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裡-斯魯特顫抖著雙手,匆忙地結領帶,兩次都結偏了。他把這條領帶撩在一邊,從衣櫃裡又揀了一條,才勉強結好。他穿好上衣,坐在笨重的棕色皮扶手椅上,兩條長腿往軟墊腳凳上一擱,點上支煙來定一定神。六月十五日一個德國記者放棄了這一套公寓房子,匆匆忙忙地就講好讓給他了。在莫斯科,這算是了不起的住房:三間住房,一間廚房,一間洗澡間,還有結實的德國傢俱。帕米拉-塔茨伯利喜歡這個地方,已經為斯魯特和其他一些朋友在這裡做過好幾次飯了。
講英語的使館人員和新聞記者——一小幫很少與外界接觸而閒話特多的人——以為這個英國姑娘和美國外交官在搞關係。斯魯特矮胖結實的保姆瓦爾婭也以為是這樣,每一次帕米拉來的時候,她總對他們微笑,踮起腳悄悄地走路。斯魯特渴望能搞成這個關係。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結婚使他至今還感到痛苦,除非有新的愛情,否則無法醫治他內心的創傷。但帕姆-塔茨伯利對他的獻慇勤無動於衷。在巴黎時,他就知道她是菲利普-魯爾熱情的女朋友,她有她自己的一種放肆,不掩飾她的放蕩,每當舞會快到天亮時,她總是精神也來了,興致也高了。現在她情緒很憂鬱,她說她對她的未婚夫,一個失蹤的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是真心誠意的。帕姆的皮膚還像在巴黎時那樣白皙,她的一張尖嘴巴的臉,加上彎曲的薄嘴唇,仍然是一朵英國式的漂亮鮮花。她穿了一套男式的毛料衣服,平底鞋,戴著眼鏡。這個穿著文職人員制服的容光煥發的姑娘,曾經在一個仲夏的晚上,與菲-魯爾在一起,脫去了她的長襪,光著腳在噴泉池戲水,把紅綢的衣裙撩起了半腿高。這件紅綢衣裙現在還在,她有時還穿。
斯魯特按照帕米拉的條件很耐心地與她交往,希望有可能改善這種關係。但維克多-亨利海軍上校的到來,從他那裡搶走了帕米拉,無論他答應什麼條件也不行了。他向和亨利在一起的帕姆看一眼,就知道他看見的是一個正在戀愛的女人。對失蹤的空軍多麼忠貞啊!至於亨利海軍上校,這個身材粗矮、面色發黃、帶著疲倦樣子、五十歲左右的傢伙,在他這位外交官看來,像漫畫裡的一個無名軍人:閒談很簡短,幹起本行的事來很敏捷,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結實而蒼白。甚至很難說亨利是不是喜歡帕米拉-塔茨伯利,看不出他對她流露出來的深情的注視有什麼反應。他摸不透這個中年的笨傢伙有什麼可愛的地方能吸引住這個年輕的英國婦女,他也一直不明白,娜塔麗-傑斯特羅為什麼迷戀這個人的兒子。
萊斯裡-斯魯特想,命運給了他一碟奇怪而難以消化的苦菜,開始敗於兒子,現在又敗於他的父親,在他自己看來,這兩個人都不配做他的對手。拜倫-亨利至少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小鬼,這改變了斯魯特關於聰明女人對迷人的外表是不是敏感的一些想法。但拜倫父親的外表沒有什麼迷人的地方。這個人的唯一可取之處是還留了一頭厚厚的黑髮,同時腰板挺直,說明他為了使外表端正做了番努力。但是他的疲勞而帶皺折的眼睛,粗糙的雙手,有了皺紋的嘴角和遲緩的動作都說明他已有了年紀。
斯魯特約好到民族飯店去與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及亨利海軍上校會齊,然後去克里姆林宮參加宴會,他將給他們當翻譯。這個即將來到的特殊榮譽並沒使他感到高興,他好像有某種因不祥的預感而恐懼的情緒。
德軍進犯的開始幾個星期,斯魯特的膽小本性,像有些人剛得乾草熱或高血壓病一樣,並沒顯示出來。斯魯特是一個崇拜蘇聯的人。他相信喇叭廣播的消息,並且硬說德國人宣佈的勝利是一種宣傳。在他與德國人之間,相距六百英里,中間還有一億俄國人,而更主要的是有偉大的紅軍。就連德國空軍想飛到這兒來也太遠。從他這膽小如鼠的晴雨表能看出莫斯科天氣晴朗,有陽光,情況很好。莫斯科人——平靜、善良、衣衫襤褸、戴便帽的男工,圍披肩的女工,戴少先隊紅領巾的男孩們和女孩們,都有一張呆板而平靜的臉,看起來都很相像,好像是幾百萬個堂兄弟。——沉著地堆著沙包,給玻璃窗封上紙條,舉行防火演習,為還沒出現的空襲作準備。其餘的人,在晴朗和暖的陽光下,各幹各的事。銀色的阻塞氣球在廣場的絞動機上面上下浮動,旅館和博物館屋頂上的高射炮伸出炮筒,臉色紅潤、束著皮帶的青年穿著新制服和質量很好的皮靴,川流不息地走向車站。坦克、重型卡車、用汽車牽引的大炮,晝夜不停地隆隆響著西去。劇場和電影院還照常開演。街上小販出售的冰激凌還是一樣豐富。夏天的雜技演出現眾很擁擠,因為今年除了熊舞以外,又增加了象舞的節目。如果你相信你在莫斯科聽到或見到的事情的話,蘇聯已在很遠的邊境上頂住了來犯的敵人,並使納粹經受了第一次大失敗,正像莫斯科電台廣播宣佈的一樣。
明斯克淪陷了,接著是斯摩稜斯克,然後是基輔——德國人得意洋洋地宣佈勝利,一兩星期以後,俄國也逐一承認這是事實。空襲開始了,德國空軍已經進入了射程範圍之內。大使館除了斯魯特誰也沒有感到驚慌,因為誰也沒有對俄國人寄有多大希望,尤其是,別人也沒經歷過華沙的考驗。五月份以來,大使就命令在離城三十里外的一間大房子裡開始儲備食品、汽油及其他供應品,坐等德軍圍攻。個別美國人對俄國人的辦事彆扭感到惱火,甚至盼望看到德軍列隊走過紅場。至少,有人喝了幾杯酒後曾經這樣說過。
斯魯特對紅軍的看法已經證明是很錯誤的,所以他也不再跟人爭論了。但是他認為別的美國人無動於衷或幸災樂禍的態度是精神病。德軍越來越近,空襲也越來越厲害。莫斯科密集的高射炮火在黑夜的探照燈光的上方形成一個起安慰作用的綠色、黃色和紅色的煙火幕。但是炸彈還是落下來了。圍城炮火的恐怖現在還沒有來到。即使圍城那一段他能活過來,斯魯特想,他又能有多安全呢?那時候,羅斯福對納粹主義的敵人明顯的援助也許會挑動勝利的希特勒對美宣戰。如果莫斯科淪陷,美國人也會像明斯克的猶太人一樣,被帶到峽谷中槍斃。然後阿道夫-希特勒可以表示道歉,說是搞錯了,或者不承認發生過這樣的事,或者說這是俄國人幹的。
班瑞爾-傑斯特羅的故事使斯魯特感到很恐怖。他曾經看過很多關於德國的書,除了他給拜倫-亨利那份書單上的書以外,他還看了很多別的。德國人那種天真、狂熱的服從性。他們粗魯殘暴的氣質,他們的精力和智慧,他們固執地以自己為核心,他們無盡止的抱怨世界都反時他們、對他們不公平,他們狂熱地追求一個新的極端的經驗——最後這個特性在那些富於想像的哲學家身上象泉水一樣湧現,已到了使人噁心的程度,歌德還一勞永逸地把這個特性固定在浮士德的形象裡。在萊斯裡-斯魯特看來,這些在歐洲的八千萬怪人一旦放棄了他們嚴格而溫順的傳統習俗,就有可能奉命屠殺無數無辜的人民而仍然興高采烈,不感到良心的責備,一點也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了暴行。德國人的精神令人摸不著底,這就是他們奇怪而可怕的地方。好像疏遠而冷淡的孩子一樣,他們又順從又殘忍。希特勒的可怕之處就是因為他瞭解他們。可以指望其他交戰國家執行互相交換被圍或被俘的外交官這樣的規定。嚇破了膽的斯魯特認為:外交官們只能指望希特勒的德國人不吃掉他們,那已經很不錯了。
窗外落日的餘暉漸漸暗下去了。已經到了陪維克多-亨利一起去莫斯科空襲目標的中心消磨一個夜晚的時刻了。
不出所料,他在塔茨伯利套房裡找到了亨利上校。雖然屋裡很冷,但這個海軍軍官只穿一件襯衣歪在長沙發上抽雪茄。帕米拉在雪花石的維納斯像上方蓋著紅燈罩的燈下,正往一件有皺痕的藍色上衣上縫金色的條條。
「嗨,好啦!」亨利說。
帕米拉說:「銅扣也鬆了。不要讓它掉得克里姆林宮地板上到處都是。喝點威士忌,摻自來水吧,萊斯裡。俾弗勃洛克給了老頭子一瓶。」
斯魯特看了看表,在椅子邊上坐下來。「不,謝謝。但願你沒有喝得太多,上校。你要吃俄國飯的話,最不需要的是酒。」亨利嘟嚕了一句:「這還用你說!我一點也沒喝。」
帕米拉在縫衣服,維克多-亨利抽著煙,這位外交官感到自己在屋子裡是多餘的。他一再地看表,咳一聲說:「我說好六點鐘在走廊上等海軍將軍,現在還差十分。我現在就去等他,一會兒你也來嗎,上校?」
「一定。」亨利說。
「你看來很鎮靜,萊斯裡,」帕姆說,「要真是我去克里姆林宮的話,我早就坐不住了。」
「亨利上校看來很鎮靜。」斯魯特說。
「啊,他呀,」帕米拉說。「他是機器人,機械的人。突一突!沖—衝!叮噹!」
「我需要新電瓶,」亨利說,,也許閥門也得修一修。」
這種親切的玩笑使斯魯特更感到自己是多餘的。「好吧,十分鐘內就來,」他說。
帕米拉說:「還有兩個扣子。真混!紮了兩次手指了。我就是不會做針線活。」
旅館前面停著一排粗笨的黑色轎車,這是不常有的事。自從戰爭開始以來,莫斯科寬闊的林蔭道和廣場上本來為數不多的汽車已經減到了零。傍晚莫斯科人照常成群地出來散步,好奇地望了望車子,但沒有停下來傻看。戴黑帽穿黑皮夾克的汽車司機和保衛人員站在車子邊上。美國人稱他們為「基督教青年會的男孩們」,他們是秘密警察,看來人們討厭在他們身邊逗留。但是穿得很漂亮的外國人從民族飯店的窄門擠出來上汽車時,行人排成了一個長隊,這群安靜的旁觀者友好地睜圓眼睛盯著外賓的臉、衣服和皮鞋。
「你對那些航海圖研究得怎樣了?」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坐進後排的車座,調整一下助聽器,問亨利道。他曾經一度是海軍作戰部長,已經退休了,總統請他出來參加這個代表團。斯魯特沒有辦法阻止這個乾瘦、堅忍、戴著眼鏡、制服上有四排勳章緞帶的人在俄國內務部特務人員面前說話,他們雖然不說,肯定是懂英文的。
「我弄不出什麼名堂,」亨利說,「至於作戰密碼和訊號,別指望了。他們的人當面跟我說,他們沒有這樣的東西,他們用燈光或摩斯電碼以明碼相聯繫。」
「真胡說!你把我們的給他們沒有?」
「我給他們看了一下我們的《通用訊號本》以及一些密電碼。我差一點跟那個胖小個子海軍少將打起來了,他已經開始把那些東西裝進他的皮包裡去,我又奪回來,對他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不會吧!你真這樣干了嗎?」海軍將軍說。「唉,你要為這個掉腦袋的,帕格。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給,給,給。你呀,就該把我們的全部海軍聯絡密碼都交給他們,然後握手,為了我們永恆的兄弟之誼用伏特加酒乾杯。我都替你感到不好意思,亨利上校,可是你能跟我們來,我又覺得非常高興。」
「我們給蘇聯的東西都將得到補償,」斯魯特說。「他們在為我們殺德國人。」
「他們殺德國人是為了免得被德國人殺掉,」海軍將軍說。
「不是為了我們才這樣做的。」
帕格跟斯魯特說:「你瞧,萊斯裡,假如我們準備向摩爾曼斯克和阿爾漢格爾護航輸送物資,或者可能是聯合作戰,我們必須交換有關水域情況的情報和作戰聯繫的密碼。見他媽鬼,我們又不是要他們的秘密航線。我們要這些東西是因為航行和飛行的需要。」
「俄國人對保密的事總有點神經過敏,」斯魯特說,「要堅持,還要有耐心。」
汽車在克里姆林宮周圍的大街繞了一大圈,在頂上有顆紅星的紅石塔的大門前停下來。
「那也沒有用,」海軍將軍說,「龍王爺不點頭,魚蝦吹氣也不冒泡。」
聽了這一串土話,內務部的保鏢轉過身來,瞇起韃靼人的眼睛瞟了將軍一眼,然後帶著禮貌的微笑用俄語對斯魯特說,他們進門不用下車。汽車一輛一輛地接受了穿著整齊制服、身材高大、樣子可怕的帶槍警衛的檢查,開到一個城堡前面,在裡門,又停下來經過一次檢查,走過好幾處奇怪的教堂,到達了一個宏偉的石砌的長方形建築物。
客人們和混在他們中間的俄國官員們一起下了車,走上台階,在關著的大門前面站著說話,在清冷的空氣裡,呼吸已呵成了水汽。淡藍色的天,城堡的圍牆口四周,襯著一片粉色的晚霞。突然宮殿的門打開了。外國人都進入一個屋頂很高的長廳,在圓形吊燈的眩目強光下瞇起眼。大廳盡頭延伸得很遠,鋪著朱紅色地毯的白大理石台階象爆布一樣。進入大廳後,暖空氣包圍著他們,這在莫斯科是很稀有的,在十月中旬以前,市內一切建築均不許生火。大廳裡,一種老石牆老傢俱的霉味,與彷彿是花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穿軍服戴白手套的服務員幫助客人們脫下大衣和帽子。靠著掛有鏡子的牆邊,在一些黑桌子上,整齊地擺著十幾套梳子和刷子。
「這倒想得挺周到,」維克多-亨利對斯魯特說,他們站在一起梳理頭髮。「對了,大使對明斯克的材料有些什麼看法?你們它給他了嗎?」
斯魯特對著鏡子裡面的帕格點了點頭。「我要把它送給國務卿赫爾,作為一個最優先考慮的問題。大使攔住了。這個材料要通過一定的途徑轉到我們的東歐司。」
帕格皺了一下鼻子。「那就完了。關於猶太人的問題,你們國務院總是拖拖拉拉。倒不如交給這裡的美國新聞記者。」
「上司當面指示我不要這樣做,怕萬一查出來這是一個捏造的暴行宣傳。」
身材高大、眼睛明亮、穿棕色制服、戴紅領章的漂亮青年軍官們從邊門出來,開始帶著客人上樓。帕格走在斯魯特身邊,說:「假如你請了弗萊德-費林去你那裡喝一杯,然後像偶然碰上一樣,讓他看一看這些材料,怎麼樣?你知道一個記者,連他瞎眼老祖母的好材料也敢偷。」
「你建議我不執行命令嗎?」
「我不想讓材料就這樣埋沒了。」
海軍將軍過來挽住他們的胳膊,大聲笑著說:「瞧,這象社會主義的樸素生活嗎?你們難道想像不出沙皇貴族和他們
美麗的夫人們的幽靈就在這個紅地毯上走?這正是電影鏡頭。」
客人們走過一間空無一人的現代化房間,擺滿了裝有擴音器的桌子,軍官解釋說最高蘇維埃就在這裡開會。他們散漫地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看起來還是沙皇時代原來的樣子,擺滿了各種各樣傢俱(法國式的,意大利式的,英國式的),堆滿了油畫和雕像,除去使人感到敬畏以外,不知還為什麼。給人的印象是一堆由笨拙的人臨時匆忙陳列起來的華而不實的奢侈品。有一間屋子比別的更大,裝飾得更華麗:大理石的柱子,拱形的金頂,紅緞遮著的牆,這一群大約八十個人就停在這裡。屋子裡呆八十個人一點也不顯擠。
一扇帶鏡子的門開了,進來一群穿便服的人,穿著沒有熨過的鬆軟褲子,和不合身的雙排扣上衣。斯魯特馬上就認出幾個在五一節遊行時站在列寧墓旁的人: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蘇斯洛夫、米高揚。
「你看看這些進來的人,好不好?」維克多-亨利說。「他們使你感到革命似乎上個星期才發生。」
斯魯特掃了他一眼。這批不雅致的共產黨頭頭們突然出現在這個華麗的皇宮裡,也使他感到震動,這個海軍軍官一語道穿了這種感覺。亨利半瞇著眼衡量著前面的共產黨人,好像他在凝視地平線一樣。
「這是政治局,上校,」斯魯特說。「都是很顯要的大人物。」
亨利點了點頭。「他們看起來可不像什麼顯要人物,對嗎?」
「唉,就是因為這些難看的衣服。」斯魯特說。
介紹開始了。穿制服的服務員送上一盤盤用郁金花形的小酒杯裝的伏特加酒和小點心。斯魯特拿了一塊點心嘗嘗味道,覺得太甜了。一個矮小的人走了進來,抽著香煙。沒有什麼特殊典禮,也沒有人停止講話,但整個政府大廳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人身上,因為他是斯大林。你可以看到有人側眼看他,有人轉過身來或轉過臉來,人群中稍有移動,眼光都集中在一點上。就這樣,萊斯裡-斯魯特第一次見到這個真人,他的胸像、塑像、照片、畫像在蘇聯比比皆是,像天主教國家的聖像一樣。
這個共產黨獨裁者,看來特別矮小,稍帶一點大肚子,經過大廳一路跟人握手談話。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象舞台的聚光燈一樣跟著他轉動。他走到兩個美國海軍軍官面前,伸手向海軍將軍說:「斯大林。」他看來就像他的照片一樣,但是他蒼白的皮膚很粗糙,臉上還有麻點,像是得過嚴重的酒刺病一樣。他的向上斜的眼睛、往後梳的灰色厚發、向上翹的鬍子和眉毛,給人一種和藹可親而又莊嚴的印象。跟別的共產黨人不一樣,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灰布做的制服,裁剪得很好,褲線很明顯,褲腳塞在發亮的軟皮靴裡面。
萊斯裡-斯魯特作了介紹。亨利上校用帶著很重美國口音的俄語緩慢地說:「閣下,我將把今天所見的一切都告訴我的孫子們。」斯大林揚起他的粗眉毛,用一種愉快的低音說:「是嗎?您有孫子?」
「有兩個。」
「您的孩子呢?您有兒子嗎?」這個獨裁者看來受了維克多-亨利緩慢而小心的發音與機械的講話的影響。
「有兩個兒子,主席先生。大兒子在海軍當飛行員,小兒子在潛艇上服務。」
斯大林透過紙煙的煙霧,似乎有點兒感興趣地望著維克多-亨利。
帕格說:「請原諒我蹩腳的俄語。我曾經和俄國孩子一同玩過,但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您在哪裡同俄國孩子玩過?」
「我出生的地方靠近加利福尼亞的俄羅斯河。早期移民的後代現在還住在那兒。」
斯大林發自內心地微笑著,露出煙熏變黃的牙齒。「啊,對了,對了。羅斯堡。沒什麼人知道我們俄國人早於你們在那裡定居。也許現在是要求收回加利福尼亞的時候了。」
「據說你們的政策是一個時期只對一面作戰。」斯大林微笑著哼了一聲說:「哈!Ochen horosho!」(「很好」)在亨利肩上輕輕拍了一下,繼續向前走。
「嗨,那個見鬼的加利福尼亞是怎麼回事,帕格?」將軍剛才一直帶著困惑的表情聽他們談話。「他媽的,你真的學會這個語言了。」
維克多把剛才的談話敘述了一遍,將軍笑出聲來。「我的上帝,把每個字都記下來,帕格,聽見嗎?我要把它寫在我的報告裡。一個時期一條戰線!說得好。」
「我真佩服你,」斯魯特說。「你說得態度從容,他挺欣賞這一點。」
「他使你感到不緊張,」帕格說。「我知道我的俄文文法都說顛倒了,似他一點不露聲色。你注意到他的雙手了嗎?修剪得漂亮極了。」
「啊,這我倒沒注意,」將軍說。「怎麼樣,斯魯特?很多墮落的資產階級分子顧不得修指甲,而這個紅色頭子倒有時間。不值得想一想嗎,嗨?」
斯魯特沒有注意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對忽視了這個細節感到很惱火。
過了一會,人群又開始移動,這一次是進入一間白大理石的巨大宴會廳,紅色的帷幕,發亮的嵌花地板,綠色圓柱中間放著很多桌子,白桌布上面金、銀、玻璃器皿閃閃發光。高台上有一張長桌,從大廳這一頭直到那一頭,約有一百英尺長,其餘的桌子一排排和高台成直角,兩盞金碧輝煌的巨型吊燈從高高的紅色金色的天花板垂下,吊燈上的無數個毛玻璃的圓燈大放光明。在牆上還有裝飾華麗的壁燈閃光耀目。
「啊喲!」帕格說。
萊斯裡-斯件特環視了一下屋頂和牆壁。「這是葉卡捷琳娜女皇的宮室,我在圖畫中見過。在那些大徽章中還有她的皇冠。我想,她請了一些法國和意大利的建築師把宮殿的這部分重新修建過,作為她的御座正殿。」
「喲,我的天,如果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海軍將軍說,「也許他們能使我也成為共產黨人呢。」
「我想,」斯魯特回答說,「說不定這是革命以來第一次利用這座宮殿。」
菜單用俄文和英文印在上面有鐮刀斧頭徽飾的淡黃色厚紙上,有魚、湯、野味、雞以及烤肉等滿滿一長串。服務員開始上菜,另外更多的服務員拿著葡萄酒和伏特加跳來跳去地向杯子裡倒。
富麗堂皇大宴會廳,佈置得光輝燦爛的一行行餐桌,三國海陸軍將領五彩繽紛的制服,高台上坐著的一排權勢煊赫的人物(這中間斯大林左顧右盼地跟俾弗勃洛克和哈里曼談話,他仍是人們注意的中心),周到的招待,喝不盡的酒,吃
不完的魚子醬,沙皇的金色盤子裡裝滿了豐富油膩的菜餚——這一切使維克多-亨利對俄國人的資源、俄國人的力量、俄國人的慷慨、俄國人的好客和俄國人的自信重新感到安心。
斯魯特的反應同他不一樣。這些共產黨的領袖們確實是放杯盡歡,熱情款待,但在這種鋪張炫耀、窮奢極欲的裡面,含有一種拙劣的斯拉夫人的諷刺。雖然是沒說出口的無聲諷刺,但幾乎可以聽到一種震耳欲聾的聲音在說:「很好,你們這些西方人,這些是能使你們高興的事吧,用別人的血汗換來富裕和歡樂。看看我們只要有意做,能做得多好!看看在被我們打倒之前,舊俄羅漸政權是怎麼做的!你們能比得過他們嗎?明天我們還要回到我們選擇的簡單生活中去,但你們是從墮落的西方來的,就讓我們一起狼吞虎嚥,大吃大喝,一醉方休吧。我們俄國人也像你們一樣知道怎樣享受,怎樣尋歡作樂,今天晚上我們還能超過你們,看誰先醉倒在桌子下面-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敬酒的一個接著一個。看來每個人都可以站起來,以餐刀敲打玻璃杯,引起別人注意,然後大聲祝酒。人們如果在祝酒辭後受到讚揚或感到高興時可以滿屋子轉著跟人碰杯。斯大林老是手裡拿著杯子來回轉。這些引起斯魯特很大的興趣,但是因為進行得太快,為了給美國將軍和那位不肯洩露海軍密碼的矮胖的俄國將軍當翻譯,好些場面他都沒有看到。這個俄國老人容光煥發的紅臉閃著汗水,干下一杯葡萄酒或伏特加後,就呻吟訴苦,說他身體很壞,活不了多久啦,不如享受一天算一天。有一次美國海軍將軍說:「他見什麼鬼,斯魯特,告訴他,看起來他身體很好,比我好得多。」
「啊,但是你聽著,告訴他我像資本主義制度一樣,」小個子將軍哼著說,「外強中乾。」
斯魯特對翻譯這句話感到很高興,但兩位將軍的談話主要是叨嘮他們的家庭瑣事。他羨慕維克多-亨利能夠靜靜地觀察這個場面,用各種各樣的方法盡量少喝酒。宴會的喧鬧聲越來越大,兩位將軍的互相高聲叫喊壓過了宴會的喧鬧聲,斯魯特感到耳朵都痛了。斯魯特想嘗一嘗多汁的加酸奶油的烤鵪鶉,喝一點味醇的克里米亞白酒,越來越尖銳的互相對話使他騰不出一點時間。俄國人老問,強大的美國海軍為什麼連護航一些《租借法案》物資到英國占的起碼事都不幹?難道他們怕幾艘洋鐵皮的德國潛艇嗎?只有白癡——他重重地用拳擊桌,震得玻璃杯都跳起來了——製造了軍事物資,再用船裝運給希特勒作練習魚雷打靶的目標。
「告訴他我們隨時都可以開始護航,」美國人打斷他的話說,「但是除非他給一些關於港口的資料和作戰聯繫訊號,不然我們還沒把物資送別摩爾曼斯克,就會上凍了。」
當斯魯特翻譯時,俄國老頭瞪眼盯著美國老頭。兩個軍官吞下幾杯伏特加後都不吭聲了。談話中斷的這會兒,斯魯特得空環視了宴會的情況,現在已經到達歡樂的頂峰,有幾個人把頭伏在桌子上。一個禿頭的俄副將軍由兩個服務員扶著,東倒西歪地出去了。斯魯特耳邊的高喊停止以後,他可以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不規則的低沉而刺耳的重擊聲。彭!彭!彭!他的心頭突然涼了,目光與維克多-亨利遇到一起。
「炮火,」他開口說,但聲音憋在喉嚨口出不來。他咳嗽一聲。「炮火。空襲。」
亨利點了點頭。「我打賭他們在這個地面四周佈置著世界上最密集的高射炮火。你聽,穿過這麼多層厚牆!外邊真是鬧翻天了。」
「如果德國人今天晚上在這裡扔一個炸彈,」斯魯特淡淡一笑說。「收穫一定會不小。」
炮火的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響,出席宴會的客人中有的不安地看了看四壁。俄國的老將軍深陷在座位裡,耷拉著滿臉通紅的腦袋,惡意地向美國人掃了一眼,現在他掙扎著站起來,拚命地敲打著玻璃杯,等到有幾個人注意他的時候,他端起滿滿一杯黃色的伏持加。「請聽我說!我現在和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美國海軍的代表們坐在一起。當整個人類正遭到致命危險的時候,他們的艦隻還拋著錨,招引籐壺1,這些勇敢的人一定很不痛快——」他轉向美國將軍譏諷地一笑。
「我建議為這個強大的美國海軍戰鬥起來,幫助消滅人類的公敵,希特勒匪徒的那一天而乾杯。」
1籐壺:一種水生小甲殼動物,經常附在靜止的船底或碼頭木樁上。
他敬完酒,誰也沒有吭聲。斯魯特壓低了聲音很快地翻譯了他的祝酒辭。附近桌子上坐著的俄國軍人和文職人員搖著頭,互相擔心地看了一眼。老頭一屁股坐了下來,滿意地環視四周。
美國海軍將軍以激動的聲音對斯魯特說:「如果我回敬他的話,你就要經歷一次國際性事件。」
維克多-亨利立刻說:「將軍,可以用我蹩腳的俄語試試看嗎?」
「完全可以,帕格。」
萊斯裡-斯魯特伸手碰了一下亨利的胳膊,說:「你看,別的俄國人也不喜歡他的講話——就是伏特加喝多了——」
「好吧。」維克多-亨利手裡拿著酒杯站起來。大廳裡低聲的談話安靜下來了。高射炮火低沉的聲音顯得更響了,玻璃杯因震動而互相碰撞作響。主桌上的人包括斯大林在內,眼光都盯著這個美國人。亨利慢慢地用結結巴巴、有不少文法錯誤的句子致答辭說:
「我的首長讓我代表美國海軍致答辭。我們確實還沒有參戰。我建議首先為斯大林元帥明智的和平政策乾杯,他沒有領導你們的國家在受到進攻之前就發動戰爭,因而贏得了時間。」這句反駁話的諷刺技巧使斯魯特很吃驚。「斯大林同志的明智的和平政策」是共產黨的一句濫調,指的是斯大林與希特勒搞的妥協。亨利繼續往下說,為了找個俄文字眼還不時地停下來,引起整個大廳一陣緊張的沉默。「這也是我們總統的政策,如果我們受到攻擊,我們就參戰。我希望能像你們的人民一樣去戰鬥。至於說到——」他停下來問斯魯特一個俄國字,「籐壺的事,今天任何能寄居在我們船身上的籐壺都是能游得很快的籐壺。我們的艦隻已經行動起來了。我們不把所做的一切都對外宣佈。保密是我們兩國共同的明智政策。但是讓我們不要保密過分而妨礙在一起工作。」
「現在,我們的海軍需要一些——」亨利又問斯魯特一個俄國字——「一些關於你們港口的資料、氣象密碼,等等。我們需要在走之前能得到這些。既然今天是一次歡送宴會,我也建議為一些迅速行動而乾杯。我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我從希特勒的官邸跑到克里姆林宮內部來了。這一點是希特勒永遠做不到的,因此最後我建議為此而乾杯。」
會場爆發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一致舉起杯來,高聲歡呼著:「祝你健康!迅速行動!」斯魯特站起來不讓帕格乾杯,指給他看,約瑟夫-斯大林手拿著酒杯,已經離開座位了。
「天哪,這是什麼禮節?」亨利說。
「我不知道,」斯魯特說。「暫時別喝。天哪,亨利上校,這將是一件不尋常的事。」
帕格大步走向斯大林,後面緊跟著斯魯特。當他們在高台面前相遇,在微笑與鼓掌聲中碰杯時,獨裁者帶著親切的笑容說:「我感謝您美好的祝酒辭,為了表示報答,你們可以留下加利福尼亞。」
「謝謝您,主席先生,」帕格說。他們都喝了酒。「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還能給我們做一些別的嗎?」
「當然,迅速行動,」斯大林說,挽著帕格的胳膊。他們站得很近,所以帕格能聞到斯大林嘴裡的魚腥味。「這是美國式的,我們俄國人有時也這樣做。」他向兩個將軍那裡走去,紅臉的俄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筆直地站在那裡。斯大林很快地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話。斯魯特在維克多-亨利後面只聽到幾個字,但從將軍緊張的表情和斯大林的語調看,已經不用翻譯了。獨裁者轉向維克多-亨利,又愉快地微笑著。
「好,氣象密碼等都給您安排好了。告訴您的首長,我們俄國人不想使客人為難。告訴他我想美國海軍在這次鬥爭中將建立歷史性功勳,而且當和平到來的時候,它還將統治海洋。」
當斯魯特很快翻譯時,斯坦德萊站起來,乾癟的薄嘴唇顫抖著,他抓住了獨裁者的手。斯大林又回到主賓席去,這一次次突然的事情似乎給他很深的印象,因為這個晚上當他站起來最後一次為羅斯福總統祝酒時,他又提到這個題目。替他翻譯的是駐美大使奧曼斯基。他的英文特別流利。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藍色衣服,顯得與其他俄國人不同。「斯大林同志說,羅斯福總統領導這個還沒有參戰的國家,是一個極為困難的任務,但是他還要盡一切可能幫助歐洲兩個偉大的民主國家進行反法西斯的戰爭。斯大林同志說——」奧曼斯基停了一下,對寬敞的大廳環顧了一周,這時炮火已停,全場很安靜——「願上帝保佑他完成最困難的任務。」
這句宗教性的話使人們吃驚地楞了一下,接著全場起立,手裡拿著酒杯,歡呼,乾杯,鼓掌。哈里曼和斯大林熱情地握手;充血的矮個子俄國將軍抓住斯魯特、亨和和斯坦德萊的手;整個宴會廳已沉浸在一片熱烈的握手、拍肩和擁抱之中。
但是晚上的節目還沒有完,俄國人又帶著客人經過好幾個空蕩而豪華的房間,到了一個有五十張左右矮的軟靠背椅的電影放映室,每張靠背椅前面都有一張小桌子,服務員放上糕點、水果、糖果和香檳酒。在這裡他們放映了一部戰爭片和一部很長的音樂片,斯魯特做了一件他再也不會相信他能做的事,在克里姆林宮的心臟,他睡著了!燈亮前幾秒鐘他才被電影結束曲的高音鬧醒了。他看到別人在刺眼的燈光下醒來,偷偷地用手擦眼睛。斯大林邁著矯健的步伐同俾弗勃洛克和哈里曼走出放映廳。大廳裡一張巨大的冰天雪地中作戰的油畫下面,斯大林逐一和所有的客人握手。
在沙皇宮殿的外面沒有一顆星,天特別黑,刮著刺骨的寒風。內務部的特工人員,皮領翻在耳朵上,手裡拿著藍光的手電,看樣子寒冷、疲勞而睏倦。他們把客人都送上了汽車。
「咳,在黑暗中怎他媽的開得這樣快?」當汽車穿過大門高速進入漆黑的空間時,海軍將軍不高興地說。「俄國人長了貓眼?」車子在黑暗中停下來,保鏢帶著三個美國人走到一個門口,進去後,他們發現是在民族飯店寒冷的小休息室裡,接待處的桌上點著一盞暗淡的燈。開門的看門人裹在皮大衣裡,電梯開著門,沒有燈,已經停開了。將軍跟他們道了晚安以後緩步上了樓梯。
「上來一會兒,」亨利跟萊斯裡-斯魯特說。
「不,謝謝。我摸回我的住處去,離這兒不遠。」
帕格堅持要他上去,斯魯特跟著亨利走上陰暗的樓梯,到了閣樓上的一間小房間。「我不像塔茨伯利那樣值錢,」他說。
「塔茨伯利是蘇聯能得到的最好的宣傳家。」斯魯特說,「我想他們知道這個。」
帕格打開箱子的鎖,拿出一個狹長的公文包,又打開鎖,從裡面找文件。
「我希望你能懂得,」斯魯特說,「這些鎖毫無作用。箱子裡的所有東西都已經拍了照。」
「是的,」維克多-亨利心不在焉地說,他拿出一封信放在口袋裡。「你要稍稍睡一會兒嗎?請你再呆一會兒。有事情要做。」
「啊?」由於他對亨利新增長的尊敬,斯魯特二話未說,就往硬的窄床上一躺,床下的彈簧發出吱吱格格的聲音。他的腦袋還是暈暈乎乎的,看電影時那些影子似的服務員不斷給他添香檳酒,他喝多了。接著一陣打門聲使他清醒過來。維克多-亨利站在門口正和一個穿黑色皮上衣的人說話。
「好,我們就來,」他用帶著難聽口音的俄語說,「一分鐘。」他關上門。「你要不要洗一洗,萊斯裡?我願意你跟我一起去。」
「去哪裡?」
「回克里姆林宮。我這兒有一封哈利-霍普金斯給權勢人物的信。我原來想不一定能面交給本人,現在也許有可能。」
「上帝,大使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帶給他總統關於這件事的一張便條。我想他很生氣。不過他知道這件事。」
斯魯特坐起來。「生氣!我想當然會這樣。霍普金斯先生有他自己的一套辦事方法,這是很古怪的,亨利上校。任何人都不應該不直接通過大使去見一個國家元首,你是怎樣安排的?」
「我?與我無關,我受人調遣而已。霍普金斯要把這個作為非正式的私人信件交給斯大林,要不然就算了。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也不會去和哈利-霍普金斯爭論。我知道他已和奧曼斯基說過。要是這使你的處境尷尬的話,我想我就一個人去。那裡能找到翻譯。」
斯魯特從各個角度來考慮這件不尋常的事——主要從他自己在職業上自保的角度來考慮——開始在發黃的貼牆鏡前面梳理頭髮。「我要給大使寫一個書面報告。」
「當然。」
在一間屋頂很高、燈光陰暗的長屋子裡,牆上掛著一排地圖,斯大林坐在油漆的會議桌的一頭,在他面前的一條綠布上放著一堆文件。獨裁者手邊一個石頭的煙灰缸裡裝滿了煙頭,說明從宴會送走客人回來後他一直沒有停止工作。他現在穿著一套粗卡嘰制服,顯得很鬆垂寬大,他看來很疲倦。他經常的英文翻譯巴甫洛夫坐在他身邊,這是一個瘦削、蒼白、黑頭髮的年輕人,有著一種聰明而小心翼翼地順從的表情。這間大屋子裡沒有別人。當穿制服的禮賓官把兩個美國人請進去後,斯大林站起來,和他們握手,默默地做了個優雅的手勢請他們在椅子上坐下來,帶著詢問的目光看著亨利上校。
亨利交給他一封信以及一個用發光的藍紙包著的圓盒子,用英語說:「主席先生,我還是不要再用我糟糕的俄語來使您難受的好。」斯大林小心地用裁紙刀拆開白宮的信封。斯魯特翻譯後,斯大林稍稍側著頭,用俄語說:「請便吧。」他把單頁的手寫的淡藍信紙遞給巴甫洛夫,信紙上角印有白宮字樣。
當斯大林拆開盒子時,帕格說:「這是霍普金斯先生跟您談起過的他兒子很喜歡的特等的弗吉尼亞煙斗絲。」巴甫洛夫把這一句以及後來美國上校說的每一句話都翻了過來,不僅又快又精確地傳達亨利說的每一個字,有時候連語調也傳達出來了。斯魯特沉默地坐在那裡,不時點點頭。
斯大林在手上轉著藍色的鐵罐,說:「難得霍普金斯先生還記得我們偶然閒談中提到的煙斗絲。當然,我們蘇聯也有很多好煙斗絲。」他的手用勁迅速扭開了鐵罐,好奇地細細觀察了厚封的鉛皮,然後用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指劃開了封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煙斗。「現在你可以告訴霍普金斯先生,我已經嘗了他兒子的煙絲。」帕格懂得斯大林這句簡單的俄語,其餘的他就跟不上了。
當巴甫洛夫大聲翻譯霍普金斯的信時,斯大林裝滿了煙斗,用粗火柴點燃起來,噴出一口芬芳的藍煙。像沉思似的靜默了一會以後,獨裁者轉過含蓄無情的眼光,對著維克多-亨利開始講話。每講三四句就停一下,讓巴甫洛夫譯成英文。「霍普金斯先生這封信是很奇怪的。我們都知道美國一年生產幾百萬各種式樣和類型的汽車,包括奢華的、機器複雜的大型汽車,類似卡迪勒克轎車等品種。那麼,生產登陸艇還有什麼問題呢?登陸艇是一種裝甲的平底船,有小型的簡單發動機。顯然你們要生產多少就能生產多少,肯定英國已經有了很多這樣的船。我不大明白霍普金斯先生所說的,這就是現在在歐洲開闢第二戰場的真正障礙。」
帕格-亨利從皮包裡拿出登陸艇的草圖和生產目錄。「各種類型必須從頭設計而加以製造,主席先生,以便適應在堅固防禦的沿海登陸。我們計劃最遲在一九四二年年中投入大量生產。這些材料或許可供參考。」
出乎意料,還沒翻完,斯大林就發出一陣短促刺耳的笑聲,然後對著維克多-亨利開始很快地用俄語講話。斯魯特和巴甫洛夫趕快記下要點,獨裁者的話一停,巴甫洛夫接著就用斯大林生硬的諷刺語調翻譯。「這很好!一九四二年年中。不幸的是現在是一九四一年十月。要是希特勒能等到一九四二年年中多好!但是我們不能指望這個,那麼現在會出現什麼情況呢?我把哈利-霍普金斯先生」——斯大林說的是加利-科普金斯先生——「作為一個朋友和一個聰明人,他不知道只要英國人現在能發動不管什麼樣的攻勢——如果他們沒有更多的力量,只要動用幾個師的兵力就行——可能對戰局起決定性的作用?德國人的後備力量很薄弱,只有幾個象徵性的師在法國沿海。他們把全部兵力都投入跟我們作戰。西方的任何行動都能使他們停下來,把這裡起決定作用的那部分力量撤走。」
當譯員翻譯時,斯大林心不在焉地用紅墨水在一個灰色的白紙便條本上畫一隻狼。
維克多-亨利說:「主席先生,我受命回答任何關於登陸艇的問題。」
斯大林用手背推開了帕格-亨利放在他面前的材料。「登陸艇?但這是一個決心問題,而不是登陸艇問題。不管怎樣,我們會研究登陸艇的事。當然我們也有在設防的沿岸登陸用的工具,也許我們可以租借一些給英國。在一九一五年,當時軍事武器比現在原始,丘吉爾先生仍然有辦法使一個大部隊在離開英國幾千英里的加利波利登陸。也許他經歷了這一次之後有點膽怯了。但近幾年來,有一百多萬日本人在中國登陸。這些人當然不是在寒冷的海水裡游過去的。所以很顯然,問題不是在登陸艇,而是肯不肯下決心。我希望哈利-霍普金斯先生能利用他的巨大影響,促使現在在歐洲開闢第二戰場,因為反希特勒戰爭的戰局可能靠他來扭轉。我沒有更多可說的了。」
在翻譯他的話時,獨裁者用幾筆很快地畫完了那隻狼,接著又畫一隻伸著舌頭露出利牙的狼。他帶著不常見的象照片上那樣的親切的笑容,轉換話題,問道:「在這裡過得好嗎?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維克多-亨利說:「主席先生,我曾經在德國和英國擔任過戰時軍事觀察員。霍普金斯先生要我有機會到前線去看看,給他一個目擊情況的報告。」
聽到「前線」兩個字,斯大林搖了搖頭。「不,不。我們有責任保證我們客人們的安全。在戰爭的現階段,我們不能這樣做。萬一出個意外,霍普金斯先生不會原諒我們。」
「霍普金斯先生曾經不惜犧牲他自己的健康,先生。現在是戰時。」
斯大林的眼裡露出一種陰暗激動的神情,很像猩猩的眼色。「唉,你應該瞭解,前線情況不好。德國人又突破了我們的防線。很快我們就會遇到俄國自一八一二年以來最壞的時刻。明天你可以聽到全部消息。所以英國人現在開闢第二戰場可以贏得我國人民永遠的友誼。」他又開始畫起狼來。
帕格認真地說:「聽到這些消息,主席先生,我欽佩您在今晚宴會上表現的樂觀精神。」
斯大林聳了一聳穿著鬆鬆的衣服的寬肩。「戰爭不能用憂鬱來取勝,也不能由怠慢客人而取勝。好吧,如果霍普金斯先生要您去前線,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們安排安排看。請轉達我對他的信和煙絲的感謝。煙絲不壞,不過我習慣抽俄國煙。請轉告他我對開闢第二戰場的關切心情。也許您上我們前線去看看。可以把緊急形勢帶回去。霍普金斯先生是你們偉大總統的好顧問,而您是他的密使。祝您一切順利。」
兩個美國人一句話也未說,就離開克里姆林宮,進入燈火管制的黑暗中。車子停下來後,帕格-亨利說:「好吧,明天再談吧,我想這些人會送你回家。」
「不,我下來。」在人行道上,車子開走後,斯魯特碰碰帕格的胳膊說:「就在這裡談吧。關於到前線的事,真使我吃
驚。要是霍普金斯先生知道斯大林剛才承認的災難性局勢——」這位外交官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清了一下嗓子——
「他一定會收回他的指示。」
天快亮了,不過寒冷的街道仍然很黑,帕格只能看到斯魯特皮帽下蒼白的臉。
「我不同意你說的這一點。他是一個很堅韌的漢子,我是說霍普金斯。」
斯魯特堅持說:「要知道,你不可能真到前線。他們剛剛允許一些記者去跑了一趟。他們不讓他們接近前線,每天用魚子醬、鵪鶉和香檳酒招待他們。儘管如此,德國空軍空襲了一個村莊,差一點把他們都埋在那裡了。」
「對,我們在莫斯科這裡也可能被炸死,我還是要去試試看。」
「為什麼,老天爺?」斯魯特突然大聲尖叫。他壓低了嗓子說:「最多你只能在一個很小的地區看幾小時。這是一種有勇無謀的觀光,會給大使館和俄國人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維克多-亨利接著又點起一支煙。「聽我說,你如果觀察十個戰士在炮火下的表現,只要幾小時,你就可以知道很多士氣的情況。霍普金斯先生喜歡稱他自己為光榮的信使。這是誇大,但是我是一個不光榮的信使。我這樣做也許使我感到我沒白拿錢。上樓來喝一杯吧,我有很好的威士忌酒。」
「不,謝謝你。我要去寫報告。然後看能不能睡一小時。」
「好吧,振作一點。我個人的印象是這位煊赫人物態度還是友好的,不過前線我還是去不成。」
「這是我所希望的。沒有一個外國武官到過前線,或靠近前線的地方。早安。」
他們談話時,天已經開始轉為紫色,斯魯特能夠在寂靜的街道上看清往回走的路。這下他放了心,因為在莫斯科燈光管制時,他不止一次碰到路燈桿上,或從街緣上跌下來。他還碰到過巡邏隊用手槍指著他。這時,在灰色的黎明,一個巡邏隊員迎面而來,帶著懷疑的目光盯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就過去了。
回到公寓,斯魯特在煤氣爐上煮了咖啡,用打字機打了一篇關於宴會和會見斯大林的長報告。完了以後,他拉開黑窗簾,太陽已經很高了。他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地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活頁日記,簡單地寫了一些情況,最後加了幾句這樣的話:
不過,剛才在我匆忙打出來的正式報告中,已十分詳盡地敘述了和斯大林會面的情況,我自己還要留一個副本。
關於亨利父子的事,困惑已很容易地解決了。在過去幾小時中,我找到了答案。他們父子二人都有一種善於採取實際行動的本能,行動時還能保持頭腦冷靜。拜倫在遭遇危險時顯出了他的特點,他父親也可能和他一樣。但剛才看到他能應付更複雜微妙的局勢,這需要敏捷、大膽和策略。應付象斯大林一樣的人物是很不容易的。斯大林有一股靈氣,像一塊鐳錠一樣,有巨大的力量,看不見,但是有毒。維克多應付過來了。
想了想,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女人喜歡亨利這樣的人,在保護女人方面,在養活女人方面,據說還有在使女人懷孕方面(這個需要實驗證明),善於行動的人都比善于思索的人來得強有力並且可靠。
也許,人不能改變他的天性。儘管如此,人也許可以學習和培養。亨利上校建議我不要理睬上級命令,將明斯克的文件洩露給弗萊德-費林或別的記者。這樣做完全不合我的意願;但是完全為了這個原故,我準備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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