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風寶釵緣 第三十五回 救命藥成催命藥 無情劍遇有情人
    辛芷姑正在勸聶隱娘逃跑,忽聽得「啪達」一聲,一顆石子落在地上。原來精精兒已折回來,但心裡還有幾分怯俱,故而先拋一顆石子進來試試。

    辛芷姑打了一個哈哈,說道:「小猴兒,你不用鬼鬼祟祟的試探了,進來坐吧。你師兄正在這裡等著你呢,他給我取水,馬上就會回來的了!」精精兒大吃一驚,連忙跳上一棵樹上躲藏起來,先看一看動靜。

    辛芷姑將聶隱娘一推,急聲說道:「搶馬!」聶隱娘道:「好,咱們一同逃跑。」她心想辛芷姑雖然受傷不能騎馬,但支持一會,總還可以,即使病勢加重,也還勝於落在精精兒手中。

    哪知辛芷姑情急用力,這一推沒有推動聶隱娘,自己卻跌倒了。聶隱娘正要將她抱起,精精兒已是哈哈大笑,再次進入廟門。

    這一來精精兒非但知道辛芷姑確是受了重傷,而且知道她說的全是謊話,試想空空兒若是果然和她同在一起,她還焉用逃跑?精精兒便如捉著了老鼠的貓兒一般,得意之極,哈哈笑道:「你是我的准師嫂,我見不著師兄,見了你也是一樣。好吧,看在我師兄份上,我也不想將你難為,但欠債還錢,卻是天公地道,我也不要你的利息,一記耳光便還一記耳光好了。」拳捋袖,裝模作樣,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來,有意在打辛芷姑耳光之前,將她欺侮個夠。

    聶隱娘再也按捺不住,唰的拔劍出鞘,一招」玉女投梭」,猛的就向精精兒刺出,精精兒冷笑道:「你不是聶鋒的女兒嗎?很好,你爹爹帶兵來打牟世傑,料想牟世傑也不會再要你了,我正好拿你去作禮物。你在一旁先躺一躺吧。」

    精精兒衣袖一拂,引開聶隱娘的劍鋒,駢指綺身,便來點她穴道。他早已得到牟世傑將與史朝英成婚的消息,但他也知道聶隱娘是牟世傑的舊日情人,只怕牟世傑還未能忘情,故而他也還不敢當真傷害了聶隱娘,只想點中她的麻穴,叫她躺下,待對付了辛芷姑之後,再把她帶走。

    哪知聶隱娘這些天來,與方辟符朝夕相處,劍法上已大有進步,再加以又是情急拚命,銳不可當,劍鋒一歪,唰的立即又圈了回來,精精兒太過輕敵,沒有點中她的穴道,反而幾乎給她削斷了手指。

    精精兒縮手不迭,大怒罵道:「不知死活的臭丫頭,你有多大本領,敢來與我作對?惹惱了我,我在你的臉上抓上一把,叫你一世嫁不了人!」辛芷姑冷冷說道:「好威風呀,欺侮人家一個小姑娘!」精精兒一晃身便朝辛芷姑奔去,冷笑道:「好,你這麼說,我就先打你耳光,再收拾這小丫頭。你是早已成名的人物,總不能說我欺侮了你吧!」

    聶隱娘卻沉著了氣,毫不動怒,她深知道精精兒武功遠勝於她,手段又極狠辣,早已拼著豁了性命,因而既不動怒,也不驚慌,只求盡其所能,無負一個「俠」字。

    精精兒輕功比聶隱娘高明百倍,若是在較寬闊的處所,聶隱娘決計攔他不住,但在這破廟之內,能有多大地方,精精兒想從聶隱娘身邊繞過,卻給聶隱娘展開「飛花逐蝶」的劍法阻住了。這套劍法是她師父妙慧神尼畢生心血之所聚,輕靈翔動,以巧見長,最適合女子使用。精精兒剛才根本沒有把聶隱娘放在心上,也不屑撥劍與她對敵,這時只憑著一雙肉掌,急切之間,哪裡闖得過去。

    但這時精精兒也已加了幾分小心,聶隱娘再想刺中他,那也是難於登天了。聶隱娘一口氣刺出六六三十六劍,迅若疾風,連他的衣角也未觸著。精精兒待她連刺三十六劍告了一個段落,正要變換另一套新招的時候,驀地一聲冷笑,把精金短劍拔了出來,喝道:「你再不知進退,可休怪我手下無情!」短劍劃了半道弧形,劍鋒指向聶隱娘胸前穴道,劍身橫削聶隱娘兵刃,劍柄一旋,又撞向聶隱娘肋脅,一招三用,登時把聶隱娘殺得手忙腳亂。

    辛芷姑打定了主意,只要精精兒手指一沾她,她立即自斷經脈而亡,免得受精精兒凌辱。此時見聶隱娘不顧一切,捨了性命來衛護她,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兩行眼淚奪眶而出。她號稱「無情劍」,雖然並非真個無情,但自從她長大成人之後,即是最失意之時,也還未曾哭過,這可說是她出道以來,第一次流下的感激而又辛酸的眼淚。

    聶隱娘奮力擋了三招,已是竭盡所能,眼看就要遭受精精兒的毒手,忽聽得辛芷姑叫道:「走乾位,轉離方,用招玄鳥劃砂!」精精兒這時正向著「乾」位進招,聶隱娘若走乾位,等於送上去給他劍刺,但聶隱娘已是毫無辦法,一得辛芷姑指點,反正是已拼著豁出性命,也就無暇思索,立即依法施為。

    雙方動作都快,聶隱娘剛踏上「乾」位,精精兒已自「乾」位踏偏一步,轉到「乾」方。正巧從她身邊驚過;聶隱娘橫劍一揮,一招「玄鳥劃砂」使將出去,這一招用得恰到好處,精精兒的短劍刺不著聶隱娘,聶隱娘的長劍卻斬到了精精兒的臂膊。精精兒大吃一驚,百忙中硬生生的扭轉腰肢,滑出一步,身形未穩,只見明晃晃的劍尖又已指到胸前,原來聶隱娘從「乾」位轉到「離」方,恰恰又正是精精兒落腳之點。精精兒吞胸吸腹,堪堪避開了聶隱娘這一劍,但衣角又已被削去了一幅。

    辛芷姑歎道:「可惜可惜!」原來辛芷姑是當今之世頂尖兒的劍學高手,只論劍術的造詣,足可以與磨鏡老人。妙慧神尼等人並駕齊驅,她又曾與空空兒彼此切磋,對空空兒這一派的「袁公劍法」極為熟悉,是以精精兒所出的招數,早已在她意料之中。可惜聶隱娘功力不濟,雖然得她指點,制住機先,卻還是未能傷著精精兒。

    但雖然如此,聶隱娘畢竟也是搶了先手,扭轉頹風。要知高手比劍,所爭不過毫黍,精精兒每一招數,都預先給辛芷姑喝破,聶隱娘每一招都是先發制人,精精兒當然是要大大吃虧了。

    精精兒處處受人所制,險象環生,大怒叫道:「辛芷姑,你出來!」辛芷姑不理不睬,只是不停的指點聶隱娘。聶隱娘冷笑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怎配與辛老前輩動手?」高手比拚,最忌動怒,聶隱娘正是有意給他火上添油,就在冷笑聲中,又是唰的一劍,貼著精精兒的肋邊刺過。若非精精兒閃避得快,肋骨險些就要切斷。

    精精兒按下怒火,小心應付了幾招,驀地心生一計,肩頭微晃,辛芷姑叫道:「走乾方,用招金針度劫!」哪知精精兒忽地凝身不動,聶隱娘一劍刺空,辛芷姑要再指點,已是遲了一步,只聽得「噹」的一聲,精精兒己把聶隱娘的長劍震飛,接著「嗤」的一聲,左臂疾伸,抓裂了聶隱娘的護肩。只要再抓進去半分,聶隱娘的琵琶骨就要給他抓裂,那時縱有多好武功,也要成為廢人了。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聶隱娘自份必無幸理,不料精精兒突然縮手,喝道:「偷施暗算,算得什麼好漢?」

    聶隱娘驚魂未定,抬起眼來,只見面前突然多了一個人,聶隱娘狂喜叫道:「克邪,你來了!」話聲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接著就道:「聶姐姐,我也來了!」聲到人到,史若梅也邁進了廟門。

    原來段史二人,正是為著尋找聶隱娘來的。史若梅與聶隱娘姐妹情深,自從分手之後,一直放心不下,恰巧鐵摩勒也想派人送他一封親筆書信給牟世傑,作最後一次的規勸,以盡朋友之道,段克邪知道史若梅的心事,便向鐵摩勒討了這個差使,帶了史若梅同往幽州,他們還未知道聶隱娘早已到了吐谷堡私會牟世傑之事,但心想聶鋒是要統兵前往幽州平亂的,聶隱娘在父親軍中,他們遲早總可以在幽州相見。這正是一舉兩得之事。鐵摩勒本來有點害怕段克邪脾氣不好,到了幽州,可能與牟世傑鬧翻,但除段克邪之外,卻沒有第二個更適合去給牟世傑送信的人,也就只好讓他去了。至於鐵摩勒自己,則和杜百英、辛天雄這一班人,趕回伏牛山去,處理因牟世傑而引起的綠林分裂之事。

    段蟲二人的坐騎都是秦襄所贈的良駒,登山涉水,如履平地,這日他們來到高吐谷堡三十里之地,碰見最先從堡中逃出的幾個潰兵,知道前面已發生戰爭,便避開大路,抄捷徑從山道而行,經過那座破廟,聽得裡面有金鐵交鳴的廝殺聲,又認得廟門外那兩匹駿馬,正是當日秦襄同時贈送給聶隱娘和方辟符二人的坐騎,段史二人大驚,立即下馬,趕忙進廟看個究竟。

    但精精兒一聽來人的衣襟帶風之聲,已知來的是個高手,決不在自己之下,高手對敵,最怕有人在背後暗算,因此精精兒那時手指雖已觸及了聶隱娘的琵琶骨,也已來不及將它捏碎了。

    他一驚之下,連忙回頭,這才認出了是段克邪。

    段克邪冷笑道:「誰暗算你了?哼,你在這裡欺侮受傷的女子,簡直是卑鄙無恥,還敢和我談什麼英雄,論什麼好漢?」史若梅上去將聶隱娘扶穩,聶隱娘恍如從死門關上逃了出來,這時方始知道害怕,身子軟綿綿地倒在史若梅懷中。史若梅叫道:「克邪,你把這老猢猻的琵琶骨穿了,給聶姐姐出一口氣。」

    精精兒面紅耳赤,大怒說道:「克邪,你簡直是目無尊長,我好壞總是你的師兄,你膽敢在我面前將我辱罵!」辛芷姑笑道:「好,這可真是妙極了,精精兒,你沒碰上師兄,碰上師弟也是一樣。」段克邪則大怒道:「住口!你幾次三番要害我的性命,還想我粑你當作師兄麼?」

    精精兒喝道:「大膽!我是你的師兄,我就可以管教你,哪裡是真的要取你的性命了?念在你年幼無知,我也不與你一般見識,好吧,你若不服,盡可以向大師兄申訴,我去把大師兄找來。」精精兒這段話色厲內茬,所謂找空空兒評理云云,其實只是掩飾逃走的藉口而已。

    辛芷姑冷笑道:「你不用費神去找你的大師兄了,空空兒也正在找你呢。他已與我約定,數日之後,就到這裡來的。你就陪你的師弟在這裡多留幾天吧。」

    段克邪越想越氣,唰的拔劍出鞘,說道:「精精兒,虧你還有臉皮以本門弟子自居,你背叛師門,結交匪類,倒行逆施,無惡不作,師娘早已有令,令大師兄取你項上人頭,大師兄念在同門之誼,屢次手下留情,不忍將你誅戮。這些事情,你當我不知道嗎?你還敢肆口雌黃,抬出大師兄來嚇我?好,如今我看在大師兄份上,不取你的性命,你自行把武功廢了吧!」武林中有這麼一條規矩,本門叛徒,可以用「自廢武功」來表示悔罪,請免誅戮。故而段克邪如此言說。

    精精兒惱羞成怒,大吼罵道:「你仗著師娘寵愛,膽敢口出狂言,哼,我精精兒即使犯了門規,要整頓門風也還輪不到你!」

    精金短劍揚空一閃,作勢就要向段克邪撲去,忽地一個倒縱,面朝著段克邪,卻已反手朝著史若梅抓下,意欲乘其不備,把史若梅抓到手中,作為人質。

    精精兒早已看準了史若梅所在的方向,雖然是反手抓來,卻似背後長了眼睛似的,不差毫黍,本來可以一舉成功,哪知辛芷姑老練之極,精精兒的每一個動作,也都已在她意料之中,就在精精兒短劍一揚,身形將起未起的時候,宰芷姑已看出了他的企圖,立即叫道:「史姑娘,閃開!」活猶未了,只聽得「嗤」的一聲,史若梅的上衣被精精兒撕去了一幅,幸虧那時她已閃開一步,沒有給抓個正著。

    段克邪身法何等迅捷,說時遲,那時快,精精兒第二抓還未抓下,段克邪已趕了到來。他因自己經驗不足,未提防精精兒有此一著,險些令史若梅吃了大虧,心中又氣又怒,下手再不留情,一劍就向精精兒斬去。

    段克邪這一招名為「龍門疊浪」,招裡套招,式中套式,劍光四展,當真便似捲起了千重波浪一般,一重重向前推進;劍尖顫動,氣流激盪,嗤嗤有聲!精精兒禁不住心頭一震,「相隔不過一月,這小了的功力竟然精進如斯!」

    兩人身法都是快到極點,精精兒慣經陣仗,勝在經驗老到,待段克邪的劍尖,堪堪就要刺到之際,他陡地手腕一翻,一招「金雕展翅」,金精短劍斜驚而出,這一招拿捏時候,妙到毫顛,只聽得「噹」的一聲,雙劍相交,精精兒短劍一按,化解了段克邪的攻勢,同時藉著他攻來的那股力道,一個鰩子翻身,斜竄出一丈開外。

    段克邪喝道:「往哪裡跑?」如影隨形,唰的一劍,又已朝著精精兒後心戳來,精精兒雖然適才化解了段克邪一招,手碗亦已隱隱作痛,這次不敢硬接,一聽得金刃劈風之聲,便即移形換位,虛晁一招,引開了段克邪的劍鋒。但段克邪己堵住了門口。

    精精兒道:「我念在同門友誼,不忍手足相殘,你當我當真怕了你麼?」段克邪冷笑道:「前幾次又不見你念同門之誼?」精精兒正是要引他說話,陡地一劍刺出,一招之間,遍襲段克邪的七處穴道。

    段克邪受過一次教訓,這次還怎會上當,他口中說話,眼神卻注定了精精兒的劍尖,敵一動,己即動,使的是同樣的刺穴招數,但他在一招之間,卻連襲精精兒的九處大穴,比精精兒的刺穴手法更要勝過一籌。

    「袁公劍法」的刺穴功夫乃是武學一絕,最高的境界即是一招之間遍襲九處穴道,從前只有空空兒一人能夠如此。精精兒不禁大吃一驚,想下列段克邪也達到了如此境界。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響過,兩口寶劍碰擊了七下,精精兒還要連躲段克邪的兩處刺穴,雖然躲開,亦已十分狼狽。

    兩同門彼此熟悉對方的招數,一時之間,難分勝負。但段克邪無論在功力上及劍法上都已稍勝一籌,穩佔上風,精精兒則只能勉力招架。

    史若梅見段克邪勝算在握,放下了心,這才注意及辛芷姑。

    她早已知道辛芷姑是史朝英的師父,對她本無好感,但剛才全靠她的提醒,才逃脫了精精兒的毒手,對她亦是不無感激,於是上前道謝。

    辛芷姑歎道:「我的徒弟對你不起,你不罵我,我己是自覺慚愧了。」史若梅不知前因後果,大是奇怪,「這個出了名性情怪僻的女魔頭,怎的性情改了?」聶隱娘正待說話,忽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來的是兩個帶髮頭陀,一老一少,看相貌都是胡人。年紀較輕的那個頭陀是個身材瘦削的中年漢了,一身青色衣裳,日光陰森可怕,聶隱娘認得此人正是靈鷲派的掌門弟子,也就是今日發動同門圍攻辛芷姑的那個青冥子。那老頭陀卻不知是誰,但見他紅光滿面,身高遠逾常人,雙目炯炯有神,一看就知是個內功課湛的高手,只怕還在青冥子之上。

    辛芷姑面色倏變,隨即哈哈笑道:「原來是靈鷲上人駕臨,請恕我失迎了。我今日得會貴派長幼兩代,真是何幸如之!」

    聶隱娘認出了一個青冥子已是吃驚不小,如今聽說這老頭陀就是青冥子的師父靈鷲上人,邪派中的第一高手,更是嚇得呆了。心裡暗暗歎了口氣,「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們這邊來了個段克邪,他們這邊卻來了靈鷲老怪師徒,這可如何是好?」

    精精兒正在吃驚,喜出望外,連忙叫道:「青冥道兄,我正要拿這妖婦給你送禮,我這個肖師弟卻從中攔阻,以至我未能得手,實是慚愧!」原來精精兒未曾見過靈鷲上人,但和青冥子卻是老朋友,以前同受史朝義之聘的。青冥子與辛芷姑結仇之事,精精兒早已知道。倒是青冥子卻不知道精精兒與辛芷姑也有過節,只道他果然是為了給自己報仇,迫蹤到這座破廟,心裡頗為感激。

    段克邪目不旁瞬,對靈鷲上人師徒的來到,恍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精精兒口中說話,段克邪的手底卻絲毫不緩。

    段克邪一劍緊於一劍,精精兒剛好說了那幾句話,只聽「嗤」的一聲,精精兒身上已中了一劍。段克邪這一劍無意取他性命,只是施展劍尖刺穴之法,精精兒經驗老到,一覺劍氣沁肌,連忙吞胸吸腹,劍尖在他左脅「陽谷穴」偏旁半寸之處刺破了一點表皮。

    就在此時,青冥子已在說道:「投桃報李,多謝你為我出力,我也替你清理門戶吧!」聲到人到,段克邪正自換招要刺精精兒的穴道,青冥子已倏地到了他的背後,一個「大手印」就向段克邪的背心拍了下來!

    段克邪好似毫不提防,其實卻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就在青冥子的「大手印」即將「印」到他的背心的時候,段克邪頭也不回,倏的就是反手一劍!他這一劍本來是朝著前面向精精兒刺出的,突然間移前作後,變招攻敵,拿捏時候,當真是妙到毫顛!

    眼看青冥子的毒手就要給他一劍削斷,靈鷲上人忽地喝聲「住手!」段克邪心頭一震,說時遲,那時快,只覺勁風颯然,靈鷲上人已揮抽當中一隔,段克邪的寶劍何等鋒利,竟然刺不破他的衣袖。靈鷲上人展袖一拂,段克邪禁不住連退三步,打了一個圈圈,這才穩得住身形。

    段克邪禁不住心頭大駭,上乘內功中的「卸」字訣,段克邪也會運用,但靈鷲上人運用之妙,卻是連段克邪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若非身受,當真是難以想像!段克邪卻不知道,他固然吃驚,靈鷲上人也是吃驚不小,他這一拂,只能將段克邪迫退三步,心裡想道:「這小子最多也不到二十歲,怎的便有如此功力?他若是連刺三劍,那我是決計不能一一『卸』開,非出手抵禦不可了。」

    辛芷姑冷冷說道:「我與貴派之事,與旁人無關。你的大弟子青冥子對我不敬,是我出手將他懲治的。後來你的門下弟子,兩次圍攻於我,前後有二十三人喪命,這些人也都是我一手殺的,你若要給弟子報仇,儘管衝著我來!」

    靈鷲上人」哼」了一聲,冷笑說道:「辛芷姑,你也忒小視我了,你把我看作何等樣人?」聶隱娘連忙說道:「不錯,上人是武林前輩,豈能乘人之危?」聶隱娘看了靈鷲上人那手武功。

    情知自己這邊連段克邪在內,即使一齊上去,亦非他的對手,故而立即拿著他的話柄,暫作緩兵之計。

    辛芷姑仍是盤膝坐在地上,臉上絲毫也不變色,接著說道:「靈鷲上人,我勸你若要報仇,還是馬上動手的好。這是你報仇的最好機會,錯過了今日,只怕你想贏我,那就未必容易了。」

    青冥子道:「這妖婦業已受傷,師父,你不屑和她動手,就待弟子上去拿她吧!」靈鷲上人喝道:「胡說,退開!」忽地哈哈大笑。

    青冥子訕訕退下,靈鷲上人大笑道:「辛芷姑,你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嗎?你不過是怕輸在我的手裡,為人所笑,所以想激我現在就和你動手罷了。你現在身受重傷,我殺了你也顯不出我的功夫!」說到此處,突然拿出兩顆丸藥,平放掌上,把口一吹,兩顆丸藥落在辛芷姑的懷中,靈鷲上人淡淡說道:「這兩顆丸藥,一顆是療毒的解藥,一顆是抬傷的靈丹,我要待你傷好之後,再來和你較量,叫你死而無怨!」辛芷姑道:「你當我不能自己療傷嗎,我不領你的情!」

    靈鷲上人又大笑道:「你號稱無情劍,我對你也絕無慈悲可言。你傷未痊癒,我不好殺你,所以我送你丸藥,不過是想早點取你的命罷了,我知道你會自己療傷,但最少要過七日,我哪有功夫等你?你服了我這兩顆丸藥,至遲明日午後,便可恢復如初,明晚此時,咱們仍然在此處相會,各憑平生本領,決個雌雄。哼,哼,到了那時,一交上手,你可別指望我手下留情了!怎麼,你還不服我這兩顆丸藥?是不是你已有自知之明,知道你的真實本領比不上我,一旦傷好,死在我的手下,輸了就是輸了,死了就是死了,連個藉口都找不到?」

    辛芷姑給他激得大怒,一口就把那兩顆藥丸吞下,冷冷說道:「明晚我定在此等候大駕,閻羅王的帖子,也還不知送給誰呢?」靈鷲上人哈哈笑道:「只有一天時間了,你盡快交代後事吧,少陪了!」話說之後,便攜了青冥子揚長而去。精精兒也趁機跟著他們師徒溜走。

    事情如此變化,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段克邪心道:「靈鷲老怪當真是邪得可以,但他雖然狠辣,不肯乘人之危,卻也不失武學宗師的身份。」

    辛芷姑忽地面色發青,捧腹呻吟,史若梅吃了一驚!道:「莫非是那老怪騙你吃了毒藥?唉,辛老前輩,你也太過輕信於他了!」車芷姑「哇」的吐出一灘瘀血,正色說道:「靈鷲老怪沒有說謊,他這丸藥確是靈效如神,我這瘀血吐了出來,毒已完全消散了。看來不必等到明日過午,我便可恢復如初。」

    聶隱娘擔憂問道:「辛老前輩,你可有把握勝得這個老怪?」辛芷姑傲然說道:「那老怪也未必有把握就勝得了我。」儘管她神情驕傲,但已透露出她對明日之戰毫無信心。辛芷姑望了段克邪一眼,說道:「我與靈鷲老怪動手,他殺了我或我殺了他,都不是意外。倘若我有不幸,煩你結我帶個口信與你師兄。我已殺了靈鷲派二十三個弟子,即使死在靈鷲上人手上,我也是佔了便宜了,空空兒一定想要給我報仇的,克邪,你要代我勸一勸他,叫他不可如此!他答應聽我的活,這是我最後求他的一件事了。」

    聶隱娘不覺大為驚異,當她初遇辛芷姑的時候,辛芷姑還曾滿腔怨毒,口發恨言,要她帶信給空空兒,把靈鷲派殺它一個不留,如今卻剛好相反,要段克邪給她勸空空兒不可為她報仇了,前後不過一個時辰,這變化何其巨大!

    辛芷姑看她一眼,平平靜靜他說道:「聶姑娘,我是受了你的感動,我曾經害過你,你卻捨身救我,實在使我羞慚。但過往眶管必報,想起來可不著實無聊?冤冤相報,總無好果,武功再強,也有失手之日,像我就是一個例子了。我不願空空兒重蹈我的覆轍,我曾想過要空空兒給我報仇,這是我的自私。」

    辛芷姑回過頭來,又對段克邪道:「你師兄縱情任性,不受羈勒、比我尤甚,我實是放心不下。你告訴他,我心裡只有一個他——但我卻不願他為我終身不娶。他太不會照顧自己,應該有一個賢慧的妻子幫助他。」眾人聽了,心中均自嗟歎:「只道她是個心狠手辣的女魔頭,誰知卻也是性情中人!」段克邪道:「前輩放心,你不一定輸給靈鷲老怪,我們也不會坐視老怪行兇。」

    辛芷姑淒然一笑,正要說話,史若梅忽地搶著說道:「辛老前輩,你現在已可以行動如常,何不離開此地?我送我的坐騎給你,這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駿馬,靈鷲老怪決計追你不上。你找到了空空兒,有誰還敢惹你?」

    辛芷姑柳眉一豎,說道:「我雖然不想與靈鷲老怪結冤,卻也不能示弱於他!我已與他約好比武,焉能失信?他送解藥給我,就是信得過我,我若背約,有何面目再走江湖?逃跑之事,請休提起!不但如此,明日我與那老怪單打獨鬥,也決不許你們插手!」

    史若梅碰了一個釘子,甚是尷尬,但對辛芷姑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她究竟不愧是個成名人物,死生之際,宗旨不移。」

    辛芷姑道:「多謝你們關懷,但也不必為我操心了。對不住,我還要靜坐一會,你們好友相逢,也應該叔敘了。」段克邪低盲沉思,史若梅則拉了聶隱娘過一旁說道:「你那位方師兄呢?」

    聶隱娘自從碰上辛芷姑之後,一直為她忙著,未有工夫想起方辟符,這時聽得史若梅提起,抬頭一看,只見月亮當頭,已是過了三更時分,不禁黯然說道:「我也正在等著他呢!」史若梅道:「他在哪兒?你怎的獨自到了幽州,又怎的和辛老前輩遏上了?你約好了方師兄在這裡相會麼?」原來史若梅以為方辟符尚在軍中,是以有此一問。

    聶隱娘歎了口氣,道:「說來話長,我先問你,你們又是怎麼來到這兒的?」史若梅道:「一來是為了找你,二來是鐵摩勒有一封信託克邪送給牟世傑。」聶隱娘道:「你們在路上可有碰到潰兵?」史若梅道:「正是因為大路上有兩軍追逐廝殺,我們不願捲入漩渦,才避道而行的。這是怎麼回事?」聶隱娘道:「史朝義兄妹火並,奚族土王又要把牟世傑逐出吐谷堡,發生了一場大混戰,辟符和我就是在亂軍之中失散的。」史若梅喜道:「哦,原來你是和方辟符一同來的。我卻還未知道孟光幾時接了梁鴻案呢!」梁鴻、孟光是歷史上一對著名的志同道合的夫妻,「舉案齊眉」就是他們的故事。史若梅將他們比作梁鴻、盂光,問「孟光幾時接了梁鴻案」,也即是問聶隱娘幾時接受了方辟符的愛情之意。

    聶隱娘面上一紅,說道:「我和你說的正經事兒,你卻又來取笑我了。」史若梅在她耳邊悄聲說道:「男婚女嫁,這正是天下第一等正經事。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你有了知心人還不值得慶賀嗎?好,好,你既怕面紅,那就說你所要說的正經事吧。

    我不間你們間的私情了。」聶隱娘道:「說正經事,克邪帶了鐵摩勒的信去見牟世傑,只怕也沒有用了。」

    段克邪走了過來。說道:「怎麼回事?我可以聽麼?」聶隱娘道:「正要說給你聽。」當下說道:「是我先到幽州,辟符隨後來的。不錯,我已經見過牟世傑了,是作為史朝英的俘虜見著他的。」段克邪大叱一驚,說道:「什麼,你作了史朝英的俘虜?」

    史若梅橫他一眼,冷冷說道:「好稀奇麼,那妖女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聶隱娘將事情經過一一告訴了他們,說到牟世傑想如何利用她,後來又如何決裂。以至於戈相見等等情事,段克邪果了半晌,又氣又怒,道:「真想不到牟世傑變了這樣的人!」史若梅道:「那你還去不去見他?」段克邪道:「鐵表哥念著往日手足之情,想勸他回頭,表哥既把親筆書信託我送去,有沒有用,我也只得再去找他一起了。」聶隱娘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去一起試試也好。唉,但願他兵敗被逐之後,能接受鈦寨主的良言。」

    史若梅道:「克邪去走一趟,好雖是好,但辛老前輩……」

    辛芷姑道:「聶姑娘,你與師兄在亂軍之中央散,我也放心不下。你們不必為我擔憂,靈鷲老怪說好是明晚來那就一定是明晚來,絕不會在我功力未復之前前來害我,至於精精兒,沒那老怪陪他,諒他也不敢再來!我現在功力已恢復了五成,即使他來,我也可以對付他了。」

    段克邪道:「好,不管找不找著他們,明日晚間,我一定趕回此地。黑夜不好乘馬,我留下給辛老前輩吧,說不定你用得著。」辛芷姑知他輕功卓絕,腳力實不輸於駿馬,也就由得他了。

    當下說道:「多謝你的好意,你趕不回來,也無所謂,反正我是要和那老怪單打獨鬥。」

    聶、史二女送段克邪出門.史若梅忽地笑道:「你送信給牟世傑,說不定還有機會可以見著你那位史姑娘。可惜她現在已做了牟世傑的新娘子了。」段克邪道:「呸,准還把這妖女放在心上?」

    話雖如此,段克邪一路前走,仍是不禁想起了史朝英來,想起她曾與自己千里同行的往事。這倒不是他對史朝英難以忘情,而是由於史朝英曾給他興起許多風浪,印象太深刻了。段克邪心裡想道:「橋歸橋,路歸路,史朝英和牟世傑倒是最適合的一對!」回想史朝英給他的那許多麻煩,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現在見她倒是不怕她糾纏了。不過,最好是不要碰上的好。」

    段克邪下到山腳,走進一條狹長的山谷,已是五更時分,天將破曉。經過一處樹林旁邊,忽聽得有人聲喧鬧,段克邪走近去悄悄張望,只見是三個濃眉大眼的漢子,穿著偽燕的軍官服飾,正在那裡爭論。

    段克邪好奇心起,悄悄過去偷聽,他身輕如葉,落處無聲,那三個軍官,絲毫也沒察覺。

    只聽得其中一個說道:「這是主公的仇人,拿去獻給主公,定有重賞。」另一個道:「主公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還能指望他給你什麼功名富貴麼?依我說,不如送回去給牟世傑。

    牟世傑對人也寬厚得多。」先頭那個道:「哼,牟世傑假仁假義,什麼待人寬厚,那還不是裝出來的?你別信那小妖精的花言巧語,她如今落在咱們手上,自然是樣樣答應,一將她送了回去,那時她給你來一個翻臉不認人,只怕你求不到富貴,吃飯的傢伙先要丟了。」

    段克邪吃了一驚,聽他們的口氣,是捉到了一個人,正在商量,是拿去獻給史朝義還是獻給牟世傑。段克邪暗自尋思,「這人說拿著的是個『小妖精』,那豈不是個女子麼?哎,莫非——」

    心念未已,忽聽得第三個偽燕軍官哈哈大笑,那兩人問道:「大哥,你笑什麼?」那軍官道:「我笑你們到口的饅頭也要送給別人,我笑你們只想寄人籬下,毫無壯志!」那兩人道:「依大哥之見,又是如何?」那軍官道:「史朝義、牟世傑全靠不住,史朝義固然是泥菩薩過江,牟世傑被士王驅逐,也變成了喪家之犬,咱們何必去投靠他?依我說,不如咱們走得遠遠的,另自開山立櫃。這小妖精麼,就讓她做咱們的壓寨夫人!」那兩人道:「好雖是好,可是做誰的壓寨夫人?咱們三人如同手足,別為這小妖精壞了咱們的義氣。」

    那軍官道:「我有一個法子,咱們拈鬮摸彩,各憑運氣。三弟,你將這根樹伎,折為三段,一長兩短,拈著長的,就可得壓泰夫人。好,二弟,你先拈吧。」

    那兩人一人拿鬮,一人拈閹,這軍官忽地出手,一人給了一刀,疾如閃電,登時把他的兩個把弟劈翻,哈哈笑道:「我是大哥,你們竟敢與我搶壓寨夫人,做大哥的只好對不住你們了。」

    那軍官正在得意狂笑,忽見一條黑影,倏的到了他的面前,喝道:「你想要誰做匪寨夫人?那女子呢?」這突如其來的當然是段克邪了。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已在叫道:「克邪,救我!」正是史朝英!段克邪把眼望去,只見史朝英倚著一棵松樹,兩人目光,碰個正著。

    段克邪已有幾分想到是她,但這時驟然見了,仍是不禁心頭一震,登時呆了。那軍官怎肯錯過時機,一刀便向他劈了下來!正是:只道此生恩怨了,誰知陌路又相逢。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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