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拜倫驚叫起來。「好像是我父親,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哪兒?」娜塔麗說。她的起飛時間推遲了,他們兩人正在羅馬機場小咖啡館外邊的一張桌子旁喝咖啡;他們在動身去華沙以前,也是在這家咖啡館吃飯。
「在那邊警察圍著的圈子裡。」
他指著六名畢恭畢敬的警官護送下離開終點站的一群人。他們有幾個穿著外交部的綠色制服,其餘的人穿普通便服。一位軍人風度、身材不高、寬肩膀的人,穿著一身黑白點的衣服,戴著一頂呢帽,引起拜倫的注意。他站著說:「可能是他嗎?可是他為什麼不寫封信或是打電報通知我他來意大利呢?我去看看。」
「勃拉尼!」他正要跑,突然站住了。「什麼事?」
「如果是你父親,坐了這麼長時間火車,我又髒又狼狽,而且你父親一定很忙。」娜塔麗一向非常自負,這時突然緊張、慌亂起來,幾乎帶著懇求的口吻說。「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下次再見他吧。」
「先讓我看看是不是他。」
維克多-亨利隨大家剛走到出口的地方,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喊叫。「爸爸!爸爸!等一等!」
帕格聽出聲音,轉身揮揮手,並且請部裡來的警衛人員等他一等。「DDaccordo.」1
1意大利語:好的。
意大利人含著微笑,鞠了一躬,朝奔過來的年輕人機警地盯了一眼。「我去照顧您的行李,中校,在外邊等您。時間很充裕。」
父子倆握了握手。「怎麼樣?」維克多-亨利深情地望著拜倫的面龐,除非特別意外的情況,他總是把這種感情埋藏起來。
「出了什麼事,爸爸?你不能通知我說你要來嗎?」
「事情來得突然。我本來打算今天晚上給你打電話。你到羅馬來做什麼?」
「娜塔麗要回家。她父親病了。」
「是麼?她已經走了嗎?」
「沒有。她在那裡,就坐在那邊。」
「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娜塔麗-傑斯特羅嗎?穿灰衣服的那位嗎?」
「不是,還遠一點,穿黑衣服。戴一頂大帽子。」
維克多-亨利發現他兒子說話的聲音有一種當家作主的味道。
他已經不像在柏林的時候那樣沒精打采,滿不在乎,而是目光中流露出自信的神情,背也挺得更直了。「你看上去真是目光炯炯,精神抖擻啊,」帕格說。
「我精神好極了。」
「我去看看那位姑娘。」父親突然朝她那邊走去,他走得那樣快,拜倫跑了一兩步才跟上。一路上無人阻攔,他們一口氣來到娜塔麗面前,她雙手合掌放在膝上,坐在那裡。
「娜塔麗,這是爸爸。」
通過這樣直截了當的介紹,這兩個人,拜倫生活中相對的兩極,就這樣突然碰面了。娜塔麗把手伸給拜倫的父親,盯著他的眼睛,等他先開口。維克多-亨利第一眼就非常喜歡這個面帶倦容、風塵僕僕、生著一對烏黑眼睛、面龐消瘦的姑娘。她並不像他想像中那種傳說裡富於冒險性格的猶太人;她的面貌完全像一個普普通通的美國人;不過,她還是具有一種異國的風情,一種剛強、沉靜的女性神態。他覺得她一定非常怕難為情,可是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當他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笑時,甚至流露出一些對拜倫的感情。他說:「聽說你父親生病,我很難過。」
她點點頭表示感謝。「我不知道嚴重到什麼程度。不過他們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了。」她的低音很甜,但是和她的目光一樣,很堅決。
「你還回來嗎?」
「我還不知道。因為傑斯特羅博士可能也要回美國去。」
「最好還是勸他回去,越快越好。」
帕格用敏銳的目光打量她,她並不迴避他的目光。當他們兩人暫時誰也找不到更多的話說,就變成一場目光的交鋒。娜塔麗隨即爽朗、頑皮地笑了,彷彿說:「好吧,你是他的父親,我不責怪你想看出什麼文章來。你覺得怎麼樣啊?」
這使維克多-亨利感到很窘。他從來沒有在這種面對面的較量中失敗過。可是,這一次他卻把目光轉向懷著極大興趣在一旁觀戰的拜倫身上,娜塔麗這樣快就恢復平靜,使拜倫感到吃驚。「好了,勃拉尼,」他幾乎喊起來,「我該走了,不好讓外交部那人久等。」
「是啊,爸爸。」
娜塔麗說:「拜倫告訴我您在柏林跟塔茨伯利家人很要好,中校。我認識帕米拉。」
「是嗎?」帕格露出微笑。她確實盡量找些話題,好讓他隨便些。他很喜歡她這樣。
「是啊,在巴黎她和我經常跟兩個同住一屋的小伙子約會。她很可愛。」
「我也覺得,她對她父親也特別好。不過開起汽車來實在可怕。」
「哦,您已經發現了嗎?有一次我跟她乘汽車從巴黎到夏特爾,幾乎走著回去的。她真把我嚇壞了。」
「我倒不相信這麼容易就把你嚇壞。」帕格伸出手。「我很高興看到你,即使在這種偶然的情況下相遇,娜塔麗。」他侷促不安地又咕噥了一句:「這解釋了許多問題。一路順風。一直都乘飛機嗎?」
「我弄到一張星期四從里斯本起飛的特快班機票。但願不出什麼意外。」
「不會的。目前已經安定了。不過你離開這地方還是好的。再見。」
「再見,亨利中校。」維克多-亨利立刻走掉了,拜倫匆匆忙忙跟在他身邊。
「勃拉尼,現在來談談你怎麼樣?你打算繼續留在錫耶納嗎?」
「暫時打算留下。」
「你聽說華倫已經訂婚了嗎?」
「呃,已經肯定了嗎?」
「是的。他們定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他結束飛行訓練以後。我希望你到時候能趕回來,你再沒有機會參加弟兄們的婚禮了。我也想辦法請假回去一次。」
「我盡力試試吧。媽媽怎麼樣?」
「胃口不好。柏林把她弄垮了。」
「我以為她喜歡柏林呢。」
「越來越不討人喜歡了。」他們在航空集散站的玻璃門前站住。「你打算在羅馬停留多久?」
「如果我能去看你,爸爸,那我就等你。」
「那好。你跟大使館柯克烏德上校聯繫吧。他是海軍武官。也許今天晚上我們能一起吃晚飯。」
「那太好了。」
「是個了不起的姑娘。」拜倫含糊地笑了。「你真的不能說點印象嗎?」
「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她長得那麼漂亮。」
「怎麼?我實在不覺得她漂亮。肯定不漂亮。你曉得我迷上她了,不過……」
「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能讓你銷魂。她很漂亮。總之,我很久前給你的信上寫的關於她的那些話還有效。現在見過她後,我更感到如此了。她是個成熟的女人。」他把手搭在拜倫肩上有好一陣。「別生氣。」
「我愛她。」
「我們不在此時此地決定這個問題。你回到她那裡去吧,她一直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那裡。今天晚上給柯克烏德上校去電話。」
「好吧。」
他回到娜塔麗身邊的時候,娜塔麗顯得緊張,用探詢的目光看他。他一下坐到她旁邊的一把椅子裡。「我的天,簡直太突然了。我到現在還不太相信。這一切發生得太意外了。他看起來很疲倦。」
「你知道他為什麼到這裡來嗎?」拜倫慢慢地搖搖頭。
她說:「他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樣子。看起來一點不嚴厲,倒是很親切。說話的時候,很膽小。」
「他被你迷住了。」
「別瞎說,拜倫。你看看我。滿身煤灰,邋裡邋遢。」
「他說你的眼睛了。」
「我不信。他說我眼睛什麼?」
「我不告訴你。太不好意思了。我以前從來沒聽他講過這種話。多幸運。他喜歡你。你看,我哥哥要結婚了。」
「是嗎?什麼時候?」
「五月。她是一位議員的女兒。她倒並不害怕嫁給一個海軍軍官!咱們來一個兩對同時結婚吧。」
「那有什麼不好?到時候毫無疑問,你一定當上銀行經理了。」
他們倆都笑了,但是一接觸到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們倆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幸好這時大喇叭嗡嗡響起來,通知她這班飛機該起飛了,他們才如釋重負。拜倫拿著她的手提箱和準備帶回家的容易擠碎的禮物,擠到門口正在匆匆忙忙交談和哭泣的旅客和他們的親屬當中。娜塔麗緊緊捏著她的飛機票,拚命想弄清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喊些什麼。他想吻她,但沒有吻成。
「我愛你,娜塔麗,」他說。
她夾在擁擠的旅客當中,用一隻胳膊摟住他,在一片嘈雜聲中說:「我想,我還是回去好。剛才又見到你父親了!還是挺不錯。他真喜歡我嗎?真的嗎?」
「我告訴你,你讓他大吃一驚,為什麼不呢?」人群開始往門裡擁。
「這麼多東西我怎麼拿得了?你幫我拿拿吧,親愛的。」
「你答應我,要是你決定不回來,就給我來電報,」拜倫說著,把大包小包東西塞到她懷裡和腋下。「收到電報,我就乘下一班飛機回家。」
「好,我一定給你打電報。」
「答應我,在我們見面之前,你不作任何其他決定,不採取任何激烈行動。」
「唉,拜倫,你真是孩子。說這種鬼話。你知道我多麼愛你嗎?」
「答應我!」
她的黑眼睛睜得老大,滿含著熱淚,懷裡和手裡堆滿了東西,手指夾著一張黃綠色的飛機票。她聳聳肩,笑著說:「唉,見鬼。答應你,可是,你知道,列寧說過,信約常常是靠不住的東西。再見了,親愛的,我的愛。再見,拜倫。」當旅客把她擠走的時候,她提高了嗓音。
亨利中校在旅館裡胡亂地睡了兩小時,隨後就穿上新熨過的制服,和一雙象墨鏡一樣閃閃放光的皮鞋,步行到大使館去。在陰沉的天空下,沿威尼托大街,冒著十二月的嚴寒坐在一排排桌椅裡的人寥寥無幾。由於缺乏汽油,寬闊的馬路上幾乎沒車輛來往。像柏林一樣,這座獨裁統治下的都城在戰爭中呈現出一片蕭條、暗淡的景象。
柯克烏德上校整天都有事外出。他的文書遞給帕格一個鼓鼓的長信封。他一打開,兩樣東西嘩啷一聲掉到桌上,這是兩隻帶別針的銀鷹,是上校軍銜的領章。
威廉-柯克烏德上校向維克多-亨利上校致意,並盼於今晚九時駕臨大熊酒家便餐。又,您穿的軍服不合適,請佩戴四條槓肩章。
和便條別在一起的還有一條金色的綬帶和美國海軍情報部的一封信,信裡開列了一張新晉陞上校的名單,維克多-亨利的名字用紅筆畫了一個很深的紅圈,還畫著水波線。
文書有一張爽朗的、滿是雀斑的美國人面孔,總是咧著嘴笑。「恭喜您,上校。」
「謝謝你。我兒子來電話了嗎?」
「來了,先生。他來吃晚飯。都安排好了。我剛煮好咖啡,您願意在上校辦公室裡喝一杯嗎?」
「那太好了。」
帕格坐在武官的轉椅裡,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海軍的醇咖啡,在德國喝過好幾個月代用品之後,這種咖啡顯得特別可口。他把鷹、美國海軍情報部的名單和金色綬帶一樣樣擺在他面前的桌上。當他悠閒地轉著轉椅、端詳著他晉陞的這些表記時,他那帶傷疤的蒼白臉上顯得很平靜,有些厭倦的神情。但是,他還是有些興奮、得意,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總算放心了。
他長期以來一直擔心第一輪選拔會把他放過。戰列艦和巡洋艦的艦長、潛艇和驅逐艦艦隊司令官以及艦船局和軍械局內部的人,都完全可能把一個武官輕易擠掉。盡早晉陞上校,是躍入將級軍官行列的先決條件。少數軍官在晉陞將級之前必須具備上校軍銜。這次較早的晉級,他履歷中這個小小的、不會變更的、實實在在的記載,是他二十五年來勤勤懇懇工作的報酬。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晉陞,而且是決定性的一次。
他非常希望能立刻和他那永遠沒有一刻寧靜的妻子分享這個令人欣慰的消息。也許,他心裡想,等他回到柏林時,他們可以設一次盛宴招待使館人員、記者和友好國家的武官,從而沖淡綠林區猶太人住宅裡的沉重陰鬱氣氛。
他突然又想到娜塔麗-傑斯特羅,甚至把關於晉級的事也拋到一邊了。自從和她偶然相遇之後,他對她始終念念不忘。在他們相會的那幾分鐘,他就感覺到他兒子和這位姑娘之間已經有很深的感情,說不定是拆不散的了。可是,這怎麼可能呢?一個象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樣的年輕女人,如果不考慮一般的所謂年齡相當,她會嫁給一個和他自己年齡相仿的中年人,而絕不會隨隨便便抓一個象拜倫這樣的毛頭小伙子。以娜塔麗這樣的聰明才智,當然選擇萊斯裡-斯魯特這樣類型的人最合適。娜塔麗比準備嫁給拜倫哥哥的傑妮絲更成熟,有修養。因此這門婚事並不合適,因此他懷疑她是否理智,是否能堅定不移。但使他感到最壓頭的是猶太人的問題。維克多-亨利深知自己很刻板。他的生活圈子非常狹窄,跟猶太人很少接觸。他又是個很呆板、實際的人,這就使他感到很棘手。他深信如果有這樣一位母親,他未來的半猶太血統的孫兒孫女一定又漂亮,又聰明。但是,他又想到他兒子絕對無法應付將來給他帶來的各種各樣的麻煩,而且永遠應付不了。他在華沙所表現的冷靜和勇敢的性格非常適合搞體育運動或當軍人。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比起雄心大志、刻苦勤奮和豐富的常識來,用處就很小了。
「先生,吉阿納裡先生來了。」電話機裡傳來文書的說話聲。
「好的。」維克多-亨利把那些東西收起來,放到褲兜裡,心情遠不如剛才想到晉陞上校時那樣高興了。
這位舊金山銀行家換了一身非常考究的雙排鈕、帶很寬白條紋的灰西服,衣領是特別大的英國式翻領。他那輛羅爾斯—羅伊斯牌汽車裡面散發出一股強烈的香水味。「我相信你一定跟我一樣,睡得很好,」他點起一支很長的雪茄,說。他的舉止顯得很悠閒,他身上的許多小地方,修剪過的指甲、戒指、襯衫、領帶,這一切都足以說明他愛整潔,而且生活很富裕。同時,他顯得有些興奮、激動。「我已經跟外交部談過了。你見過齊亞諾伯爵嗎?」帕格搖搖頭。「我跟他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今天請吃飯他肯定會來,然後他再從這裡帶我去威尼斯宮。您怎麼樣?有什麼見教?」
「在意大利和德國期間,我充當您的副官,先生,我一定遵從您的意思,盡一切可能為您效勞。」
「你懂意大利語嗎?」
「可以說實在不怎麼樣。不過如果需要,報紙還能勉強看懂。」
「那太遺憾了。」銀行家泰然自若、津津有味地吸著雪茄,垂下眼睛估量著維克多-亨利。「不過,總統說,如果兩國首腦都同意,那麼這兩次會見你都參加也許有好處。這樣可以多一雙耳目。在凱琳別墅我當然可以提出來請你給我當翻譯。我的德語不怎麼樣。我想我們得見機行事。這次使命很特殊,而且沒有議定書。通常我應當由我們的大使陪同。」
「我就大搖大擺跟您一道進去,他們如果阻攔我再說,您看怎麼樣?」
銀行家閉目沉吟了片刻,然後點點頭,睜開眼睛。「啊,這是古羅馬時代的廣場,你以前來過羅馬麼?我們現在穿過君士坦丁門。這裡有許多歷史軼事呢!我猜想當初一定也有許多使者帶著同樣神秘的使命來到羅馬。」帕格說:「今天這次宴會是在您家裡舉行嗎?」
「呃,不是,我在威尼托大街那邊住著一套很小的房間。我叔叔和兩個堂兄弟都是這裡的銀行家,在他們的市內公館請我吃飯。我們見機行事。要是齊亞諾來了,我就這樣摸摸衣領,你就自我介紹一番。要不然就照你說的辦法做。」
結果證明這些安排都是多餘,因為墨索里尼突然來參加宴會了。
美國人到達後半小時,大理石圓柱大廳門口引起一陣騷動,這位獨裁者精神抖擻地走進來。從客人活躍和騷動的情況判斷,大家都沒有料到他會來。甚至連穿著綠色、白色、金光閃閃的軍服的齊亞諾也大吃一驚。墨索里尼個子很小,比帕格還矮,穿著一件帶皺褶的蘇格蘭呢上衣、運動衫、黑褲子,和一雙棕色和白色的馬靴。帕格立刻感覺到,也許墨索里尼故意做給德國人看,他對羅斯福派來的非正式使者表示特別輕蔑。墨索里尼走到餐桌跟前,吃水果,喝茶,興高采烈地跟周圍的人聊天。他端著一杯茶在大廳裡一邊走,一邊跟人交談。當他從帕格身邊走過的時候,有一次他看了路吉-吉阿納裡一眼,但是對兩個美國人卻睬也不睬。宴會上,墨索里尼跟眼神凶暴、下巴突出的帝國獨裁者大不相同。他鼓出的眼睛含著一種意大利式的溫和,笑得很厲害,但含著諷刺的意味,很庸俗。維克多-亨利覺得這個精明的小個子上台以後,很滿意他的權位,他的好戰性格是一個喜劇,跟嗜血成性的希特勒完全不一樣。
當帕格正在跟銀行家的嬸母,一個渾身珠光寶氣、塗脂抹粉、態度傲慢、散發出一股薄荷味、幾乎完全耳聾的老太婆笨嘴笨舌地聊天的時候,墨索里尼離開了大廳。帕格看見銀行家朝他招手致意,隨後跟齊亞諾一道走了,他也即刻托辭跟著他走了。他們三人穿過兩扇雕花大門,來到一間高大、華麗的書房,房間裡放著一排排棕色、紅色和藍色燙金皮封面的圖書。一扇扇高大的窗戶俯瞰全城。不像燈火管制下的柏林,這裡處處燈火,星羅棋布,一派輝煌景象。墨索里尼威風凜凜地打了個手勢請他們坐下。銀行家坐到他旁邊的沙發上,齊亞諾和維克多-亨利在他們對面的扶手椅裡就座。墨索里尼冷冷地看了一下亨利,然後把目光移向吉阿納裡。
他的眼神即刻改變了帕格對這位意大利首領的最初印象。帕格深深感到不知所措,而且覺得墨索里尼對他產生懷疑。他覺得自己完全像一個年幼無知的海軍少尉,冒冒失失闖上旗艦的禁區。齊亞諾卻始終沒有給他這種感覺,這位女婿穿著很考究,正小心翼翼地敬候這個有權勢的長者說話。帕格離墨索里尼很近,能看到他的一絡雪白頭髮,他那刻著深深的皺紋的臉上顯出非常果斷的性格,那對充滿活力的眼睛此刻顯得有些晦暗。帕格斷定,一旦有必要,這個人會隨時下令進行血腥屠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意大利統治者。
銀行家操著清晰、標準的意大利語匆匆解釋說,他的好友弗蘭克林-羅斯福派駐柏林的海軍武官作為他在歐洲短期逗留期間的副官和會見希特勒時的翻譯。帕格勉強能聽懂他的話。他還說亨利此刻完全聽從領袖的指示,可以留下,也可以退席。墨索里尼又瞟了武官一眼,這回顯然把他作為羅斯福指派的人看待,熱情了些。
「你會講意大利話嗎?」他用流利的英語出其不意,突然對亨利說,簡直像一尊雕像突然開口說話了。
「閣下,我只能聽懂一點,不會講。再說,我也沒什麼話要說。」
帕格看見墨索里尼笑了,就像剛才跟大廳裡那些人微笑時一樣。「當我們談到有關海軍問題的時候,也許我們可以講英語。」他隨後望著銀行家,等他開口。
「Bene,Luigi?」1
1意大利語:好嗎,路吉?
銀行家談了約莫一刻鐘。帕格因為事先已經知道大致內容,所以銀行家的話他都聽懂了。寒暄了幾句之後,吉阿納裡說他自己不是外交家,他無權也沒有才能商討國家大事。他這次來是代表總統向領袖提出一個非正式的問題。羅斯福先生派出一個和墨索里尼有私交的普通身份的私人代表,主要是萬一遭到墨索里尼拒絕,不致影響美意兩國的正常關係,總統對歐洲動盪的時局甚為擔憂。如果春季一旦爆發全面戰爭,不可想像的戰爭恐怖將席捲全球。現在雖然已經遲了,是否還能想些辦法?羅斯福總統一直想派一位美國高級外交官員,比如說象薩姆納-威爾斯這樣的頭面人物(齊亞諾一聽提到這個名字就抬起頭來,用幾個指頭敲著桌子),在一月下旬訪問各交戰國首腦,呼籲和平解決歐洲問題。墨索里尼本人就曾於八月三十一日作過這樣的訪問,一直到最後都在呼籲和平,毫無結果。但如果他現在能與總統合作,爭取和平,他將會被當作人類的救星寫入歷史。
墨索里尼沉思了片刻,面色沉重,垂著肩,目光迴避開,用手摸著衣領。然後他才開口,帕格聽他的意思是說,意大利的外交政策建立在與德國不可動搖的聯盟上。任何陰謀破壞這個聯盟的企圖都將注定要失敗。和平解決歐洲問題的可能性始終存在。他本人比任何人都更歡迎這項建議。羅斯福先生承認他自己一直到最後都在維護和平。可是希特勒在十月已經提出了非常合理的和平建議,卻被盟國拒絕了。美國政府近幾年來對德國和意大利公開採取敵視態度。意大利自身也有需要解決的問題。墨索里尼說,這些可都不是路吉職權範圍所能解決的問題,他現在順便提一下,只是表示對薩姆納-威爾斯的使命抱十分悲觀的看法。
「你剛才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他最後說。「現在,路吉,我向你提出一個問題。」
「請吧,閣下。」
「這一和平倡議是總統自己的意思呢,還是在盟國請求下提出來的?」
「閣下,總統對我說過,這是他自己的意思。」
齊亞諾清了清喉嚨,緊握著雙手,朝前俯身說:「英國和法國知道不知道你們在進行這次訪問?他們贊成嗎?」
「不知道,閣下。總統說,他將在同時對倫敦和巴黎進行同樣性質的非正式的試探。」墨索里尼說:「報紙上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消息,是吧?」
「據我所知,閣下,除我們在座的人之外,只有總統和他的國務卿知道此事。我這次是私人旅行,不會引起新聞界的興趣,因此這將永遠是個秘密。」
「我已經說了我心裡的看法,」墨索里尼用一本正經的嚴肅聲調說。「考慮到英法統治集團對重新崛起的德國及其偉大元首抱瘋狂敵視態度這一事實,我認為這一使命很少有成功的希望。不過,我很能體會你們總統的這番苦心。」他停頓了好一會,然後用力點一下頭說:「如果你們總統為這一使命派遣薩姆納-威爾斯前來,我可以接見他。」
吉阿納裡呆板的笑容消失了,露出真正愉快而得意的微笑。他滔滔不絕地講起墨索里尼作出這一決定的如何英明、偉大,以及想到他的兩個祖國意大利及美國聯合起來,拯救世界免於災難的前景,使他感到高興。墨索里尼默默地點點頭,彷彿很欣賞他講的這一大堆奉承話,儘管他輕蔑地擺擺手要銀行家冷靜些。
維克多-亨利趁銀行家一住口,就連忙插嘴說:「閣下,我想請問您是否准許吉阿納裡先生把這一點告訴元首?告訴他您已經同意接見薩姆納-威爾斯率領的一個正式代表團?」
當維克多-亨利提出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時,墨索里尼像一個將軍有時那樣,兩眼直冒火。他看了看齊亞諾。這位外交部長用流利的英語謙遜地說:「元首會在你們有機會告訴他以前很久就知道這件事。」
「那好,」亨利說。
墨索里尼站起身,挽住吉阿納裡的臂肘,領他穿過通往陽台的門,走到陽台上,房間裡放進一股冷空氣。
齊亞諾用他那雙白皙的手理了理厚厚的黑髮。「中校,對於德國海軍在南大西洋取得的偉大勝利您有什麼想法?」
「我一點沒有聽說。」
「真的嗎?今天晚上七點將在羅馬電台廣播。『斯比伯爵號』戰列艦截獲蒙得維的亞的一隊英國戰鬥巡洋艦和驅逐艦。英國損失四、五艘戰艦,其餘全部被擊傷。英國這一巨大損失徹底改變了大西洋的軍事力量對比。」
維克多-亨利感到震動,但有些懷疑。「『斯比伯爵號』怎麼樣了?」
「受了些輕傷,一夜就能修好。『斯比伯爵號』遭遇的是哪艘敵艦都比不上的重型軍艦。」
「英國方面承認了嗎?」
齊亞諾伯爵笑了。他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顯然他自己也知道,只是略微顯得胖了些,有些傲慢。帕格心想這大概是養尊處優的結果。「沒有,不過英國對『皇橡號』沉沒一事也是隔了些時候才承認的。」
由於「斯比伯爵號」的消息傳來,為慶賀維克多-亨利晉陞而舉行的晚宴在陰鬱的氣氛中開始。兩位武官一邊喝著威士忌蘇打水閒談,一邊等候拜倫到來。
柯克烏德上校說他相信這一消息;他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二十年來,英國已日趨腐朽。柯克烏德本人長得就像個英國人——長長的下巴,血色很好,一口大板牙——但他對大英帝國卻沒有什麼用處。他說,英國政界人士面對希特勒的崛起採取拖延、退縮的政策,他們認為英國人民不願再繼續打下去。英國海軍外強中乾。英法將在希特勒猛烈的春季攻勢下垮台。
「我認為,這太糟糕了,」柯克烏德說。「輿論當然站在盟國方面,世界仍舊繼續前進。希特勒畢竟就地制止了共產主義。而且不用擔憂,他既然擊敗了盟國,也會同樣讓斯大林吃敗仗。俄國人不是在芬蘭作了一次非常愚蠢的表演嗎?德國軍隊輕而易舉就會把他們打垮。最後勢必由我們與希特勒打交道,這已經是不言而喻的了。他已經準備孤注一擲。」
「呃,爸爸。」拜倫穿著一身運動衫褲來到這座豪華的古老飯店,顯然很不合時宜,因為這裡大多數人都穿著晚禮服。亨利把他介紹給武官。「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你來晚了。」
「我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到基督教青年會去打了個盹。」
「你在羅馬就只能幹這些嗎?看了一場電影?我也希望我能有幾個小時空閒在這個城市裡轉轉。」
「唉,您看,我累了,」拜倫又有些恢復他過去那種懶懶散散的老樣子。侍者送來香檳,柯克烏德敬了維克多-亨利上校一杯。
「嘿,爸爸!四條槓了!真的嗎?」拜倫突然精神抖擻起來,喜出望外。他握住父親的一隻手,舉起滿滿一杯酒。「太好了!我能為這件事趕到羅馬來,真是太高興了。我知道,一般人都不提這種事,可我不管這一套。爸爸,這麼一來你就可以出頭了吧?」柯克烏德上校說:「他早就出頭了。這次升級就是證明。」
組「現在只要犯一個錯誤,」帕格一本正經地說著,搖搖頭。「倒一個楣,放錯一個公文,或者一個舵手在夜裡值勤的時候一陣迷糊,那麼一直到退休,你就甭想出頭了。」
「我說,你做什麼工作,拜倫?」柯克烏德說。年輕人猶豫起來。
「他是預備役軍官訓練團的,」帕格連忙說。「對潛艇特別感興趣。順便說說,勃拉尼,新倫敦潛艇學校五月份招生擴大一倍,預備役軍人身體檢查合格的都可以入校。」
柯克烏德笑了,懷著好奇的神情打量拜倫。「現在你該開始邁出你的第一步了。你現在就該帶頭報考,拜倫。你的眼睛怎麼樣?視力是二十—二十嗎?」
「我眼睛沒問題,可是我在這裡有工作。」
「什麼工作?」
「歷史研究。」柯克烏德皺了皺眉。帕格說:「他在一位著名作家埃倫-傑斯特羅那裡工作。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本書的,你聽說過嗎?」
「噢,傑斯特羅,我知道。住在錫耶納。我在使館跟他吃過一次飯。很有頭腦。碰到些麻煩,回不去家,是那個人嗎?」拜倫說:「他不是有困難,先生,他是不願意離開。」
柯克烏德摸了摸下巴。「你能肯定嗎?我好像有印象,他就是因為回不去才住在羅馬的。他檔案材料裡好像有什麼污點。他出生在俄國,或者立陶宛,還是其他什麼地方,不管怎麼樣,我想問題總歸是能解決的。他在耶魯教過書,是嗎?」
「是的,先生。」
「不過,只要他一旦能走,他就應該趕快離開。德國人正在越過阿爾卑斯山。老貝尼托1的反猶法律就更不用說了。」
1貝尼托是墨索里尼的名字。
維克多-亨利當晚就要陪銀行家乘火車回柏林。關於他來羅馬的使命,他對柯克烏德和拜倫隻字未提,他們也沒有問他。晚飯後,拜倫和他父親乘出租汽車到火車站,一路始終保持沉默。娜塔麗-傑斯特羅在車廂裡彷彿是個無形的存在,但他們倆誰都不願先引出這個話題。當汽車駛入機場前面燈火輝煌的空蕩蕩的廣場時,帕格說:「勃拉尼,如果英國當真在蒙得維的亞遭到襲擊,我們就不會再遲遲不參戰了。我們不能聽任德國封鎖大西洋。那將會是一九一七年的重演。你為什麼不申請進潛艇學校呢?最早也要到五月才開始。如果傑斯特羅頭腦不是那麼簡單的話,他會在這之前回到美國去的。」到五月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呢。」
「好了,我不跟你抬槓,」帕格說著下了汽車。」多給你母親寫幾封信,她心情不好。」
「好的,爸爸。」
「別誤了華倫的婚禮。」
「我盡量不誤吧。真的,要是咱們全家又團聚了,那該是一件大事吧。」
「所以我才希望你也回去。這大概將是天知道多少年內咱們最後的一次團聚了。再見。」
「再見。我說,爸爸,您提升上校我真高興。」帕格從車窗口陰鬱地朝兒子勉強笑了笑,就去趕火車了。對於那位猶太姑娘他倆始終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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