他們一向為他們猶太上帝的猶太法典中的倫理道德所激怒,
因此他們可能從那些信仰同一宗教的人身上發洩他們的憤怒。」
「我從來沒想到過那種解釋,」拉賓諾維茨說。「這是你應該寫出來的一個理論。好,我們就這樣拋開這個問題不談吧。我相信,您是會把這件事再考慮一遍的。今晚六點鐘羅斯先生要打電話給您,問您要不要歌劇院的票子。要或者不要,告訴他一聲就行了。」
「好,」娜塔麗說,「我們非常感謝您。」
「感謝什麼?我的任務就是把猶太人送到巴勒斯坦去!您的小寶寶是女的還是男的?」
「男的。可他只是一半猶太血統。」
拉賓諾維茨狡猾地笑了笑,匆匆地揮一揮手表示再會,說:「沒關係,咱們可以帶他走。咱們需要男孩子。」說罷,他就快步走開了。當他肥胖的身影消失在正在離開聖彼得大教堂的一群旅客中間時,娜塔麗和她的叔父迷惘地彼此對望著。
「這地方很冷,」傑斯特羅博士說,「而且非常沉悶。咱們到外面去吧。」
他們在大廣場的太陽下面散了一會兒步,把這件事情又商量一遍。埃倫傾向於馬上打消這個念頭,但是娜塔麗主張多考慮一下,或者跟羅斯商量一番。她一想到他要走,心裡就很不安。傑斯特羅指出,羅斯並不像他們那麼安全。一旦美國和意大利之間爆發戰爭——那是對日危機中的一個威脅——大使曾經答應為他們在外交人員列車上留兩個座位,和新聞記者及大使館人員一同離開。羅斯可沒有這種保證。今年初,大使館一再提出警告要他離開,他情願擔著風險留下,現在他可要承擔後果了。如果他要冒險試一下非法出境,那並不是說他們兩人也有必要這樣做。
在旅館裡,娜塔麗發現娃娃已經醒來,而且非常煩躁。這個娃娃似乎太小太柔弱,讓他在海上航行恐怕經受不住,何況這次航行連目的地都不明確,更不用說不合法了;坐在一隻擁擠的破船上航海——毫無疑問食物、水、衛生條件和醫療服務都很有限——還可能讓途跋涉穿過山地:終點是一個原始的、不安定的地方。的確,娜塔麗只消朝她的娃娃望一眼,她的主意就打定了。
羅斯準時在六點鐘來了電話。「喂,你要歌劇院的戲票嗎?」在電話裡,他的聲音是親切的,又彷彿有點焦灼不安。
娜塔麗說:「赫布,我想我們不去了。多謝你那位替我們弄票子的朋友。」
「娜塔麗,你在犯一個錯誤,」羅斯說。「我想這是最後一次上演了。你打定主意了嗎?」
「打定了。」
「祝你幸運,年輕人。我是肯定要去的。」
在涼爽的清晨,在遠方傳來的教堂鐘聲中,傑妮絲-亨利離開了家,駕車向珍珠市駛去。維克多在七點鐘把她吵醒了,咳得非常厲害。他發熱幾乎到了華氏一○五度。醫生在電話中打著哈欠,開了個用酒精擦皮膚的藥方,以便把娃娃的熱度降下去。但是家裡沒有擦皮膚用的酒精,所以她先把止咳藥讓這個發燒的、渾身淌汗的娃娃吃下,自己動身到市裡去,留下那個中國保姆照料孩子。
從山頂望出去,在從海面上剛剛升起的白色太陽照耀下,港口完全是安息日樣子。艦隊正停泊在港內,在朝霧中一字兒排列在停泊所:三三兩兩的巡洋艦、油船和供應船,成群的灰色驅逐艦和掃雷艇,一簇簇的黑色潛艇。在福特島外面,戰列艦威嚴地排成兩列,白色的遮陽篷已經架起;在附近的飛機場上,幾十架飛機機翼左右銜接,排列成好幾行,安安靜靜地停在那裡。在船艦上,碼頭上或者機場上,簡直看不見一個人在走動。也沒有一隻正在航行的大船擾亂港口明鏡般的海面。只有幾艘去參加教堂集會的小船,載著很少幾個穿白軍服的水手,在平靜的綠色水面上行駛,激起小小的V 字形波紋。
傑妮絲從汽車裡出來,尋找她丈夫的船隻。使她失望的是,「企業號」航空母艦不但不在港口,海上到處都不見它的蹤影。她一直盼望著他能在星期日早晨回來。她從汽車的工具箱裡取出望遠鏡,向天邊仔細觀察。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隻四煙囪的舊驅逐艦的煙囪伸出水面,船身已經埋進水裡。華倫去了以後,到星期二該是兩個星期了。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手裡抱著一個生病的娃娃,過著一種膩煩透頂的生活。這是什麼樣的生活!這多麼叫人膩煩!
昨天晚上,由於寂寞無聊,傑妮絲接受了她早已認識的一位中尉的邀請,到軍官俱樂部跳了一夜的舞,他是在彭薩科拉淘汰下來的,目前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服役。維克已經咳嗽了好多天,不過他的體溫一直正常。當然,她要是早知道他病得這麼厲害,就決不會在外面一直呆到三點鐘以後,又是跳舞又是喝酒了。但她依舊感到內疚和惱火,對這種愚蠢的生活膩煩到了極點。
自從去華盛頓回來以後,她一直越來越覺得膩煩,她覺得自己嫁的不是一個堂堂一表的風流公子,而是一個有狂熱事業心的海軍軍官,他有時對她恩愛備至,但大部分時間幾乎眼裡沒有她這個人。談情說愛充其量只佔很少時間。在二十三歲上就做一個給海軍看嬰兒的臨時保姆,傑妮絲-拉古秋到頭來會有什麼結局呢!她在艦隊司令部做半天翻譯電碼的工作,免得跟隨軍家屬一道疏散,但那也是一種又沉悶又勞累的工作。傑妮絲有時非常想反抗,但到目前為止,她什麼也沒有對華倫說過。她害怕他。不過她遲早要跟他攤牌,即使鬧離婚也在所不惜。
在十字路口的一個綠色木頭小房子裡,一家小雜貨店正在開門營業,兩個胖胖的日本孩子在東倒西歪的門廊內玩耍。很幸運,這個雜貨店儲備了一些稀奇的雜貨,這樣她就可以不用把車子遠遠地開到市鎮上去了。她剛走進店去,忽然聽到港口上空響起一陣炮聲,正如幾個月來在實彈演習時斷斷續續地聽到的那樣。
店主正站在櫃檯後面喝茶。這是一個黑頭髮的矮小日本人,上身穿一件花運動衫。在伸手夠得到的貨架上,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各種貨物:罐頭食物、藥品、平底鍋、掃帚、糖果、玩具、汽水和雜誌。他站在懸掛著的一條條干魚下面,微笑著點頭招呼:「要擦皮膚的酒精嗎?好的,太太。」說著,他就從背後綠色的簾子中走進去。炮聲越來越猛烈、響亮,飛機在上空轟鳴。她想,真怪,怎麼這個時候搞起演習來了,在星期日清晨軍旗升起之前;不過,也許這樣做是很對的。
傑妮絲走到門口,發現大量飛得很高的飛機在一陣陣猛烈炮火的黑煙中間列成密集的隊形向港口飛來。她走進汽車把望遠鏡取出。最初她看見的只是蔚藍的天空和一團黑煙,然後有三架飛機飛入視野,形成耀眼的銀白色三角形。飛機的翅膀上繪有一個實心的桔紅色圓形。她嚇得目瞪口呆,用望遠鏡觀察它們飛行。
「是嗎,太太?好多飛機啊!好大的規模!」店老闆站在她身旁,齜牙咧嘴地笑著把包裝好的物品遞給她,笑得幾乎把他的一雙眼睛都瞇成了縫。他的孩子們站在他背後的門廊上,一面指向天空一面用尖銳刺耳的日本話唧唧喳喳地講著。
傑妮絲睜大了兩眼望著他。在美國海軍中,幾乎人人都不喜歡夏威夷的日本人,猜想他們都是間諜。她也感染了這種情緒。現在,在這兒,這個日本人就朝她咧開嘴嘻嘻笑著,而日本飛機卻真的在天上飛著呢!在夏威夷群島的上空飛著呢!這說明了什麼?這些無恥的日本人啊!她把物品接過來,態度生硬地猛的把望遠鏡遞給他。那個人向她點了一下頭,就仰起頭來-望那些飛機,它們此刻開始掉轉方向,一個個俯衝下去,從一陣陣濃密的黑煙中閃出銀光。他喉嚨裡發出一個古怪的聲音,不動聲色地直立著,把望遠鏡遞還給她,對她呆呆地望著,一雙乜斜著的眼睛象黑玻璃一樣。那些塗著桔紅色標誌的飛機所呈現的景象,雖然很怕人,但彷彿有點虛幻,倒是他臉上的神色更向傑妮絲-亨利說明了珍珠港當時發生什麼情況。她把望遠鏡抓在手裡,跳進汽車,把車門砰地關上,發動機噗噗地轉動起來。他捶打著車門,伸出手來把手掌向上,大聲叫喊。原來她還沒有付款。
傑妮絲原是個誠實的年輕婦女,但是現在,她懷著一種孩子尋開心似的激動情緒,厲聲喊了一句——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使用水手的罵人話——去你媽的!就開足馬力沿著公路疾馳而去。
傑妮絲-亨利就是這樣看到戰爭爆發的。後來有好些年,她總在酒後跟一些好朋友講起這個故事,通常都會引起笑聲和喝采。
她把汽車的踏板往腳底下一踩,汽車飛速地在尖利的嘯聲中攀上山去,轉了幾個彎開到了山頂;她剎住車,跳進路邊草叢裡。這兒就她一個人。下面,銀色的飛機掠過平靜的海軍基地上空,向基地俯衝,那兒的朝霧依然帶著珍珠似的粉紅色籠罩在戰艦周圍。一個個水柱向上噴射,幾隻船著了火,一陣陣的高射炮火發出淡黃色的閃光。但這種情景仍像是一次演習,而不大象是一場戰爭。
接著,她看見一個非常奇特的駭人景象。一艘戰列艦消失了!一霎眼之前,這艘戰列艦還屹立在前列,但頃刻間已化為烏有,只剩下一個黃黑兩色濃煙繚繞的大紅球。轟隆一聲大爆炸幾乎震聾了她的耳朵;氣浪撲到她臉上,像是輕拂的和風;一團圓形黑煙和通紅的火焰沿著一根較淡的煙柱上升到高空,接著又是一聲爆炸,迸發出一大片美麗的桔色和紫色,然後又是另一次連續不斷的隆隆聲!那艘消失的戰列艦在望遠鏡中又一次朦朧地出現,已是一艘巨大的裂開而扭彎的破船,全身都著了火,正在傾斜著下沉。水手們拚命奔跑,往海裡跳,有些人身上的白軍服已經著了火,在黑煙中進進出出,無聲地尖叫著。這情景看去很像在演電影,激動人心但不真實,可是現在傑妮絲-亨利開始感到恐懼了。這兒確實有一艘戰列艦在她的眼皮底下沉沒下去,而且自始至終不到十分鐘!她看見更多的飛機飛到她頭頂的上空。炸彈開始在一些小山上爆炸開來。她想起她的孩子,就飛跑到汽車跟前,猛可地把車倒退到公路上,然後開足馬力駛回家去了。
中國保姆坐在扶手椅上,已經穿好衣服準備往教堂去,帽子放在膝頭上,悶悶不樂地翻看著祈禱書。「孩子睡著啦,」她用清晰的英語說;她出生在這座島上,是女修道院撫養大的。
「吉列特一家人還沒來。他們把我忘記了。看來我得去做上午十點鐘的彌撒。請您打個電話給芬尼太太。」
「梅安娜,你知道不知道日本正在進攻我們?」
「什麼?」
「唉!難道你聽不到炮聲?聽不到爆炸聲?」傑妮絲神經緊張地朝窗外做了個手勢。「把收音機打開,你會聽到很多事情!日本飛機都飛到港口上空來了。它們已經炸沉了一艘戰列艦。」
維克多仰面躺著,服了咳嗽糖漿以後還在睡,呼吸的聲音響而且快。傑妮絲把他滾熱的紅潤的小身體脫光了。收音機播送夏威夷吉他圓潤的琴聲,一個女人唱著《可愛的草裙舞》。當傑妮絲用海綿替嬰兒擦身子的時候,廣播員興高采烈地給克什米爾香皂做廣告,然後又開始播另一首夏威夷歌曲。那位保姆來到房門口,問道:「亨利太太,您真的相信發生戰爭了嗎?收音機裡什麼也聽不出啊!我想,或許您只是看到軍事演習吧?」
「啊,我的天!演習!你以為我有多蠢?千真萬確,我看見一艘戰列艦炸毀了。我看見大約一百架日本飛機,也許還要多!廣播電台上的人都睡著了,不然就是神經錯亂。喂,請你給他吃點阿斯匹林。他的燒退得多了。我要打電話給芬尼夫婦。」
但是電話線路已經不通了。她接連往掛鉤上按了好幾下,但不起作用。
「洗羊消毒液是使香煙變得苦澀的焦油。幸運牌香煙是唯一的好煙,沒有一點點洗羊消毒液的味道。」一個爽朗而愉快
的男人聲音說。「抽幸運牌香煙吧,對您的喉嚨大有好處——」
傑妮絲把刻度盤撥到另一個廣播電台上,聽到了風琴的樂聲。「我的天!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那個保姆交叉著雙臂倚在門口,乜斜起嘲弄的眼睛望著傑妮絲,看她擰動針盤收聽新聞。
「怎麼,他們都瘋啦!水兵們有的身上著了火,有的跳在海裡給浪濤沖走了,什麼聲音?是誰來了?是吉列特夫婦嗎?」她聽見車胎駛在汽車道砂石上的嘎吱聲。一隻拳頭捶打著門,門鈴響起來。那個保姆直瞪著她的女主人,身子一動也不動。傑妮絲飛奔到門口把門打開,忽然華倫-亨利踉踉蹌蹌地跌進門來,他血流滿面,穿著沉重的飛行靴、一套帝拉鏈的衣服和一件血跡斑斑的黃色救生衣。「喂,你有二十塊錢嗎?」華倫問。
「天呀,華倫!」
「琴,你先把車錢付掉,」他的聲音已經嘶啞,話說得很簡短。「梅安娜,拿點繃帶來好嗎?」
出租汽車司機是一個尖臉的白種老頭兒,他說:「太太,應該給我五十塊錢。我聽說日本人已經在卡胡庫角登陸了。我也在替我自己的一家人發愁呢。」她給他兩張鈔票。「我丈夫說給你二十塊錢,」她說。
汽車司機把鈔票裝進衣袋裡,說:「哪怕我得殺出一條血路上船,我也要搭第一艘船離開這兒。在夏威夷的每一個白種人都要被殺掉。這是羅斯福給咱們惹出來的。」
華倫光著胸脯坐在廚房裡。保姆正在把消毒藥敷在流著血的左胳膊上邊。「我來吧,」傑妮絲拿起海綿和藥瓶說,「當心別讓維克多出什麼差錯。」
傑妮絲在他兩英吋長的擦掉皮的傷口上敷藥的時候,華倫咬緊牙齒忍著痛苦。他問她:「琴,維克什麼地方不舒服?」
「唔,發燒。咳嗽。親愛的,你究竟遭遇到了什麼情況?」
「我被打下來啦。那些雜種把我的報務員也打死了。給我點一支煙好不好?我們的中隊在『企業號』航空母艦前面飛行巡邏,於是跟他們遭遇上了——噯,輕輕地擦碘酒,碘酒夠多了——那些混帳的日本人到底怎麼回事?」
「親愛的,你得到醫院去,應該把傷口縫起來。」
「不,不。醫院準是擠得滿滿的。這是我到這兒來的一個原因。同時我想確切知道你跟維克都很平安。我要到福特島去,看看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或許能在那兒搞到一架飛機。那些日本航空母艦還沒走遠。我們要反攻,那是肯定的,我不願錯過這個機會。琴,用繃帶把它紮起來,再把我耳朵上的傷口敷上藥扎上就行啦。我全身那麼多的血塊就是從這裡滴下來的血凝成的。」
看見華倫從戰場上突然回到家裡,而且完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光著半個身子,血流不止,這情景嚇得傑妮絲頭暈目眩。但當她撫摩他的皮膚,聞著他的汗和血的氣味,把他的傷口包紮起來時,她又深深地感到愉快和激動。他滔滔不絕地談著,激動得厲害。「天,真離奇——當然,我原以為那些高射炮彈的爆炸是實彈演習呢。我們在四十英里開外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們。還有大量可怕的煙從島上升到天上去。我把這一點告訴了我的僚機。我們兩個人都推測他們是在焚燒甘蔗林。我們最初沒有認出他們,直到他們的六架飛機從太陽裡鑽出來向我們猛撲過來。這是我最後見到皮爾-帕朗茨。我到現在還不清楚他的下落,從那時起我就想盡辦法保住自己這條命。天哪,瞧那些傢伙俯衝的勁兒——-!」
「親愛的,別動。」
「對不起。的的確確,那是個硬仗,琴,無畏式是一種優良的俯衝轟炸機,可是這些日本的零式飛機更好!它們飛起來速度那麼快,性能那麼靈活!它們可以一翻身鑽到你的飛機肚子底下,快極了!簡直不是它們的敵手。它們表現了飛鳥似的絕技。你甩不掉它們,也盯不住它們。說實話,駕駛員們也都是第一流的。我不敢說F4F戰鬥機是不是他們的對手,可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一架無畏式跟零式較量,簡直死路一條。我只能不斷地打轉躲避他們。他們馬上把德-拉什穆特打死了。他在通訊聯絡中發出的可怕尖叫聲幾乎震破了我的耳鼓,然後他喊著說:『亨利先生,我正在流血,我要死啦,』接著哼了一聲就完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們不斷向我飛來,急於把我幹掉,其中有一架最後衝過了頭,在我的視線內停留了一兩秒鐘,想掉轉身去。我馬上用五十毫米口徑的機槍向它掃射,肯定它已經開始冒煙,可是我沒有確鑿的證據。以後我就看不見它了。曳光彈從三面向我射來,正好經過我的窗口,一道道巨大的粉紅色曳光發出嗖、嗖、嗖的聲音,然後,天呀,我們自己的高射炮開火了!究竟為什麼向我開炮,我一點也不知道,那些愚蠢的狗娘養的——也許他們是想打日本人而打錯了目標——但是高射炮火卻在我的周圍爆炸開來。我依舊不知道究竟是誰打中了我,是他們呢,還是日本飛機。我只知道我的汽油箱著火了。可憐的德-拉什穆特,我一聲又一聲地向他喊叫,直到火焰衝到飛機座艙的周圍,可他一句也沒有回答,他肯定已經死啦。因此我打開座艙蓋跳傘了。直到降落傘張開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我看見的只是一片海水。我降落在檀香山海港上空,風把我吹到了岸上。我幾乎給纏在迪林漢大道旁邊一個小公園的一棵棕櫚樹上了,但是我解脫出來,降落到地面上。我抓住了那輛出租汽車,跟那傢伙磨了很久。他看見降落傘纏滿樹梢,他看見我怎樣解脫——他停下車在一旁觀看——但他還是要我付給他五十塊錢,才答應把我送回家。好一個愛國者,那傢伙!」
「親愛的,我已經把你的血止住一些了。你就安安靜靜坐一會兒吧,好不好?」
「親愛的。我一定要在今天天黑之前弄到一架打字機,好把這第一次對日本零式飛機作戰的報告寫出來存檔。嘿?怎麼樣?……你應該去瞧瞧市區的那種景象!」華倫朝他的妻子歪著頭咧嘴一笑。「人們出來的時候還穿著睡衣褲,還有穿得更少的,叫喊著,跑來跑去,呆呆地望著天空。老頭兒,孩子,抱著嬰兒的母親。真是他媽的傻瓜,在高射炮的碎片像雨點一樣到處亂飛的時候還亂跑!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屋裡。我
還看見那個漂亮的中國姑娘——看到梅安娜使我想起了她——奔跑著穿過迪林漢大道,身上除了一隻胸罩和一件粉紅色女短褲以外什麼也沒穿,而且還是透明的小褲衩——真夠瞧的——」
「你就會留心這類事,」傑妮絲說,「毫無疑問,哪怕你的一隻胳膊給打斷了,你也會留心這類事。」華倫用他的好胳膊親暱地撫摸她一下,傑妮絲在他的手上拍了一巴掌。「好吧!我已經把這裡的傷口包紮好了。也許可以湊合一個時候。你的耳朵也不流血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到海軍航空醫療站去看一看醫生。」
「那得看時間,那得看時間,」華倫一邊做著苦臉揮動他的胳膊,一邊穿上襯衫和毛線衣,拉上他外衣的拉鏈。「我想看看維克。你去把車子開出來。」
一會兒他從屋子裡走出來,打開了車門,「-,這小鬼睡得挺安靜。摸上去挺涼,看樣子好像長大了一倍。」
「也許熱退了,」傑妮絲說罷,停頓了一下,手放在排擋上。車上的無線電收音機正在廣播總督的講話,要求人民保持鎮靜,強調艦隊的損失很小,進攻的敵人已被打退了。「華倫,汽車司機說日本人正在卡胡庫角登陸,你覺得會有那個危險嗎?還有……」
「不會的,不會的。開車吧,登陸?他們在四千英里以外的地方建立一個灘頭堡怎麼保證供應呢?你會聽到各種瘋狂的謠言。這是一次打了就跑的空襲。他媽的,這個島上的高級將領們現在肯定在集體自殺。在所有騙人的把戲中,搞了個星期天早上的偷襲!嘿,多年以來,這一直是個例行戰鬥問題。」
山頂上一些看熱鬧的人站在停放的汽車旁邊的草地上,指手劃腳地交談著。濃密的黑煙從艦隻停泊的地方往上騰起,迅速佈滿整個天空,遮得太陽像個灰暗的圓球。傑妮絲把汽車停住。華倫通過擋風玻璃用望遠鏡向港口環視了一遍。
「天哪,琴,福特島簡直成了個廢品場了!我看不見一架沒有損壞的飛機。但是,飛機庫裡一定還剩下許多架。老天爺,還有一艘戰列艦也沉沒了。我敢打賭准有上千人呆在艦上——嘿!老天爺!他們又回來了嗎?」
在整個港口,高射炮開始隆隆地響起來,噴出火焰,黑色的高射炮彈又在藍色的天空裡開了花。華倫朝天空望了望。
「真他媽的!他們又來啦。怎麼回事?這些混帳的日本人這一次肯定是孤注一擲了,傑妮絲!嗯,這也就是說那些航空母艦依舊在飛機的航程之內,等著它們的飛機回去。好極啦!把位子讓給我。我來開車。」
傑妮絲只要不是她自己開車,汽車開得太快她就要緊張,這一點華倫是知道的,但是他像一個搶劫銀行後逃走的強盜一樣,把汽車開得一陣風似的向珍珠市疾馳而去。他妻子驚魂稍定之後,就開始欣賞這種危險的高速度。現在,在日本人襲擊以後,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顯得更富於冒險性,幾乎可以說更好玩。華倫看去是多麼漂亮、多麼有能力、多麼惹人喜愛啊,他用那只沒有受傷的胳膊輕鬆地轉動著駕駛盤,繃緊的嘴裡叼著香煙,瞇起眼睛望著大路。她的厭煩和急躁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忘記得乾乾淨淨了。蘑菇狀的黑煙比以前濃厚得多,他們透過擋風玻璃望出去,看見日本飛機一架接著一架著了火從天上掉下來。每掉下一架飛機,華倫都要發出一聲歡呼。
艦隊的登陸處一片混亂和恐怖。水兵們的臉和手被火燒得起泡,皮膚變成或黃或黑的燒焦的碎片,掛在帶血的肉上,被人從救生艇上救出來,或者被穿著血跡斑斑的白色制服的人們抬到擔架上,送到醫院的救護車裡。受傷的人和沒有受傷的人都罵著一些下流話,已顧不得擠在登陸處一邊咬著手指頭一邊細細察看受傷者面孔的婦女們,也顧不得那些孩子們,他們有的年紀比較小,在婦女們裙子周圍玩著鬧著,有的年紀比較大,瞪著大眼看被燒傷的水兵們。有一隻救生艇上裝滿裹著白布的死人,舵手打算靠攏來,一個穿黃卡嘰布軍服的胖胖的老長官不住地罵他,揮著手叫他走開。高射炮沉重的轟擊聲和爆炸聲,空襲警報的嚎叫聲,艦艇汽笛的鳴聲,飛機的怒吼聲,這一片聲響掩蓋了一切喧嘩,因為第二次空襲正在白熱化階段。空氣中充滿濃重的火藥味,混合著從福特島周圍水面上燃燒著發出濃煙的黑色燃油中散發出的惡臭。華倫-亨利兩手搭在臀部上,香煙叼在嘴上,沉著地觀看那個可怕而壯烈的場景。傑妮絲用發抖的聲音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渡過海去。」
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然後大踏步走到登陸處的終點,到一隻帶長篷的船那邊去。傑妮絲匆匆地跟在他後面。
「掌舵的,這是誰的專用汽艇呀?」
一個拿著舵柄的整潔的舵手,用一隻手去拍頭髮剪得短短的頭上一頂戴得很合適的白帽子。這個人寬下巴,古銅色面孔,高個兒,好奇地注視著華倫血污的救生衣,慢吞吞地說:「先生,這是海軍將軍拉德本的專用汽艇。」
「海軍將軍在海灘上嗎?」
「是的,先生。」
「你知道他在這兒呆多久?」
「不知道,先生,他只是要我等著他。」
華倫回頭望了一眼沿著登陸處緩緩轉動的那隻船,隨後說:「喂,你瞧,情況就是這樣。我是『企業號』航空母艦上的亨利海軍上尉。我是個俯衝轟炸機駕駛員。」
「是嗎,先生?」
「我是在早上起飛的,正當日本人襲擊開始的時候。日本人把我從飛機上打下來了。我不得不找另一架飛機,再加入這一場戰鬥,所以請你把我送到福特島去好嗎?」那個舵手躊躇了一下,然後挺直了身子向他敬了一個禮。
「上船來吧,先生。重要的是把那伙王八蛋打死。原諒我,太太。」
「啊,一點也不錯,」傑妮絲笑了笑。「我也希望他把那群王八蛋打死。」
華倫站在船尾部,兩手叉在屁股上,頭髮在風中飄動,染血的救生衣敞開著。當專用汽艇駛開的時候,他笑容可掬地望著他的妻子。
「打死他們!」她喊道。「然後回到我身邊來。」
「我知道。你等這些王八蛋滾了以後再開車回去,不然他們會向你掃射的。再見吧。」
一架紅黃相間的日本飛機剛好從他的頭上掠過,離地不到二十英尺光景,他急忙把身子彎下去,飛機的馬達聲響了一陣又消失了;然後那架飛機末了個急轉彎,從一艘沉沒了的戰列艦的深紅色船身上面飛過海峽去。華倫站直了身子,依舊咧嘴笑著。傑妮絲目送著海軍上將的那只漂亮的專用汽艇——汽艇全身是一片灰色的新油漆、閃亮的銅和雪白的窗簾與繩具——載著她血跡斑斑的丈夫送往海港中部作為海軍飛機場的冒著煙火的島上去了。他揮著手,她也拚命揮手作答。她在艦隊登陸處看到的情形已經把她嚇壞了;然而她從來也沒有感覺到象此刻這樣激動,這樣富於生命力,這樣單純美好,這樣熱愛她的丈夫。
在她開車回家的時候,汽車的收音機裡有一個軍隊發言人在廣播,他號召人們保持鎮靜,防止破壞活動,並叫人們放心,敵人的第二次空襲已被擊退,我們的艦隊只是又受到一點輕微損壞,但日本人卻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解除警報的汽笛在全島的上空長鳴。她發現那個女僕坐在扶手椅上聽收音機,收音機裡又在奏夏威夷音樂了。
「維克多已經很安靜了,亨利太太,」她說,「這個仗打得很可怕嗎?但是我們會打敗他們的。」
「洗羊消毒液是使香煙變得苦澀的焦油,」一個歡樂的聲音說,「幸運牌是唯一的好煙,沒有一點點洗羊消毒液的味道……」
維克多又在他的臥室裡咳嗽了,像成人似的咳得又重又凶。「你瞧,他現在又咳嗽起來了,」傑妮絲說。
「太太,自從吃藥以後,這是他第一次咳嗽。我一直在聽著。」
傑妮絲的表正在十點欠八分上。「是的,已經過了兩個鐘頭左右了。我猜想這都是藥水的效力。我打算再給他吃一些。」娃娃身上依舊沒發燒。他閉著眼喝了一滿匙褐色糖漿,歎了一口氣,然後翻過身去。傑妮絲倒在椅子上,不住地出汗,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她想著戰爭已經開始,在她的孩子服兩劑咳嗽藥的中間太平洋艦隊被摧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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