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們這出戲的角色現在分散在世界各地。他們的舞台變成了一個星球,在只照亮一半布景的太陽聚光燈下旋轉,而且總是從東邊轉向西邊。在德國人侵入俄國的日子,在最東邊的人,是萊斯裡-斯魯特。
天剛蒙蒙亮,在莫斯科西邊三百英裡的地方,無數只德國手表正指在三點十五分上,這時候,德國的大炮,沿著一條一千英裡長的戰線,從冰凍的波羅的海直到溫暖的黑海,開始隆隆地轟擊。同時,成群的德國飛機,提前起飛,越過邊境,開始轟炸蘇聯的機場,把成百架的飛機炸毀在地面上。晨星依然在大路的上空,在鐵路的上空,在芬芳的原野的上空閃爍,這時候,裝甲兵縱隊和步兵師團——無窮無盡的年輕強壯的條頓人,頭戴鋼盔,身穿灰色軍服,在通向莫斯科、列寧格勒和基輔的廣闊的波蘭平原上,向著微露橘黃色光芒的烏黑的東方滾滾地大步挺進。
太陽出來不久,在莫斯科,一個滿臉愁容、渾身發抖的德國大使對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說,既然俄國顯然要進攻德國,因此元首明智地命令德國武裝部隊為了自衛首先進行攻擊。據說,莫洛托夫那張灰色的、平板的橢圓形臉上露出了一種稀有的表情——驚訝。歷史也這樣記載著,當時莫洛托夫說:“我們該受到這種對待嗎?”這位德國大使傳達口信完畢,就溜出了房間。他畢生為了恢復拉帕格1精神即俄國和德國的鞏固聯盟而工作,最後終於被希特勒槍斃了。
1拉帕洛,意大利城市,1922年德國和蘇聯在此簽訂條約。
不只是莫洛托夫對這次入侵驚訝。斯大林也驚訝。在俄國,只有斯大林的一言一行舉足輕重,因此紅軍和全國也都驚訝。這次進攻,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戰術上的成就,其規模達到了空前絕後的程度。三百五十萬武裝人員突然襲擊了四百五十萬武裝人員。六個月之後珍珠港的突然襲擊,雙方各自只有幾千戰斗人員卷進去,相比之下,規模差遠了。
共產黨的歷史學家利用事件來證明他們的教條。這對宣傳有利,然而是壞的記錄。有些事實無法用黨的理論來解釋,就被丟在一邊了。在這場俄國人叫作“偉大的衛國戰爭”——他們不喜歡用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名詞——的規模巨大的陸戰中,許多事件可能永遠不會為人所知。共產黨的歷史學家斷言責任在於斯大林,因為他忽視了告警的情報,因而德國的突然襲擊得以成功。這是以一種非常簡單的方法來看待驚人的重大事件。然而如果就事論事,這確是事實。
陽光照在克裡姆林宮的紅塔上,從萊斯裡-斯魯特公寓的窗戶裡可以看得見;陽光也照到窗邊寫字桌上攤開著的一封娜塔麗-亨利從羅馬寫來的信上。
斯魯特很晚才上床,這會兒他還在睡。娜塔麗寫給他一封快樂的長信,因為埃倫-傑斯特羅突然拿到了護照!的的確確他護照已經到手,他們正在准備搭一條七月初起碇的芬蘭貨船走;搭船走埃倫甚至有可能帶走他的大部分藏書。娜塔麗對拜倫在白宮干的事一無所知,所以她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來感謝斯魯特。這個消息使這位外交官大吃一驚,因為在意大利,他覺得好象碰在包了棉花的石壁上,這是國務院辦事的特點。他的回信沒寫完,還放在她的來信旁邊。他對這件事的成功謙虛了一番,然後羅羅嗦嗦地解釋了一陣為什麼他認為謠傳即將對俄國入侵的消息不可靠,為什麼他斷定萬一德國人進攻,紅軍一定能把他們打退。他想針對娜塔麗懷孕的事,找幾句吉利話,就擱下筆上床了。等到鬧鍾把他叫醒,他的信已經過時了,不過那會兒他還不知道這點。
他望望窗外,看到的是莫斯科早晨的慣常景象:蒙-的藍天,戴帽子的男人和包頭巾的年輕婦女走著去上班,一輛擁擠的骯髒的公共汽車搖晃著駛上坡去,老太婆在牛奶鋪門口排隊,更多的老太婆在一家面包房門口排隊。克裡姆林宮聳立在河對面,巨大、宏偉、寧靜;它的圍牆在早晨的陽光下呈暗紅色;大教堂上的許多圓頂閃著金光。沒有空襲警報;也還沒有高音喇叭和無線電廣播。一片和平寧靜的景象。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在跟那些已經被他們引向災難的人民一起分嘗這種驚訝之前,稍稍等待了一會兒。但是在前線,幾百萬紅軍已經分嘗了這種驚訝,而且正設法在德國人可能殺死他們之前從驚訝中恢復過來。
斯魯特對這些一無所知,他心情輕松地到大使館去,想在這個平靜的星期日把一些拖延下來的工作干完。他發現使館樓裡一片忙亂,完全不象星期日。他這才知道,德國人又來了,不禁胸口一陣惡心。
初升的太陽向西移到明斯克。射向一條寬闊寧靜大街的陽光,照到一個頭戴布帽、一身寬大的舊衣服上沾滿面粉、臉刮得很干淨的工人身上。如果娜塔麗-亨利也走在這條街上,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出她的這位親戚班瑞爾-傑斯特羅了。他的胡子刮掉了,那張寬闊扁平的斯拉夫型臉盤,一個農民的蒜頭鼻子,再加上這身舊衣服,他的外表看起來象個地道的東歐人。他也許是一個波蘭人、匈牙利人或者俄羅斯人;這三種人的語言他都精通,可以隨便冒充哪一種人。盡管已年過五十,班瑞爾走路還是很快,今天早晨他走得更快。在面包作坊,從他藏在面粉袋後面的一只德國短波收音機裡,他已經聽到戈培爾在柏林宣布這次進攻。下班以後,他就聽到老遠有一種熟悉的聲音:炸彈的隆隆聲。他很擔心,但是並不害怕。
娜塔麗-亨利見到班瑞爾的那會兒,他是一個虔誠殷實的商人,新郎的幸福的父親。班瑞爾有另外一面。上一次大戰的時候,他參加奧地利軍隊在東線服役。他曾經被俄國人俘虜,從戰俘營逃出來,穿過森林回到奧軍戰線。一九一六年動亂時,他參加了一個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的混合部隊。在從軍初期,他就學會了做面包、做飯,以避免吃禁食的東西。他可以一連幾個月只吃面包、烤土豆或煮白菜,同時做美味的湯和肉汁,而這類東西他碰都不碰。他懂得軍隊生活,他能在森林裡過活,他知道怎樣和德國人、俄國人以及十來個多瑙河小國家的人相處。對班瑞爾說來,排猶主義是事情的正常狀態,並不比戰爭更使他害怕,他已經有經驗對付它了。
他離開鋪著石子的主要大街,拐入彎彎曲曲的骯髒的小街小巷,經過一幢幢木板平房,來到一個院子,那裡彌漫著一股早飯、柴煙和倉庫的味道,小雞咯咯地叫著在泥地裡亂跑。
“你下班真早,”他的兒媳婦說,她一只胳膊上抱著一個啼哭的孩子,一只手攪拌著木柴爐子上的鍋。看得出來她又懷孕了;她那剪短了的頭發上包著一條頭巾,臉色憔悴而煩惱,這個一年半以前的新娘看來老了十五歲。她丈夫戴著一頂帽子,穿著一件羊皮外套,在一個角落裡喃喃地念一本破舊的《泰穆特法典》1。他的胡子也刮掉了,頭發也剪短了。三張床、一只桌子、三把椅子、一個有欄桿的小床,塞滿了這個暖烘烘的小房間。四個人都住在裡面。班瑞爾的妻子和女兒,一九三九年冬天都得了斑疹傷寒死去了,這病是華沙遭轟炸後流行起來的。那時候,德國人還沒有把猶太人圍起來;班瑞爾花掉不少儲存的錢做賄賂,把他自己、他的兒子和兒媳婦贖了出來,離開城市,加入了緩緩東行的流亡者行列,經過小路和森林,到了蘇聯。俄國人接受了這些人,待他們比德國人好些。盡管他們大部分得去烏拉爾山那邊荒僻的難民營。班瑞爾帶著他家裡剩下的人到了明斯克,這裡有他的親戚。幾乎城裡所有的面包師都參了軍,因此明斯克的移民局就讓他留了下來。
1猶太教的希伯來語經典。
“我早回來是因為德國人又來了。”班瑞爾從兒媳婦手裡接過一杯茶,在椅子上坐下,憂郁地對她吃驚的神色笑了笑。
“你沒有聽見炸彈聲音嗎?”
“炸彈?什麼炸彈?”他的兒子合上書,抬起頭,蒼白消瘦的臉上現出了恐懼的表情。“我們什麼也沒聽見。你是說,他們現在在打俄國人?”
“剛開始。我是在無線電裡聽見的。一定是飛機扔的炸彈。我猜德國人是在炸鐵路。打仗的地方還很遠呢。”那女人哄著用小拳頭捶她的號哭的孩子,有氣無力地說:“他們不會那麼快把紅軍打垮。”兒子站了起來。“我們就穿著這身衣服走。”
“走到哪兒去?”父親問。
“東邊。”
班瑞爾說:“我們一走,就不能停下來,得一直走到西伯利亞。”
“那就到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萬能的上帝,孟德爾,我不願去西伯利亞,”妻子說,一邊拍著發脾氣的小孩。
“你還記得德國人在華沙是怎麼干的嗎?”孟德爾說,“他們是野獸。”
“那是開頭的幾個星期。他們後來就安靜下來。我們躲著點兒,也就沒事了,可不是嗎?”父親泰然地說。“再給我倒點茶。當時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遭到屠殺,嗯?斑疹傷寒和寒冷比德國人還壞。”
“他們殺了許多人。”
“那些人不服從紀律。跟德國人在一起,你得服從紀律。而且得躲著他們點兒。”
“我們今天就走。”
“等一個星期吧,”父親說。“還有三百公裡遠呢。也許紅軍會給他們當頭一棒。我認識火車站票房經理。如果我們要走,要不了幾個鍾頭就行。西伯利亞遠得很,不是猶太人去的地方。”
“你不認為我們應當今天就走?”兒子說。
“是的。”
“行了。”孟德爾坐下來,又打開書。
“我把早飯擺在桌子上了。”兒媳婦說。
“給我一杯茶,”她男人說。“我不餓。叫孩子別哭。”
班瑞爾-傑斯特羅盡管機靈,卻犯了一個嚴重錯誤。德國人一下子挺進到明斯克附近,比離哪個蘇聯城市都近,這就引起了另一次驚訝。在某些人看來,跟這次進攻相比,連德國的入侵俄國都黯然失色。
早晨明亮的陽光,照著兵士的縱隊,他們象灰色的長蟲,在蘇聯占領的波蘭的綠色廣闊平原上爬行。在挺進的兵士後面,大炮轟擊的煙火范圍之外,有一些小股的隊伍在行進,他們穿的是不同的制服,服從的是另外的命令。他們的名稱是“特別行動隊”。他們在人類歷史中是絕無僅有的。要了解和認識這種特別行動隊,必須對這次入侵的全貌有一個簡單清楚的了解。
這一地區的歐洲大陸,大部分是低窪潮濕的盆地,簡直象沼澤,伸展幾千平方英裡。這片巨大的沼澤地,叫做普裡皮亞特沼澤地,總是擋著來自俄國西方的侵略者。他們得從它的南方或北方繞過來。阿道夫-希特勒的將軍們,企圖在夏天的幾個星期裡以一次猛烈的打擊打垮蘇聯,他們正同時從這個沼澤地的北邊和南邊挺進。
然而特別行動隊沒有軍事目標。他們的任務是對付猶太人。從葉卡捷琳娜女皇的時候起,俄國就強迫它的幾百萬猶太人居住在“集中區”裡,這是從戰爭中得到的波蘭和土耳其的土地構成的西部邊境地區。革命以後,集中區取消了,但是大部分猶太人都很窮,習慣於他們的村鎮,就在當地住下了。
因此,從波羅的海到黑海,紅軍的邊境防御帶恰好在大部分蘇聯猶太人居住的地方。特別行動隊就是旅行劊子手,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殺死俄國猶太人,不予警告,也不分年齡性別。這道命令不是書面的,是從阿道夫-希特勒那兒來,通過戈林和海德裡希,下達到“保安警察”,即德國的國家警察,由他們組成這個行動隊。這個行動隊還接到附帶的命令,即把紅軍所有的政委——政治軍官——立即槍決。不過後面這道命令是書面的。
特別行動隊共有四隊,緊隨在進行攻擊的三個巨大德國軍團之後。
南方軍團,由德國人和羅馬尼亞人組成,從沼澤地的南邊進攻烏克蘭,沿著黑海進入克裡米亞。他們後面跟著兩個特別行動隊,因為這裡猶太人居住區比較密集。
中央軍團,徑取拿破侖走過的最短的直路——明斯克,斯摩稜斯克,維亞茲馬,鮑羅金諾,莫斯科。這條路斜向大沼澤的北邊,象支箭一樣指著俄國首都。它從兩條河的上游中間穿過,向北流的是德維納河,向南流的是第涅伯河。軍人們把這條路叫作干路,非常喜歡它。另一個特別行動隊隨著這個中央主要突擊部隊走。
北方軍團,沿著波羅的海向列寧格勒挺進,一個特別行動隊跟在它的後面。
這四個行動隊,軍官和兵士都算在內,大約共有三千名旅行劊子手。他們出發去屠殺三百萬到四百萬左右的人,算起來他們每個人要殺一萬多人。這他們顯然干不了。計劃是使這工作開個頭,然後招募當地的排猶分子和德國兵士,來完成他們出發去執行的這個從未聽說過的極端可怕的然而卻完全真實的任務。
特別行動隊裡的德國兵士,主要是從公職人員中征召來的,有警察、偵探、職員之類。其中沒有瘋子或者罪犯。軍官大部分是律師、醫生或者商人,他們由於年齡或者能力,不能在軍隊裡作戰。有的還有很高的大學學位。有一個軍官還曾經是神學家。軍官和兵士一樣,都是很好的德國人,這種人決不會駕車硬穿紅燈,他們喜歡歌劇和音樂,他們讀書,他們打領帶穿外套,他們有妻子兒女,他們大多數上教堂,唱贊美詩,他們假日在自己的小花園裡栽花。服從是德國人的美德。人家告訴他們,猶太人是德國人的敵人,對付他們的唯一辦法是把他們統統殺掉,包括抱在懷裡的嬰兒以及母親。這種話來自上面。德國人的崇高美德就是聽從來自上面的這些話,並且付諸實行。
奇怪的是,從入侵戰線以西直到大西洋岸邊的廣大地區,已經落在德國人手裡的猶太人卻並沒有被大量屠殺,甚至都沒有一個要屠殺他們的計劃在進行。有一種錯誤的意見,以為一九三三年希特勒獲得權力後,德國人就開始屠殺猶太人。這是不真實的。他們掠奪猶太人,就象他們後來掠奪所有被他們征服的民族一樣,不過這種劫掠一般是在合法的征用法令之下干的。猶太人經常被侮辱,有時候挨打,有時候受酷刑,有時候被弄死,或者干活累死。但是直到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之前,只有很少集中營存在,而其中的人員大多數是反對希特勒的德國人。集中營的存在使猶太人充滿恐懼,可是德國人自己也同樣害怕。
在一九四一年六月,歐洲的猶太人過著可怕的生活,德國的法律擠走了他們最後的一點財產。但是他們活著。“人能夠在任何法律之下生活,”一張德國的猶太報紙這樣說。
因此,正是在德國戰線後面的猶太人比在戰線前面的更安全。例如華沙的猶太人,在納粹嚴酷的法律下自己組織起來了。盡管過度的勞動、饑餓、疾病使他們死了一些,但是主要的是他們設法活下來了。從這一點看來,傑斯特羅一家還不如不離開華沙。
然而班瑞爾-傑斯特羅雖然這麼機靈,並學會了在排猶主義下過活,卻沒有想到這個特別行動隊。這是件新東西。
阿道夫-希特勒還是在三月給特別行動隊下的命令,到了六月二十二日,他也許已經不大記得了。他在一間地圖室裡,看著入侵的進程,太陽早已出來,那裡的光線還是灰白陰冷的。元首不喜歡陽光,他命令他的東方戰役指揮部面北建造。一條從東普魯士森林中穿過的鐵路,離開北方軍團的出發戰線不遠,通向這個他稱之為“狼穴”的地方。這個指揮部由一些水泥造的倉庫和木板小屋組成,圍著帶刺鐵絲、- 望塔和布雷地帶。“狼穴”實際上很象一個集中營。
約德爾將軍身邊站著德國軍隊中最新、最年輕的將軍阿爾明-馮-隆。希特勒不喜歡隆,總是粗暴地對待他。隆出生於一個貴族家庭,講一口漂亮的柏林口音的德國話,與希特勒粗野的、土氣的巴伐利亞口音正相反。他的制服剪裁得毫無瑕疵,也正好與希特勒的過分寬大的兵士外衣相反。特別是,隆長著一個鷹鉤鼻子,看起來有點兒象猶太人。但是作為作戰部的一個上校,他參與了三個精心設計的巴巴羅沙作戰計劃。他的記憶力驚人;他知道炮火進攻的時間;他心裡記著一千英裡寬的戰場全貌。對隆說來,蘇聯就象一個桌子上的模型,只是比那種在作戰計劃中用的更大、更觸目驚心。軍隊是人組成的,不是寫著號碼插在上面的小旗,但是原理和情節是一樣的,至少開頭是如此。(在紐倫堡審訊時,隆否認知道特別行動隊這件事。後來給他看了他代表作戰部會簽的殺死政委的命令,他才記了起來,但是辯護說他不知道特別行動隊的其他目的。法庭判他強詞奪理,就象隆為自己辯護的其他問題一樣。)
入侵這天太陽出來後的三個鍾頭裡,隆設法回避元首對地面作戰趨勢提出的嘮嘮叨叨的生硬問題。然後他說出了他的判斷:北方干得不錯,比原來計劃的還好;中央更好;南方很糟。這證明是正確的估計,此後很長一段時期希特勒對這個鷹鉤鼻將軍很有好感。
在這裡,這些玩牌的巨人攤開了最初的幾張牌。希特勒和他的參謀人員猜測俄國人會在中央,在普裡皮亞特河沼澤地以北集結最強的力量以保衛首都。但是那個部署俄國軍隊的人——斯大林,或者那些給他出主意的將軍,卻打賭德國人會把主力沖向南方,占領烏克蘭產糧區和高加索油田。這種判斷可能是讀了《我的奮斗》而形成的;希特勒在書裡公然說占領這些地方是他畢生的目標。不管怎麼樣,俄國的防御力量最大部分集結在沼澤地的南邊。因此,戰線就不平衡了。德國人發現自己在南方前進很慢,但是沖向莫斯科卻意外地容易。他們前面的第一個俄國大城市是明斯克。
太陽在羅馬升起的時候,埃倫-傑斯特羅已經在高雅旅館他房間裡的寫字桌上工作了。現在,傑斯特羅博士寫的這本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著作只差四、五章了,他心裡很高興。象平時一樣,正八點鍾的時候,同一個侍者送來了同一樣的早餐。傑斯特羅吃完早餐,又回到寫字桌上,一扇臥室的門很響地開了,娜塔麗穿著一件粉紅色浴衣,搖搖擺擺走了進來。由於懷孕,她不但身體顯得臃腫,連臉頰和眼窩都陷了下去,嘴顯得更大了。
“天啊,你聽到最新消息了嗎?”
“發生什麼好事情了?”
“要看怎麼說了。德國人侵入俄國了。”
“什麼!真的嗎?”
“就是八點鍾的新聞說的。”
“唉呀,”傑斯特羅摘下眼鏡,用手帕擦著。“那麼,什麼時候開始的?”
“今天黎明。”
“真怪!這個長小胡子的壞蛋真干起來了,是嗎?又是一個兩條戰線的戰爭!”
娜塔麗走到放著剩余早餐的有小輪子的茶幾跟前。“咖啡還熱嗎?”
“熱的,你喝吧。”
“醫生叫我在檢查之前不要吃東西,可是我受不了。我餓得要命。”娜塔麗喝著咖啡,狼吞虎咽地吃一塊甜面包。“你最好給大使打個電話。”
“我也這麼想。不過俄國遠著呢,跟我們有什麼關系?的確,想想希特勒進入俄國後越戰越弱,也挺有意思。但願他是走拿破侖的老路。”
“如果芬蘭牽了進去,這條‘伐亞莎號’就走不了。”
“天哪,真的。你完全對。芬蘭有什麼消息?”
“我沒聽說。”娜塔麗沉重地在一張椅子裡坐下,環視著這個寬暢的房間,四周是深紅色絲絨椅子和沙發、鍍金框架的鏡子,還有大理石雕像。“天哪,這套房間真悶氣。要能離開該有多美啊!”
“親愛的孩子,這房子挺寬暢,而且我們只給兩個小房間的價錢。”
“我知道,我知道,為什麼不呢?旅館裡空著,只有德國人。這叫我毛骨悚然。”
“我想每個旅館都有他們。”
娜塔麗神色憂郁地說:“當然。昨天我在電梯裡認出了一個秘密警察人員。拜倫和我在裡斯本看見過他。我知道就是那個人。在他的額角頭上他有這麼樣一個難看的傷疤。”她伸出一只手指畫了個“L”形狀。
“當然是碰巧。他認出你了嗎?”
“他盯著我看了一眼。”
“我看沒有什麼關系。這種人見到活的東西都盯著看。那麼,醫生昨天怎麼說來著?一切正常嗎?”
“是的。”她含含糊糊地說。“他要我再檢查一次。現在我去躺一會兒。”
“還上床去?”
“他叫我多休息。約的時間要到中午。”
“好吧。這一章就可以謄清了。”
“埃倫——”娜塔麗頓了一會兒,咬著下嘴唇,“——他叫我暫時不要打字。我背脊累。等這陣疲勞過去以後吧。”
“我明白。”傑斯特羅歎了口氣,環顧一下這個房間。“我同意,這個地方並不那麼特別舒服。我一想到我那可愛的房子空空蕩蕩……娜塔麗,你認為這場俄國的戰爭會使事情根本改變嗎?我是說——”
“老天爺,埃倫,”娜塔麗很不滿意地脫口說,“你的意思是要說你還能和德國人留在同一塊大陸上嗎?”
“親愛的孩子——”傑斯特羅做了個十分猶太式的姿勢,彎著肩膀舉起兩只手搖著,“——不要對我不耐煩。上一次大戰的時候你還是個嬰孩,但是對我說來這兩次戰爭之間只過了一忽兒時間!不過是停戰了一會又繼續打。你想,那時候聽到多少什麼德國鬼子把比利時的嬰兒挑在刺刀尖上,把修女的乳房割掉等等的話!後來我在慕尼黑和一些真正絕妙的人過了一年。都是德國人,德國人——啊喲,天哪,拜倫來了一封信,我告訴你了沒有?”
“什麼?在哪兒?”
“可能侍者把它放在會客室裡了。”
她邁著沉重的步子跑出房間,抓起那封白色的信,回到臥室,就喘著氣讀起來。這是一封干巴巴的信,沒有別的消息,除了他已從“S—45號”調出來,調到太平洋艦隊的一條
新潛艇“鮪魚號”上,埃斯特上尉調到一條老潛艇“烏賊號”上了等等。不過愛情啊,寂寞啊等等字眼挺多,是些老調。她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起勁地把這封信讀了又讀,讀得句子都沒有了意義。
那個意大利醫生告訴她,只有兩三次少量的出血,關系不大,但是她得休息,以保證嬰兒安全。娜塔麗准備在床上躺兩個星期。
晝夜的分界線徐徐在大西洋上移動,大半是在蓬松的雲彩和空蕩的起皺的藍色海面上經過,偶爾逢上整齊地排列著的小點,和一些隨意散落的小點。排列整齊的小點是護航船隊,隨意散落的小點是企圖獵取它們的德國潛艇,以及企圖發現潛艇以警告護航船隊的美國軍艦。獵者和被獵者都毫無區別地受到太陽給予的光明和溫暖;這個場面浩大的三角游戲,它的參加者稱之為大西洋之戰。然後陽光移向另一塊大陸,即新世界。
不一會兒,紐約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大樓的窗戶就被早晨的陽光照亮了,但是那些墳墓般的廣播室裡還只有無休無止的電燈光。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部門的走廊和小房間裡,盡管時間還早,可已經人來人往忙亂起來。休-克裡弗蘭,胡子拉碴的,坐在舊寫字桌前面,抽著一支長雪茄煙,在一本黃色拍紙簿上劃著。盡管業余時間節目大受歡迎,他並沒有放棄“市內名人動態”這個節目。他常說,等到業余時間節目的熱潮過去之後,新聞廣播節目仍然是他的謀生之道。他寫字桌上的一只袖珍收音機裡傳出了溫斯頓-丘吉爾講話的響亮聲音:
“從來沒有一個象我這樣曾經堅持反對共產主義的人……我說過的話,我一句也不收回。然而這一切都由於目前正在出現的景象而消失了……我看見成萬個俄國的村鎮,那裡姑娘們在微笑,孩子們在游戲。我看見殘酷的屠殺降臨到他們的頭上……一批批呆板的、機械的、聽話的、野蠻的德國鬼子兵,好象成群爬行的蝗蟲,在作踐,在糟蹋……”
電話鈴響了。他想不理,然而又抓起來,咆哮著說:“他媽的,我在聽丘吉爾……啊!對不起,契特。聽著,你那裡如果有收音機,打開聽聽。真有鼓動性!”他把身子向後靠在轉椅上,一只耳朵對著收音機,另一只耳朵聽著電話。
“在這些火光,這些風暴後面,我看到了那一小撮人,他們設計了、組織了這場恐怖的暴雨,向全人類傾瀉……”
“契特,當然我想到了。等新聞一廣播完,我就打個電報給這裡的俄國領事館。顯然我不能從電話裡弄到。大約一個鍾頭以前,他們打電話給我了。梅德琳-亨利到那裡去了,他們答應派一個人跟她一起來。不,我不知道是什麼人,還不知道。媽的,今天早晨他們的女僕也成了新聞!”
“你能懷疑我們的政策會是什麼嗎?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和一個唯一的不能改變的決心。我們決定摧毀希特勒和納粹
制度的一切痕跡。沒有人能動搖我們這個決心——沒有人……與納粹作戰的任何個人、任何國家,我們都要支持。與希特勒同流合污的任何個人、任何國家,都是我們的敵人……
“俄國人的危難就是我們的危難,就是美國的危難……”
梅德琳沖進辦公室,滿臉通紅,兩眼放光,對她的上司拼命做手勢。
“等一等,契特,她回來了。”克裡弗蘭用手捂著耳機問她,“有什麼好消息?”
“我把大使弄來了。他正在紐約,我把他弄來啦。”
“神聖的耶穌!你不是騙人吧?大使?他叫什麼名字,奧斯金斯基?”
“奧曼斯基。”她興奮地點頭說。“他八點五十分到這兒。領事陪他來。”
“喂,契特,你聽著嗎?這姑娘把奧曼斯基大使弄來了。我向基督發誓!是奧曼斯基!聽著,我得給他去作准備。當然,當然,謝謝。”他把耳機扔下。“你是怎麼搞到的,梅德琳?為什麼他不在華盛頓?”丘吉爾的聲音在演說快結束時高了起來,克裡弗蘭伸手把收音機關掉了。
“休,我要求見領事,對那做傳達的胖姑娘說我是‘市內名人動態’節目派來的。就是這樣。然後我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牆上一幅很大的列寧像瞪著我,奧曼斯基大使就在那裡,他說他到廣播電台來。他是個很好的人,態度和氣極了。”
“妙啊!絕啦!真了不起!”克裡弗蘭看看表,伸手摸了摸滿是胡子茬的臉。“老天爺!布爾什維克大使親自來!真是好運氣!”他跳起來,把這個矮小的姑娘拉到懷裡,吻了她一下。
梅德琳掙開他,臉漲得通紅,回頭看了看敞著的門,整了整衣服。
“你真是個好姑娘,梅德琳。現在聽著,我去梳洗一下,你就寫一個介紹,想幾個問題,拿到化妝室來給我,行嗎?”
大使准時來到。休-克裡弗蘭這輩子還沒有看見過一個俄國的共產黨人。奧曼斯基的考究衣服、從容舉止、流利英語,都使他驚訝。那位領事說得還要流利。這兩位俄國人泰然自若地坐到了擴音器前面。
“大使先生,我十分榮幸地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市內名人動態’節目,歡迎您在這歷史性的時刻——”克裡弗蘭開始了,但是沒有說下去。
“十分感謝。既然我們兩個國家現在正在進行共同的斗爭,”奧曼斯基說,“我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在你們的流行節目‘市內名人動態’裡,把我的祖國的戰斗精神向美國人民作一個保證。請允許我念一念莫洛托夫先生的廣播講話。”
領事把一份打印的文件遞給奧曼斯基,這使克裡弗蘭大為惱火,他的鐵一般的規則是斷然拒絕事先准備的講稿。
“好吧,大使先生,我只是想說——”
“謝謝你。為了節省時間,我已經把他的講話進行了節略,不過這裡有幾段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親口講的重要部分:‘沒有對蘇聯提出任何要求,沒有正式宣戰,德國軍隊就向我國進攻,德國飛機就轟炸我們的城市……’”克裡弗蘭舉起一只手,想說話,然而大使繼續往下念:“‘這種對我們國家從無先例的突然進攻,是背信棄義的,在文明國家的歷史中從未有過。這是重大的罪惡,因為蘇聯和德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蘇聯政府一向忠實地恪守這個條約……’”
“大使先生,關於這個條約,請允許我只問一個——”
“請原諒,我要繼續念下去,如果時間允許,我們也可以討論。”奧曼斯基說,聲音鎮定並帶有魅力,接著把用紫色墨水清楚地劃出來的句子和段落念下去。克裡弗蘭又有兩次想打斷他,都沒有成功,大使根本不予理會,一直念到最的最末一行:
“‘對蘇聯的這次掠奪性進攻的全部責任,在於德國的法西斯統治者……
“‘蘇聯政府已經命令我們的軍隊把德國軍隊從我們的國土上趕出去……
“‘我們的斗爭是正義的。敵人必然被打敗,勝利必將屬
於我們。’“對於這些雄辯的話,”奧曼斯基說,“我沒什麼要說的了。我必須回到我的工作崗位上去,感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
他把文件還給領事,對克裡弗蘭笑了笑,好象站起來要走。克裡弗蘭急得沒有辦法,忙說:“大使先生,我明白在這悲劇性的時刻您是多麼忙。我不想耽擱您。只是請告訴我:美國共產黨聽到這消息會有什麼反應?您知道,他們激烈地鼓吹中立。他們拚命地反對《租借法案》。現在他們是不是很快要翻轉臉來?”
奧曼斯基沉著地在椅子裡坐好。“當然不會。您要知道,全世界的無產階級本性熱愛和平。他們從戰爭不能得到什麼,反而要失去一切。這場戰爭是從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斗爭開始的,因此,工人們——例如,您剛才說的美國共產黨——反對戰爭。但是蘇聯既不是帝國主義也沒有殖民地,它不過是一個要求和平的工人和農民的國家。法西斯德國進攻我們,就拋掉了假面具,暴露他們自己是全人類的共同的野蠻敵人。因此,現在所有的人民都會團結起來打倒德國法西斯野獸。美國人民也一樣,是愛好和平的人民。蘇聯人民在自己的正義斗爭中指望得到他們的支持。”
“大使先生——”
“在這個問題上,”奧曼斯基說,“剛才丘吉爾先生宣布的,英國對我們全力支持的保證,將會起到決定性的影響,因為溫斯頓-丘吉爾由於他英勇的反希特勒法西斯立場,一直在美國受到應得的尊敬。再見,十分感謝您。”
梅德琳陪著這兩位俄國人走出播音室,克裡弗蘭正惱怒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對著擴音器說:“‘市內名人動態’節目剛才請駐美國的俄國大使康斯坦丁-奧曼斯基先生向諸位作了關於德國人侵犯蘇聯的獨一無二的首次廣播講話。”他的聲音從戲劇性的莊重轉到了開心的油腔滑調。“好吧,諸位,從侵犯蘇聯到新改進的驚人的‘亮晶晶’牌,是一個急轉,是不是?然而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如果油泥侵犯了你的廚房,那麼新改進的‘亮晶晶’牌就是打退它的現代化方法——”
初升的太陽到了芝加哥,但是看不見;一場雷雨籠罩著城市。巴穆-柯比坐著一輛出租汽車,去出席總統的煉鈾委員會召開的秘密會議,委員會邀請了全國各地的有關工程師來討論,其目的是要通過具體從事工作的人員研究能否在戰爭進行的預期時間——估計大約還要四或五年——內生產足夠制造原子彈或發電站的鈾。勞倫斯博士給他的信裡要求他帶來制造某種巨型電磁鐵的切實可行的報告。他們兩人是老朋友了,這些年來,柯比給這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的回旋加速器供應了許多特制設備。
巴穆-柯比的工作處於商業和科學之間,其性質是商業利用了科學;他常常說自己是個謀利者,然而他是有一定的科學地位的,因為他早年在加利福尼亞技術研究院工作過。柯比懂得巨型電磁鐵是做什麼用的。他對為了軍用而生產鈾的看法是明確的。這麼做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柯比還認為德國人早已在這麼做了。入侵俄國,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可怕的證明。
普通的鈾,看起來象鎳。它的化學性質是活動的,但是沒有東西能使它爆炸。它奇特的放射性,會使照相底片產生模糊的影子;它摸起來有些熱;長時間暴露在它前面,人會受到輕微灼傷。也好也不好,在宇宙間的物質中間,有一種要素的細微蹤跡,化學性質相同,但原子構造不一樣,就是:能爆炸的同位素鈾—235。現在我們對這些都明白了,但是在一九四一年,科學家還只是猜想能不能做一個鈾—235炸彈,一切還都是理論。一九四一年時的問題是:第一,要找出鈾裂變時的連鎖反應會不會無法控制,或者有什麼還不知道的天然事物能使它停止;第二,如果第一個問題能夠解決,那就要得到足夠多的純粹的鈾—235來試著使它爆炸;第三,如果爆炸成功,那就制造足夠多的這種東西來威嚇世界。柯比聽到希特勒進攻俄國的消息,他斷定德國人至少在第一階段上得到了成功。
從他狹隘的利益觀點看,他把整個戰爭看成是德國人和美國人在使鈾—235裂變問題上的競爭。其他的一切,什麼潛艇的沉沒,陸上的戰役,空中的格斗,他越來越看成是無謂的流血,和這次大攤牌相比,不過是無用的老一套的虛張聲勢。希特勒沖進俄國,開辟了一條第二戰線,放松了幾乎滅亡的英國,簡直象瘋子的錯誤一樣使他驚訝——除非是德國人成功地創造了可控制的連鎖反應。如果希特勒有了鈾的炸彈,或者可以指望在一兩年內就有,那戰爭就已定局,而德國人到俄國去無非是進行一場規模巨大的奴隸掠奪,為統治全世界作准備而已。
從柯比所知道的情況中,看來是這樣。是德國人發現了鈾的裂變現象。一九三九年,他們把威廉皇帝研究院全部用來研究這項發現的軍事用途。征服挪威後,有情報說,他們制造了大量的重水。這種兩個氧原子的奇怪物質重水,它的唯一可能的軍事用途就是在鈾裂變過程中用作中子減速。
美國沒有原子反應堆,沒有建造反應堆的技術,只有一個科學家肯定能夠創造連鎖反應。全國儲存的鈾一共不到四十磅,更不用說那十分稀少的能爆炸的同位素235。盡管煉鈾委員會開了那麼多會,科學家們竊竊私議,政府還是不曾在這個計劃上花費十萬美金現款。柯比估計,現在德國人拚命地想搞世界帝國,在這方面也許已經花費了大約十億美元。
煉鈾委員會在一間單調的研究室裡開會,盡管窗戶開著,外面雷電不斷,房間裡還是悶熱而煙霧騰騰。一塊蒙著灰塵的小黑板上還有粉筆寫的大學課程的基本方程式。桌子周圍所有的人,柯比都認識,除了兩個穿軍服的客人:一個陸軍上校和一個海軍上校。科學家們只穿著襯衫,有的解掉了領帶,卷起了袖子。仍舊是國家標准局的局長利曼-布裡格斯當主席,這使柯比更為洩氣。布裡格斯是一個快活的灰頭發官員,在他眼裡,一千美元就是聯邦的一筆可觀開支。他還穿著外衣,系著領帶。
勞倫斯博士對柯比友好地揮揮手,然後對旁邊坐著的兩位軍人說:“這位是柯比博士,丹佛電氣公司的董事長——這位是托馬斯上校,這位是凱勒赫上校。”
柯比分發了油印的文件,然後高聲念起來,有時候被隆隆的雷聲打斷。與會的人都側耳細聽——只有凱勒赫上校,一個雙頰肥胖的禿頭,連續不斷地抽著煙,萎靡不振地瞪著前面,不時地把手伸進鑲金線的藍制服裡在胸口的一個地方搔癢。陸軍上校是個看上去帶點書生氣的小個子,老是咳嗽,不斷地從一只小紙盒裡拿藥片吃,一面在柯比發的文件邊上寫速記注解。
柯比正在答復勞倫斯的信裡提出的問題:他能不能制造這種巨型的電磁鐵,如果能,大約要多少錢多少時間?勞倫斯認為——他總是用簡單的方法和特別的力量來說服別人,所以有的科學家喜歡他,有的科學家恨他——可以把鈾的一條電離子流在磁場中進行分離,以產生鈾—235;這種方法柯比有一次對維克多-亨利講過。已經有一種實驗用的工具,叫作光譜儀,可以這樣做。勞倫斯想制造巨型的光譜儀,以取得足夠數量的鈾—235供軍用。這樣的東西從來沒有做過。這整個設想要求有——包括許多別的東西——特別巨型的電磁鐵,能夠保持一個不變化的磁場。電壓的一點點細微變化,就會抹掉鈾—238和鈾—235之間離子流的極微小的差別。這是關鍵所在。
柯比提出了交付第一台電磁鐵的可能日期,以及他要收的造價的大致范圍,委員會的成員開始互相看了看。柯比最後提醒說,關於材料供應問題要求絕對優先權,說完就坐下了。勞倫斯的眼睛從眼鏡後面朝他微笑著。
“好吧,這叫人還有點希望,”利曼-布裡格斯溫和地說,摸摸他的領帶。“當然,這價錢還純粹屬於幻想的范圍。”
那位海軍上校插嘴說:“柯比博士,對於這個問題,通用電氣公司來了人,西屋電氣公司來了報告,他們設想的時間要兩倍多,設想的錢還不止兩倍,而且他們還把使用性能大大降低了。”巴穆-柯比聳了聳肩說:“有這可能。”
“為什麼我們要相信你說的可能性而不相信他們呢?”托馬斯上校啞著嗓子說,隨手從小盒裡搖出一片藥片來。
柯比說:“上校,我曾在西屋公司干過。他們制造的所有東西只使用一種電流。我是制造顧客設計的設備的,而且我是專門制造電磁鐵的。這是一種比較狹仄的專業,然而是我的專業。在這一點上,德國人走在我們前頭。我到德國去過,我研究了他們的機構,進口他們的鎳合金線。西屋公司和通用公司不象我這樣懂得這方面的技術。他們也不用懂得。對於電磁鐵的專門技術我能夠超過他們。至少我要求我能夠,而且我准備以這些條件來投標。”
巴穆-柯比提到德國,桌子周圍的人又交換起眼色來。那位海軍上校以惱怒的聲音說:“德國人還走在我們前頭嗎?”
“在哪方面,先生?”
“任何方面。說明白一點,就是制造這種炸彈方面。”
柯比抽了口煙斗,說:“從他們最近表現的自信看來,並不樂觀。”
“我同意。那麼,為什麼我們不干起來?這個委員會看來只會空談。”凱勒赫坐直身子,皺起眉頭說。“我不是科學家,我不敢說我對這種未來的武器十分相信,但是如果他們在干,我們就得趕快。我們直接到總統那裡去,向他要錢要命令。我可以保證海軍會支持委員會。”
布裡格斯嚇得舉起一只瘦手說:“上校,總統有更緊迫的事,都需要錢、需要做。”
“我不同意,”托馬斯說,“能比這些炸彈更緊迫?”
布裡格斯反駁說:“上校,這一切還不過純粹是理論,要達到任何可能實用的結果還要好幾年呢。”
凱勒赫上校用手一拍桌子,說:“瞧,讓我提一個真正笨的問題。柯比在這兒談論的是什麼?是傳布理論呢,還是制造光譜儀?也許我應該明白,然而我沒有明白。”
“是制造光譜儀,”勞倫斯用慈愛的聲調說。
“很好。那麼,為什麼你不努力去干呢?你得過諾貝爾獎金。為什麼你不送一個清楚明白的備忘錄給總統,讓他可以了解?為什麼你還要在一些別的花樣上繞來繞去?”
“因為如果我們在這個基本建議上設想錯誤,”另一個科學家溫和地解釋說,“我們就可能白費好幾年工夫。”柯比忍不住說:“或者在競賽中輸給德國人。”
討論停頓了一會兒,一時間,只聽得嘩嘩的雨聲。布裡格斯說:“好吧,這些事情還在未定之局,就象總統常說的那樣。這件事情我們不能准備一半就動手去干,這是肯定的。無論如何——”他愉快地微笑著轉向柯比,“我不認為我們還要耽擱你。你的報告十分有用。非常感謝。”
柯比收起他的文件,說:“不知道你們是否還用得著我,或者我先回丹佛去?”
“弗萊德,別那麼匆忙。”勞倫斯說。
“好吧,我就在史蒂芬斯旅館。”
柯比在旅館房間裡呆了一上午,聽著收音機裡關於入侵俄國的新聞廣播和特別報道,心情越來越沉重。不停歇的雨,時而夾著一陣閃電和雷鳴,加深了他的憂郁。有很長時間他在午飯之前不喝酒了,這天他卻要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勞倫斯興沖沖地來找他時,他已喝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弗萊德,今天早晨你可出了風頭。我以為我們會有午飯吃,不料委員會卻叫送來咖啡和夾肉面包,會又接著開了下去。不過有些事已經提出來了。你有時間嗎?”
“我就是在這裡坐著,聽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廣播世界的末日。”勞倫斯笑了。“它不會有末日。我們會在鈾—235方面打敗德國,這是這場戰爭的關鍵。他們的工業基礎比我們差遠了。這個委員會當然得改變它的方法。手續簡直麻煩得令人難以相信。譬如說,現在進行的事務工作。簡直受不了!為了保密,一次只能邀一個方面來商談,把我們全體整天拖著!我們需要一個懂行的人作為事務工作與工業界之間的經常聯系人,而且我們馬上就需要。”勞倫斯停了一會兒,又說:“剛才我們正好談起你。”
“我?不行,謝謝。”
“弗萊德,你是個工程師,你懂得業務,你對理論的掌握也很充分,這就是需要的人才,而這種人不多。不幸的是,現在世界上沒有更重要的職位了,這你明白。”
“可是天哪,要我給誰工作?向誰匯報?上帝保佑,不要是那個國家標准局吧!”
“這一點是公開的。為了保密起見,也許你就在海軍裡面弄個顧問的職位。凱勒赫上校是急切地想干,我真覺得有點兒好笑。幾年以前,菲爾米帶著這東西的全套設計到海軍去,被他們象瘋子那樣趕了出來。海軍把恩利科-菲爾米1趕了出來!怎麼,弗萊德?你干不干?”
1恩利科-菲爾米(1900—1945),美籍意大利物理學家,一九三八年得諾貝爾獎金,首先研究原子放射性問題,一九四二年首先完成鈾原子分裂的連鎖反應,後參與制造美國的原子彈。
頓了一會兒,柯比說:“我得在哪裡任職?”
“要在華盛頓。”柯比沉默了很久,於是勞倫斯又說:“到華盛頓去有困難嗎?”
“我沒這麼說,可是你要這些電磁鐵制造出來——”
“即使假定建議得到批准,錢撥了下來,那也要一年以後。這個可是必須立刻就干。你說怎麼樣?”
這是勞倫斯的急性子脾氣,柯比很了解。他把勞倫斯看作可能是最有才華的人。柯比比這個獲得諾貝爾獎金的人大幾歲;他得到了博士學位之後,放棄了徑直的科學前程,轉向工業,大部分是由於他認識了勞倫斯和幾個別的人,他們都比他年輕得多,有才華得多。他們使他感到自己落後了、洩氣了。現在這樣一個人鼓勵他擔任這樣重要的一項任務,是無法推卻的。
“但願不給我這個職位,”他說,“給了我,我就接受。”
太陽在舊金山升起的時候,晝夜的分界線已經繞著地球走了一半,對蘇聯的入侵已經過了半天。無數的人被殺死,他們大部分是俄國人。蘇聯的空軍損失了數百架飛機,也許不止一千架。災難已經超過了正確的紀錄。
在馬雷島海軍船塢的軍官俱樂部裡,一張靠窗的滿是陽光的桌子上,幾個潛艇艇長正吃著火腿蛋,談論對蘇聯的入侵。對入侵的結果,沒有什麼爭辯。大家都同意蘇聯要垮台;有的說紅軍能支持六個星期,有的預言三個星期裡或者十天就會結束。這些年輕的職業軍官並不是頭腦狹隘或者抱有成見的人,他們的這種看法在美國的武裝部隊裡從上到下比比皆是。紅軍在芬蘭的惡劣表現,已經證實那種認為共產主義以及斯大林的流血清洗已把俄國變成一個沒有軍事力量的國家的判斷。一九四一年六月美國的作戰計劃處在估計世界戰略形勢時,根本沒有考慮蘇聯。這些馬雷島上的潛艇軍官在早餐桌上太平無事地議論地球另一邊正在進行的大屠殺,不過表明整個軍方對此的看法而已。
討論的主要題目是日本人現在會不會進攻;如果進攻,進攻什麼地方。這幾位少校軍官傾向於這樣的意見:既然總統還在執行讓他們越來越多地購買石油和廢鐵的自殺政策,日本人也許不會來。但是“烏賊號”的艇長布朗奇-胡班一開口,這種一致的意見就垮台了。
艦隊裡沒有一個艇長比胡班更有威望。他在班裡的崇高地位,他擺資格的冷淡態度,他玩的一手好橋牌,他打七十點高爾夫球的幾下子擊球,他喝酒的能耐,他的漂亮的老婆,他自己上得了雜志封面的漂亮儀表,這一切加起來,形成了一個使人難以置信的迷人外表。然而他的外表還有行動作後盾。在他的指揮下,“烏賊號”在輪機和炮術方面得了三個優秀。五月份艦隊演習的時候,他讓“烏賊號”溜進了一個驅逐艦的防護圈,擊沉了假想的敵人戰列艦。毫無疑問,他是個會青雲直上的人物。因此,胡班少校在說話的時候,別人只有聽的份兒。
胡班議論說,世界形勢就象一場橄欖球賽。在亞洲,俄國的西伯利亞軍隊和日本人本來在面對面地比賽。希特勒最近的行動把俄國人吸回到另一翼,他們成了斯大林最後的後備。這是日本人的一個好機會。現在他們有了一個開闊的場地可以玩他們的球,從中國向南到新加坡,到蘇拉威西和爪哇,把歐洲人富饒的屬地都收拾掉。只要他們的行動夠快,那麼在美國人集合起來插手干預之前,他們就能越過界線。他看見他的新到任的副艇長在門口向他招手,他就打住了這個軍人愛說的比喻,從餐桌邊站了起來。
埃斯特上尉遞給他一份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來的電報:
“烏賊號”取消大修只作必要戰備檢修報告啟程馬尼拉的最早日期。
“好啊,好啊,回基地去啦!”胡班咧嘴一笑,帶點兒激動地說。“太好啦!那麼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也准備開球啦。讓我們瞧瞧,今天是二十二號,嗯?還有那個空氣壓縮機和四號魚雷發射管得裝起來。顯然我們弄不到新電動發電機了,這些事要等我們到馬尼拉才能得到命令。就這樣吧。”他把電報紙按在牆上,用鉛筆清楚地寫道:二十四日七時啟程。然後遞還給埃斯特。“作為軍情優先電報發出。”
“我們來得及嗎,長官?”
“給船塢的上校打個報告,他會把我們弄走的。”
“是,長官。我們少一個軍官。波洛蒂少尉得在醫院裡呆兩個星期。”
“媽的,我把這忘了。那麼我們就四個軍官走。挨著值班值到珍珠港,從那裡的司令部裡設法再找一個少尉。”
“艇長,你認識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人事處裡的什麼人嗎?”
“認識。怎麼了?”
“從新機構裡去弄一個少尉出來行不行?”
對埃斯特狡猾的微笑,胡班做了個滑稽的鬼臉。“你腦子裡有什麼人嗎?”
“有那麼個少尉,跟我一起從‘S—45號’上調出來的,剛去‘鮪魚號’報到。試航已經整整兩個月了。”
“是個好軍官嗎?”
“這個,倒霉的是他是個袋裡的耗子,是個很懶散的家伙。”
“那我們要他干什麼?”
“我能對付他。在緊要關頭,他倒是有計謀有勇氣。他的父親是作戰計劃處的上校,他的哥哥在‘企業號’上駕駛偵察轟炸機。”
“聽起來不壞。他是哪一類的?”
“他是後備役。你瞧,艇長,”看見胡班臉上苦笑的表情,埃斯特叫起來,“司令部裡後備役軍官多得是。你沒法讓艇上軍官室裡的軍官全是常備役。在‘烏賊號’上也沒法。拜倫值潛水艇班行。我了解他。”
“拜倫?”
“他叫拜倫-亨利。人家叫他小名勃拉尼。”
“好吧,也許我可以打個電話給珍珠港。不過,這樣把這個勃拉尼弄來有點不擇手段,是不是?新機構,在珍珠港,比跟著‘烏賊號’到馬尼拉是好得多的差使。”
“苦差使。”
胡班好奇地對他的副艇長看了看,他對埃斯特這個人還摸不透。“你喜歡他,老弟?”埃斯特聳聳肩,說:“我們缺這麼一個值班的。”向西移動的太陽,並沒有在太平洋上照見好斗的小黑點。早晨的陽光斜射進停泊在珍珠港裡“企業號”的機庫甲板,射到拆卸的飛機上、半裝配的魚雷上以及在和平時期的這層水上機械工場甲板的一切亂糟糟東西上。到處都有穿油膩粗藍布裝的水手和穿卡嘰裝的軍官在干活。象所有的航空母艦一樣,這個鋼鐵的洞窟裡彌漫著汽油、橡膠、金屬和海洋空氣的氣味。水手長的哨聲蓋過了這個工作日的喧鬧,接著廣播喇叭裡響起了一個南方口音:“請注意。十分鍾後全體軍官在軍官室開會。”
華倫-亨利從一架偵察轟炸機的座艙裡爬出來,在一塊油膩的布上擦著手。他戴上卡嘰軍帽,對跟他一起干活的幾個水手說:“在叫我了。祝我好運。”
他走進軍官室時,穿卡嘰襯衫、系黑領帶的軍官已經把椅子坐滿,有的在兩邊站著。艦中央,正對前隔艙,掛著銀幕,旁邊一張鋪綠呢的小桌上放著一架幻燈機。艦長,一個頭發已經灰白的矮胖子,看見華倫進來,就站起來走到銀幕前面,說:“諸位,我想你們都已聽到消息。我一直聽短波,看來這位元首趁斯大林還沒舉起錘子和鐮刀就把他抓住了。”軍官們對艦長的這種打趣,有禮貌地嘻嘻笑了笑。“我個人為俄國人感到遺憾,他們被這麼呆笨的領導控制著。我遇到過幾次他們的海軍軍官,我覺得他們是友好的,也相當內行,盡管他們的行為有點古怪。
“問題是,這件事對‘企業號’的任務有什麼影響?
“現在,我們許多人都知道,偵察機第六小隊的亨利上尉對研究軍事歷史挺熱心,所以我請他在這裡給我們簡單講講,然後開始工作,因此——立正!”
海軍少將柯爾頓從一個門口進來,幾十把椅子一陣響,全體軍官站了起來。這個人胸脯粗壯,有點發紫的胖臉上還有飛機失事留下的傷疤。他曾經是“朗格萊號”上的海軍飛行員,現在是太平洋艦隊空軍司令部的參謀長。艦長引他坐到副艦長急忙讓出來的一把皮圈椅上。這位海軍少將點起一支粗黑的雪茄煙,揮手叫軍官們就座。
華倫站到銀幕前面,雙手背在身後,雙腿略微分開,用大多數海軍教官慣用的單調謙虛聲音開始講起來。他用老一套開玩笑的口氣請大家原諒他的無知,然後就直截了當地談到了主題。
“好吧,現在,很自然,我們關心的是日本人。在理論上,這裡不應該有戰爭的問題。在軍事力量方面我們比日本強得多,任何日本人要發動一場戰爭,看來就是自殺。所以你們聽見老百姓在說,兩個星期我們就會把這些黃臉兒的小個兒鬼子在地圖上消滅掉之類的胡話。”有些年輕軍官笑了笑,就不笑了。華倫把一幅黃藍兩色的水道部地圖掛在銀幕上,拿起一根教鞭指著說:“這是一幅太平洋的地圖。面前沒有一幅地圖,就不應該說什麼把某某人從地圖上消滅掉之類的話。”華倫的教鞭把法國、荷蘭、英國在東南亞的殖民地劃了一個圈,“石油,橡膠,錫礦,大米——日本要成為世界列強之一所需的東西,都在這裡。一九三九年以來歐洲幾個帝國武裝部隊的遭遇,幾乎都是為了掠奪。第一件事情要注意的,是這些東西都在日本的後院。我們要到那裡去,得遠遠繞過日本,航行許多天。如果太平洋發生戰爭,那個有爭議的地區離開舊金山有一萬英裡或一萬英裡以上,然而離開東京卻只有八百英裡。
“因此,我們的政府設法使日本人保持安靜,讓他們從我們這裡買去他們需要的鋼材、廢鐵和石油,盡管他們把這些東西立即儲存起來准備和我們打仗。嗯,對這種政策我沒有意見——”
“我是有意見的,”海軍少將用譏諷的口氣嚴肅地咕嚕了一句。軍官們都笑了,鼓起掌來。柯爾頓接著說:“我這意見膽小的人不愛聽。他們遲早會向東挺進,燒掉德士古的石油,把舊別克汽車的鐵片打到我們身上。什麼政策!對不起,上尉,請繼續講。”
華倫取掉地圖,大家安靜下來。銀幕上亮起一張發白的幻燈片,這是一幅日俄戰爭的形勢圖。
“好,現在來講點兒歷史。這裡是旅順口——”華倫指著說,“遠遠伸進黃海,在朝鮮後面。這又是日本的後院。一九○五年,日本人在這裡打敗了俄國人。他們不宣戰,偷襲沙皇的海軍,在晚上用魚雷偷襲。俄國人再也沒恢復過來。日本人登了陸,包圍了這個不凍港。就這樣,旅順口終於陷落。沙皇只得和一個只有他本國六十分之一大小的不發達的國家講和!日本人把它看作一個偉大的勝利,就象我們看待美國獨立革命那樣。
“我個人認為我們的歷史書沒有對這場戰爭予以足夠重視。現代日本的歷史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也可能一切現代史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因為就在這一次,有色人種打了白種人,而且把白種人打敗。”
在一個角落,靠近餐具櫃子的地方,軍官室的服務員們——一些穿白衣服的菲律賓人或黑人——都站在那裡。只要講題不是保密的,他們也有權旁聽軍官的課程。這時軍官室突然靜下來,人們的眼光都轉向他們。菲律賓人臉上毫無表情,黑人們的表情則象謎一樣各種各樣,幾個年輕的在酸溜溜地笑。這個尷尬局面出乎華倫的意外。司務長的助手們在場,對他說來是想當然的,不會去注意。他擺脫了窘態,繼續講下去。
“這是了不起的成就,離伯利1打開這個國家的大門才半個世紀。日本人學得很快。他們把絲綢和工藝品賣給英國人,換來現代化的使用蒸汽機的海軍。他們雇傭德國人訓練陸軍。於是他們跳上大陸進攻俄國。
“要記得,莫斯科和旅順口之間隔著整整一個大陸。唯一的聯系就是一條鐵路。漫長的供應線搞垮了沙皇。漫長的供應線搞垮了康瓦利斯2,漫長的供應線也搞垮了在俄國的拿破侖。你作戰的地方越遠,你消耗在來來往往上的力量就越大。
1康瓦利斯(1738—1805),英國軍人,美國獨立戰爭時率領英軍與美國革命軍作戰失敗。
2伯利(1794—1858),美國海軍軍人,一八五三年率艦隊赴日本,迫使日本天皇政府簽訂條約,開放通商口岸。
“很巧的是,在海軍戰術學院,戰爭規劃常常從日本人偷襲我們開始,而且就在我們這個珍珠港。這是從偷襲旅順口推論出來的。日本人的頭腦就是這樣想的,上一次叫這些白種魔鬼吃了苦頭,為什麼不再照樣干一下?
“當然,一九四一年不等於一九○五年。我們有了搜索機和雷達。這一次日本人可能被打得落花流水。然而,這個敵人的天性是奇特的。你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不過總要記得他的目標。一九○四年日本人打沙皇的時候,他們並沒有進軍莫斯科的企圖。他們的目標是搶占他們後院的地盤。他們就是這樣干的,他們到現在還占領著。
“如果太平洋發生戰爭,日本人決不會出發攻占華盛頓。我猜想,他們甚至不會去威脅夏威夷。他們不可能亂沖亂撞。他們會向南進攻,大肆掠奪,然後向我們挑戰,看我們敢不敢出來,拖著一條一千英裡長的供應線,穿過他們設防的島嶼機場——吉爾伯特群島,馬紹爾群島,馬裡亞納群島——所組成的三重鎖鏈,穿過就在他們家門口活動的海面艦艇和潛艇,而這些艦艇都在有陸上基地的空軍掩護之下。
“因此我完全看不出我們能在兩個星期內把他們從地圖上消滅。”華倫環顧了一下面前一百多張陰沉、年輕的臉。
“太平洋的和平曾一度坐在一只搖搖欲墜的三條腿凳子上。一條腿是美國的海軍力量;第二條腿是在東南亞的歐洲國家的力量;第三條腿是俄國在西伯利亞的陸上力量。
“這只凳子的歐洲那條腿,一九四○年被德國人敲掉了。昨天,德國人又敲掉了俄國那條腿。斯大林不會參與亞洲的戰爭了——至少現在不會。因此,一切全靠我們了;這只凳子少了兩條腿,我敢說,太平洋的和平也就一屁股摔了下來。”
華倫一直很嚴肅地講著,揮動著手裡的教鞭。末了這句笑話使聽的人意外地格格笑起來。
“至於納根特艦長的問題,也就是希特勒的行動對我們意味著什麼,你們只要一看地圖,答案就清清楚楚擺在那裡了。元首已經給‘企業號’發了命令:各就各位。”
柯爾頓少將第一個站起來,帶頭鼓掌。他用牙齒緊緊咬住雪茄煙,使勁握華倫的手。
陽光滑過了一條把太平洋從北極到南極劃分為二的想象的線,就獲得了一個新的名稱:六月二十三日。在線的另一邊,六月二十二日還剛開始黎明。這個糊裡糊塗的國際慣例,在一片混亂的世界中依然如故。因為地球仍舊在太陽的光照下旋轉,總有九千萬英裡的一半在黑暗裡,而地球上這些渺小的居民,在他們互相殘殺之時,總得同意用一種方法來計算時間。陽光在海面上向西移動,照到一串串可愛的綠色小島上。這些小島全都防衛嚴密。它們曾經是德國人的殖民地,後來日本保證不予設防,受委托代管。日本極力模仿白種人,研究了歐洲的歷史,學會了提出這種保證的辦法。
東京的白天開始了;這個城市點綴著一些可愛的公園和寺廟,以及一所皇宮,其余的便是一片貧民區,都是些低矮的火柴盒似的木頭房子和破舊的西式建築。日本人為了趕上白種人,整整趕了兩代,把他們都趕貧窮了;四年“中國事變”又把他們完全擠干了。他們服從自己的領導者,都在拚命工作,吃著監獄似的飯菜,在借來的技術顧問指導下用借來的金屬按照借來的藍圖制造戰爭機器,他們還死命地推銷絲綢、照相機和玩具,換回石油來開動機器。九千萬人辛勤地勞動在這四個不比加利福尼亞州大的、滿是睡火山、不時地震的巖石島嶼上。他們的主要自然資源就是他們的堅強意志。世上的人對日本人的了解也只有從吉勃特和蘇利文的歌劇《天皇》1裡所了解的那麼多。
1《天皇》,是英國戲劇家吉勃特作詞、作曲家蘇利文作曲的歌劇,一八八五年首次上演,以日本天皇宮廷為背景。
他們是難以理解的人民。他們的外務大臣,一個留小胡子的小個子,名叫松岡1,在美國受的教育,到過歐洲許多地方;但是他的滔滔不絕的自相矛盾的談話,他的粗野的格格獰笑和嘶叫,和想象中的東方人的儀表太不一樣了,他給人的印象就是個瘋子。白種人外交官猜想他的奇怪行為必定是日本人性格的一部分。直到後來才明白連日本人自己也認為他發了瘋。這個軍人內閣當時為什麼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委托他去干,仍舊是一樁歷史疑案,就象德國人為什麼心甘情願地聽從希特勒一樣;而這個人的文章和講演,在別個國家的人看來總是有明顯的癲狂病。當時斯大林瘋狂到什麼程度,還不清楚,盡管多數歷史家一致認為後來他完全發了瘋。不管怎麼樣,在這個瘋狂的希特勒進攻瘋狂的斯大林的時候,瘋狂的松岡正主管日本與世界各國的外交事務。
1即松岡洋右(1880—1946),一九四○—一九四一年任近衛內閣的外務大臣。
日本的歷史學家說,松岡得到天皇的緊急召見,他要求天皇立即侵入西伯利亞,但是陸軍和海軍首腦對這個意見表示冷淡。一九三九年,陸軍與斯大林的西伯利亞軍隊打了一架,這次架打得倒霉,無法公開,損失了上萬人。他們願意南進,那裡的法國維希政府已經無能為力,荷蘭人已經與祖國失去聯系,被包圍的英國人根本分不出兵力。在這個主要的分歧問題上,華倫-亨利在“企業號”機庫甲板上的講話中所作的分析,一點沒有錯。
但是松岡堅持說,既然日本和德國、意大利簽訂了三國條約,他們受到攻擊,日本就得保證予以幫助;而德國的入侵,顯然是為了避開俄國的進攻。因此,從道義上說,就要求日本立即入侵西伯利亞。至於和俄國簽訂的互不侵犯條約——那是他自己去談判的——反正俄國從來不遵守條約。趁俄國還未垮台,現在立即進攻十分必要,以便使突擊看起來體面一些,而不是乘虛而入。松岡把這種形勢叫作“道德外交”。
據說當時一個地位很高的官員曾經相當嚴肅地指出,外務大臣是瘋了;對此,一個年老的政治家答復說,松岡的發瘋會是一個轉機。人們所能從日本人記錄裡找到的,就是這些。
結果,政府的秘密決定是:“讓柿子在樹上成熟。”這就是說,暫不進攻蘇聯,等到它的失敗看來已成定局時再說。因為對中國的仗還在沒完沒了地打,象個無窮無盡的泥沼,所以日本的領袖們還不急於打一場新的沉重的陸戰。如果他們要打,看來也會選定向南挺進。這項計劃已在制訂。松岡洩氣了,不久就離職而去。
東京日出的時候,從白令海峽出來的太陽已經在西伯利亞行進了三個多小時。它還得走八個小時,才能把第二天的日出帶給前線,因為蘇聯橫貫著半個地球。
五、六月間到處都是入侵的謠言時,有一則諷刺故事從德國占領區越過邊界到了自由區,傳遍了歐洲。這則故事說:一個柏林女演員在和一個國防軍將軍做愛後休息時,她要他把即將發動的入侵俄國講給她聽。這個將軍沒有辦法,只好攤開一幅世界地圖講起來,可是一會兒她就打斷他說:“親愛的,這橫在地圖上的一大塊綠的地方是什麼?”
“這個麼,親愛的,我已經告訴你了,是蘇聯。”
“原來是這兒。那麼你說德國在哪裡?”將軍把歐洲中部狹小的一塊黑的指給她看。
“親愛的,”女演員沉思著說,“元首看過這幅地圖沒有?”
這是個很好的笑話。但是蘇聯的神經中樞不是在海參崴,不是在這塊綠色地方的最東端。六月二十三日,初升的太陽從俄國首都西移,照亮了德軍縱隊,他們穿過紅軍的密集部隊和強大的邊境防御,一天之內以每小時二十五英裡的速度向明斯克和莫斯科挺進。
5200全本書庫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