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穿油污罩衣的青年從敞開的門口探進頭來。「先生,飛行前的訓令已經在B飛行員室開始了。」
「就來。」帕格說著。連忙繫上他不熟悉的管子、鉤子和帶子。飛行裝太大了。這套衣服長久沒有洗過,散發出一股汗臭、油泥和煙草的氣味。帕格迅速套上三雙短襪。登上羊毛邊皮靴,靴子也太大了。
「這些怎麼辦呢?」帕格指著他折好放在椅子上的雨衣和花呢衣服說。
「您回來的時候,還會原封不動放在這裡的,先生。」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在這匆匆的一瞥中,他倆彼此都非常理解,帕格並沒有特殊的理由,要去冒生命危險。年輕人為他難過。同時對這位美國武官的處境感到哭笑不得。帕格說:「你叫什麼名字?」
「空軍士兵哈爾頓,先生。」
「空軍士兵哈爾頓,我跟你身材差不多。要是我忘了回來取這套衣服或別的東西,都留下來給你。」
「多謝您了,先生。」年輕人爽朗而誠摯地露齒一笑。「這衣服料子非常好。」
十幾個穿飛行裝的男子懶散地坐在那間黑屋子裡。一張張蒼白的面孔注意傾聽空軍中校的講話。中校打了個手勢請帕格坐下。他用一根長木棍指著映在一幅大銀幕上的灰色帶顆粒的德國首都空中照片,講述柏林的主要和次要目標。維克多-亨利曾開車或步行經過這兩個目標,一個是發電廠,另一個是柏林主要的煤氣工廠。當他辨認出綠林區羅森泰爾房子旁邊的湖時,他覺得非常奇怪。
「好吧,咱們再看看防禦地圖。」
銀幕上映現出柏林的另一個鏡頭,到處都是紅色和桔黃色的標誌。中校講到高射炮位置和探照燈區。飛行員們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單調而低沉的說話聲。
「開燈。」
天花板上光禿禿的燈泡亮了。轟炸機駕駛員眨巴著眼睛,在椅子裡挪動身子。屏幕捲了起來,露出一幅綠色和棕色的歐洲地圖,上面掛著一個大牌子,用紅色印刷體寫著:閉起嘴讓人當成傻瓜,勝如張開嘴消除一切懷疑。
「好吧,情況就是這樣。他們在倫敦投下這麼多炸彈之後,柏林一定戒備森嚴,因此大家精神要飽滿。」空軍中校把木棍靠左牆上,兩手放在臀部,用變得溫和的語氣說:「記住,要注意月光,不要筆直飛進月光裡去,要不你就會變成聖誕賀年片上的一隻貓了。你投完彈,拍完照片,就趕快俯衝,盡快低飛返航。信號手槍要裝好子彈,照片彈放在手頭。動作要快,高射炮火會非常猛烈。我們的美國觀察員將乘『弗蘭迪號』轟炸機。他是海軍將軍維克多-亨利,美國海軍裡最不怕死的軍官。」
大家都轉向帕格。帕格清了清喉嚨說:「先生,也許我回來時會陞官,不過我現在還只是海軍上校亨利。」
「這次任務會讓您晉級的。」空軍中校說著,大笑起來:「誰要去幹這種本來他不該干的玩命的事,就該送進瘋人院去。」
一位身材短小、瘦骨嶙峋的飛行員,生著一頭濃密的黑色卷髮,小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走到帕格身邊,拿出一個用紅絲帶隨便捆著的紙盒子說:「將軍,這是中隊送給您的一件小小的紀念品,向您表示歡迎。」帕格打開紙盒,拿出一卷手紙。他環顧那些張期待著的、蒼白而愉快的面孔。
「我十分感激。不過,我想我不需要這個。我已經嚇得屎尿都沒有啦。」大家哄笑起來。身材短小的飛行員伸出手臂。「跟我來吧,將軍。我叫彼得,『弗蘭迪號』的領航員。」他把帕格帶到一排櫥櫃前面,把他的降落傘交給帕格,教他怎樣繫在胸前。他還把一紙袋口糧交給他。
「您現在不用系降落傘。這是一副好傘。您把它放在緊急時刻順手可以找到的地方就可以了。您會發現,不系這副傘,行動就已經不靈了。現在您要見見駕駛員們。他們是空軍中尉基倫和空軍中士約翰生。我們稱呼他泰尼中士。」
他把維克多-亨利領進一個小房間,兩位駕駛員正在研究柏林地圖。並在圖上作記號。空軍中尉緊鎖雙眉,蓄著銀行副經理那種整齊的短髭,正在使用放大鏡。空軍中士泰尼-約翰生把穿著皮靴的一雙腳搭在書桌上,手裡拿著地圖細看。「您好!上將,跑警報跑得我簡直累極了。」彼得把維克多-亨利介紹給他時,他說。「累得要命了。」他身材魁梧,面色紅潤,嘴唇很厚。
「把它收拾起來吧,泰尼。」第一駕駛員說。
「累垮啦。我們整整流了九個小時的汗水。其他中隊的那些傢伙都只有一個短程任務,飛到英吉利海峽追擊進犯艦隊。他們還能趕回來喝茶,天知道。我到過柏林上空,不過我不喜歡它。」
「你總在吹噓你到過柏林,」中尉說著,往地圖上劃線。
「那是我一輩子最倒霉的時候,」中士說著,斜睨了維克多-亨利一眼。「碰上最密集的高射炮火。眾多的探照燈把黑夜照得通明。」他打著哈欠站起身米。」累垮啦。真垮啦,老兄,累垮啦。您可是個勇敢的人,將軍。」他走了出去。
「泰尼是一位優秀的駕駛員。」第一駕駛員用上司的口氣說,一面把地圖折起來放到一隻帆布盒子裡。他的話很多。
樓道裡一盞光禿禿的燈泡下面,「弗蘭迪號」轟炸機的六個人員聚在一起看佈告欄上的通知,一面等候空軍中尉基倫的最後指示。要不是他們穿著象戲裝一樣的飛行裝和救生衣,他們簡直象隨便在倫敦街頭的六個年輕人。無線電報務員又瘦又小,一副可憐相。尾翼炮手是個氣色很好的年輕人,幾乎還是個孩子。帕格覺得他簡直像是第一次試航。滿臉粉刺的前座炮手,正用大嘴粗裡粗氣地嚼著口香糖。只是他們緊張、提心吊膽、敢於冒險,又帶著高興的表情,顯得很特別。
炎熱的夏夜,繁星閃爍:織女星、天鵝星、牽牛星、大角星這些古代航行時的助手,很可靠地在遠方閃爍。那位一級駕駛員登上飛機。機組人員在附近草地上走來走去。
「『弗蘭迪號』轟炸機,」空軍中士說著,在機身上重重拍一下。「立過許多汗馬功勞,將軍。」
帕格這才發現威靈頓轟炸機套著一層纖維織品,拍打它的聲音就像拍打在布料上一樣。他習慣於自己海軍裡的金屬製飛機。他從來沒有想到英國能用紡織品製造飛機用來攻擊轟炸機。他不是飛機師,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維克多-亨利其實還來得及逃避這次飛行,但他感到不能不登上這架紡織品飛機,飛往柏林上空,就像殺人犯不能不上絞架一樣。在這花香襲人的靜夜,到處迴盪著淒惋的鳥啼聲。
「聽見過夜鶯歌唱嗎?」泰尼-約翰生問。
「沒有,從來沒有。」
「將軍,您現在聽到的就是。」
遠處地面上,一架又一架的飛機咳咳嗆嗆地開始吼叫,在黑暗中噴射出火焰。一輛卡車慢慢向「弗蘭迪號」開來。機工拉著電線插在機身裡。馬達發動了,噴出煙和火。這時其他飛機在燈光黯淡的跑道上滑行,機聲雷鳴,飛機騰空而起,
飛上藍色月光下薄霧朦朧的夜空。不久就只剩下「弗蘭迪號」了,機組人員仍然躺在草地上。旋轉著的馬達發出櫻桃色的紅光。頃刻之間,引擎突然停止了。帕格又聽到夜鶯的歌聲。
「咦,怎麼回事?」泰尼說。「別不是因為引擎幫忙出了好毛病,取消了命令吧?」
機工們快步走過來,圍著一個引擎忙碌起來。他們嘴裡不乾不淨地咒罵著,工具在露天裡像奏樂一般叮噹作響。其他飛機起飛二十分鐘之後,「弗蘭迪號」開動了,飛越過北海。
飛機轟轟隆隆地穿過寒冷的夜空,帕格坐在黑呼呼的、搖搖晃晃的機艙裡,好像過了半個小時,但是他看了看表,發現才過了七分鐘。機組人員都不說話。飛機的通話機不斷作響。他的頭盔,不像衣服那樣顯得太緊,箍得他耳朵發痛。但當飛機一旦離海岸繼續飛行時,機組人員和領航員全不作聲了。維克多-亨利的衣服太厚,流下的汗水干了,變得冰涼,使他冷得發抖。他坐在機艙裡,表又爬行了二十分鐘。空軍中尉朝他打了個手勢,叫他透過樹脂玻璃上的水汽朝外看,領航員正從這裡觀察星象,然後又讓他俯臥在機首氣窗那裡投彈手的位置上。帕格照他的吩咐做了,但他除了黑色的海水、一輪明月和寶石般的星辰之外,什麼也沒有看見。
「領航員,不要開燈!」空軍中尉嗄聲喊道。
可以折疊的小木板上放著圖紙,那個給帕格送來手紙的空軍中士正在圖紙上做記號,同時竭力用手指遮住一個琥珀色手電筒放出的黯淡光亮。帕格蹲在他旁邊,注視著他在天象圖、星象圖、兩腳規、尺子和閃光燈面前緊張地工作。帕格心想,航行上到底有什麼難題要他解決呢?年輕人朝他咧嘴一笑。帕格從他手裡接過手電,把燈光遮住,使燈光僅僅照到圖紙上。彼得打了個手勢,向他表示感謝,於是帕格就蹲在那兩個駕駛員背後,直到領航員完成他的工作。這位美國人以為英國遠距離轟炸機一定和客機一樣大,駕駛室一定有伸開手臂的餘地。實際上,兩名駕駛員、前座炮手、領航員和無線電報務員,五個人緊挨著擠在一起。帕格只能藉著朦朧的月光看到前面氣窗跟前的炮手。另外只有電話號碼盤上微弱的閃光隱隱約約顯出其他人的面孔。
帕格緊緊抱著降落傘,抓著電線牽索,彎腰屈膝,跌跌絆絆地穿過黑暗的機身,來到機尾氣窗旁邊炮手的座位上。青年炮手沒戴帽子,亂蓬蓬的頭髮披到臉上,朝他豎起大拇指,從深表同情地微微一笑。帕格覺得這地方太寂寞、顛簸而寒冷。轟炸機尾顛簸得厲害。他拚命叫喊,想壓過呼嘯的風聲和馬達的轟鳴。最後也只好打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年輕人點了點頭,得意地開動動力炮塔給他看。帕格在飛機裡摸索,找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墊著降落傘坐下,抱著自己的雙膝。他沒事可幹。身上越來越冷。他從口糧袋裡拿出點東西吃,塞到嘴裡才知道是巧克力。他打起盹來。
耳邊斷續的聲音把帕格吵醒了。他的鼻子麻木了,兩頰好像凍傷了似的,他冷得發抖。黑暗中一隻手拉著他往前走。他跟著這個模糊的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尾翼座艙的亮光走去。突然之間,機艙裡亮如白晝。飛機傾斜俯衝,帕格-亨利跌了一跤,額頭撞到一隻鐵盒子上,擦破了皮流出血來。他用手和膝蓋支撐著身子,看見亮光消失了。接著閃了一下又消失了,好像在拍快照。當他往前爬行的時候,機身左右搖擺起來,令人頭暈目眩。
泰尼-約翰生緊緊抓住操縱桿,回過頭來。帕格看見他的嘴在話筒前說話:「喂,將軍,好嗎?」他的聲音在機內通話機裡響著。「剛剛飛過海上探照燈區。」
「很好,」亨利回答。
戴頭盔的空軍中尉回過頭來朝亨利投了緊張而嚴肅的一瞥,然後又注視著前方的黑夜。泰尼用戴著手套的手指了指貼有氧氣標籤的裝置,說:「插上去,過來看一看。」
帕格吸進散發著橡皮氣味的新鮮空氣,爬進投彈手的座位。
他看到的不再是閃閃發光的海水,而是月光照耀下灰色的大地。探照燈光在他們背後擺動。飛機正下方,一盞盞小小的黃燈在閃爍。燈光上面有紅色和桔黃色的火球緩緩地往上浮動,越往上速度越快,火球也變得越大。有幾隻爆炸了,發出紅光和火星。有幾隻從飛機前面和機身兩旁飛過,帶著模糊的彩色閃光往上疾馳。泰尼的聲音說:「上一次岸上的高射炮火要猛烈得多。」
話音剛落,一種紫白色的東西光耀刺眼,在維克多-亨利面前爆炸開來。他馬上覺得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然後看見綠色的圈圈亂舞。帕格-亨利即刻撲倒。臉貼在冰冷的樹脂玻璃上,吸著氧氣管,他昏了過去,兩眼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的手被一隻手緊緊握住。領航員彼得急促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著。「這是鎂光彈。離得很近,將軍。您覺得怎麼樣?」
「我看不見東西了。」
「等一會兒就好了。坐起來吧,先生。」
飛機繼續往前飛行。他的兩眼好久一直看不見東西,後來看見綠圈圈在耀眼的紅霧裡跳動。電話號碼盤上的閃光所照見的人臉,月光映出的炮手,像電影裡的一個鏡頭似的漸漸顯露出來。視力恢復以前,維克多-亨利一直很痛苦,擔心視力能否恢復。這次航行中,他終於第一次看到雲塊在月光下翻滾。領航員說:「應該看到探照燈光和高射炮火了。」
「什麼也沒有,」空軍中尉基倫說。「一片黑夜。」
「柏林就在前方三十英里,先生。」
「有些不對。也許又是你的風向出了問題。」
「探向器的方位檢查過了,先生。」
「真該死,彼得,那樣做並不能讓柏林在前面出現。」駕駛員的聲音有些煩躁,但並不著急。「地平線那邊清楚地呈現一片茂密的森林。沒有輪廓,一片漆黑。」
泰尼-約翰生挖苦地說,上次轟炸時,幾乎半數以上的飛機根本找不到柏林,轟炸機司令部頒發的正式航行守則一條也不頂用。他還說他實在受夠了。
尾翼炮手尖著嗓子報告說,飛機的右後方遠處發現探照燈。幾乎同時,駕駛員們看見了,同時還指給維克多-亨利看,前面地平線上有一堆烈火熊熊燃燒,黃色的火焰在月光照耀下的曠野裡晃動。通過機內通話機匆匆交換意見以後,空軍中尉基倫掉轉機頭,向探照燈的方向飛去。至於那一堆火,他認為那是因為另一架轟炸機飛過了頭,投彈錯誤而引起的。
「那就是柏林,」不久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著一團團火光說。
「各式各樣煙火都放出來了。幹的好,雷諾德。後面怎麼樣?」
尾翼炮手用非常緊張的尖嗓子回答道:「呃,我很好,先生。防禦炮火挺猛烈,是不是?」
他們飛近柏林上空時,在高射炮火絢麗的光彩和探照燈一片扇形的藍光照映下,機翼前緣炮手成了個黑影。泰尼的聲音在機內通話機裡喊道:「最先到的混蛋們可要燙起燎泡啦。」
傳來空軍中尉鎮定而緩慢的聲音:「外表看來要比實際情況更可怕,將軍,只要你一飛進去,炮火就散開了,天空真是廣闊得很,一點不錯。」
「弗蘭迪號」轟炸機一下子飛入這壯麗而恐怖的畫面之中,正如中尉所說,炮火果然稀少了,探照燈光束朝四面八方散開,落到左面和右面。高射炮的火光和炮彈留下龐大的黑——的空間,使他們的飛機能夠安然無阻地往前飛行。空軍中尉和領航員用飛行的隱語匆匆交談起來。
「瞧見那邊的火光了嗎?將軍?有幾個人可真炸中主要目標了,」基倫說。
「至少已經在附近扔下了不少炸彈,」泰尼說,「濃煙滾滾,我什麼也瞧不見。」
下面一半是沐浴在月光裡的雲層,一半是探照燈光閃耀的黑暗城市。帕格-亨利看見一個特別高的閃閃發光的圓柱,那一定是高射炮塔。在另一個方向,一堆堆亂紛紛的煙和火,把流經柏林的銀色河流旁邊的房屋和煙囪團團圍住了。高射炮火的黑煙和刺眼的火光從「弗蘭迪號」旁掠過,這架飛機象冥冥中有神明保護一般繼續往前飛行。空軍中尉說:「嗯,我要去尋找次要目標啦。改換航向,領航員。」
過了一會兒,馬達聲停止了,機頭朝下傾斜。突如其來的沉靜使人感到驚奇。
「往下滑翔了,將軍,」空軍中尉的聲音說。「他們用聽音
設備控制燈光和高射炮火。現在領航員要坐到你的座位上去。」
飛機向地面飛去。帕格朝尾翼炮手走去。炮手孩子氣的圓圓的面孔顯得蒼白,眼睛睜得溜圓,注視著月光下的德國首都和宛如螢火蟲般閃爍的防空設施。空軍中尉命令:「打開彈艙。」緊接著是衝進一股冷空氣和一聲呼嘯。一股強烈刺鼻的辣味衝進座艙,帕格覺得自己彷彿在綠洲附近陽光燦爛的藍色海面上進行射擊演習。無煙火藥的氣味在馬尼拉跟在柏林上空一模一樣。領航員不斷用訓練有素的爽朗聲調喊著:「向左,向左……過頭啦……向右……一直向前……不,向左,向左……向前。向前。向前。好。」
飛機震動一下。帕格看見炸彈在他們背後面參差不齊地落下去,像一串搖搖晃晃的黑棍。機頭朝上,馬達轟鳴起來,他們向上飛去了。
下面,順著一排建築物和那座巨大的煤氣貯存塔,一連串紅色的小火球爆炸開來。帕格以為炸彈沒有投中。隨後,一眨眼工夫,中間帶綠色的一團淡黃色火焰波濤似的從地面升起,幾乎達到正在往上飛的飛機的高度,只是遠遠落在飛機的後面。在這股強烈的火焰照耀下,柏林全城突然清晰可見,赤裸裸地展現在下面,像一張黃色印得太重的明信片一般:選帝侯大道、菩提樹大街、勃蘭登堡門、動物園、河流、橋樑、高射炮塔、總理府、歌劇院,都清晰逼真,近在咫尺,安然無恙,而且黃得出奇。
機內通話機的歡呼聲吵得他的耳朵發痛。他拿起話筒,表示反抗地喊了一聲。
正當他喊叫的時候,六、七道來回晃動的探照燈光束突然集中在「弗蘭迪號」上。尾翼炮手的氣窗上籠罩著一片藍光。青年炮手失魂落魄地望著帕格,突然恐怖地尖叫起來,緊緊閉著雙眼,張著大嘴。周圍太嘈雜,帕格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他簡直像在假裝喊叫,藍光下他的舌頭和齒齦都成了黑色。飛機彷彿降落在一座藍光閃閃的金字塔上。馬達轟鳴,飛機傾斜著往下俯衝,滑到一邊,金字塔卻巍然不動地停留在機身下邊。帕格用雙臂緊緊抱住炮架,站穩了身子。炮手跌在炮架上,話筒從他張開的嘴邊掉了下來。機內通話機裡聽不見炮手的喊叫聲,帕格卻聽見基倫空軍中尉和泰尼壓低了聲音匆匆地談話。許多桔黃色和紅色的火球懶洋洋地從地面騰起,朝「弗蘭迪號」飄上來,越飛越快,四面八方爆炸開來,降下一陣火雨,到處開花。帕格猛地一震,聽見馬達變了聲音,又聽見一聲可怖的哨聲。一陣寒風向他襲來。飛機裡碎片四處橫飛,「弗蘭迪號」歪向一邊,成曲線俯衝下去。維克多-亨利以為自己快要死了。飛機尖叫著,機身可怕地顫動著,筆直向下猛衝。兩個駕駛員都大聲喊叫起來,並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想讓別人聽見他們的聲音。亨利從薄薄的樹脂玻璃氣窗注視著紡織品制的機翼,等待著機翼折斷、散落,宣告他生命的結束。
尖叫著、呼嘯著的藍色金字塔變成了黑色。令人暈眩的疾降和滑行停止了,飛機筆直向前飛去。帕格感到一陣噁心。炮手已經昏過去了,在月光下可以看出他嘔吐出來的東西從嘴裡一直流到胸口,有巧克力、咖啡和桔子碎塊。這個年輕人把他那一份口糧全都吃下去了,他那穿著飛行裝的左腿上有一攤黑色的血。
帕格拿起話筒。但話筒不響了。通訊系統已經失靈。這架被擊傷的飛機在狂風呼嘯中搖晃晃地往前飛行。帕格緊緊抓住牽索往前走,撞著一個人,那人大聲說他是彼得。帕格對著他耳朵大聲喊,說雷諾德受傷了,他然後繼續朝座艙走去,經過機身右舷被打壞的天窗口,從那兒能看到星星。他突然無意中看到北斗七星。他們正往西飛行,要回倫敦了。
駕駛員與以前一樣坐在座艙裡,忙於操縱飛機。泰尼喊道:「啊,將軍。我們要回家喝茶去啦。要跟這些倒霉的景象告別啦。您會告訴他們您親眼看見煤氣廠起火了,是不是?」
「我當然會告訴他們。咱們的飛機怎麼樣?」
「左舷發動機中彈了,不過勉強能用。正朝著陸地上空飛,生怕我們不得不降落。除非那個引擎完全失靈,看來我們還能到家。」
「你們的尾翼炮手一隻腿受傷了。領航員在後邊陪著他呢。」
外層探照燈區咄咄逼人的光束在前面晃來晃去,探索著雲層,但是「弗蘭迪號」鑽到雲層深處,沒有被發現。泰尼轉動著大藍眼珠,兩手扶著駕駛盤,對維克多-亨利大喊道:「吃飛機這行飯最愚蠢不過,對不對,將軍?我已經受夠啦。早知道該當海軍去!」
空軍中尉基倫摘下鋼盔,完全讓泰尼駕駛飛機,同時掏出一塊並不比他的皮膚更白的大手帕揩了揩臉。他向帕格疲倦地微微一笑,額上佈滿一道道皺紋。
「大概快到陸上了,將軍。要保持這樣的高度,還有相當大的困難呢。您的法語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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