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柏林回到華盛頓,使帕格大為震動,就像一九三一年他從馬尼拉回到陷入大蕭條的祖國時一樣。這回使他吃驚的不是變化,而是無所變化。在經歷了納粹德國的那種花哨的場面和戰爭狂熱之後,就像從一座上演彩色電影的劇院裡出來,到了一條陰沉寧靜的街道上一樣。連鹿特丹和里斯本對戰爭都有急切的反應。而此地,這個國會大廈的圓屋頂和華盛頓紀念像都在九十度的酷熱下閃閃發光的地方,人們卻無動於衷地在為自己的事情忙碌。對波蘭瘋狂的侵略,已經看來像一切時代的一次歷史性徵服,離這座城市就像火星上一次火山爆發那樣遙遠。
他坐在陸海軍人俱樂部的飯廳裡用早餐,吃的是薩門魚和攤雞蛋。他頭一天到這兒的時候,有些摸不著頭腦。國務院德國處接受他報到的那個人——從他那小辦公室,次等傢俱和連個窗子都沒有等等來看,是個小人物——要他在第二天早上等電話;別的沒說什麼。
「哎呀呀,我們的出頭露面的朋友!」
「你那帶條紋的褲子呢,帕格?」
他的三個同班同學,咧著嘴笑嘻嘻地看著他,他們是:迪格-布朗,保爾-孟森和哈利-華倫道夫。儘管帕格和他們三個都有好幾年不見了,可是他們和他坐別一塊兒,互相開玩笑,閒聊起來,就像彼此天天見面似的。他挺感興趣地望著他們,他們也這樣望著他,因為都發胖了,也禿頂了。孟森遠在一九二一年就學會了飛行,現在他是「薩拉托加號」的空軍作戰軍官。帕格的同宿舍老友迪格-布朗,雖然臉色有點發青,但相當自信。他可能是全班第一個成為戰列艦副艦長的軍官!華倫道夫是三個人裡最聰明的,他也和托萊佛一樣命苦,在一個霧天執行艦隊司令的命令時,和另外六個人把一艘驅逐艦衝到加利福尼亞州海岸外的岩石上。他被降到掃雷艇上,直到現在還在那兒。
他們表面上拿帕格的社交工作粗魯地開玩笑,可是他們對他還是滿懷好奇和尊敬。他們對歐洲戰爭提了許多非常幼稚的問題。他們都估計納粹的力量要比其在戰場上實際力量強一倍,盟國完全是無能為力的。雖然報紙和雜誌上關於納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報道滔滔不絕,可是美國人對歐洲仍瞭解得這麼少,大多數人除了他們從事的專業以外,對別的事竟也如此無知,這又使帕格大為吃驚。
「如果像你說的那樣,那到底為什麼德國人在波蘭能幹得這麼順利呢?」華倫道失說。他們都注意地聽著他對交戰雙方力量進行的估計,可又不怎麼信。
「誰都那麼想。我認為:搞突然襲擊,武器裝備優良,兵力集中,戰場指揮得力,政治領導較強,部隊訓練較好,又有一個專門的作戰計劃;而且波蘭方面可能內部有許多腐敗之處、混亂和背叛。同時,英法兩國好像都光坐在那裡發呆,錯過了擊敗希特勒的極好戰機,像這樣的好機會以後永遠不會再有了。你要是不上戰場,就不可能打勝仗。」
一個侍者請他去聽電話。一個輕快、陌生的聲音說,「是亨利中校嗎?歡迎你來到了和平的海岸。我是卡頓。羅素-卡頓上校。好像咱們曾在軍事學院一起呆過很短一段時間,在一次沙盤作業中跟日本人作戰。」
「是的,上校,那是在一九五七年。我記得日本人把我們打得挺慘。」帕格盡量壓住聲音中的驚愕。羅素-卡頓是羅斯福的海軍副官。
電話裡傳來了笑聲。「但願你已經忘了我是指揮那次戰鬥的海軍上將。我什麼時候去接你?約見的時間是中午。」
「路遠嗎?」
「就在拐角那兒。在白宮。你要去見總統……喂?你聽見了嗎?」
「是的,先生,你說,要去見總統。關於這點有什麼指示給我嗎?」
「那我不清楚。請穿白禮服。那麼,我十一點半去接你。」
「好的,先生。」他回到桌子旁,又要了些咖啡。其他的人什麼都沒問。他臉上也裝出沒事人兒的樣子。但是這些老朋友很難騙得過。他們知道,這麼快就從柏林回來是不尋常的。也許他們已經猜出他接了一個料想不到的電話。這也沒什麼了不起。孟森說:「帕格,你不是有個兒子在彭薩科拉嗎?我後天要飛到那兒去,傳授點兒有關在航空母艦上降落的知識。你也去吧。」「要是我能去的話,保爾,我就給你個電話。」
他們離開的時候,帕格覺得有點捨不得。他們談到了正在計劃進行的一次戰鬥演習,這又使他回想起機器、海上的新鮮空氣和艦橋上喝的咖啡。他們談到最近的升級和任命,懷著興奮的心情議論世界局勢怎樣在快速發展,他們怎樣有更
多的機會做番事業和獲得榮譽——這些原是亨利最感興趣的,但他不問此道已經很久很久了。他理了個發,把皮鞋擦亮,在帽子上套了一個新的白套子,穿上白禮服、佩上綬帶,然後就坐在大廳裡,開始熬這沒完沒了的四十五分鐘,猜測著馬上就要和弗蘭克林-羅斯福進行的會面,心裡直害怕。他以前曾見過他。
一個水兵從轉門進來,叫他的名字。他乘著一輛灰色雪佛蘭牌汽車,經過幾個街區,往白宮駛去,一路上有點不知所措地想和卡頓上校閒談。卡頓身體肥胖,握起手來狠命使勁兒。他的右肩上,有金藍兩色的所謂「閒漢飾絛」在閃光,那些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標誌著他是總統的副官,否則,參謀人員的飾絛應掛在左肩。帕格跟著這位上校走過白宮寬闊的公共房間和走廊,走上樓梯。「到了,」卡頓說著把他領進了一個小房間。「請等一下。」這一下整整等了二十七分鐘。帕格-亨利看了看牆上古老的海戰版畫,又朝窗外望了望;他來回走了會兒,坐到一張棕色的大皮椅上,然後又踱來踱去。他在尋思,總統是不是還記得他,而且希望他記不得了。一九一八年,弗蘭克林-羅斯福是趾高氣揚的海軍部助理部長,乘了一艘驅逐艦前往歐洲。軍官室的軍官們,包括亨利少尉在內,都暗暗地笑話這位個子特別高、外表英俊、有著名門望族姓氏的年輕人。他大大地賣弄一番海員的行話,像個老水手一樣往梯子上蹦跳。還穿著奇怪的衣服,不斷地換來換去。軍官們認為他是個迷人的小伙子,但沒什麼真本事,簡直一錢不值,有錢人養尊處優的生活把他慣壞了。他模仿他那偉大的親戚泰迪-羅斯福總統1,也戴著一副夾鼻眼鏡,還學他的那種受人歡迎的大丈夫風度,但是那種一本正經的哈佛口音又使得他這種熱情顯得有點好笑。
1泰迪-羅斯福(1858—1919),美國第二十六任總統。著一件金鈕扣的運動衣,白法蘭絨褲子,頭上戴著草帽。這身衣服全給弄髒了。帕格被他的艦長和那位水淋淋的海軍部助理部長痛罵了一頓。
一天早晨,亨利少尉在前甲板上幹完了平時的作業,出了一身汗。由於缺水,他只得用甲板上抽水機水管裡的海水沖洗身子,不幸的是,船頭顛得太厲害,水管從他手裡脫開了,水噴向通往軍官室的艙口,正好羅斯福走到上面來,穿門開了。「好,進來吧,帕格,」卡頓上校說。總統從辦公桌後朝他揮了揮手。「你好!見到你很高興!」那熱情、雄厚、有氣派的聲音是廣播裡聽慣了的,口氣十分親切,帕格很是感動。他在慌亂中所得到的印象是:富麗堂皇的圓形黃色房間,擺滿了書畫。一個穿灰衣服、面色蒼白的人懶洋洋地坐在總統旁邊的靠背椅裡。弗蘭克林-羅斯福伸出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吧,中校,請坐。要不要吃點兒?我正吃中飯。」總統的轉椅旁邊有一隻小茶几,上面放著一隻盤子,裡面是吃了一半的攤雞蛋、烤麵包和咖啡。他穿著襯衫,沒系領帶。除了新聞影片和照片之外,帕格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他那紅潤的臉色一點沒變,身材還是那麼高大,就是頭髮花白了,老得多了,胖得多了。儘管他帶著最高領導機關裡大人物的那種威風凜凜的神態,但使得「戴維號」上的海軍少尉們吃吃發笑的那種青年人的自負,仍然在那向上翹著的大下巴上留著一些痕跡。他的眼睛雖然陷進去,但是目光銳利,炯炯有神。
「謝謝,總統先生,我吃過了。」
「對了,這位是商業部長,哈利-霍普金斯。」
那個臉色蒼白的人,對著亨利動人地微微一笑,懶懶地打了個手勢,就沒必要握手了。
總統高興而調皮地看著維克多-亨利,他的大腦袋歪向一邊。「喂,帕格,你學會了怎樣在海上攥緊一條海水水管了嗎?」
「哎呀,我的天,閣下。」帕格假裝絕望地用一隻手摀住臉。「對您的記憶力我是有所聞的。但我希望您已經把那件事忘了。」
「哈,哈,哈!」總統笑得仰起了頭。「哈利,這個年輕人把我有過的最好的藏青嗶嘰運動衣和草帽全給毀了。那是一九一八年。你以為我會忘掉那件事,是不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現在我既然成了美國海軍的總司令,帕格-亨利,你有什麼想辯白的嗎?」
「總統先生,慈悲的力量高出於權力之上1。」
1此話引自莎士比亞喜劇《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場。
「哦呵,非常好,非常好。腦子挺快,帕格,」他瞥了霍普金斯一眼。「哈,哈,哈!我自己也是莎士比亞作品的愛好者。說得好極了。你已經得到了原諒。」
羅斯福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他望了一眼仍然在桌子旁邊立正站著的卡頓上校,副官抱歉地笑笑,離開了房間。總統叉了一塊攤雞蛋吃,自己又倒了點兒咖啡。「德國情況怎麼樣,帕格?」
這麼幽默的問題怎麼回答呢?維克多-亨利從總統的口氣裡領會了他的意思。「我看有點兒象打仗的樣子,先生。」
「什麼,有點兒象打仗?照我看來,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呢,把你的看法說說吧。」
維克多-亨利盡自己所能,把柏林的特殊氣氛描繪了一番,講了納粹是怎樣縮小這場戰爭的意義,以及柏林人默不作聲的鎮靜。他還談到了,開戰的頭一天,有一架小飛艇拖
著牙膏廣告在德國首都上空飛行——總統聽到這兒哼了一
聲,看了霍普金斯一眼——以及在里斯本搞到的最近一期《柏林人畫報》上,還登著些宣傳幸福的德國人民在海灘上曬日光浴和在鄉村的草地上歡樂地跳民間舞的照片。總統一直看著霍普金斯,這個人長著一張維克多-亨利所謂的那種香蕉臉,細長而彎曲。霍普金斯好像有病,可能在發低燒,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很深沉,像電光那樣靈活。
羅斯福問:「你認為他在結束波蘭戰爭之後,會提出和平要求嗎?特別是,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還毫無準備的話?」
「他會吃什麼虧呢,總統先生?從現在的事態發展來看,可能會這樣。」
總統搖了搖頭。「你不瞭解英國人。儘管他們並不見得準備得更充分。」
「我承認我不瞭解,先生。」
霍普金斯第一次以柔和的聲音說:「你對德國人瞭解得怎麼樣?」
「並不是很瞭解,部長先生。這個民族很不容易一下子就瞭解。但是對於德國人,歸根到底只有一件事情必須懂得。」
「噢,什麼事呢?」
「就是怎麼樣打敗他們。」
總統大笑起來,這是一個熱愛生活、有機會就笑的人發自肺腑的大笑。「真是個戰爭狂啊!你是不是建議,帕格,我們應該捲入?」
「一點不是這個意思,總統先生,除非直到我們非捲入不可的時候。」
「哦,我們遲早會捲入的。」羅斯福說著彎下背去喝咖啡。
帕格大吃一驚,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最驚人的洩露機密的話。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位穿襯衫的偉人真說了這句話。報紙和雜誌上登滿了總統的響亮聲明,說美國不會參戰。羅斯福接著懇切地讚揚了《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這篇報告,說他已經懷著極大的興趣讀過。他後來所問的一些問題,又說明他對這裡面的分析幾乎沒有保留。他對德國的許多重要戰略情況並不比哈利-華倫道夫或迪格-布朗掌握得多,提的問題也和他們差不多,甚至還提出「希特勒到底是什麼樣兒?你和他談過話嗎?」這類老生常談的問題。帕格把希特勒在國會的戰爭演說向羅斯福形容了一番。弗蘭克林-羅斯福對這特別感興趣,打聽了希特勒用什麼聲調,什麼手勢,在停頓的間隙他作什麼。
「我聽說,」羅斯福說,「他的演講稿是用一種特大字母的專用打字機打的,所以他就用不著戴眼鏡了。」
「這個我不清楚,先生。」
「一點不錯,我這消息相當可靠。他們叫做『元首字體』。」羅斯福歎了一口氣,把椅子轉過來,離開吃的東西,點上一支煙。「只有親身到一個地方去,沒有其他辦法,帕格,就是親眼目睹,親身體驗。我這工作缺少的正是這個。」
「可是,總統先生,歸根到底,都要概括成客觀的事實和數字。」
「這倒是實話,但是往往得看是誰寫的報告。你的這份報告寫得相當不錯。你到底是怎麼預見他會和斯大林簽訂條約的?這兒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
「我可以絕對準確地估計,某個地方某個人一定會作這樣異想天開的猜測,總統先生,這個人湊巧是我。」
「不,不,你寫的報告是很有道理的。事實上,我們這裡已經獲得了一些情報,帕格。一個德國使館漏了點風聲——不用管是哪個使館——我們的國務院對那個條約也預先得到了消息。但問題是這兒沒人肯相信。」他望著霍普金斯,有點開玩笑的樣子。「說到情報,麻煩就在這種地方,對不對,帕格?各種各樣的奇怪情報都會來,可是——」
總統突然像是無話可說了。他顯得挺疲乏、厭煩,而且心不在焉,用長煙嘴抽著煙。維克多-亨利很想告辭,但是他想,應該由總統打發他走。現在他對這次會見覺得心裡有點踏實了。總之,弗蘭克林-羅斯福的風度有點像吃飯時隨便閒談的艦隊指揮官,而帕格是習慣於海軍將軍們傲慢、專橫的作風的。顯然他這次在戰爭期間巴巴兒的橫渡大西洋,只是為總統消磨一小時的閒暇時間。
霍普金斯看了看表。「總統先生,國務卿和參議員皮特曼就要到了。」
「已經到時間了?禁運的事嗎?就這樣吧,帕格。」亨利跳起來,拿起帽子。「謝謝你到這兒來了一趟。這次見面很重要。好吧,以後如有任何東西你認為我應該知道的,只要你隨便看到什麼你認為有意義或是有趣的東西,就寫封信給我,怎麼樣?我很高興聽聽你怎麼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聽到這個要他繞開指揮系統的奇怪建議,亨利只能眨眨眼睛點點頭,這是與亨利二十五年來的海軍訓練和經驗相牴觸的。總統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當然不是正式的報告,」他急忙說。「不管你怎麼幹,就是不用再給我寫報告!既然咱們現在重新認識了,為什麼不保持聯繫呢?我喜歡你寫的那個東西,我幾乎看得見潛艇基地到下午五點鐘就沒人的景象。這說明納粹德國的很多重要問題。往往一件這樣的小事,如一塊麵包值多少錢啦,人們流傳什麼笑話啦,或者象柏林上空小飛艇作廣告啦,諸如此類的事,有時候比一篇幾十頁的報告還包含更多的意義。當然,正式的報告也是不可少的。可是,天知道,這樣的報告我看得夠多的了!」
弗蘭克林-羅斯福嚴厲地看了亨利一眼,像是一個老闆發了一個命令之後,想瞭解一下對方聽懂了沒有。
「是,總統先生。」亨利說。
「哦,順便說一下,帕格。這裡有個建議,剛送到我桌上,是幫助盟國的。當然,在這場外國進行的戰爭中,我們是絕對中立的,但是——」總統突然咧著嘴狡猾地笑了笑,他那疲乏的兩眼又閃出光來,在雜亂的桌子上搜索一下,隨即他拿起一張紙。「在這兒。我們提出買下『瑪麗王后號』和『諾曼底號』兩艘郵船,用來撤退在歐洲的美國僑民。有幾千人困在那兒了,這你知道。你看怎麼樣?這可以給盟國一大筆他們急需的美元,而我們可以得到這些船。這些都是豪華的上等郵船。你看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望望霍普金斯,又望望總統。顯然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他們兩人都在等他回答。「總統先生,我認為,這兩艘郵船是重要的軍用財富,他們除非發瘋才會賣掉。這是兩艘頂呱呱的軍隊運輸船。它們是海上所有同樣噸位的船隻中速度最快的,能以續航速度超過任何潛艇。因為速度快,所以幾乎用不著曲折行駛。把船的內部裝修拆卸了,它們的裝載能量特別巨大。」
總統乾巴巴地問霍普金斯:「海軍作戰部是不是這個意見?」
「我得查一下,總統先生。我記得他們主要關心的是錢從哪兒來。」
弗蘭克林-羅斯福仰起頭沉思一下,然後微笑著向亨利伸出他那長長的手臂,和他握別。「你知道,那次我為什麼沒有為那套衣服發更大火嗎?因為你的艦長說,你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少尉之一。好了,要保持聯繫。」
「是,先生。」
「喲,怎麼樣?」總統的副官問道,他正在接待室裡抽雪茄煙。他站起來,彈掉了煙灰。
「我覺得一切都順利。」
「肯定會這樣。本來約見你十分鐘,可你呆了差不多四十分鐘。」
「四十分鐘!過得真快。現在怎麼辦?」
「你是指什麼說的?」
「我沒得到什麼十分特別的指示。我是直接返回柏林呢,還是怎麼樣?」
「總統怎麼說的?」
「我想肯定已向我道別了。」
卡頓上校笑了笑,說:「我想你的事兒完了。也許你還是應該到海軍作戰部長那兒去報個到,用不著再到這兒來了。」他伸手到胸前的口袋裡。「還有一件事,這是不多會兒以前送到我辦公室裡的,是國務院送來的。」
這是個公事急件信封。亨利把它撕開,裡面是薄薄的粉紅色電報紙,上面寫著:
傳遞電報。拜倫-亨利在華沙平安。現正與德國政府談判撤離全部中立國人員。斯魯特。
維克多-亨利走進播音員辦公室時,休-克裡弗蘭見了很失望;他只是個五十來歲的矮胖子,面貌平庸,寬肩膀;身穿一套棕色服裝,一個紅色蝴蝶領結,站在接待人員的桌子前面。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種柔和但有點戒備的表情,但是一點也不世故。克裡弗蘭訪問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按照他對人的判斷,這位可能是個職業球員改行成了經理,一個木材商,也可能是個工程師;一個完美的美國人,非常聰明,一點不讓人怕。但是他知道,梅德琳對她父親既害怕又崇拜。漸漸地,他變得很尊重這個姑娘的意見,所以他用了很尊敬的口吻說話。
「是亨利中校嗎?榮幸之至。我是休-克裡弗蘭。」
「您好。我不妨礙您吧。我打這兒過,想順便來看一眼。」
「您來這兒我太高興了。梅德琳正在記錄稿子的時間。請到這邊來。」他們從一條用軟木鋪地的走廊往前走,兩邊牆壁是綠色隔音板。「她簡直沒想到,還以為您在德國呢。」
「我是暫時回來的。」
梅德琳從一個寫著「閒人免進」的門裡跑出來,一蹦一跳地跑向亨利,就吻起他來。她穿著一件時髦的黑褐色褶裙,灰襯衫。「天哪,爸爸,真沒想到。一切都好嗎?」
「非常好。」他瞇起眼睛看著她。她看上去成熟多了,激動得容光煥發。他說:「你要是忙的話,我就走,以後咱們再談。」
克裡弗蘭插嘴說:「不,不,中校。請進來看看吧。我就要訪問愛達-梅-派爾漢了。」
「哦?《將軍夫人》一書的作者?我是在飛機上看的。挺有趣的故事。」
在這間用假護牆板和假書籍佈置得像書房的小小播音室裡,克裡弗蘭對那位臉龐瘦削、白頭髮的女作家說:「派爾漢小姐,這一位是《將軍夫人》一書的又一個愛慕者。亨利中校是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別這麼說了!您好。」那個女人朝著亨利搖了搖她的夾鼻眼鏡。「我們不會捲入這場愚蠢的戰爭吧,中校?」
「但願不會。」
「我也這樣想。要是白宮裡的那個人突然暴死,我的希望就會更大。」
帕格坐到旁邊一張靠背椅裡,聽他們念稿子。這位女作家對當代文學作了一番刻薄的評論,說某一位著名作家淫穢,另一位懶散,第三位又膚淺。他腦子裡在想昨天跟「白宮裡的那個人」的會見。他覺得他是在偶然一時衝動下被召回的,花費了公眾兩千塊錢,從德國來回一趟,就是為了在吃攤雞蛋時無目的地閒談。早晨的報紙報道說,昨天是總統忙碌、緊張的一天。「羅斯福宣佈國家進入部分緊急狀態」這條頭條新聞佔了好幾欄。頭版的另外三個標題也都是以羅斯福或以總統開頭的;他已經組織了兩個主要的政府委員會,他提高了糖的限額,他和議院領袖們研究了修改中立法案問題。所有這些事,都是那個穿著襯衫、滿面紅光的男人做的,他一直坐在辦公桌後面,從不離開;但是他的神態那麼精神飽滿,使你忘記了他是癱瘓在椅子裡的。帕格想使自己相信,他也許說過一件事,發表過一個議論,對總統的思想有所啟發,那樣他算是沒白跑一趟。但是他沒能做到。他對德國的評論就像他原來的報告,成了總統的耳邊風。總統主要是對希特勒的演說技巧的細節和柏林當地的一些風氣感興趣。總統提出來要他寫些閒聊天的信,仍然使他覺得迷惘,如果不是不得要領的話。最初幾分鐘裡,羅斯福總統的熱情、幽默,他那驚人的記憶力以及那爽朗的笑聲,對維克多-亨利都很有魅力。但是回想起這一切,亨利中校拿不準這位總統對一個走到他辦公室裡來替他擦皮鞋的人表現會有多大的不同。
「十四分二十秒,克裡弗蘭先生。」梅德琳從話筒傳來的變了調的聲音把他驚醒了。
「很好,可以錄音了嗎,派爾漢小姐?」
「不行。這些關於海明威的話太客氣了。我想再用半個小時修改一下原稿。請給我一杯濃茶,加檸檬。」
「是,小姐。聽見了嗎,梅德琳?去拿吧。」
克裡弗蘭把這位海軍軍官請進他的辦公室,帕格接過一支雪茄。這個年輕播音員把一隻腿跨在椅子的扶手上,使亨利很看不慣。帕格曾相當嚴厲地糾正過拜倫的這個習慣。「先生,您應該為梅德琳而自豪。她是個不平常的姑娘。」
「在哪方面不平常?」
「哦,您看,什麼事兒你一告訴她,她就懂了。或者她不明白,她就提問題。你要是派她去取什麼東西,或是做什麼事情,她都照辦。她從來不囉嗦,我還沒聽見她發過牢騷。她見人不膽怯,敢直接跟任何人交談,也不莽撞。她是可以信得過的。海軍裡可以信得過的人多嗎?在我們這種事業裡,這樣的人就像大熊貓一樣難得,特別是女孩子。我這裡的事情也不是那麼順手。我知道,您希望她回到學校裡去,她下星期就得走了,我感到非常遺憾。」
「這孩子才十九歲。」
「她比在我這兒工作過的二十五歲和三十歲的女人都強。」克裡弗蘭笑著說。帕格覺得這個態度隨便的傢伙笑起來很有感染力,還有一種自然的熱情,稍微有點像總統。有些人有這個特點,有些人沒有。他自己就一點也沒有。海軍裡,這種特點沒人特別欣賞,人們稱之為「滑頭」,有這種特點的人往上爬得快,他們也形成了依賴這種特點的習慣,直到太滑了,摔倒為止。
「我但願她在學校裡能顯出這些優點。我不覺得讓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在紐約閒蕩是個好念頭。」
「好了,先生,我不想跟您爭辯,但是華盛頓也不是女修道院。這是教養和品格的問題。梅德琳是個優秀而可靠的姑娘。」帕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先生,您來參加一次我們的節目怎麼樣?我們能請到您,十分榮幸。」
「作為客人嗎?您真是開玩笑。我是個無名小卒。」
「駐納粹德國的美國海軍武官當然是個人物,您可以給軍事準備和兩洋艦隊打氣。我們剛剛請了海軍上將普瑞柏爾廣播過。」
「是的,我知道,我就是憑這個發現我的小女兒這些天在幹什麼的。」
「您願意考慮一下嗎,先生?」
「決不考慮。」帕格的聲調突然變得冷冰冰的,不單是因為他想結束這次談話,而且他懷疑那麼讚揚梅德琳只是為了拍他的馬屁。
「我想,問一問沒什麼關係吧?」克裡弗蘭討好地笑了笑,用手理了理那頭濃密的金髮。他的曬得發紅的臉紅撲撲的,好像剛從理髮店出來;他穿著大學生的上衣和運動褲,看上去很神氣,儘管維克多-亨利覺得,他那阿蓋爾式短襪1太過分了點兒。他不喜歡克裡弗蘭,但是他看得出來,梅德琳是願意為這麼個百老匯式2的傢伙賣勁兒地干的。
1百老匯是美國紐約的一條大街,劇院、電影院均集中在此。
2阿蓋爾是英國蘇格蘭的一個郡,產羊毛;阿蓋爾式短襪是蘇格蘭方格花樣的羊毛短襪。
後來,梅德琳領著她父親參觀了各個播音室。有些走廊很像船艙裡的通道,裡面滿是電氣裝置和上千條成束的彩色電線。這些都使帕格很感興趣。他很願意看看這些控制圖表,瞭解一下無線電節目是怎麼樣從這個神經中樞播向全國各地的。排演室裡有大型的硬紙版佈景,什麼阿斯匹林瓶子、牙膏筒、汽油泵等,還有閃光的紅燈,裝腔作勢的歌唱演員,咯咯笑的觀眾和做著鬼臉兒蹦蹦跳跳的小丑們,不僅本身看來俗氣而愚蠢,而且在波蘭遭受侵略的情況下,顯得加倍地俗不可耐。此地,就在美國通訊機構的心臟,希特勒發動的這場戰爭,其意義好像還比不上粗魯人之間發生的一場衝突。
「梅德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麼好使你著迷的呢?」
這時,他們正從一個喜劇節目的排練室走出來。那裡,一位戴消防隊員帽子的明星,正在用瓶子裡的礦泉水噴樂隊隊長、女歌手和觀眾。
「爸爸,您可能對那個人不感興趣,但是幾百萬人卻為他著迷呢。他一星期拿一萬五千元。」
「事情就荒唐在這兒。這比一個海軍少將一年的收入還要多。」
「爸爸,這兩個星期裡,我見到了最出名的人。我看見了賈萊-古柏。就在今天,我又跟派爾漢小姐一塊呆了兩個小時。您知道嗎,我還和海軍作戰部長一塊兒吃過飯呢,就是我呀!」
「我聽說了。這個克裡弗蘭為人怎麼樣?」
「他棒極了。」
「他結婚了嗎?」
「結婚了,有三個孩子。」
「你們學校什麼時候開學?」
「爸爸,我非得回去嗎?」
「我們什麼時候作過別的打算?」
「我可真要難過死了。我覺得我好像已經加入了海軍。我想留下來。」他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她就沒敢再往下說了。
他們又回到她那間在克裡弗蘭辦公室外面隔出來的小辦公室。帕格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一聲不響地坐在一張靠背椅裡,看著她工作。他注意到她那些整齊的檔案,她查對用的名單,她打電話時候的乾脆勁兒,和她親手畫的一張貼在牆上的小小圖表,上面記載著九月份邀請過的和預定邀請的客人,以及在紐約要舉辦的慶祝活動。他注意到她多麼全神貫注地在工作。剛才他們在電台參觀的時候,她只是馬馬虎虎地問了回家裡的情況,對於德國隻字未提,甚至都沒打聽一下希特勒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他清了清嗓子說:「喂,梅德琳,順便說一下,我要去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到『科羅拉多號』上去吃晚飯。迪格-布朗現在是副艦長,知道嗎?就是弗萊迪-布朗的父親。你願意一起去嗎?怎麼啦?發什麼愁?」
梅德琳歎了口氣。「嗯,我會去的,爸爸。總之,我太難得見到您了。咱們五點左右碰頭——」
「你有別的安排嗎?」
「是啊,我沒想到您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我原來打算跟一些年輕人一塊兒吃晚飯,然後去看戲的。」
「什麼年輕人?」
「您知道,就是我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認識的年輕人。幾個作家、音樂家,一個女演員,還有幾個和我一樣新來的女孩子。我們一共八個人,可以說是一幫子了。」
「我敢肯定,在下級軍官裡也會有些眼睛明亮的海軍少尉的。」
「是的,當然會有這樣的海軍少尉的。」
「要知道,我並不想硬拉你到什麼地方去。」
「爸爸,還是您找布朗中校談談,我另找個晚上跟少尉們一塊兒玩玩吧。咱們明天一塊兒吃早飯好嗎?我到您的旅館裡去。」
「很好。我猜,你的這些小伙子,這些年輕人,大概是些演戲為職業的傢伙,是些淺薄的漂亮小角色吧。」
「老實說,您想錯了。他們都既嚴肅又聰明。」
「我覺得,最奇怪的是你怎麼會掉了進去。這跟你母親和我對你的期望相差太遠了。」
梅德琳乜斜了眼瞧著他說:「是嗎?難道媽媽從來沒對您說過,她曾經想當演員?她難道沒對您說,有整整一個夏天,她曾經在一個巡迴演出的音樂節目裡當過舞蹈演員?」
「有這麼回事。那時候她十七歲,幹了件荒唐事。」
「是嗎?嗯,有一次,我們在一個閣樓上,可能是在馬頭莊,她發現了她那把跳獨舞時候用的陽傘,這是一把桔黃色紙傘。是的,就在那個挺髒的閣樓裡,媽媽當場甩掉鞋,張開傘,提起裙子,把整個舞給我跳了一遍,而且她還唱了一支歌兒,叫『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我那會兒大概十二歲,可我還記得。她把腳都踢到天花板了,媽媽真是那樣的,天哪,我真愣住了。」
「嗯,是的,『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帕格說,「她也給我跳過,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實際上,我們那時還沒結婚。好,我要到『科羅拉多號』去了。明天早飯以後,我就飛往彭薩科拉,去看拜倫。假使我能弄到飛機票的話,後天就回柏林。」
梅德琳離開桌子,用兩隻胳膊摟住他,她身上散發著甜蜜的魅力,臉上煥發著青春、健康和幸福的光采。「好爸爸,讓我工作吧,求求您了。」
「我以後從柏林寫信或打電報給你。我還得跟『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商量商量。」
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富於海港氣氛,驅逐艦成排地停泊著,亮著紅色桅燈,「科羅拉多號」從艦首到艦尾,燈火輝煌,它那巨大的主炮塔的大炮,斜著瞄向前面——這一切都給維克多-亨利一種寧靜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其他人只有回到自己家裡,抽支雪茄、喝杯酒時才能感到。要是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個家的話,那就是一艘戰列艦。一艘戰列艦是用各種鋼板和各種機器,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方拼在一起,形成許字形狀,取了許多名稱,然而一所戰列艦始終是海上最強的軍艦。這就是說,上千種不斷改變的體積、設計、推進力、裝甲、武器裝備、內部通訊、內部供應系統等規格;上千項的禮節和紀律約束著全體船員,從艦長直到最年輕的勤務兵,成為一個可靠的集體的意志和智慧。從這個意義上說,在腓尼基和羅馬時代就有戰艦,而且永遠會有戰艦——這是人類知識和技術的活的高峰,這是一種水面上的機械結構,為了一個目的,即控制海洋。這是維克多-亨利全心全意獻身的唯一事物:甚於他的家庭,更甚於那個叫作「海軍」的散漫的抽像概念。他是戰列艦的人。
一九一三年,與其他的畢業生一道,他直接從軍官學校上了一艘戰列艦。他也曾在較小的軍艦上服役過,但他是打了「戰列艦」印記的人,而且不斷回到戰列艦上去。他的光輝的服役成績,是他在「西弗吉尼亞號」上以炮術軍官級別服役兩年,在一次艦隊炮擊比賽中,獲得了米特鮑爾獎旗。他臨時想出的加快十六英吋炮彈從彈倉到炮塔速度的辦法,已經成為海軍的標準條例。在這一生中,他所盼望的,就是成為一艘戰列艦的副艦長,然後成為艦長,然後成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艦隊司令,他不能看得再遠了。他認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司令官,就如同一個總統、一個國王或是一個教皇同樣光榮。他跟著一個筆挺地疾步前進的舷門傳令兵,走下一塵不染的潔白走廊,往高級軍官室走去,心裡尋思:在柏林度過的每一個月都是在拆他所希望的台。
迪格-布朗在「科羅拉多號」上才當了六個星期的副艦長。他坐在餐桌的頭上,那麼拚命地開玩笑,帕格覺得,他是想使自己和艦上的少校們,和兩條槓的中尉們相處得隨便一些。這樣做是對的。迪格是個自高自大的傢伙,會一下子就大發雷霆。帕格的作風要更單調些。他自己的幽默感有時候會變成尖刻的諷刺。作為一個副艦長,——要是他真能當成的話——他打算保持沉默,說話簡短。人們會稱他是愚蠢、乖僻的狗雜種。跟大家親熱、交朋友,有的是時間,但是你一上了軍艦報到,就得馬上工作。逢到上司是個狗雜種,特別是個有知識的狗雜種,每個人,包括自己在內,還都會迅速服從他的命令,這真是生活裡一件悲哀的事情。在「西弗吉尼亞號」上,在第一面米特鮑爾獎旗在艦上的桅桁頭上飄揚之前,誰都恨他。這以後,他就成了艦上最得人心的軍官。迪格直接的挖苦對象,是他的通訊軍官,一個身子乾瘦、愁眉苦臉的南方人。最近「科羅拉多號」得到一台新的強力傳聲無線電收發機,能使電波以很小的角度從電離層反射。如果天氣正常,可以和歐洲海上的船隻直接通話。迪格已經和他在「馬布爾海德號」上當輪機軍官的兄弟談過話了。那艘軍艦正停在里斯本。這位通訊軍官,從那時起,就通過「馬布爾海德號」的無線電室,和一個在巴塞羅那的舊女友調情。三天前迪格發現了這件事,至今還拿它尋開心。
帕格說:「那麼這個玩意兒的效果怎麼樣,迪格?湯姆說話你聽得清嗎?」
「啊,百分之百。真了不起。」
「你說,我能和柏林的羅達通話嗎?」帕格突然覺得這倒是個機會,可以把梅德琳的情況告訴她,或許可以就此作出決定。通訊軍官很高興能借此機會不再被挖苦,立刻回答說:「艦長,我知道,咱們今天夜間可以叫通『馬布爾海德號』。接通里斯本到柏林的長途電話,可能會容易些。」
「那得是——那裡的早晨兩、三點鐘吧?」布朗問。
「兩點鐘,先生。」
「帕格,你想打擾羅達的美夢嗎?」
「恐怕得這樣。」上尉小心地把餐巾捲成一個環形,就離開了。
談話轉到德國和戰爭問題上。這些戰列艦上的軍官和大多數人一樣,對納粹的戰爭機器都幼稚地估計過高,而且十分羨慕。一位氣色健康的上尉說,他希望海軍在登陸艦艇方面多幹些工作,不能只限於他在報紙上讀到的那些。如果我們捲入戰爭,他說,登陸幾乎就會成為整個海軍的問題,因為那時候,德國人可能已經控制了歐洲的全部海岸線。
迪格-布朗把他的客人帶到副艦長房艙去喝咖啡。他向他的菲律賓侍者發了命令,隨即以當官兒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傲慢派頭懶洋洋地靠在一張漂亮的藍皮長沙發上。他們倆議論起同班的同學:有兩個鬧離婚,一個夭亡,一個聲名顯赫的領袖人物變成了酒鬼。迪格對當戰列艦副艦長的重擔訴了一遍苦。他的艦長能得到這個地位,純粹是靠運氣、魅力和一個能幹的妻子——就靠這些;他那種管理軍艦的方法,快要使迪格得心臟病了;艦上人員從上到下都很懶散;他制定了一個生硬的訓練計劃,以至很不得人心,等等。帕格覺得迪格對一個老朋友炫耀得太過分了,就提到他此次從柏林回來,是向羅斯福匯報,迪格一聽,馬上變了臉色。「我並不覺得意外,」他說,「還記得那次在陸海軍人俱樂部你接到的那個電話嗎?我當時對他們說,我敢打賭,是白宮來的電話。你是飛黃騰達了,夥計。」
維克多-亨利佔了上風之後,就心滿意足,沒有再多說什麼。迪格等了會兒,裝上煙斗,點了火,然後說:「羅斯福到底是個什麼樣兒,帕格?」亨利把總統如何有魅力和吸引人一類的瑣事講了講。
有人敲了敲門,通訊軍官走了進來。「我們沒費什麼勁兒就叫通了『馬布爾海德號』,先生,花了這麼長時間一直在接柏林。請您再說一下那個電話是多少號?」帕格告訴了他。
「是的,先生,號碼對,沒人接。」
迪格-布朗和維克多-亨利互相看了一眼。布朗說,「在早上兩點沒人接?再試一次。聽起來像是有點兒麻煩。」
「我們叫了三次,先生。」
「她可能出城了,」亨利說。「不用麻煩了,謝謝。」上尉走了出去。迪格沉思地抽著煙斗。
「另外,她也會在夜間把臥室的電話線掐斷的。」亨利說,「我把這點給忘了。要是門關著的話,書房裡電話響她可能聽不見。」
「噢,是這麼回事兒。」迪格說,又抽起煙來,有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
「好啦。恐怕我得走了。」維克多-亨利站起身來。
副艦長陪他走到舷梯口,自豪地望著那寬闊的主甲板、高聳的大炮和穿著潔白制服的哨兵。「甲板上夠整齊的了,」他說,」這是我的最低要求。好了,祝你在前線運氣好,帕格。替我問候羅達。」
「要是她還在那兒,一定辦到。」兩人都大笑起來。
「你好,爸爸!」保爾-孟森的飛機著陸的時候,華倫在彭薩科拉機場上迎候。他身穿飛行夾克,頭戴飛行帽。華倫敏捷而有力的握手,顯示出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是多麼驕傲。他那曬得黑紅的面頰容光煥發,揚揚得意。
「喂,你怎麼曬得這麼黑紅?」帕格問。他有意避開不談兒子額頭上的那塊傷疤。「我以為,他們一定在這兒的地勤學校裡把你累得夠嗆。我想你肯定給壓垮了呢。」
華倫大笑起來。「是這麼回事兒,我有幾次機會到海灣的深海裡去打魚,很快就曬黑了。」
他用汽車把父親送到單身軍官宿舍,一路上說個沒完。他說,飛行學校裡謠言很多,在希特勒進攻波蘭的第二天,華盛頓已經下令把學生的人數增加三倍,而且把一年的課程縮短為六個月。全校都在「縮短課程」。按照舊的課程,每個人先應該取得駕駛大型慢速巡邏機的資格,然後是偵察機,再以後,假如飛得相當不錯,才能編入空軍第五中隊進行戰鬥機訓練。現在,飛行員要同時進行巡邏機、偵察機或戰鬥機的訓練,而且就編在裡面。名單早晨就要公佈,他真想進第五中隊。華倫一口氣把這些都講完了,才想起問問父親家中的情況。
「我的天,勃拉尼這會兒在華沙?哎呀,德國人快把那座城炸平了。」
「我知道,」帕格說,「我早就不去替拜倫擔心了。他會挖掘出什麼人的金錶從瓦礫中爬出來的。」
「他在那兒幹什麼?」
「追求一個姑娘。」
「真的嗎?妙極了。什麼樣的姑娘?」
「一個雷德克利夫學院的猶太高材生。」
「您是開玩笑吧。是勃拉尼嗎?」
「是的。」
華倫改變了話題,他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又是驚訝,又是悲哀。
聽保爾-孟森講課的人出奇地多。一定有二百多名穿卡嘰軍服的飛行學員;小講堂裡擠滿了留著平頭、面色健康而機靈的年輕人。跟大多數海軍軍官—樣,保爾是個驕橫自負的演說家。但是由於這時他正在向學員們講授如何避免傷亡,所以他們擠著坐在椅子上聽。他使用幻燈和圖解,以及許多技術上的專門術語,偶然也開個沉重而血腥味的玩笑,把在航空母艦上降落時最危險的情況,接近艦身時最後的生死關頭,撞上後作什麼動作,以及類似的叫人興奮的事兒都講述一番。聽了暗示他們自己可能會死掉的笑話時,學生們大笑起來。這群擠在一起的人們,發出一種象艦上被服室的強烈男人氣味。帕格的目光落到華倫身上,他正坐在帕格旁邊走道對面一排人之中,身子筆直,全神貫注,但也只不過是人群裡又一個剪平頭的腦袋。他想起了在華沙德國人炸彈下的拜倫。他心裡想,對於家裡有成年兒子的父母來說,這十年可真不好熬啊。
講課結束以後,華倫告訴他,眾議員艾薩克-拉古秋(就是帶他到深海去釣魚的那個人)邀請他們到海濱俱樂部吃晚餐。拉古秋是這個俱樂部的董事,在他參加議會競選之前,曾任海灣木材紙業公司的經理,這是彭薩科拉最大的企業。
「他非常想見見您,」他們走回到單身軍官宿舍去的時候,華倫說。
「為什麼?」
「他對這次戰爭和對德國都很感興趣。他的判斷是相當有力的。」
「他怎麼會看中你的呢?」
「嗯,是這樣,他的女兒傑妮絲和我挺合得來。」華倫露出容易理解的笑容,在大廳裡和他父親分手了。
頭一眼看到傑妮絲-拉古秋,維克多-亨利就決心不向華倫提帕米拉-塔茨伯利了。那位身材纖細、穿一身素淨服裝的英國姑娘,怎麼敵得過這麼一個迷人的金髮女郎呢?這個自信而漂亮的高個子美國姑娘,公主般的傲慢神氣,可愛的臉容,只是不整齊的牙齒是個小小的缺點,只要一轉身,裙子一飄,兩條長腿就使人神魂顛倒;她是另一個年輕時的羅達,一身雲彩般的粉紅顏色,完全由甜蜜的香氣、女性的魅力和少女的風度所構成,只是說的話不同了,裙子變短了。只是這個姑娘從外表和舉止看都比羅達有頭腦。她向帕格問候,以恰到好處的尊敬把他作為華倫的父親對待,同時那雙閃亮的眼睛也恰到好處地暗示,他並不因此而是個老傢伙,他本人就是個漂亮的男子。一個姑娘在半分鐘的交談中能以眼神的流動和微笑做到這點,真算得是個能人了,帕格想,所以他那傻里傻氣的作媒念頭,也就打消了。
海面上吹來一陣狂風。海浪沖擊俱樂部的陽台,大量的浪花濺到餐廳的玻璃牆上,使得拉古秋這個燭光晚宴顯得更安樂。維克多-亨利一直沒弄清坐在餐桌旁的十個人到底都是誰,儘管其中有一位是佩綬帶的海軍航空站司令官。不久就很明顯了,最重要的人物是議員艾薩克-拉古秋,一個小老頭兒,一頭厚厚的白髮,緋紅的面孔,一笑就伸出半個舌頭,神態狡猾、詭秘。
「您要在此地呆多久,亨利中校?」拉古秋從長桌子的一端大聲問,正好穿綠上衣的侍者把盛在銀盤子裡的兩大條干燒魚端了上來,「如果氣象預報員不報這種壞天氣的話,您可以花上一天工夫到海上去打魚。這兩條魚就是您兒子和我一起打的。」
帕格說,他明天一早就得返回紐約,去搭到里斯本的飛機。
拉古秋說:「對了,我想我也得趕緊到華盛頓去參加那個特別會議。喂,怎麼樣?您對於修改中立法案有什麼看法?形勢到底糟到什麼程度?您應該知道。」
「眾議員先生,說到糟,我看波蘭很快就要陷落。」
「哦,真他媽的,盟國還指望它呢!歐洲人的頭腦叫人摸不透。總統本人也有個歐洲人那樣的頭腦,要知道,他是荷蘭人和英國人的雜種,這一點是真正理解他的關鍵。」拉古秋說著笑了笑,伸出舌頭。「我和荷蘭人打過不少交道,他們很會作硬木交易。我可以告訴您,他們都是挺狡猾的傢伙。在未來的幾周裡,情況越是糟糕,那麼,羅斯福更加容易硬叫國會把他想幹的事通過。是不是這樣?」
「您和希特勒談過話嗎,亨利中校?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兒?」拉古秋夫人問;她是個瘦弱憔悴的女人,帶著溫順的笑容,可愛的聲音,表明她的社交生活主要就是緩和或者試著緩和他丈夫的衝勁兒。
拉古秋回答說——好像她是在對他講話似的——「哼,這個希特勒是個江湖騙子,我們都知道這一點。盟國早在幾年前就可以不費勁兒地把他和他的納粹一起收拾掉了,可是他們光是坐等。這是他們活該,不管我們的事兒。現在說不定哪天,我們就會聽說德國人姦淫修女啦,焚燒士兵們的屍體作肥皂啦之類的事兒了。你知道,英國情報人員在一九一六年就編過這樣的謠言。我們都有關於這些事的文件證明。亨利中校,您怎麼看?您在德國人中間生活,您說他們是不是象紐約報紙上說的那種野蠻民族?」
餐桌上所有人的臉都朝向帕格。「德國人是很不容易看透的。」帕格慢慢吞吞地說。「我妻子比我對他們更有好感。他們對猶太人的態度實在無法恭維。」
議員拉古秋舉起一雙大手喊道:「簡直不能饒恕!這樣看來,紐約的報紙在這個基礎上就很能使人理解了。」
坐在餐桌中間的華倫堅決地說:「先生,我看不出來,總統的修正法案怎麼會削弱我們的中立。現金買貨和運輸自理,只是意味著任何人都能來買東西,只要有船可運,有錢可付。任何人,包括希特勒在內。」
拉古秋對他微微笑了笑。「政府一定會因為你而感到驕傲,我的孩子。這是正確的解釋。只是我們都知道,盟國有船又有錢,而德國人兩樣都沒有,這樣我們才能使工廠為盟國生產作戰物資。」
「但是從來也沒人阻止過希特勒建立一支商船隊,」華倫立即反駁道。「他的打算反倒是積累坦克、潛艇和俯衝轟炸機。都是侵略武器。這難道不是他的不幸嗎?」
「華倫說的非常對。」傑妮絲說。
拉古秋靠到椅背上,眼睛盯著女兒,傑妮絲任性地朝著父親笑了笑。
「你們兩個毛孩子所不理解或是不能理解的,」拉古秋說,「就是:這個建議是帳篷縫裡伸進來的駱駝鼻子1,當然,看起來合情合理,當然是的。那是漂亮的包裝。羅斯福的腦子就是這麼盤算的。但是咱們可別孩子氣。他不是要召集一次特別會議來幫助納粹德國!他認為,他負有從希特勒手下拯救世界的使命。從一九三七年起,他就一直在這麼講了。他講這個問題講得嗓子都啞了。照我看,阿道夫-希特勒既不是醜惡的魔鬼,也不是反基督的異教徒。那些都是胡說八道。他不過是又一個歐洲的政客,比別人更下流,更極端而已。這不過是另一次歐洲戰爭,結束得會比別的戰爭骯髒得多。我們拯救世界的辦法,是不捲入這場戰爭。要作明智的堡壘!」他突然說出了這麼句話,然後看了看桌子四周的人們,好像在等著別人喝彩。「我們就應該這麼辦。大西洋和太平洋是我們的銅牆鐵壁。明智的堡壘!要是我們一捲進去,我們就會像別人一樣破產,犧牲一兩百萬我們的好青年。整個世界就要陷入野蠻或是共產主義,這兩者沒有多大差別。俄國人就會稱霸世界。」
1阿拉伯寓言:一匹駱駝不肯在帳篷外面露宿,先要求伸進鼻子,後來要求伸進前腿,最後全身進了帳篷,把主人擠了出去。是「得寸進尺」的意思。
一個坐在帕格對面帶著助聽器的禿頂小老頭兒說了聲「對極了」。
拉古秋歪過頭去,對著他說:「你和我都認識到了這點,拉爾夫,但是使人奇怪的是,不知為什麼至今只有很少人懂這個道理。明智的堡壘!戰爭結束後,等著收拾殘局,重建一個理想的世界。這就是我們的目標。我要到華盛頓去,要像一條鱷魚一樣為此而戰鬥,請你們相信我。可能我會在我的大多數民主黨同事之中名聲掃地,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晚宴結束後,傑妮絲和華倫沒等喝咖啡,也懶得作解釋,就一同離開了俱樂部。姑娘調皮地笑了笑,揮揮手,兩條穿絲襪的腿和粉紅色紗裙轉了一下,人就不見了。華倫停住腳步,跟他父親約定第二天清早打網球。維克多-亨利發現就剩下他一個人跟拉古秋在一起,坐在休息室一個角落裡的紅皮椅上,抽著昂貴的雪茄,喝著咖啡和白蘭地。這位議員沒完沒了地閒扯彭薩科拉的迷人生活——打野鴨子,釣魚,四季如春的氣候,以及它的繁榮昌盛、飛速發展。他說,隨著海軍航空基地的擴大和木材貿易的勃興,戰爭會使彭薩科拉變成一座真正的新興城市。「需要塗木餾油的電話線桿。中校先生,你瞭解這個項目。就在上周,我們公司收到一些從北非、日本和法國寄來的,使人難以相信的訂單,突然全世界都拉起電話線來了。這是一種跡象。」
他想說服亨利多呆一天。一隻從荷屬圭亞那來的運紅木的船中午就到,它要在港內卸下木材。鋸木廠工人把木材綁成木筏推進河灘。「那真是好看。」他說。
「哦,我這次碰巧是要跟一個老朋友一同飛回紐約的。我還是走的好。」
「是從那兒經里斯本到柏林去嗎?」
「是這麼打算的。」
「那麼,最近這段時間,咱們碰面的機會就不多了。」拉古秋說,「您的夫人是格羅佛家的,對吧?在華盛頓的海米爾頓-格羅佛是我的朋友。我們每個月大約在地中海俱樂部吃一次午餐。」帕格點了點頭。海米爾頓-格羅佛是表兄弟中間最有錢的,羅達高攀不上。
「您是亨利家的。是費吉尼亞州亨利家的成員嗎?他們是老派特裡克1的後代。」
1派特裡克-亨利(1736—1799),美國獨立戰爭的領袖之一,曾任弗吉尼亞州長。
亨利大笑著搖了搖頭說:「我想不是,我是加利福尼亞州人。」
「是的,華倫對我說過。我是指您的祖上。」
「噢,我的曾祖父在淘金時代之前,就從西部遷過來了,我們說不準是從什麼地方。我的祖父去世很早,所以我們從來沒直接聽到這些事。」
「您可能是蘇格蘭—愛爾蘭人。」
「啊,不,是有點兒混血。我的祖母是法國人和英國人的混血。」
「是嗎?我們的家族裡也有點兒法國人的血統。這不是什麼壞事,對吧?使人都帶上些愛情的色彩。」拉古秋哈哈地狂笑起來,就是美國人在一起聚會時發出的那種狂笑。「您的華倫是個挺不錯的小伙子。」
「謝謝您的誇獎。您的女兒好得沒話說了。」
拉古秋深深歎了口氣。「女孩子就是麻煩。華倫告訴我,說您也有一個女兒,那您也一定有所體會了。她們什麼時候都在耍弄你。我們沒有您福氣,我們沒有兒子。華倫想一輩子在海軍駕駛飛機,是這樣的吧?」
「嗯,那對金翅膀這會兒在他眼裡不知有多大呢,議員先生。」
拉古秋噴了口煙。「我喜歡剛才吃飯時候他那種坦率的談話方式。當然,對於外交上的問題,他還幼稚得很。在木材貿易裡,可以學到許許多多外面世界的東西。」拉古秋搖晃著盛白蘭地的大矮腳杯。「您看到華倫繼承了海軍事業,肯定很
高興。您一定不願意看見他改行去做買賣或是這一類的事情。」議員笑了笑,又露出舌頭和兩排像他女兒那樣的牙齒,結實而不整齊。
「議員先生,華倫是在走他自己的路。」
「我不敢肯定。他認為他爸爸是最了不起的人。」
談話使帕格越來越窘。他娶了一個比他自己有錢得多的姑娘;他曾經懷疑過這樣一種生活道路。他並不特別喜歡傑妮絲-拉古秋。她身上奪目的光輝一旦熄滅,她就會像她父親一樣固執。這位父親已經公然在動腦筋想把華倫據為己有了。亨利說:「嗯,在戰爭結束之前,他反正離不開。」
「當然。不過,要知道,這不會太久。如果我們不捲進去,一年左右戰爭就會結束。也許還要快。盟國一旦積極起來,他們就不會把我們拖進去。他們一定會拚命做有益的交易。要是他們另作別的打算,那才傻呢。好了,中校,這次和您見面我太高興了。是這樣嗎?無論如何,盼望現在的這些年輕人會幹些什麼是毫無意義的,是不是?這跟你我年輕時候的世道,完全不同了。」
「當然不同了。」
次日清晨,六點半整,華倫就到了父親的房間。他沒多說什麼話,用手揉了揉充血、發腫的眼睛,喝下了侍者送來的桔子汁和咖啡。外邊還在颳大風。他和他父親都穿上打球時穿的厚運動衣,兩人就開始打起來。帕格連贏了三局。球兒忽然飛到這兒,忽然飛到那兒。
「昨天晚上玩得好嗎?」帕格喊道,這時華倫把球打過圍牆,被風吹到附近一間小屋頂上。
華倫大笑起來,脫掉運動衣,又採用了以往的急速發球和中場扣殺,贏了後五局。父親是個刻苦而穩健的運動員,反手球十分有力,可是他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糟了,華倫,你還有一個球就贏了,拿去吧。」他喘著粗氣說。兒子放過了一次容易的扣殺機會,把球打到帕格能接得到的地方。
「爸爸,是風的關係。」
「它真搗亂。」
這時候,帕格把運動衣甩掉,接回了兒子的幾次扣殺。他喘過氣來,呼吸正常了。「哎呀!我得走了。上地勤學校去。」華倫嚷道,用毛巾擦臉。「爸爸,您的球還是打得那麼好。」
「噢,我們挺運氣,在柏林住的房子有網球場。你也打得比過去好了。」
華倫走到球網旁邊。他還在出汗,眼睛明亮,看上去精力充沛,歡歡喜喜。「您睡得不錯吧。」
「那個傑妮絲倒是個不錯的姑娘。」
「她挺有頭腦,爸爸。她對歷史可懂得不少。」父親帶著詢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噗嗤一聲兩人一同大笑起來。「反正一樣,這是實話。她懂得歷史。」
「你們昨天晚上討論什麼來著?百年戰爭1?」華倫哈哈大笑起來,使勁地揮動著球拍。帕格說:「她父親可指望把你培養成個木材商啊。」
1百年戰爭:十四世紀三十年代到十五世紀五十年代英法兩國封建統治階級爭奪領土的戰爭。
「他喜歡開玩笑。我三月份就出海,可能是這樣。」
地勤學校大樓外邊,一個木製佈告板幾乎被一群激動地吵吵嚷嚷的學員們完全圍住了。華倫說了聲「分配名單」,就鑽到他們裡邊去了。一會兒工夫,只見他那只穿著白運動衣的胳膊舉過了大家的頭。「太棒了!」華倫高興得連蹦帶跳地跑回單身軍官宿舍。他被分到第五飛行中隊,而幾個最好的飛行學員卻沒能進去。儘管那次著陸翻了跟頭,他還是幹得不錯。父親聽著他說,不時微笑著點頭,回想起在安納波利斯自己第一次到戰列艦上服役的那一天。
最後他說,「你曾經在華盛頓對你媽媽說過,你適合做的是另外的什麼工作啊。」
兒子有點不好意思了,然後又笑起來。「那時候我還沒飛過呢,爸爸。什麼也比不上飛行。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但是絕對沒有任何東西能和飛行相比。絕對沒有!」
「好了,咱們都得去洗洗了,我看還是在這兒說再見吧。」他們正站在單身軍官宿舍陰暗的正方門廳裡。華倫看了看表說:「天哪,已經到了?只好再見了。好吧,請您從柏林寫信來把勃拉尼的情況告訴我,好嗎?一得到確實的消息就來信。」
「好的。」
「爸爸,不要為梅德琳擔心。她在紐約一切都會很好。」
「我還沒決定讓她呆在紐約。」
「當然,這我知道。」華倫狡猾地笑了笑。他顯然以為他父親已經把這一點忘記了。
他們握了握手。接著華倫突然做了件使兩個人都很不好意思的事兒。他用胳膊摟住父親的肩膀,說:「我真難受極了,我太捨不得您走了,我還從來沒感到這樣幸福過。」
「不要太激動了,」帕格說,「那個姑娘挺不錯,但是木材貿易可千萬幹不得。海軍需要軍官。」
保爾-孟森頭天晚上和幾個在彭薩科拉參謀部供職的老朋友大喝了一通,剛清醒過來,他沒怎麼說話,就把飛機升上天空,開始水平飛行,越過佐治亞州朝東北方向飛去。「喂,」他對著面前的擴音器喊著,聲音比發動機的轟轟響聲還高。
「這次空軍人員分配,你兒子分到哪兒?」帕格伸出五個指頭。
孟森拍了拍他的肩膀。「真了不起,我兒子去年從那裡給刷下來了,那個學校很嚴格。你不是還有個兒子嗎?他怎麼樣?」
「他是海軍預備役軍官。」
「是嗎?說不定哪天就會把他召走。我想他也要上天吧?」
維克多-亨利朝機窗外望去,下面是一片綠色的田野,遠處有一條彎彎曲曲的黃色河流。
「他是下不了那樣苦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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