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風雲 第四十八章
    《大西洋憲章》是一頭大象,它像一棵樹,像一條蛇,像一堵牆,像一根繩,就看瞎子摸著它身上的什麼部分。

    軸心國的宣傳機器嘲笑它那套吹噓自由的好聽話,舉出仍在受奴役的印度和馬來亞為證;指出墮落的美國人的怯懦,他們迴避任何戰爭的諾言;然後得出結論說,它不過是虛聲恫嚇,用一慣假虔誠的盎格魯-撒克遜式的偽善裝扮起來,以掩飾其對「世界新秩序」的無可奈何的仇恨,而這種建立起來的世界新秩序是一千個《大西洋憲章》也無法使之倒退回去的。

    在美國,掀起了一陣大罵,說羅斯福已經秘密地把祖國投入了幫助英國的戰爭,同時也掀起了一陣歡呼——不過沒有那麼響——說它是從《大憲章》1以來人類為光明而鬥爭的最輝煌的文獻。

    1《大憲章》,一二一五年英國貴族逼英王約翰簽署給予貴族某些權利的文件。

    英國的報刊暗示,阿根夏灣的成果要比這份精采的憲章多得多;但是目前除此之外,其他都得保密。

    俄國人歡呼羅斯福和丘吉爾在一艘戰列艦上的海上會談,說這是所有愛好和平的人民的勝利;並且暗示說,開闢歐洲的第二戰線現在已經十分緊迫,而《大西洋憲章》沒有提到這樣的計劃,有些令人失望。

    哪一種反應也沒有在明斯克被禁錮的猶太人中間引起的反應那麼強烈,那麼盲目。

    德國人沒收了他們的收音機。誰還有收音機就要判處死刑。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從他藏在頂樓裡的一架小收音裝置中,聽到了不完全的俄國人的廣播。他高興地散佈了這個故事,說羅斯福會見了丘吉爾,說美國已經對德國宣戰!這個虛假的故事在猶太人居住區所達到的效果如此奇妙,如此起死回生,使人們不禁懷疑,對於受苦受難的人們,弄虛作假說不定有時候是必要的止痛藥。

    明斯克的猶太人的精神最近已經破碎。德國人來了之後,他們聽天由命,被趕到幾個街區聚居,被迫去登記找工作,遭逮捕受虐待,忍受著暴徒的襲擊,甚至可能是槍殺。這是一個「波格隆」1的時代。可以料想德國人的波格隆可能非常壞。

    1「波格隆」:俄語,指帝俄時代經常發生的對猶太人的摧殘、蹂躪。

    但是猶太人經歷了波格隆,活了下來。

    於是有一天晚上許多灰色卡車開進了猶太人居住區,穿罕見的黑色制服的德國兵把兩條主要街道兩旁的居民,挨門逐戶趕了出來,裝上卡車——他們宣佈,要重新安排住屋。有些德國兵很粗暴,有些很有禮貌;他們推著、催著人們走上卡車。其他街上的猶太人,都躲在上了閂的門後,戰慄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後來發生的事——據出沒在森林裡的游擊隊員的報告說——是如此可怕,如此不能令人相信,以致明斯克的猶太人一直理解不了。這些灰色卡車開出去五英里,到了村子外面的一個森林裡。在一個月光照耀的峽谷,德國兵命令人們下了卡車,叫他們一群一群地排好,然後開槍把他們統統打死——包括嬰孩和老人——扔進一個事先挖好的大坑,埋上沙土。

    在沙土地挖這個大坑的農民親眼看見了這個景象,游擊隊員的報告這樣說。德國兵把他們集合起來幹這個工作,然後命令他們回家去,不許逗留或者談起挖坑的事,否則就槍斃。然而還是有幾個人從樹木之間溜了回去,看見了德國人幹的事,於是他們把屠殺灰卡車上的「齊德」1的事告訴了游擊隊員。

    1「齊德」:俄語,對猶太人的輕蔑稱呼。

    這個故事,對於被困在向莫斯科挺進的德國軍隊後面三百英里的明斯克的猶太人,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打擊。德國兵已經在因為一些細小冒犯事故,簡單馬虎地審訊一下就槍斃人了。這些犧牲者的腫脹發臭的屍體,以及被捕的游擊隊員的屍體,在廣場上吊著。這種事情,在戰爭期間是難免的。可是這種顯然是隨隨便便地把兩整條街上居住的所有的人——孩子,婦女,老人,所有的人——突然屠殺,超過了他們最大的恐懼:德國人不能幹比這更可怕的事了。這個故事要麼是神經質的誇大,要麼也許是真的——隨著報告一點點地傳開,人們開始相信了——那德國人真是比最可怕的謠傳所描繪的還要壞。

    然而第二天明斯克看來依然如故,向日葵在開花,太陽在藍色的天空照耀。有些建築物被炸彈或者大火毀了,但是大部分還像以前一樣。德國兵在街上巡邏,已經是一個普通景象,他們坐著畫有A字記號的灰色卡車和坦克。這些士兵看起來完全和普通人一樣,懶洋洋地拿著槍,在陽光裡東張西望。有幾個甚至還和過路人開玩笑。俄國人依然在到處走,他們是猶太人的老鄰居。還是那些鍾在那些時間敲響。這些街道是猶太人生活的場所,跟家裡親人的臉那樣熟悉。現在只有那兩條街兩邊的房子一片靜默,空空如也。

    在這個驚訝萬分的時刻,消息傳來,說羅斯福和丘吉爾在海上會談,美國已經參戰。消息從一所房子傳到另一所房子。人們哭著,笑著,把他們的孩子抱在肩頭跳舞,互相親吻,尋找酒或伏特加為羅斯福總統乾杯。有件事實還銘刻在全歐洲人的心頭:上次大戰,就是由於美國人參加,才打贏了。快活的辯論展開了。是不是要三個月?六個月?不管時間怎麼長,總不會再發生把兩條街上的人都殺光的瘋狂事情了。現在德國人還敢!德國人在得意的時候很壞,但是事情倒了過來,他們又多麼恭順!他們都是膽小鬼。現在他們也許會很好地對待猶太人了,以免將來受到美國人的懲罰。

    班瑞爾-傑斯特羅並不想反駁這些謠言,儘管他知道真相。在麵包作坊裡,他仍舊藏著那架短波收音機。他的身份證允許他走出猶太人居住區的界限,因為德國人需要麵包,而明斯克的麵包師還在幾百英里之外打仗。那天晚上,在一家醫院的鍋爐房裡舉行的猶太人領導者的秘密會議上,班瑞爾報告了他從瑞典收聽到的正確廣播。然而他是個外國人,而且他對委員會講的是人家不願意聽的東西。有個人突然打斷了他,提醒他說他也許聽的是德國人控制的挪威電台;於是他們繼續激動地計劃著,準備美國人在法國登陸時和游擊隊合作,在明斯克舉行武裝起義。

    幾天之後,傑斯特羅和他的兒子、兒媳婦、小孩都不見了。他們在晚上悄悄地走了,沒有向猶太人居住區的任何人要求批准或者幫助,也沒有問和森林裡游擊隊聯繫的口令。猶太人居民委員會因為這個麵包工人的失蹤,和國家秘密警察惹了些麻煩。但是他們懇求說,傑斯特羅一家本來是波蘭來的逃亡者,他們不能負責,而且是德國人自己發給他特別身份證的。這三個波蘭猶太人和他們的小孩沒有再回到明斯克來。猶太人居住區的人們猜想他們已經被國防軍的森林巡邏隊當場槍斃了,大多數的猶太人沒有游擊隊的引導想溜出城去結果都是這樣。德國人的習慣是把森林裡剛打死的人的屍體扔在五十年節廣場,以儆戒別的猶太人。可是在這一堆可怕、僵硬的沒有埋葬的朋友屍體中,沒看見有傑斯特羅一家人。這是使人相信傑斯特羅一家還在什麼地方活著的唯一理由。

    在羅馬,德國人的行為很檢點,至少在娜塔麗和她叔父的眼裡是這樣。他們對待意大利人的那種驕傲自大,可能由於到處征服而更加露骨,然而這是德國人一向的待人態度。好幾年來,歐洲一直流傳著納粹對付猶太人的可怕謠言。現在又在傳說著他們對成群被浮的斯拉夫兵士所施的野蠻暴行。而埃倫-傑斯特羅和他懷孕的侄女在旅館裡或者在羅馬的上等菜館裡吃飯的時候,他們兩邊的桌子上總有德國人坐著。酒喝多了也許會引起一場條頓式的吵鬧;但是說這些衣著講究、舉止謹慎、外表漂亮的人——有許多地方和美國人相像——會大規模地屠殺人,真沒人會相信。

    傑斯特羅終於急著要回家去了。他已經完成了論君士坦丁一書的初稿,他想快點兒拿給他的出版者看看,然後在哈佛大學圖書館的拜占庭館完成修改工作。當然,在梵蒂岡圖書館更好,而且他在那裡交了些好朋友。但是東西越來越少,羅馬也越來越枯燥乏味。希特勒在蘇聯的勝利象地震那樣震動了意大利,意大利人沉沒在陰鬱苦惱之中。甚至在法西斯的新聞報道中也沒有真正的喜悅,而是對元首在歐洲這個沒有被征服的最後地區的大踏步前進,顯得有點驚訝。

    不管價錢高低,甚至在最高級菜館,現在羅馬的飲食都很壞,而且越來越壞。石灰一樣的硬麵包簡直無法下嚥;新出的棕色通心粉味道象爛泥;乾酪質量月月降低,越來越像橡皮;食油和沙拉油吃過後留下一股討厭的怪味;餐桌上難得遇到一瓶像樣的酒。娜塔麗從大使館偶爾弄到點兒真正的牛奶;而意大利未來的母親們,就只能喝那個聳著肩膀的可憐侍者和人造咖啡一道端上來的那種同樣發粘的藍色液體。

    因此傑斯特羅博士準備走了;不過他並不驚慌。他讀過那麼多歷史,所以當前發生的事件看來不過是舊調重彈。他耽擱下來沒有離開意大利,搞身份證遇到了困難他簡直還挺高興,因為他從內心裡認為這場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即使這個小鬍子的壞蛋(他喜歡這樣稱呼希特勒)打勝了,也沒什麼大關係,只要納粹不向意大利進軍就行。本來嘛,他們為什麼要入侵一個搖尾乞憐的衛星國呢?

    他喜歡一邊喝酒一邊說:德國很可能就是一個新的拜占庭,一個穩固的管理完善的暴政,組織得可以經歷一千年,就像希特勒吹噓的那樣。拜占庭就幾乎存在了那麼久,它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隨著敵人的強大或者衰落而盛極一時或貧弱不堪,像德國那樣時而擴充疆域,時而縮小地盤;但是它始終存在著,而且靠著它的暴政、集權和內線作戰的軍事優勢常常打勝仗。一個國家的歷史是由它的地理形成的,正如另一個兇惡的暴君拿破侖老早就指出的;而獨裁統治無論如何最適合歐洲的政權形式。作為一個猶太人,傑斯特羅當然厭惡希特勒。但是作為一個歷史哲學家,他卻可以因希特勒的意志力和政治手腕而給予他一定的地位甚至很好的評價。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傳說的暴行;他說,這是英國人過激的宣傳,他還記得,上次大戰的時候就是這樣。

    然而娜塔麗卻驚慌起來。自從芬蘭捲進戰爭那條貨船不能啟碇以來,她就在尋找另外的辦法出去。他們還是完全有走的自由。但是現在她得和意大利的鐵路、航空公司和移民局打交道。總而言之,這些地方都和你來軟的,使你沒法發火。一想到要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分娩,要靠這個貧困的意大利的一點點配給物餵養新生嬰兒,她就感到從未有過的驚恐。羅斯福總統越來越公開地插手大西洋;希特勒只要突然宣戰,無疑地會把墨索里尼拖進去,於是她和她的叔父就要作為敵僑遭到拘禁!

    在這個時期,最壞的障礙物就是一張叫作出境許可證的東西。以前它從未找過她的麻煩。這張蓋著紫印的黃卡片只要花幾個里拉,一拿出船票、火車票或者飛機票就能買到。可是現在只要一提出申請,就會遭到一連串的哼哼哈哈,打著官腔尋根究底。有一次,經過了幾番周折,娜塔麗總算弄到了兩張去里斯本的飛機票,她立刻奔到移民局。一個官員從她手裡接過飛機票和護照,告訴她四天以後再來。她再去的時候,這個滿嘴大蒜味的可愛的胖官員歎了一口氣,把護照還給了她。軍事當局徵用了飛機上的這兩個座位,出境許可證因此不能發了,他說,不過票錢到時候會退給她的。

    就在第二天,她聽到了英國廣播公司關於紐芬蘭會議的第一次興高采烈的廣播。美國參戰,聽來好像已經是既成事實。絕望之餘,她想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計策。她要打出一張最能打動意大利人心弦的牌來:就是她的懷孕。她的確間歇地流過幾次血。她所認識的美國人都對羅馬的醫生抱著嘲笑和懷疑的態度。他們介紹給她一位蘇黎世的產科醫生,名叫溫特博士,那是歐洲納粹管轄範圍之外的最好的醫生了。她決定要求瑞士當局允許她到那裡去治病,兩個星期,十天,能多少日子就多少日子。而且由於她身體不好,她請求讓她叔父陪同,這樣來弄到出境許可證。一旦到了瑞士,他們就可以想出種種辦法呆在那裡,直到找出辦法去美國。埃倫-傑斯特羅認識蘇黎世一個出版商,而她認識的奔奇-澤爾斯頓已從里斯本調到那裡。她一想到這兒,就覺得這個辦法挺聰明。

    經過一番討論,埃倫同意擔任這樣的角色,她很高興。他要把隨身攜帶的書籍、行李以及他所有的工作材料,都留在旅館,只把打字謄清的著作原稿和他的隨身衣服一起裝在一隻小手提箱裡。如果遭到盤問,他就說,他準備在蘇黎世短暫逗留期間,把行間墨水筆修改的幾頁再寫一寫。如果意大利人不願意傑斯特羅一去不返——這點娜塔麗現在還是半信半疑——這樣臨時離開一段時間也許會騙過他們。《大西洋憲章》的廣播,使傑斯特羅也有點擔心了,這就是他為什麼同意走的原因。

    這個妙計象魔術那樣見效。娜塔麗訂了去蘇黎世的飛機票,弄到了出境許可證。一個星期以後,她就和傑斯特羅博士飛到了瑞士。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他沒有像她那樣,得到瑞士當局的正式批准可以呆十天。發給他的文件只簡單說明他是為了路上安全陪伴一個病人,娜塔麗打電話給蘇黎世的奔奇-澤爾斯頓,告訴了他這件事。奔奇說,他們最好就這麼樣,就以此為起點,別再想更好的運氣了;他們到了之後,他會照顧埃倫的。

    蘇黎世機場熙來攘往,乾淨得發亮,這情景簡直使人吃驚。大開門的商店裡塞滿了精美的服裝、手錶、瓷器和首飾;還有一堆堆盒裝的巧克力,美味的糕點,新鮮的水果。娜塔麗一邊向澤爾斯頓的汽車走去,一面咬著一隻大黃梨,快活得輕輕地哼起來。

    「啊喲,這只梨啊!我的天哪,」她說,「法西斯主義多麼醜惡!戰爭多麼討厭、愚蠢!歐洲是一個富饒的大陸,為什麼這些血腥的笨蛋一次又一次地讓它荒蕪?只有瑞士人才是聰明的歐洲人。」

    「是啊,瑞士人是聰明的,」澤爾斯頓歎了口氣說,一面摸著他那把鬍子;這把鬍子還是那麼光潤整齊。可是他臉上的其餘部分卻顯得蒼白衰老,好像有病。「你那位潛艇戰士怎麼樣了?」

    「誰知道?還是在太平洋裡衝來衝去吧。你有沒有目睹過一場更瘋狂的婚禮?」娜塔麗轉向傑斯特羅,她的眼睛一下子擺脫了痛苦呆板的表情,又變得原來那麼調皮和神采奕奕了。

    「是奔奇簽的結婚證書。奔奇,你是不是對蘇黎世比對里斯本更喜歡?」

    「我不願意去想正在阿爾卑斯山那一邊折騰的那八千萬德國人。不過至少這些高高的阿爾卑斯山真不錯——到了,就是這輛紅色的雪鐵龍——那些流亡者的悲慘情況這裡也有,娜塔麗,不過不那麼明顯,不那麼厲害。在里斯本,那真是太可怕了。」

    他們的汽車駛上公路的時候,埃倫-傑斯特羅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的護照送到領事館來給你?」

    「或者你們回去的時候來取好了。」

    「可是我們不回去了,親愛的,」娜塔麗說。「埃倫,把你的手絹給我,我的臉上全是梨汁了。我真希望能在梨汁裡洗個澡。」

    「我就這一條手絹,」傑斯特羅說。

    澤爾斯頓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條手絹,遞給了她。「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們不回去了?」

    「我的叔父和我準備跳上從這兒開出的第一列火車,第一架飛機,或者山羊拉的大車,只要它是開到可愛的老家美國去的。奔奇,很明顯,我不能在電話裡告訴你這些。可這是這趟旅行的全部目的。」

    「娜塔麗,這辦不到。」

    「到底為什麼辦不到?」

    「埃倫能通過瑞士的移民檢查,是我作了保的。我還得把他送回那兒去。他沒有過境簽證。」

    等了一會兒,坐在汽車後座的傑斯特羅博士用低沉可憐的聲調說:「我想怎麼會那麼容易呢。」

    「奔奇,就是野馬也不能把我拉回羅馬去了,」娜塔麗起勁地說。「我不願意在那裡生孩子。就這麼回事。你也得想個什麼辦法幫幫埃倫。現在他已經到這兒了。他的護照像金子一樣可靠。我知道你能解決的。」澤爾斯頓一面開車,一面伸出一隻手小心地摸摸鬍子。

    「好吧,你們這是太突然了,給我點時間吧。」

    「我有十天呢,」娜塔麗說。

    「現在已經沒有很多辦法可以從蘇黎世出去了,」澤爾斯頓說。「我來想想辦法看。」

    他把他們送到赫曼-溫特醫生診所門口,而後把他們的行李帶到旅館去。這個診所是座四層樓的舊房子,窗台上裝飾著種滿花的木盒子。溫特醫生給娜塔麗作檢查,傑斯特羅則在接待室裡打瞌睡。

    這個禿腦袋滿臉雀斑的醫生是個矮子,還不及她的叔父高;兩隻大耳朵,一雙棕色的鼓出的小眼睛。他問了幾個問題,把答話記在一張卡片上,然後,就把娜塔麗又按又摸,在她身上採取化驗標本,把她不僅置於慣常受檢查時的那種難堪境地,而且還用一些奇怪的器械給她加上點兒新的痛苦,同時他卻微笑著用法語和她聊天。她躺在檢查床上,蓋著一條被單,直喘氣,渾身無力,臉上冒汗,下半身不住作痛。微風帶來了窗台上木盒裡甜豌豆花的美妙香氣。

    「很好,休息一會兒吧。」

    她聽見他在洗手。然後他拿著一本筆記簿走回來,在她身旁坐下。

    「你像匹馬那麼健壯,你懷的這個孩子很好。」

    「我中間流過三次血。」

    「是的,你說過了。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

    「讓我想想。一個月以前。也許還要早些。」

    「好吧,你可以等一兩天,等塗片化驗和小便化驗等等的結果。我幾乎可以肯定結果都會是陰性的。卡羅納醫生會為你接生一個胖娃娃下來的。我跟他很熟。他是羅馬最好的醫生。」

    「溫特醫生,除非我回美國去,我寧願呆在這裡,在這裡生孩子。我不願意回羅馬去。」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戰爭。假使美國捲了進去,我就會帶著一個新生的嬰兒呆在敵國的土地上。」

    「是你說的你丈夫是一個美國海軍軍官,在太平洋上嗎?」

    「是的。」

    「你離開他太遠了。」娜塔麗憂傷地笑了笑。「我同意,但是現在已經這樣了。」

    「這是什麼樣的姓,這個——亨利?」

    「噢,我猜這是蘇格蘭人的姓。英國的蘇格蘭人。」

    「你娘家的姓是傑斯特羅,是嗎?這也是英國的蘇格蘭人嗎?」

    「這是波蘭人的姓。」等了一會兒,她看見這雙棕色的小眼睛望著她,她又說:「波蘭的猶太人。」

    「外面的那位先生,是你的叔父嗎?他是波蘭的猶太人嗎?」

    「他是有名的美國作家。」

    「真的嗎?多麼驚人。他是個波蘭猶太人嗎?」

    「他生在波蘭。」

    「現在你可以穿衣服了。然後請到這邊房間來。」

    溫特醫生駝著背坐在他小小診所的一隻轉椅裡,抽著一支雪茄。升起的煙圈飄到了牆上貼著的起縐發黃的證書和一幅塵土迷濛的《盧塞恩垂死之獅》1的版畫上。他把雪茄放在一隻瑪瑙煙灰缸裡,把雙手的指尖對在一起,放到嘴上,那張帶著棕色斑點的老臉,茫然地對著她。

    1十九世紀丹麥雕刻家托瓦爾遜為瑞士盧塞恩城雕塑的一座紀念碑,碑上是一頭垂死的獅子,以紀念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期間被法國人民殺死的瑞士僱傭兵。

    「亨利太太,過去這幾年——我得坦率地對你講——在這裡,懷孕曾經被利用而且被誤用以致出了人命,就為解決護照的困難。移民當局因此對此非常嚴格。我自己是一個僑民,我的行醫執照很容易被吊銷。不知我說清楚了沒有?」

    「可是我並沒有護照的困難、」娜塔麗安詳地回答說,「一點也沒有。你認為我能不能一路平安地回到美國去?這就是我要知道的一切。」

    醫生弓起肩膀,鼓出嘴唇,像只伶俐的小狗那樣昂起腦袋,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她。「怎麼個走法?」

    「乘飛機。我想。」

    「卡羅納博士的意見怎樣?」

    「我沒有問他。儘管剛才你這樣說,我對他不太信任。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呆在這裡,假使我不能飛回家去的話。」

    年老的醫生眼睛發亮了,他把雙手攤開。「恰恰就是這一點我沒法幫你忙。當局會要求我出一張書面證明,說你不能旅行。否則他們不會延長你的居留時間。你完全可以飛回羅馬去。至於飛到美國——」他又昂起腦袋——「這倒是辛苦而漫長的旅途。」

    娜塔麗保持著沉靜的態度。「你意思說我得失去這個嬰孩?」

    「沒有必要,但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初產婦,應該避免這樣的勞累。你的懷孕史並不是百分之一百的好。」

    「那麼為什麼叫我回羅馬去?牛奶和食品都很壞;我不喜歡那裡的醫生,他對我的流血診斷不對。」

    這個矮小的醫生聲調裡帶著冷淡的口氣說:「亨利太太,飛回羅馬去對你不成問題,因此沒有辦法延長你的居留時間。我非常遺憾。當局會問我你的健康狀況,而不是羅馬的牛奶或者卡羅納博士。「他翻著一本複診登記簿,看著說:「明天五點一刻的時候請你再來,我們討論化驗的結果。」

    那天晚上,娜塔麗和澤爾斯頓以及她叔父在吃晚飯的時候,情緒挺愉快。離開了羅馬,到了一個和平城市的激動的輕鬆感,壓倒了溫特的冷淡;而且檢查的結果也使她高興。她「像匹馬那麼健壯」,肚子裡的嬰兒在起勁地踢她,而他們已經逃出了法西斯意大利。其餘的事情都會成功的,她想,特別是澤爾斯頓顯得很樂觀。她決定不問他,等他有了準備時自己講出來。

    這時候,她和他的共同話題是萊斯裡-斯魯特。她講著她在巴黎時那個蹩腳公寓的滑稽事情:樓梯中央的小電梯壞了,斯魯特在裡面關了一夜;她的阿爾及利亞人房東費盡心機不讓她自己做飯吃;樓上一個獨眼的搞同性愛的雕刻家纏著斯魯特要給他塑像。埃倫-傑斯特羅還沒有聽見過這些年輕人在塞納河左岸的戀愛故事。這頓豐盛滿意的晚飯、好酒和從露天餐廳上看到的燈火輝煌的蘇黎世夜景,使他情緒也高漲起來。他接受了澤爾斯頓給他的一支雪茄,儘管他咳嗽很厲害。

    「天哪,哈瓦那雪茄!」傑斯特羅博士捲動舌頭噴著煙圈。

    「這使我年輕了十歲,又回到了公共食堂。生活看來是多麼美妙,多麼容易,多麼快樂啊!可是這麼長時間裡這個小鬍子的壞蛋卻在積攢他的坦克大炮。啊,天哪。你真快活,娜塔麗。」

    「我明白。肯定是因為喝了酒,還有那燈光。明亮的燈光啊!奔奇,電燈光是最強烈的魔術。在燈火管制的地方住幾個月,你就明白了!你知道嗎,蘇黎世叫我想起了什麼?康尼島的月亮公園,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你在一大片燈光中走路,成百萬成百萬的黃燈泡。燈光比跑馬和遊戲都更使人興奮。瑞士真是了不起,是不是?它是一片恐怖的海洋裡一隻小小的乾燥的自由的潛水鐘。這是什麼樣的經歷啊,我永遠不會忘記。」

    「你能明白了吧,為什麼瑞士人要非常非常地小心,」澤爾斯頓說。「否則他們這裡要擠滿流亡者了。」

    娜塔麗和她叔父聽到他說的最後幾個字,神情嚴肅起來,聽他再要說些什麼。

    這位領事用兩隻手掌捋平了他的鬍子。「不要忘掉,在希特勒的歐洲,有四百多萬猶太人被捕。而全瑞士統共只有四百萬人。因此瑞士人幾乎和我們的國務院一樣,開始對猶太人感到頭痛。不過他們更有許許多多的理由。他們的國家只有一萬六千平方英里的土地,許多地方都是光禿禿的岩石和積雪。而我們有三百五十萬平方英里。以人口密度比較,我們有很大的空曠的荒地。而且我們被認為是自由的土地,流亡者的避難所。瑞士人沒有這樣的稱號。那麼誰應該接受猶太人?然而他們卻在這樣做,不過是小心翼翼地,而且總在限度之內。此外,瑞士人的石油、鋼鐵以及所有進進出出的貿易都得靠德國人。他們是處在一個包圍圈裡面。只有合納粹意的時候,他們才有自由。我不能以更高的道德品格為你去和瑞士當局交涉。作為一個美國官員,在道德品格方面我可處在一個低下的地位。」傑斯特羅說:「這個可以理解。」

    「你要明白,你的事還未作任何決定,」這位領事說。「我不過詢問了一下。可能順利解決。娜塔麗,坐一趟長途火車你能受得了嗎?」

    「我不敢肯定。為什麼?」

    「現在從蘇黎世到里斯本的唯一航線就是漢莎航空公司。」

    娜塔麗覺得彷彿突然讓刀子割了一下,但是她的聲調還是若無其事的。「我明白。那麼那個西班牙航線呢?」

    「人家對你說得不對。西班牙航線五月份就停止了,漢莎航空公司每個星期飛一次,以柏林為起點,中間每站都停——馬賽,巴塞羅那,馬德里。這是條蹩腳航線。我來的時候坐過。飛機上經常坐滿了軸心國的大人物。你願不願意和你叔父分開,試試漢莎航空公司?你的護照上沒有說你是猶太人。你是拜倫-亨利夫人。甚至德國人對懷孕的婦女也有點憐憫。當然,你得在納粹的手裡呆二十多個鐘頭。」

    「另外一個辦法呢?」

    「坐火車經過里昂、尼姆、佩皮尼昂,沿著法國海岸下去,穿過比利牛斯山到巴塞羅那,然後,上帝幫你的忙,一直穿過西班牙和葡萄牙到里斯本。一路上過山,穿洞,蹩腳的路基,還有上帝知道有多少障礙、耽擱和換車,一大段路得經過維希政府的法國。路上也許要三天,也許六天。」娜塔麗說:「我憑什麼要冒這個險。」

    「我倒不在乎試試漢莎航空公司,」傑斯特羅的手指轉著雪茄,用一種冷淡的聲音說,「我還是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德國人會找我的麻煩。」

    澤爾斯頓搖頭說:「傑斯特羅博士,她是一個非猶太教的海軍軍官的妻子。我想她可以不成問題。你可別去坐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

    「那麼,我得決定的是一個人去試試漢莎航空公司呢,還是和埃倫一起坐火車,」娜塔麗說。

    「你現在還用不著作任何決定。我不過是把這些事告訴你,讓你考慮。」

    娜塔麗和她的叔父在第二天就逛馬路,看櫥窗,買衣服,吃奶油蛋糕,喝真正的咖啡,坐著出租汽車兜圈子,消磨時間,奢侈地享受著瑞士的充分自由。從棕色的憂鬱的羅馬到這兒不過才飛幾個小時。傍晚的時候,她又去看溫特醫生。他悲哀地聳聳肩膀,告訴她說,所有的化驗都是陰性的。

    「那很好。不過無論如何我也許能呆下去,」她說。「我們的領事在想辦法。」

    「啊,是這樣嗎?」這矮小的醫生的臉開朗起來。「太好啦!沒有比這使我更高興的了。我馬上給你登記住院,亨利太太。醫院裡擠得很。」

    「我會在一兩天內通知你。」

    「很好。」

    早晨,她發現一隻旅館的白信封從門縫底下塞進來,裡面有一張條子:

    喂。事情在進行。到湖邊和我碰頭,你們兩個,四點鐘,在蘇黎世遊艇碼頭。奔奇。

    他們到碼頭的時候,這位領事已經租好一條舷外發動機的無篷小艇,在裡面坐著等待。他一句話沒說,扶他們下了船,就發動引擎,離岸駛了出去。駛了大約一英里遠,他關掉引擎,他們可以聽見一條駛近的遊覽輪船在蔚藍色的湖面上用管樂奏著德國華爾茲舞曲。

    「我得到了一個關於你們的幾乎是全面的報告,」澤爾斯頓說,娜塔麗看見他快活的笑容,心都跳起來了。「我想我們在談這個的時候最好避開一些。」

    「是不是都安排好了?」傑斯特羅說,那種著急樣子使他侄女看來簡直有點孩子氣。

    澤爾斯頓卻用手掌摸著鬍子說:「嗯,情況還不錯。」領事的眼睛在對著娜塔麗閃光。「要知道,我和羅馬通了電話,打了電報。你的拜倫比他在里斯本干的還要厲害,是不是?他把你叔父護照的事對羅斯福總統談了!膽子真不小!從來沒有見過,在羅馬沒有一個人喜歡他。」

    「我能夠想像。」

    「對的,但是你叔父的檔案現在卻貼上了『總統交辦』的大籤條,這是大有用處的。現在,娜塔麗,你算定下來了。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寫上了漢莎航空公司的候機名單。下面兩趟班機票都訂出去了,不過你能拿到第三趟的訂票。移民當局可以把你的居留時間延長到那時候。」

    「可是到那時候我已經是第八個月了——」

    澤爾斯頓舉起一隻手說:「漢莎航空公司是靠得住的,你會很早就走。也許就是下星期。而且總是有退票。因為你懷孕,列在名單的前頭。」

    「埃倫怎麼辦呢?」

    「他啊,那是另一碼子事了。」

    「她是重要的,」傑斯特羅演戲似的說,「我出什麼事完全沒關係。我已經活夠了。」

    「別著急,別著急,」澤爾斯頓笑起來了。「我的天哪,傑斯特羅博士!一切都順利。你就是不能和她一起呆在瑞士。這是毫無問題的。不過你也定下來了。羅馬現在因為你而鬧得一團糟了。大使發了脾氣。他說必要時他就任命你做他的工作人員,然後用外交豁免權把你送回家去。你要回到羅馬去,但是由他負責與意大利人辦交涉。傑斯特羅博士,在美國我們有一批意大利名流;我答應你,你的出境許可證不會再有什麼麻煩。」

    「你是不是認為我這麼做比坐火車到里斯本去要好?」傑斯特羅的問話是婉轉的,聲調很高興、很放心。「我很願意試試。」

    「天哪,傑斯特羅博士。我自己也不願意幹。這是個累死人的旅程,甚至我也不能肯定那些聯絡點還有沒有用。可是主要的障礙是,你得非法離開瑞士。你得想想這個。無論如何,現在你是合法的,合法居留在這裡。」

    傑斯特羅轉過來對侄女說:「那麼,親愛的!看來我們要分手各走各的路了。」

    娜塔麗沒有回答。現在對她說來,坐一架德國班機旅行,眼前浮現的是一種醜惡的前景。另外,那條遊覽輪船正好在附近駛過,船邊激起的波浪搖晃著小船,使她噁心。輪船上的遊客懶洋洋地往下瞧著他們,樂隊正在奏著《藍色的多瑙河》。

    澤爾斯頓銳利地瞥了她一眼,說:「我知道你是堅決反對回到羅馬去的,娜塔麗。不過你如果可以重新考慮,大使會給你作出跟你叔父同樣的安排。這是我給你的建議,我個人的建議。」

    「好吧,這都得好好地動動腦筋,是不是?」娜塔麗說。

    「我們回去吧?我累了。」

    「回去吧,」澤爾斯頓馬上使勁一抽飛輪上的繩子,引擎發動起來,噴出一陣藍煙。

    「我們非常感謝你,」傑斯特羅叫著,壓過引擎聲。「你簡直創造了奇跡。」

    「那個『總統交辦』的籤條幫了忙,」澤爾斯頓說,駕著小艇駛過輪船後面擴展開來的水波,小艇搖擺著、晃蕩著,幾乎合上了《藍色的多瑙河》的拍子。

    娜塔麗下樓來吃早飯的時候,她的叔父正坐在餐廳窗邊的桌子前,在強烈的陽光下喝咖啡。

    「你來了,懶骨頭,」他說。「我已經起來了幾個鐘頭了。我希望你肚子餓了。他們今天早晨有十分精采的波蘭火腿。他們怎麼會弄到波蘭火腿的?我猜想是德國人偷的,然後他們用金子去買。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了。」娜塔麗要了咖啡和一個麵包。

    傑斯特羅還咕嚕咕嚕地說著:「你不餓?我可餓壞了。很奇怪,是不是,一個人一輩子能變得多厲害!我小時候在梅德西斯生活的時候,要我吞下一片火腿,我真的寧可活活燒死或者被槍打死。那些古老的禁忌剝奪了我們如此簡單有效的樂趣。」他望著侄女,而她則坐在那裡,臉色蒼白,神色緊張,心情憂鬱,雙手交叉在鼓起的肚子上。「要知道,世界上最美妙的景象之一,就是早晨陽光之中的滿滿一碗新鮮奶油。瞧那奶油!又香又甜,如同香花一樣。一定要嘗嘗。這咖啡也很好!娜塔麗,親愛的,我一晚上都在想,我差不多已經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你已經決定了嗎?這很好。我也決定了。」

    他說:「我要回到羅馬去。我要試試漢莎航空公司,親愛的。我不怕那些妖怪。不過我明白我會妨礙你逃跑的。那是首要的。現在你絕對應該走你自己的路。這就是我的決定,看來我這個決定是不會改變了。親愛的孩子,你在瞪眼看什麼?是不是我的臉頰沾上雞蛋了?」

    「不是,正好我要告訴你,我就是打算這麼辦。」

    「是嗎?」他的臉溫柔地微笑起來。「謝謝老天爺。我以為你會英勇地辯論一場要和我一起回去呢。不,你把你自己拖回去太可笑了。至於我,我相信大使,而且無論如何去和自己的命運作對是沒有意義的。常常會時來運轉。我在下午去羅馬的飛機上弄到了一個位子。看來回去就像從上了油的斜坡上滑下去那麼容易。只有向另一個方向去是困難的。」

    娜塔麗喝著咖啡。這會不會是個計策,來誘使她自己提出回羅馬去?經過長久的經驗,她對她叔父的自私已經有所戒備;這種自私有時厚顏無恥,有時巧妙陰險。

    「好吧,」她說,「我看這樣還有點意思。如果你願意從羅馬走,到了那裡就去排隊登記,越早越好。你有把握能辦得了嗎?」

    「假使大使親自經手,我還能弄糟嗎?我只有一個請求。你能把手稿帶走嗎?即使我比你先到家,我也寧願讓你管著這本書。你瞧,全部草稿材料在我這裡。這樣就有兩個機會保全《君士坦丁的拱門》,而不是一個了。」

    到現在,娜塔麗才第一次開始相信她的叔父,不禁對他顯露了一些親切之感。「好吧,埃倫,就這樣吧。這次分離,使人感到十分、十分特別。」

    「娜塔麗,我會比你更感到放心。我背上壓著一個對不起你的重負,至少有你肚子裡懷的嬰孩那麼大。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多麼感激你。」他把一隻瘦弱的小手放到她的手上。

    「你已經為你自己——就像我們的祖先古雅地說的——在未

    來的世界中掙得了很大的一份。只要這未來的世界存在的話!」

    埃倫-傑斯特羅就這樣乖乖地回到羅馬去了。一連十天他的侄女沒有聽到消息。這十天孤寂的日子,就連瑞士的舒適生活和豐富食物也很快地使她厭煩了。娜塔麗開始想,即使脖子上掛著一隻信天翁1,也算是個伴。她寂寞得要命。奔奇-澤爾斯頓正在和一個流亡的法國小說家的女兒談戀愛,很少有時間來陪她。瑞士人對待她,就像對待一切外國人一樣,態度冷淡,因為你花了錢而對你彬彬有禮,彷彿整個國家就是一座龐大高級旅館的場地。商店裡,街道上,遊覽火車和遊覽輪船上,那些眼神憂愁的猶太人使她悶悶不樂。終於來了一封信,貼滿了快遞信件的郵票,蓋著郵檢的戳子。

    我料想得到這封信會被別人看見,但是已經沒有關係。你我兩人已經不歸意大利當局管轄。娜塔麗,現在我手裡掌握著兩張飛機票,還有兩張日期相應的出境許可證,外加葡萄牙的過境簽證,泛美航空公司的聯票,以及最高級外交人員豁免權的附簽。真是了不起的傑作!它們都攤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還從未見過更為光輝的景象。

    1歐洲傳說,信天翁常隨著大海裡的孤舟飛行,殺之即要遭到禍殃。英國詩人柯勒律治(1772—1834)據此寫成敘事詩《老船夫》。

    澤爾斯頓在大使館燃起了一場大爆炸,親愛的。真是個好小伙子。正好是時候!大使利用了一切他力所能及的渠道,包括梵蒂岡——在那裡,你知道,我有許多朋友。其實我老早就應該自己試試去施加我的影響,但是靠著我的著作聲譽去懇求似乎太infra dig1,就是這樣!

    1拉丁語:降低尊嚴。

    現在說說情況。

    飛機票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五日。還遠得很,我知道,不過泛美航空公司是個關口。跑到里斯本去坐在那裡等幾個月沒有意義!而且這趟路程是靠得住的。當然這意味著最後你得在這裡分娩。因此,由你決定。

    附上可愛而相當機敏的大使夫人的一張條子。要是你不願意為了等候一個與英俊的德國鬼子們乘飛機旅行的機會而呆在蘇黎世受罪的話,她的邀請還是可以接受的。

    我等待你的吩咐。我感到年輕了二十歲。你身體好嗎?我

    日日夜夜掛念著你。

    愛你的

    埃倫

    大使夫人用綠墨水寫的一手婦女進修學校的華麗字體,

    第九個字母上都帶個小圈:

    親愛的娜塔麗:

    三個月以前我把我的女兒送回家去分娩了。她的房間空著。她的丈夫在大使館裡工作。我們都因為她不在而分外寂寞!

    要是你能從瑞士回家,那就太好了。否則的話,請你考慮回到這裡來,在這裡,至少你能吃得好些,孩子會生在美國的「土地」上,就是說,生在你的朋友中間。我們熱切地盼望你。

    同一天早晨,奔奇-澤爾斯頓打電話給她。漢莎航空公司碰巧有一張很早預訂的退票,作為特殊照顧給了他:四天以後,九月十七日,到里斯本,一位。他說,泛美航空公司還不賣票,不過他們已經把她登記在里斯本長長的候機名單前頭,她會很快得到空位子的。

    「我建議你直接到巴諾夫大街的漢莎航空公司辦事處去一趟,離開旅館不過兩條街,自己去把這張票子弄到手,」澤爾斯頓說。「有許多表格要填,我沒法代你幹,要不——」

    「等一等,奔奇,等一等。」娜塔麗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他的話。早晨她睡醒的時候嗓子痛,發燒發到華氏一百度以上;她吃了阿斯匹林,現在頭昏眼花,而且她叔父的這封信把她拋進了猶疑不決的漩渦,使她心裡煩悶。「我收到埃倫的一封信,你能不能聽一聽?」

    「念吧。」她把信念給他聽。

    「好啊!他們真的著急了,是不是?娜塔麗,我不敢代你決定。我知道萊斯裡-斯魯特會怎麼說。還有拜倫。」

    「我知道。穩妥的辦法,直接回羅馬去。」

    「一點不錯。」

    「你對拜倫估計錯了。拜倫會對我說,去坐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

    「真的嗎?你比我對他更瞭解。不管你怎麼決定,都告訴我,看看我有沒有辦法幫你忙。」澤爾斯頓說。「我聽見弗朗索亞斯在按汽車喇叭了。我們要到鄉下去玩一天呢。」

    娜塔麗最不願意的事,就是回到羅馬去。這是她堅持不放的鐵定念頭。她頭重腦昏地穿好衣服,向漢莎航空公司走去。她不停地空咽看,儘管吃了阿斯匹林,她的喉嚨還是象砂紙磨擦那樣刺痛。所有的航空公司辦事處都在同一條街上。法國航空公司,泛美航空公司,英國海外航空公司都已停業關閉,他們招牌上的油漆褪了顏色。只有漢莎航空公司的鍍金飛鷹,棲息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在陽光中閃閃發光。這個A字使娜塔麗在門外躊躇了一下。透過玻璃窗,她看見一間象醫院那麼清潔的辦公室,在一張光禿禿的櫃檯後面,一個曬黑了的金髮姑娘,穿著天藍色鑲金邊的制服,打扮得無瑕可擊,露出雪樣白的牙齒在笑。一個曬黑了的穿綠色運動外套的男人,和她一起笑。牆上貼的招貼畫上,畫著河邊懸崖上的古堡,穿著巴伐利亞民間服飾的姑娘,喝著啤酒的肥胖男人,在一座巴洛克式歌劇院的上方有貝多芬和瓦格納的胸像。

    他們看見她在看他們,就止住笑,回蹬著她。娜塔麗走進漢莎航空公司的辦事處,因為發燒而有點發抖。

    「Gruss Gott1,」那姑娘說。

    1德語:歡迎上帝;德國人見面時的問候話,意即「你好」。

    「您好,」娜塔麗啞著嗓子說。「美國領事奔奇-澤爾斯頓給我預訂了一張十七日到里斯本去的飛機票。」

    「啊?您是拜倫-亨利太太嗎?」那姑娘很自然地改用清晰的英語說。

    「是的。」

    「很好。您的護照呢?」

    「您有沒有預訂票?」

    「有的。請您把您的護照給我。」

    姑娘伸出一隻修剪過指甲、按摩過皮膚的手來。娜塔麗把護照給她,她遞過來一張粗糙綠紙上印的很長的表格。「請您填一下。」

    娜塔麗仔細看著這張表格。「老天爺。坐一趟飛機有那麼一大堆的問題要問。」

    「戰爭時期的安全規定,亨利太太。請您兩面都填。」

    第一頁要求旅客回答去年一年旅行的詳細情況。娜塔麗把表格翻過來。後面一頁頂上的第一個問題是:本人宗教信仰:父方宗教信仰:母方宗教信仰:

    一陣神經性的震顫流遍她的全身。她奇怪為什麼澤爾斯頓沒有警告她提防這個危險的暗礁。這裡需要作出迅速的決定!寫上「監理會派新教」是簡單不過的事;護照上面寫著她母親娘家的姓,但是「格林果爾德」不一定非得是猶太人的姓。他們怎麼能去查對呢?然而,在埃倫的麻煩事發生之後,什麼樣的名單裡不會有她呢?她怎麼能肯定柯尼希斯貝格那個事件沒有記錄下來呢?被德國人弄走的那些柯尼希斯貝格的中立國猶太人碰到了什麼事呢?這些念頭在她發燒的頭腦裡盤旋的時候,她肚子裡的嬰兒輕輕地蹬了下,提醒了她她不是一個人旅行。

    外面的街道好像離得很遠,而且那麼誘人。娜塔麗頭腦發昏,嗓子好像被一塊塊的石子塞住了,噎得慌。她把那張綠紙表格放到櫃檯上。那個漢莎航空公司的姑娘正動手填一張飛機票,照抄看護照上的項目。娜塔麗瞧她困惑地看了表格—眼,又看看那個穿運動外套的男人。這個人把手伸進—只口袋,對娜塔麗用德語說:「您要不要鋼筆?」

    「請把護照還我,」她說。那姑娘蹙起眉頭。「什麼地方不對頭嗎?」娜塔麗過於慌張,想不出一個巧妙的答覆,脫口就說:「美國人不為了旅行的目的而問人家的宗教信仰,自己也不說給人家聽。」

    那個男人和那個姑娘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色。那個男人說:「如果你願意讓它空著,那也由你。這樣完全可以,亨利太太。」

    他們兩個人都那麼慢騰騰地古怪地微笑起來。這種微笑就是柯尼希斯貝格黨衛軍軍官的微笑。

    「我要我的護照,請您還我。」

    「我已經在給你填寫票子了,」那姑娘說。「到里斯本去是很不容易的,亨利太太。」

    「我的護照。」

    那姑娘把這個紫紅色的小本子扔在櫃檯上,就轉過了身子。

    娜塔麗走了出來。過去三家門面,瑞士航空公司正在營業。她走進去,買了一張第二天早晨去羅馬的飛機票。真是象埃倫-傑斯特羅說的,回去就像從上了油的斜坡上滑下去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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