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空軍作戰部副部長正在跟一位身穿皇家空軍藍色制服的金髮男人一起喝咖啡。他是勃納—沃克勳爵,見了維克多-亨利朝他點頭微笑。他們曾一起跟塔茨伯利父女共進晚餐,那次晚餐很歡樂,歷時很長,但勃納—沃克隻字沒向帕格提起關於這次會見的事。
「早上好,亨利。我知道你認識這位空軍准將。」海軍將軍衝著帕格皺了皺眉頭。
「是的,先生。」
「那好。喝杯咖啡。」這位健壯的老人敏捷地站起來,離開辦公桌,走到一張掛在牆上的美國地圖面前。「讓我們看一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他的枯瘦的手指從彭薩科拉跳到聖路易,又跳到芝加哥——「我們有五十二架老式的偵察轟炸機,就是SBU-1和SBU-2,這些已經被宣佈為剩餘物資,我們想把這些飛機退回原製造廠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城的昌斯—伏特公司,去掉美國海軍標記,拆掉特殊裝備,然後由我們的英國朋友接牧,把它們飛到一艘在哈利法
克斯港口等待的航空母艦上,大體情況就是這樣。這件事——」海軍將軍朝著帕格嚴峻地皺起眉頭——「涉及《中立法》,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勾當。所以打算進行的時候要一點痕跡也不留。撥給你一架飛機乘坐辦事,你今天就開始干。」
「好的,好的,先生。」
「我們已有六十名飛行員待命出發,」勃納—沃克勳爵說。
「你考慮需要幾天時間可以準備好這些飛機,亨利上校?」
維克多-亨利仔細研究著地圖,然後轉過身來向這個英國人說:「後天,先生,下午晚些時候,怎麼樣?這個時間合適嗎?去掉那些標記需要一定的時間。」
英國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向海軍作戰部副部長微微一笑。海軍將軍沒作任何表示。「後天?」勃納—沃克勳爵說。
「是的,先生,如果有個別飛機趕不上的話,可以放在下一趟貨船的甲板上運去。」
「實際上我們本來設想的是從現在起一個星期內,」勃納—沃克勳爵說,「有些飛行員我們已經給了假,把他們找回來需要點時間。星期三早上怎麼樣?這樣咱們雙方都可以有四天時間好辦事。」
「很好,先生。」勃納—沃克向海軍將軍說:「你認為辦得到嗎?」
「他已經說辦得到。」
「那好吧。我馬上就去進行。」
門關上之後,海軍將軍帶著一絲兒詼諧的神情看著維克多-亨利。「你說後天?」
「將軍,我不相信這些飛行員真的已經準備好,正在待命。」
兩個局外人相互看了一眼,會心地一笑。這個外國人要求行動迅速,美國海軍提出的日期比他要求的還要迅速;一切都很令人滿意,無需多費唇舌。
「其實星期三也夠緊的。咱們再喝點咖啡好嗎?我告訴你,整個這件事是在玩一套把戲。」海軍少將按了一下電鈴。「我想你明白這一點。當頭頭的要這樣做,因此就得這樣做。然而,還有些情況你最好也瞭解一下。」
海軍將軍向維克多-亨利表示出一種不很自然的新的親切態度。他解釋說,總統費了很大勁兒——可能把首席檢察官的胳膊擰得夠嗆——才迫使首席檢察官不顧《中立法》作出把這些飛機賣給英國的計策和裁決。第一步,海軍方面先宣佈這些飛機為剩餘物資。第二步,昌斯-伏特公司以相當高的價格收進它們作為國家對新生產的F-4-U式飛機的部分抵償付款。昌斯-伏特公司這樣作划得來,因為它在把這些舊飛機轉售給英國時能從中獲得一筆利潤。關鍵在於F -4-U式飛機的交貨是很遠以後的事。毫無疑問,羅斯福總統現在允許這些飛機售出國外,是迴避了《中立法》的精神和國會的意願。特別是陸軍將會鬧起來。因為他們非常缺乏飛機,已經要求海軍隨時向他們提供剩餘飛機,什麼類型的都可以。
「你要知道,亨利,我們並不準備,也不可能,長期隱瞞這件事。但是如果事先宣佈了,就會在頭版新聞中掀起軒然大波。這件事可能就辦不成了,那是非常糟糕的。因為英國人用這些舊的SBU式飛機每擊落一架德國飛機,就等於是為我們以後作戰時的對方減去一架。我們是不會置身於這場紛爭之外的。當頭頭的意思是先把這件事幹了再說。從透露出來的戰爭消息看,形勢擺在那裡,這件事也可能引不起什麼反響,但願如此。然而——」海軍將軍停了一下,乜斜著眼睛從他的咖啡杯子邊緣上看維克多-亨利——「這件事有可能引起國會調查。像你這樣的人最後可能變成替罪羊。總統認為你可以辦這件事,我也同意,可是這是件自願的事,純粹是自願。」
「好的,好的,先生,」帕格說。「我最好馬上幹起來吧。」
勃拉尼,我親愛的——
堅強起來。你收到我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到里斯本了。我正準備乘飛機到意大利把埃倫叔叔接出來。如果運氣好的話,兩個月或不到兩個月後我就會回來。這要看最早能買到哪天的船票,除了兩個人,還有他那些討厭的藏書以及所有那些研究資料,都得隨人帶回。
親愛的,不要生氣。我們倆都有一段喘息的時間,這是好事。你那個潛艇學校,甚至埃倫叔叔這件麻煩事,都是上帝安排的。你父親的邁阿密之行是一下警鐘,它敲得很及時。
我必須承認,從我在雷德克利夫學院成立學生反戰委員會那時候起,我的想法已有所改變!我從來不知道還有像你、華倫和你父親這樣的人。我相信典型的軍人都是些喜歡酗酒、心地窄小、性格執拗的傻瓜,這種類型的人我也曾遇到過一些。但是亨利家的人是不同的。你特別不像一般美國軍人那樣飛揚跋扈,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感謝上帝,確實有你這樣的人!
親愛的——難道在參加華倫婚禮時你沒有冷靜地重新考慮過我嗎?老實講,我明白你母親的想法,也很同情她。像傑妮絲-拉古秋那樣萊茵河上的姑娘在美國有的是,為什麼她的乖孩子勃拉尼偏偏要娶這麼個又黑又老的猶太姑娘呢?
可是,請你注意,我絲毫也沒有自卑感。我珍視自己的智慧,我也知道我還總可以算是一個有吸引力的「黑姑娘」。生為猶太人對我來講是件偶然的事。它在我的思想和行動上並沒有留下什麼烙印。我認為如果有,也是微乎其微的。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宗教的時代,我是這個時代的產物。雖然如此,仍然存在著這樣一個問題:難道僅僅由於我們無意中邂逅相逢和瘋狂的相互眷戀,就使得你和我去彌合我們之間在背景和興趣方面的巨大差異嗎?
我並沒有反悔。拜倫。我愛你。但是有一兩個月的時間考慮考慮並不是苦事,這是天賜之福。
現在我來很快地告訴你發生了些什麼事。我附上你不想看的那封埃倫給我的信。你可以不去管他所說的那些關於我們的蠢話。有關他的問題的全部情況信裡講得很清楚。
萊斯裡-斯魯特的確很不錯。你不要嫉妒他,勃拉尼。我離開彭薩科拉時你的那種態度使我感到非常不安。這個人多次向我求婚,幾乎是跪下哀求,我都拒絕了。我告訴他說:我愛你,已經答應跟你結婚,因此他是沒有希望的。他已經知道了,可是他仍然放下所有其他工作來幫助解決埃倫這件倒霉的麻煩事。永遠不要忘記這點。國務卿的辦公室已經向羅馬方面打了招呼,要那邊加快辦理埃倫回國事宜。
離飛機起飛時間還有不到兩小時,我是在機場匆匆忙忙給你寫這封信的。我沒有回家。在紐約停留一天,買足這次旅行必需的東西。我帶的東西很少,就一個手提箱!潛艇學校一定會錄取你,這一點我很肯定。我知道你父親非常希望你能進去,我知道你內心也同樣想進去。你現在應該進去。當我回來時,如果你仍然要我,我就是你的,這夠清楚了吧?鼓起勇氣並祝我幸運。就寫到這裡。
愛你的
娜塔麗
潛艇學校開課前三天,拜倫坐在新倫敦一家中國人開的洗衣房樓上一間骯髒的、備有傢俱的房間裡,正在看那張長得可怕的書單。這時候郵差按響了鈴。娜塔麗在厚厚的信封上匆忙而潦草地寫的「掛號」兩個大字似乎預示著壞消息。拜倫懶洋洋地坐在一張破爛的扶手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她這封令人震驚的信,室內充滿了從下面傳來的肥皂和熱漿糊味道。他正在匆匆看埃倫用打字機打的字跡模糊的信時,電話突然響了。
「是亨利少尉嗎?我是指揮官辦公室的施密特長官,你的
父親來了。他和塔利上校到『電船』那邊去視察『紅石魚號』去了。指揮官說,如果你要找他們,可以到六號碼頭去。」
「謝謝您。」
拜倫想到他父親甚至追到這裡找他,非常惱火。他急於發洩心裡的憤怒和失望情緒,只用十分鐘就換好衣服出去了。
這時維克多-亨利正跟他的同學在新潛艇上巡視,雖然由於缺少睡眠而眼睛發紅,但興致很高。偵察轟炸機的事已經辦完了。費了不少勁兒,跑了不少路。有十二架飛機已經送到工廠修理,飛行員都散在鄉下,到處都慢條斯理,毫不著急。通宵修理有毛病的飛機,把飛行員從他們妻子的懷抱中硬拖出來,或是讓他們中斷釣魚旅行趕緊回來,都是一場鬥爭。有些指揮官提出很不客氣的問題。大湖航空站的吉格斯-派克也是帕格的同學,說什麼也不答應,非要他開一個移交飛機的書面證明。最後帕格只好硬扯了個謊,說要用這些飛機去試驗一種絕密的新裝備,而這些飛機在試驗過程中有可能報廢。吉格斯默默地看了他很長時間,才放棄了開書面證明的要求。維克多-亨利心想,扯個有益無害的謊也是為了國家的安全,吉格斯也明白這點。
拜倫在「紅石魚號」前艙的魚雷室裡追上了他父親和指揮官,他們正在檢查新的發射裝備。「爸爸,您好。您怎麼到這裡來了?」
拜倫的粗厲的聲音和他臉上的表情使得帕格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碰巧到離這裡不遠的地方辦事,所以順便過來看看。瑞德,你見過拜倫嗎?」
「還沒有,我知道他體格檢查合格,已編進新開辦的訓練班了。」塔利上校伸出手來和他相握。「歡迎你來到艇上,拜倫,你要經受兩個月嚴峻的考驗。」
「我會盡量活下來,上校先生。」
瑞德-塔利聽到他這種近乎輕蔑的答話,不以為然地把眼睛轉過去看他父親。拜倫跟著他們巡視,一句話也不說,臉色蒼白,帶著怒色。
「我說,你怎麼回事?」維克多-亨利厲聲問。他和兒子剛剛從指揮塔出來,站在微風吹拂的平滑的甲板上,塔利上校還在下面跟艇長說話。「你跟上級講話時可要注意語氣。你現在已經進了海軍。」
「我知道我已經進了海軍。您看看這封信。」
帕格從拜倫捅給他的信皮上看見娜塔麗的名字。「這不是給你個人的嗎?」
拜倫仍然讓他看。維克多-亨利兩手拿著被風吹得嘩啦啦直響的信紙,就在潛艇甲板上看起來。當他把信還給他兒子的時候,有點臉紅。「這個姑娘了不起,我以前就這樣說過。」
「如果她在那邊出了什麼事,得由您負責,爸爸。我將永遠不會忘記。」
帕格皺著眉頭看著兒子說:「這樣說不合理,她去意大利是為了她叔叔的事。」
「不是,是您把她嚇跑的。您說如果我結婚,我可能進不了這裡。情況並不是這樣。好多學生都是結過婚的。如果您不到邁阿密來,我現在也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個。」
「好吧,如果是我使她做出錯誤的判斷,我很遺憾。我不太清楚錄取的標準。我想搞這種危險性的工作,他們總是傾向於要未婚的人。據我所知,他們的確也是這樣,只不過是找不到那麼多未婚的就是了。不管怎麼說,你現在就應該像她說的那樣去做,她說的非常對。她能認識到這一點,我覺得很不錯。也許我不應該再管這事,可是你現在要作出的決定將關係到你一生的前程,我想給你幫助。」
對維克多-亨利來說,這段話算是長篇大論了。而且他講話沒有他平日那種堅定態度,他兒子的那種固執的敵對表情使他很感到不安。他感到內疚,這是一種他很不熟悉的感覺:由於干涉了兒子的生活問題,可能也由於趕走了那個姑娘而感到內疚。即使娜塔麗對拜倫不合適,她的突然出走對他也是個打擊,在這點上他的感覺幾乎跟他兒子一樣。也許對這個漂泊不定的年輕人來說她是世界上最合適的姑娘呢?儘管你是出於做父親的一片好心,也許她是猶太人這一點確實有些影響呢。
跟父親那種表示歉意的口吻和冗長的講話截然相反,拜倫的回答又尖銳又簡短。「對,您是幫了忙的。她已經走了。這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爸爸。」
瑞德-塔利從指揮塔裡走出來,朝四周看了看,揮著手說:「喂,帕格,準備上岸嗎?」
維克多-亨利趕忙向兒子說:「現在你已經進來了,勃拉尼,這是海軍裡最艱苦的學校,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拜倫說:「我們不必再談這件事啦,」說著就向浮橋走去。
六月初一個美麗而炎熱的傍晚,報紙以大標題登出英國從敦刻爾克撤退的消息;丘吉爾在廣播中表示,一定要在海灘上、街道上、深山裡戰鬥到底。維克多-亨利在那天晚上啟程奔赴歐洲。由於戰局日益惡化,羅達留在國內,準備在紐約替梅德琳安個家。這是帕格的建議,羅達也欣然同意了。梅德琳這位忙碌、愉快的年輕小姐也不反對。
帕格發現在當時象娜塔麗一樣買一張飛機票去烽火連天的歐洲是出乎意外地容易。困難的是從那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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