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亨利中校乘出租汽車從憲法路海軍大樓回家;三月裡陰暗的暴風雨天氣,和他當時的心境十分相像。今天下午在作戰計劃處的斗室裡,他從上級嘴裡聽到一個很意外的消息,據他這個老於世故的人估計,這樣一來他的錦繡前程可能就此葬送。現在他不得不跟他妻子商量,馬上作出決定;然而,他對她的見解又毫無信心。
羅達-亨利雖已四十五歲,卻依舊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只是她太會嘮叨,這給她的判斷力罩上一層陰影。在她丈夫看來,她的這個缺點很難原諒。她並不是糊里糊塗嫁給他的。在求婚進行得白熱化的當兒,他們倆曾開誠佈公地討論過軍人生活。羅達-格羅佛當時聲稱,所有的缺點——長時間的別離,缺乏真正的住所和正常的家庭生活,根據制度一點一
點慢慢地往上爬,見了地位略高的人的妻子必須卑躬屈節——所有這些不利條件,都不會使她不安,因為她愛他,因為海軍是一種光榮職業。她這些話都是在一九一五年說的,那時世界大戰正在進行,軍裝在閃閃發光。現在是一九三九年,她早已把那些話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曾經警告過她,往上爬是困難的。維克多-亨利不是海軍家庭出身。順著滑溜的前程之梯往上爬的時候,在每一個梯級上都有海軍上將的兒子和孫子擠他。然而在海軍中每一個熟悉帕格-亨利的人,都說他有前途。直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在穩步上升。
他讀高中的時候,曾寫給眾議員一封信,使他得以進海軍學院,這封信很能說明他的性格,所以引證如下。他很早就顯示出他的品格。
親愛的先生:
我從高中一年級開始,曾先後寫給您三封信,向您報告我在索諾馬郡中學的學業成績,您也很客氣地寫給我三封回信,所以我希望您還記得我的名字,也還記得我想進海軍學院的雄心壯志。
現在我高中快畢業了。寫出自己的全部優良成績,看起來彷彿有點不夠虛心,不過我明白您一定能體諒我這樣做的苦心。今年我是橄欖球校隊隊長,打後衛,同時我也參加了拳擊隊。
我已被選入亞里斯塔學會。數學、歷史和幾門自然科學,我都是獎金候選人。我的英語和外國語(德語)分數沒有這麼高。可是我是校裡小小的俄語俱樂部幹事。俱樂部裡的九個會員雖然是本地居民,但他們的祖先都是很久以前俄國沙皇讓他們定居在羅斯要塞的。我最好的朋友在俱樂部裡,因此我也參加了,學習一點俄語。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是想說明我的語言能力並不是低下的。
我的終生目標是做一個美國海軍軍官為國效勞。我不能清楚說明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我的家庭背景中並沒有人干航海這一行。我父親是伐水杉木的工程師。我一向不喜歡伐木,卻始終對輪船和大炮感興趣。我往往特地到舊金山和聖地亞哥去觀看停泊在那裡的軍艦。我用自己的私蓄買了二十幾本關於海上工程學和海戰的書,進行研究。
我知道您這裡只有一個名額,而在我們這個區裡,申請的人一定很多。要是您發現有人比我更夠條件,那麼我就去報名參加海軍,讓自己從行伍出身。然而,為了讓您考慮我的要求,我曾作了認真的努力,我深信我是問心無愧的。
非常尊敬您的學生
維克多-亨利
一九一○年五月五日
五年以後,亨利用同樣直截了當的方式贏得了他的妻子,雖然她身材比他高出兩英吋,雖然她有錢的父母認為亨利配不上她:他只是個從加利福尼亞州來的矮胖的海軍士官生,橄欖球隊後衛,沒有家產,沒有門第。他追求羅達的時候,倒是曾經把那浸透靈魂的個人野心撇在一邊,顯示出無比的柔情、幽默、體貼和瀟灑的風度。一、兩個月以後,羅達簡直無法從嘴裡吐出「不」字。世俗的細節如身材的高矮等,早已不放在她眼裡了。
然而,從長遠看,一個美麗的女子老得低頭看自己的丈夫,那總不是什麼好事。一些高個兒男人覺得這樣的一對兒未免有點滑稽,會想方設法勾引她。羅達雖說是個非常規矩的女人,在這一點上禁不住要心旌飄搖——只是不到發生麻煩的程度——有時甚至還靦腆地有意挑逗人。亨利是個出名冷酷無情的鐵漢子,使那些看上他妻子的男人見了寒心,不敢貿然下手。他也真有駕馭羅達的本領。儘管如此,這個身材上的缺陷卻使他們夫妻經常發生齟齬。
籠罩在這對夫妻上的真正陰影是亨利中校怪羅達言而無信,把他們婚前的諒解一古腦兒丟在腦後。她倒是盡了一個海軍妻子的本份,可是她抱怨得太多、太響、太沒有道理。每到一個她不喜歡的地方,譬如說馬尼拉,她就會一連幾個月嘮叨個沒完沒了。她不管到哪裡,總要埋怨一通,不是天氣太熱,就是天氣太冷,或是天氣下雨,或是天氣太乾燥,或是討厭用人、出租汽車司機、商店售貨員、女裁縫、理髮師,等等。聽羅達-亨利每天那麼喋喋不休,就彷彿她的生活是一場搏鬥,天天得跟辦事效率太低的世界和惡劣的天氣拚個你死我活。這只是女人們的老生常談,一點也不足為奇。但夫妻間的交往主要是談話而不是性愛。亨利最討厭無病呻吟。他越來越多地用沉默作答。它可以蓋住聲音。
另一方面,羅達有兩方面使他滿意,他認為一個做妻子的就應該這樣:既是妖艷的女人,又是能幹的主婦。他們結婚這麼多年,她很少有使他不動心的時候。而這些年來,他們也搬過不知多少次家,每到一個地方,羅達總能把住室或公寓佈置得舒舒服服的,有滾燙的咖啡和可口的食物,房間總是打掃得很乾淨,床鋪總是疊得很整齊,花瓶裡總是插著鮮花。她也有一些迷人的小手段,在她興致好的時候能變得非常可愛,非常討人喜歡。維克多-亨利接觸的婦女雖然不多,但他知道她們大多數是愛好虛榮、一天到晚嘰嘰呱呱的邋遢貨,不像羅達那樣也有好的一面來補償缺點。他堅定不移的看法是︰羅達儘管有缺點,但如果拿她跟一般妻子相比,他真可以說娶了個好妻子。這是毫無問題的。
可是在忙碌了一天以後回家的路上,他總是無法預料他會遇到什麼樣的羅達,是可愛的羅達呢,還是嘮叨的羅達。在一個像今天這樣的緊要關頭,她興致的好壞將起很重要的作用。遇到她興致不好,她的判斷是粗暴的,往往也是愚蠢的。
他一踏進家門,就聽見她在裝有暖氣的玻璃廊子上唱歌,這廊子通向客室,晚飯前,他們通常先在這裡喝一杯。他看見她正在插花,拿了一束水仙往那只在馬尼拉買的深紅色花瓶裡放。她身上穿著一件淡褐色綢衣,腰上束著一條大銀扣的黑皮帶。她的一頭黑髮燙成波浪式,披在耳朵後面。在一九三九年,這是一種連中年婦女都喜愛的髮式。她那歡迎他的目光裡充滿愛意和歡樂。看見她這樣,他心裡馬上好過多了;他一輩子都有這樣的感覺。
「哦,瞧你。你幹嗎不預先告訴我一聲基普-托萊佛要來?他送來這些花,幸虧還打來一個電話。我像個打雜女工似的,在屋裡忙了好半天啦。」羅達隨便閒談的時候,聲調高亢,像一般神氣的華盛頓婦女那樣。她的聲音很好聽,略略帶點沙嗄,她這些輕輕吐出來的字句,往往給她的說的話加重了語氣,並給人以富於才華的幻覺。「他說他可能稍微遲到一會兒。咱們先喝一小杯,帕格,好不好?調酒的家什都在那兒。我都快渴死啦。」
亨利走到有輪子的酒吧旁邊,開始調馬提尼酒。」我叫基普順便進來坐一會兒,好跟他談談。這不是一次社交性拜訪。」
「哦?要不要我迴避呢?」她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很可愛。
「不,不。」
「好極了。我喜歡基普。嘿,剛才我聽到他的聲音,真是大吃一驚。我滿以為他還在柏林呢。」
「他已經調離了。」
「他也是這樣告訴我的。誰接他的職務,你知道嗎?」
「還沒人接他。先由空軍武官助理暫代。」維克多-亨利遞給她一杯雞尾酒。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棕色的柳條圈椅上,兩隻腳擱在絨腳墊上,呷著酒,心情又陰暗起來。
羅達對她丈夫的沉默寡言已經習以為常。她早已一眼看出他的不佳心境。維克多-亨利平時總是把腰板挺得筆直,除非是在痛苦和緊張的時刻。那時候他就會彎腰屈背,好像還在踢橄欖球似的。剛才他進屋的時候就駝著背,就連這會兒坐在圈椅上擱起了腳,他的背仍有點兒駝。直溜的黑髮搭拉在他的前額上。他雖已四十九歲,頭上卻幾乎沒有一根白頭髮,他身上的黑色運動褲、棕色運動服和紅色蝴蝶領結適合於比他更年輕的人。這是他的小小虛榮心,只要不穿軍裝,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輕。他的強健的體格幫了他的忙,使他看上去不覺得刺眼。羅達從他發青的棕色眼睛周圍的皺紋上看出,他已經很疲倦,而且心事重重。可能是長年累月在海上-望的結果吧,亨利的眼眶周圍總有一道道像是因笑而起的皺紋。陌生人見了,會誤以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
「還有酒嗎?」他終於說。她給他倒了一杯酒。
「謝謝。喂,我忽然想起,我曾寫過一份關於戰列艦的備忘錄,你知道這件事嗎?」
「哦,我知道。是不是有反應了?我知道你一直很關心。」
「他們今天把我叫到海軍作戰部長的辦公室去了。」
「老天爺,去見普瑞柏爾嗎?」
「普瑞柏爾本人。自從好些年前在『加利福尼亞號』上跟他分手以後,一直沒有見過他。他發胖了。」
亨利把他跟海軍作戰部長談話的經過告訴了她。羅達的臉上露出嚴厲、陰鬱、困惑的神色。「哦,我明白了。你是因為這個才叫基普來的。」
「一點不錯。你對我去當武官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你何時有過選擇的權利?」
「他給我的印象彷彿我可以選擇。我要是不接受這個工作,下一次也許能到一艘戰列艦上去當副艦長。」
「天哪,帕格,這才像話!」
「你喜歡我回到海上去?」
「我喜歡?我的意見什麼時候起過作用?」
「不管怎樣,我要聽聽你到底喜歡哪一樣。」
羅達遲疑了一下,乜斜著眼打量著他。「呃——我自然喜歡到德國去。對我來說,這比你乘了『新墨西哥號』之類的軍艦在夏威夷周圍巡邏,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家裡要有趣得多。德國是全歐洲最可愛的國家。人民都那麼友好。德語曾經是我的主要外國語,你知道,可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錯,我知道,」維克多-亨利說,皺起眉頭微微一笑,回家以後他還是頭一次露出笑容。「你的德語學得很好。」他
回想起他們新婚度蜜月時怎樣一起朗誦海涅的愛情詩的情景。
羅達含情脈脈地斜瞟了他一眼。「呃,都取決於你。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你非離開華盛頓不可的話——我揣摩那些納粹分子都有點兒醜惡和可笑。不過曼琪-納德遜到德國參加過奧林匹克運動會。她一直說,那地方依舊好得很,物價便宜,用他們給你的旅遊馬克可以買不少東西。」
「不錯,咱們毫無疑問可以好好樂一陣。問題是,羅達,這樣一來,會不會把我的前途完全給葬送了。接連兩任岸上職務,你明白,尤其在這個階段——」
「哦,帕格,你會取得四條槓槓的。我知道你會的。到時候,你也會當上戰列艦指揮官的。天哪,你有那麼多獎旗,還有那麼好的鑒定書——帕格、也許海軍作戰部長的意見是對的?說不定那兒會爆發戰爭。到那時候你的工作就重要了,對不對?」
「那是無稽之談。」帕格站起來拿了塊乾酪吃。「他說總統現在要求把最棒的人安插在柏林當武官。好吧,就算相信這一點。他還說,這不會影響我的前途。這話我就沒法相信。評選委員會在你的履歷上首先注意的——現在這樣,將來也會這樣——是你在海上服役的時間多長。」
「帕格,你斷定基普不在這兒吃晚飯?吃的東西有的是。華倫要到紐約去了。」
「不,基普要到德國大使館參加招待會。真見鬼,華倫怎麼又要到紐約去了?他回家才三天。」
「問他吧,」羅達說。
前門砰的一聲,跟著是快而堅定的腳步聲,無疑是華倫來了。他走進廊子,一隻手裡拿著兩個壁球拍揮了一下,向他們打招呼。「嘿。」
他身穿一套灰色運動衫褲,因為剛打完球,曬得黑黑的瘦削的臉上容光煥發,頭髮有點蓬亂,薄薄的嘴裡斜叼著一支煙卷,看上去完全是那種不受家庭約束、大學一畢業就從父母的生活中消失的孩子。帕格到現在仍舊有點納悶:華倫吃船上那種伙食,怎麼能越長越結實。他那細長的孩子身材日漸長得高大魁偉。這次回家,他的黑頭髮裡已經疏疏落落地有了幾根早熟的白髮,使他父母見了很為驚奇。維克多-亨利有點羨慕華倫身上曬成黝黑的皮膚,因為它說明很多東西:驅逐艦上的艦橋,網球,奧阿胡島的青山,特別是在憲法路數千英里外的海上值勤。他說:「我聽說你要到紐約去?」
「是的,爸爸。我能去嗎?我的副艦長剛到華盛頓。我們要到那兒去看幾場戲。他是個真正的愛達荷農民,從來沒有到過紐約。」
亨利中校不高興地咕嚕一聲。華倫真要是巴結他的副艦長,那當然不壞。做父親的只怕有什麼女人在紐約等他。華倫本是學院裡的優等生,可是偷偷外出的次數太多,幾乎影響了他的畢業鑒定。他的背部受過重傷,據他自己說是在一次摔跤中受的傷,但另外的說法是,他在跟一個年齡比他大的女人胡搞,半夜裡撞車受了傷。做父母的從來不曾在他跟前提起過那女人的事;一部分原因是不好意思——他們都是循規蹈矩的教徒,對這樣的話題難於啟齒——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們心中明白,跟華倫談這類事完全是白費勁。
門鈴響了。一個頭髮花白的僕人穿著一身白制服,穿過客廳出去開門。羅達站起來,用她的纖手攏了攏頭髮,輕輕撣了撣穿著綢衣服的屁股。「還記得基普-托萊佛嗎,華倫?大概是基普來啦。」
「嘿,當然記得。在馬尼拉時候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那個高個兒海軍少校。他這會兒在哪兒服役?」
「他在柏林當海軍武官,剛剛離職,」維克多-亨利說。
華倫做了個滑稽的鬼臉,低聲說:「天哪,爸爸,他怎麼幹起這一行來了?在大使館裡當公務員!」羅達瞧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托萊佛中校來了,太太,」僕人在門口說。
「哈羅,羅達!」托萊佛大踏步走進來,伸出他兩隻長長的胳膊;他穿著一身非常合身的軍禮服:一件鑲著金紐扣的藍色上裝,上面別著好幾枚勳章,一條黑色領帶,一件筆挺的白襯衫。「嘿,老天爺!你比在菲律賓時候年輕十歲。」
「哦,瞧你說的,」她說,兩眼閃閃發光,讓他在臉頰上輕輕吻一下。
「哈爾,帕格。」托萊佛舉起一隻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掠了一下他那正在變白的濃密卷髮,瞪著眼看那兒子。「說句心裡話,這是您的哪一個孩子。」華倫伸出一隻手去。「哈羅,先生。猜猜看。」
「啊哈。是華倫。拜倫笑起來不是這樣的。還有紅頭髮,我想起來了。」
「您猜對啦,先生。」
「羅斯迪-特雷納告訴我說,你在『莫納根號』上服役。拜倫在幹什麼?」羅達在沉默一會兒之後,這時興高采烈地說起話來。「哦,拜倫是我們家浪漫主義的夢想家,基普。他在意大利學美術。你也應該見見梅德琳!都成大人啦。」華倫說了聲,「對不起,我失陪了,先生,」就出去了。
「美術!意大利!」在托萊佛的瘦削而英俊的臉上,一道濃眉往上一揚,兩隻鑽藍色的眼睛張得很大。「呃,那倒是很浪漫。喂,帕格,你幾時開始喝酒的?」托萊佛接過一杯馬提尼酒,看見亨利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就這樣問。
「怎麼,基普,我在馬尼拉就喝上酒啦。喝得挺凶。」
「是嗎?我忘了。我只記得在學院裡你最反對喝酒。連煙也不抽。」
「嗯,我很早以前就開戒了。」
維克多-亨利自從他襁褓中的女兒死後,就開始喝酒抽煙,漸漸上了癮,早已把他嚴厲的監理會教徒父親要他戒煙戒酒的諄諄囑咐丟在腦後。這個話題他是不喜歡展開討論的。托萊佛微微一笑,說道:「你星期天也打牌了?」
「沒有。我還沒改掉這個傻脾氣。」
「別說這是什麼傻脾氣,帕格。」
托萊佛中校開始談起在柏林當武官的工作。他的第一句話是:「你會喜歡德國的,羅達也會喜歡。你要是放過這樣的機會,真太傻了。」
他的胳膊肘放在椅子兩邊扶手上,一隻腳乾淨利落地擱在另一隻腳上,他的談吐還像過去那樣娓娓動聽。直到現在他依舊是帕格那一班最漂亮的同學之一,但也是最不幸的一個。海軍學院畢業後兩年,他在一次艦隊的軍事演習中出了事故。他當時是一艘驅逐艦的總值日軍官1,正好海上起了風暴,時間又在夜裡,一艘潛艇事先沒有發出警告,忽然在他前面一百碼的地方浮出海面,結果就和驅逐艦撞上了。責任並不在他身上,也沒人受傷,普通軍事法庭只給他記過處分。但這個處分卻阻礙了他的晉陞,影響了他的前程。他一邊講話一邊喝酒,在約莫十五分鐘內喝了兩杯馬提尼。
1艦上總值日軍官在值日期間代表艦長負責管理全艦工作,除副艦長外,艦上一切人員都應服從他的命令。
後來維克多-亨利向他打聽納粹的情況,問他應該怎樣跟他們打交道,基普-托萊佛忽然把身體坐得筆直,做手勢時把彎曲的手指也伸直了,他的語氣變得很堅定。國家社會黨上了台,他說,其他的德國政黨下了台,就像在美國民主黨上台、共和黨下台一樣。這是從一個方面看問題。德國人喜愛美國,拚命要獲得我們的友誼。帕格只要把他們當人看待,那麼他就會發現條條渠道都對他敞開,情報會源源而來。報刊上有關新德國的評論都歪曲了事實。等帕格跟那班記者混熟以後,就會明白裡面的原因——他們大多數都是心懷不滿的左傾分子和酒鬼。
「希特勒是個真他媽的了不起的人,」托萊佛說著,放正了兩個胳膊肘,用一隻擦洗得很乾淨的手托住下巴頦兒,另一隻隨隨便便地搭拉著,臉上容光煥發。「我並不是說,他,或者戈林,或者他們一夥裡任何一個,不會謀殺自己的祖母以增加他們的權力或者增進德國的利益。可這就是今日歐洲的政治。我們美國人實在太天真。蘇聯是歐洲必須面臨的巨大現實,帕格——那些斯拉夫蠻子正在東方興風作浪。我們很難理解那種感情,可是對他們來說,卻是政治的磐石。共產國際不是在那兒打麻將,你知道,那班布爾什維克馬上要出來統治歐洲,不管是用詭計或者用武力,或者是二者並用。可希特勒不讓他們那樣做。這是問題的核心。德國人搞政治的方式跟我們不一樣——譬如說對付猶太人的手段——不過這僅僅是一種過渡現象,再說也不關你我的事。要記住這一點。你的工作是搜集軍事情報。你可以從這些人身上弄到一大堆情報。他們對自己的成就很感到自豪,也喜歡向人誇耀,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會給你真實的情報。」
帕格又去調馬提尼酒,羅達就提出幾個有關猶太人的問題。托萊佛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報紙上的報道全都言過其實。最壞的也不過是所謂的「水晶夜」,一些納粹打手出來敲碎百貨公司的櫥窗,放火燒了幾家猶太會堂。連這也是猶太人自己招來的,是他們先謀害了德國駐巴黎使館裡的一個官員。托萊佛還說,他自己作為一個使館工作人員,對這件事有種悲觀的看法。那天他和他妻子正好在戲院裡看戲,回家時候看見選帝侯大道上有不少碎玻璃,遠處也有一、兩起火光。可是根據《時代》週刊的報道,好像整個德國都在燃燒,猶太人都在遭到集體屠殺。不少新聞報道都互相矛盾,不過據他所知,沒有一個人在肉體上真正受到傷害。為了撫恤那個死去的使館人員,罰了他們一大筆錢,大概十億馬克之類。希特勒是相信用烈藥的。「至於總統下令召回我們的大使,我看是一種多餘的姿態,完全多餘,」托萊佛說。「這只會使猶太人的處境更糟,同時也完全打亂了我們使館的工作。在這兒華盛頓,簡直沒有一點點關於德國的常識。」
這個本來坐得筆直的戰士又喝了兩杯馬提尼之後,腰也彎了,話也多了,他滔滔不絕地談起海軍內幕情況,回憶各種酒會,各個週末,幾次打獵旅行,等等;他回想起有一次
在國家社會黨集會之後怎樣和一些德國空軍軍官喝了個通宵,到天亮時大家都喝土豆湯解酒;他還回想起自己怎樣跟一些著名的演員和政界人士交朋友。他笑嘻嘻地說,只要你不打錯牌,武官工作是非常有趣的,也可以生活得非常好。再說,搞這些玩藝兒本來就是你的工作,以便搜集情報。這是夢想中的工作。一個人既然進了海軍,就有權在海軍裡得到最多的東西!他坐在最前排,看著歷史一幕幕地上演,同時也獲得最大的享變。「我跟你說,帕格,你會喜歡這個工作的。這是目前歐洲最有趣味的職務。納粹裡面確實魚龍混雜。有些人很能幹,但我跟你說句知心話,有些人也相當粗俗。一般職業軍人都有點兒看不起他們。可是他媽的,我們覺得我們自己的政界人士又怎麼樣?希特勒現在掌著大權,這一點已經沒有爭論了。他的確是個大人物,我一點不騙你。因此別談論那話題,那樣你的日子就可以過得很好,因為的的確確沒有比德國人更好客的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還很像我們,你知道,比法國人,甚至比英國人更像我們。他們見了一個美國海軍軍官,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他看看帕格,又看看羅達,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帶點兒憂傷,也略有點兒沮喪。「特別是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不等你到達那兒,他們早就把你瞭解得一清二楚了。也許我問得大率直了——要是這樣,請告訴我——不過像你這樣一個熱中於搞槍炮的人,怎麼忽然幹起這工作來了?」
「怪我把脖子伸得太長了,」帕格抱怨似的說。「你知道我在軍械局的時候,曾研究過磁石魚雷雷管——」
「他媽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還獲得了獎狀?」
「嗯,此後我就一直注意魚雷的發展。我在作戰計劃處的一部分工作就是注意有關武器和裝備的最新情報。日本人正在製造一些很有威力的魚雷,基普。一天晚上我拿出自己的舊計算尺來,計算一下數字,發現我們的軍艦設備已經落伍
到安全水平之下。我寫了份報告,建議在『馬裡蘭號』和『新墨西哥號』一級的軍艦上加添或加厚防雷隔堵1。今天海軍作戰部長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我的報告成了一個燙手的土豆。艦船局和軍械局彼此指責,備忘錄滿天飛,防雷隔堵已決定加添或加厚——」
1軍艦船體西側凸出、為防止被魚雷水雷擊沉的半圓柱形殼,通常位於船體水線之下。
「結果,老天爺,帕格,你又給自己弄到了一張獎狀。幹得好!」托萊佛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閃出光芒,他舔了舔嘴唇。
「我給自己弄到了一個去柏林的命令,」維克多-亨利說。
「除非我能提出足夠的理由不服從這個命令。海軍作戰部長說,白宮已斷定這個職位在目前極為重要。」
「不錯,帕格,一點不錯。」
「嗯,也許是不錯,不過有利必有弊,基普,你幹這種事很有辦法。我可不成。我只會做機械工作。我不屬於那個圈子。上頭要找一個合適的人,我正好倒楣,給看中了,就是這麼回事。我還湊巧懂得點兒德文。現在我騎虎難下了。」
托萊佛看了看表。「嗯,別放棄這個機會。這是我作為老朋友給你的忠告。希特勒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物,歐洲可能就要出什麼大事。我該到大使館去了。」
維克多-亨利送他到門外,一直送到那輛嶄新的灰色梅塞德斯汽車停著的地方。托萊佛走路的姿勢有點晃晃悠悠,但講話的聲音很鎮靜清晰。「帕格,你要是決定去,給我來個電話。我可以抄給你一本子電話號碼,你好找一些合適的人談談。事實上——」一個苦笑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不,用不著給你女人的電話號碼,對不對?嗯,我一向非常欽佩你的為人。」他拍了下亨利的肩膀。「老天爺,我對這個酒會寄予很大的希望!自從離開柏林後,我一直沒喝到過一杯地道的摩澤爾葡萄酒。」
維克多-亨利重新進展的時候,幾乎給一隻手提箱和一隻帽盒絆了一跤。他女兒穿著一件綠色羊毛衣站在門廊的鏡子旁邊,拿了頂尺碼非常合適的帽子往頭上戴。羅達在看著她女兒打扮,華倫在一旁等著,他的軍大衣搭在肩上,手裡拿著一隻舊的豬皮旅行包。「怎麼啦,梅德琳?你要到哪兒去?」
她衝著他微微一笑,把她的黑眼睛睜得很大。「哦,媽還沒告訴您嗎?華倫要帶我到紐約去。」帕格嚴厲地瞅著羅達,羅達就說:「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嗎,親愛的?華倫多買了幾張戲票。她喜歡看戲,華盛頓又很少演戲。」
「可是大學停課了嗎?已經放復活節假了嗎?」
女兒說:「我的功課都準備好了。只去兩天,兩天裡不考試。」
「你準備住在哪兒?」華倫插嘴說:「可以住在巴比宗婦女旅館裡。」
「我不喜歡這樣,」維克多-亨利說。
梅德琳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她父親,那目光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軟下心來。她今年十九歲,個兒矮小,身材苗條,皮膚很像羅達,但她的兩隻眼眶很深的棕色眼睛和那副果斷神氣,使她看上去很像她父親。她試圖朝著他皺一下她的小鼻子。她這個小動作往往能博得他一笑,使她如願以償。這一次,他的臉色一點沒有變。梅德琳先瞅一眼她母親,又瞅瞅她哥哥華倫,向他們求援,但他們都毫無表情。梅德琳的嘴彎成一個微笑,這是個撒嬌的笑容,有時比發脾氣、頂嘴更難對付。她脫下帽子。「好吧!算啦。華倫,我希望你能把多餘的票處理掉。什麼時候吃晚飯?」
「馬上,」羅達說。
華倫穿上軍大衣,拿起旅行包。「喂,順便問您一聲,爸爸,我可曾跟您說過,約莫在兩個月前我們副艦長曾提出要進行飛行訓練?我遞了一份申請書,不過想湊湊熱鬧。嗯,今天看見契特在海軍人事局溜躂。看來我們倆都有希望錄取。」
「飛行訓練?」羅達顯得很不高興。「你是說你要當航空母艦的飛行員了?就這樣決定了?也不跟你父親商量商量?」
「怎麼啦,媽,這也不過是一種混資格的辦法。我認為這樣做是有意義的,您說呢,爸爸?」
亨利中校說:「一點不錯。海軍的未來準是屬於這班穿褐色皮鞋的。」
「這個我倒不知道,可彭薩科拉這地方一定挺有趣味,只要我不在頭一個星期出醜就成。星期五回來。對不起,梅德琳。」她說:「謝謝你的好意。祝你玩得痛快。」他吻了下他母親,就離開了。
帕格-亨利繃著臉,一聲不響,心不在焉地喝著法國式奶油湯,吃著倫敦式烤雞和楊梅餡餅。基普-托萊佛那麼熱中於這種平凡的間諜工作只有加深亨利的不快。梅德琳老想逃課總是叫他心煩。但最糟糕的還是華倫那個隨便講出來的消息。帕格既覺得驕傲,也覺得害怕。當航空母艦上的飛行員是海軍中最危險的職務,雖然連像他這個年紀的軍官都在申請到彭薩科拉去受飛行訓練,以便將來可以到航空母艦上去服役。亨利是個忠心耿耿的海軍人員,他一邊吃飯,一邊心裡琢磨:華倫這樣做究竟對不對,他自己要不要也提出參加飛行訓練的申請,以便體面地(雖說有點窮凶極惡)逃避去柏林的使命。
梅德琳始終保持著興高采烈的臉色,跟她母親談論喬治-華盛頓大學裡的學生電台,這是她在學校裡最感興趣的東西。用人是個愛爾蘭老人,天氣暖和時也附帶照料花園,他在這個點著蠟燭、陳設著羅達家古董的飯廳裡走進走出,腳步很輕。羅達也出錢支付家庭費用,這樣他們才能在華盛頓保持現在這樣的生活方式,和她的那些老朋友在一起。維克多-亨利雖然滿肚子不高興,卻有苦說不出。一個中校的薪水不多,而羅達是過慣比較好的生活的。
梅德琳在她父親的額上吻了一下,很早離開了飯廳。吃甜食時,席上依舊陰沉沉地一片寂靜,只聽見那個老用人輕輕的腳步聲。羅達一句話也不說,等著她丈夫的心情逐漸好轉。後來他清了下喉嚨,說還是到廊子上去喝白蘭地和咖啡吧,她就愉快地微笑著回答:「好的,咱們去吧,帕格。」
用人把銀茶具放到廊子上,開亮假壁爐裡一閃一閃的紅燈。她耐心地等著,直到她丈夫在他喜愛的椅子上坐好,慢慢地喝著咖啡和白蘭地。於是她說:「你知道嗎,拜倫來信了。」
「什麼?他真還記得我們都活著?他身體可好?」
他們有好幾個月沒收到他的信了。亨利常常做噩夢,夢見他兒子死在意大利一輛掉進水溝冒著煙的汽車裡,或者夢見他死於其他方式或受傷。不過他從接到最後一封信以後,一直沒提起過拜倫。
「他身體挺好。他目前在錫耶納。他已經不在佛羅倫薩學習,說他已對美術感到膩煩了。」
「我聽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錫耶納。那地方仍屬於意大利,是不是?」
「是的,靠近佛羅倫薩。在托斯卡納山區。他一直在托斯卡納山區打轉。他似乎對一個女孩子有了好感。」
「一個女孩子,嗯?什麼樣的女孩子?意大利姑娘?」
「不,不。一個紐約姑娘。娜塔麗-傑斯特羅。他說她叔父是個名人。」
「我明白了。她叔父是誰?」
「是個作家。他住在錫耶納,名叫埃倫-傑斯特羅博士。勃拉尼1說,他曾經在耶魯大學教過歷史。」
1勃拉尼是拜倫的暱稱。
「信在哪兒?」
「在電話桌上。」
幾分鐘後他拿著信回來了,還拿來一本有黑包包封的厚書,封面上印著一個白色十字架和一個藍色六角星。「這就是她叔父寫的。」
「哦,不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這本書是某個讀書會寄來的。你看過沒有?」
「我看了兩遍。寫得好極了。」亨利映著黃色的燈光翻閱他兒子的信。「嗯。事情看來進展得相當快呢。」
「她好像挺可愛,」羅達說。「不過他過去也曾有過這情況,九天的熱戀。」
亨利中校把信輕輕地扔在咖啡桌上,又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我過會兒再細看。他從來沒有寫過這樣長的信。信裡有什麼重要的話嗎?」
「他想要繼續留在意大利。」
「真的嗎?他打算怎樣生活?」
「他跟傑斯特羅博士一起做點兒研究工作。那姑娘也在那兒工作。他認為靠他自己所掙的錢,加上從我母親的信託財產裡拿到的不多幾塊錢,就可以湊合了。」
「當真?」亨利盯了她一眼。「連拜倫-亨利也談起自己養活自己了,這倒是自從你生下他以後從他那裡聽到的最大新聞。」他喝完杯子裡的咖啡和白蘭地,站起來,砰的拍了下桌子,才把信拿在手裡。
「別生氣,帕格。拜倫是個奇怪的孩子,不過他很有頭腦。」
「我還有點兒工作要做。」
亨利進了他的私室,點上一支雪茄,把拜倫的信仔細看了兩遍。這個私室是女用人的房間改裝而成。樓下原有一間漂亮的書室,裝著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園。這間書室在理論上是屬於他的。但這個房間實在太可愛了,羅達有時喜歡用它來接待客人,她丈夫要是留下一些文件和書籍在裡面,她就要跟他嘮叨個沒完。這樣過了幾個月,亨利就把幾個書架、—張小床、一張用舊了的小書桌搬到原來給女用人住的小房間裡,自己也住在裡面,他對這個小天地還感到很滿意:過去住的驅逐艦艙房比這還要小呢!
亨利抽完雪茄,就向他那架舊手提打字機走去。他把兩手放在鍵盤上,停了片刻,注視著桌上皮鏡框裡的三張像片:華倫,穿著軍裝,刺蝟似的頭髮,嚴肅而孩子氣的臉,他是海軍將級軍官的接班人;梅德琳,才十七歲,但看上去要比現在年輕得多:拜倫站在中間,挑釁似的大嘴,半閉著的、善於分析的眼睛,又濃又密的頭髮,有點像瓜子型的臉上奇特地混雜著溫柔和桀驁不馴。拜倫的外貌既不像他父親也不像他母親。他只是他怪模怪樣的自己。
親愛的勃拉尼:
你母親和我接到了你的長信。我打算認真地對待這封信。你母親寧願一笑置之,可是我記得你過去從來不曾寫過這樣長的信,也從來不曾用那樣的言詞形容過一個姑娘。我很高興你身體很好,還找到了有收益的工作。這是個好消息。我從來不曾認真看待過你要學美術這件事。
現在談談娜塔麗-傑斯特羅。在這可悲的日子和時代,尤其考慮到德國目前發生的情況,我得首先表示,我對猶太民族沒有一點偏見。我跟他們的交往不多,因為海軍裡很少猶太人。在海軍學院學習的時候我班上有四個,在一九一一年這也是很罕見的現象。他們中間有一個畢了業,他名叫漢克-高爾德法伯,是個很好的軍官。
在這兒華盛頓,對猶太人的偏見頗深。他們做生意的本領太大,最近終於遭到物議。不久前,你母親的一個朋友講給我聽一個笑話。我聽了並不覺得好笑,大概是因為我自己的曾祖來自格拉斯哥的緣故。他說,國會圖書館裡三本最薄的書是:《蘇格蘭慈善事業的歷史》、《法國婦女的貞操》和《猶太人生意道德的研究》。哈哈哈!這種笑話可能是希特勒宣傳的影響,不過講給我聽這個笑話的人是個很好的律師和基督教徒。
你最好仔細想想結婚的深遠意義。我知道我這話說得太早了一些,可是在你不能自拔之前,現在正是好好思考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這樣一個真理:-你-要-與-之-結-婚-的-姑-娘,-和-你-必-須-與-之-共-同-生-活-的-女-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女人一般都喜歡注意眼前的生活。在沒有結婚之前,她一心想贏得你。結婚之後,你只是她生活中的許多因素之一。在某種意義上說,你的重要性只佔第二位,因為她已經-占-有了你,而其他的一切卻在變動——孩子們、家庭生活、新衣服、社交關係。如果這些其他因素不合她的意,她就會使你的日子過得不愉快。
萬一跟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樣的姑娘結婚,所有其他因素都會經常給她帶來煩惱,從混血的孩子到社交上很細微的歧視。像中國人用眼淚折磨人一樣,這一切都會使你痛苦。如果這樣,你們兩個都會漸漸覺得苦惱和悲傷,可是到那時你們都有了兒女,分離不開,結果你們會覺得自己生活在人間地獄。
我只是把我心裡想的告訴你。也許我是老腦筋,或者太愚蠢,或者太沒有同情心。我不在乎這個姑娘是猶太人,雖說孩子們的信仰將會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因為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基督教徒,比現在的華倫更好。你形容她頭腦如何聰明,這一點給我印象很深,我也毫不懷疑,因為她身為埃倫-傑斯特羅的侄女這件事就是說明。《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是一部很出色的作品。如果我認為她真能夠使你幸福,能夠在生活上給你一些指導,那麼我就會歡迎她,而且如有人膽敢對她無禮,我就會親自給他鼻子上一拳。不過我覺得這可能成為我將從事的第二種事業。
嗯,我已同意你按照你自己的志趣行事。這一點你想必早已知道了。我寫這樣一封信是很不容易的。我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傻瓜,把大家明白的道理加以發揮,把我自己所厭惡的真理加以解釋,尤其是讓我自己來干涉你的私人感情。可是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你給我們寫了一封信。我的理解是你要一封回信。我只能做到這一點。你要是把我當作一個老頑固,我也沒有意見。
這封信我要拿給你母親看。她一定不會贊成我這樣寫,因此我要在她不簽名的情況下把信寄給你。也許她會附上一筆,跟你講幾句她的心裡話。華倫在家。他已申請參加飛行訓練,有可能批准。
爸爸
羅達喜歡睡懶覺,但她丈夫第二天早晨八點就叫醒了她,遞給她一封他寫給拜倫的信和一杯熱咖啡。她像發脾氣似的霍地從床上坐起來,一邊喝咖啡一邊看信,看完後一言不發,把信還給了他。
「你要在信上加點兒什麼嗎?」
「不。」她板著臉。剛才讀到帕格寫的關於女人和婚姻這一段時,她微微把眉毛一擰。
「你贊成這樣寫嗎?」
「像這樣的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羅達說,表示了很深的、很有把握的輕蔑。
「我可以寄出嗎?」
「我不在乎。」
他把那封信放在前胸口袋裡。「今天早晨十點鐘我要去見普瑞柏爾海軍上將。你還有其他想法嗎?」
「帕格,請你完全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辦好不好?」羅達說。口氣裡帶著痛苦和膩煩。他一離開,她就一下子鑽進被窩了。
帕格說了他願意接受這個職務的時候,海軍作戰部長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驚奇。早在黎明時分,亨利一覺醒來,深深覺得自己已無法逃避這個使命,也就索性不去想它了。普瑞柏爾要他趕緊準備。去柏林的命令已經發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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